“你知道我來了,為什麽不肯見見我?是因為不敢嗎?”甄王後嘴中碎碎念道,陸幼翎聽出了其中複雜的情感,似哀怨、似癡狂。他不禁想到莫非師父與這位甄王後是舊相識,可是董爺爺為什麽要誆騙她呢?


    甄王後一步步的向他們走來,董太平見隱瞞不住,隻好祭出自己的盤根手杖橫在麵前。


    “阿木,你護好這盞燈,待會兒可能有一場惡戰!”


    董太平叮囑身後的陸幼翎,緊接著他將手杖插入地麵,以手杖為圓心,落地生根後憑空結出一張玄清色的日晷。日晷上鑲有十二刻天幹地支,內嵌一根晷針,所指之處正對酉時,恰是與當下時辰吻合。


    陸幼翎未曾見過此等煉氣化形的招式,更未見過董太平在笑麵示人後有過如此緊張的神色,他一麵護著陰陽續命燈,一麵緊盯著甄王後的舉動。


    甄王後也是一愣,繼而緩慢開口道:“董先生,你為何對本宮刀劍相向?本宮知道你身後之人便是極道,為什麽不讓他見我?”


    “十年前的陳年舊事俱已往兮,甄王後何必執迷不悟呢?極道已經同你緣盡,你還是今早迴去吧!”


    “這是你的意思還是他的意思?你讓他自己同我說!”


    “極道早已同老朽說明本意,今生絕不再與你相見,他的意思便是老朽的意思,您還是請迴吧。”


    “我不相信,極道非乏,你躲躲藏藏算什麽男人,為什麽不敢與我對質,本宮今天來並不為敘舊情,而是要將你挖心剖肉、挫骨揚灰!”


    陸幼翎聽到此處方才領悟到綿綿恨意,抬頭之間發現甄王後已近在咫尺,不禁嚇了一跳。


    董太平單掌聚氣,手心青芒大漲,運勁而出,一下子便將甄王後逼退數丈。


    甄王後死死的盯著董太平,她沒有料到董太平會率先翻臉,不禁怒嗔到:“董先生為何這般不通情達理,你可知動本宮便是犯了死罪!”


    “嗬嗬嗬,我董太平本是雲都之人,動你日照的王後,犯的究竟是哪條罪過?何況老朽泄密天機,自問不能長壽享福,早死晚死又有什麽關係呢?”


    “董先生既然執意與本宮作對,那就怪不得本宮無禮了。”


    甄王後後撤兩步,從身後掏出一方織錦,隻見她往董太平頭頂一擲,同時雙手十指展開,手心中牽引出如同頭發般的細絲。


    甄王後雙手一拉,細絲從指間穿過,形成了一張不規則的提線織網,而投擲過來的織錦如同活過來一般,四角互相對折,刹那間一方普通的織錦卻折出了一隻仙鶴的模樣,隻是這隻仙鶴雖由織錦演變,卻體格碩大,依托身後甄王後的操控,竟發出陣陣嘶鳴,張開巨大的嘴喙向董太平衝了過來。


    董太平手執日晷迎戰仙鶴,隻見他不慌不忙的將晷針對準仙鶴,同時手中木相之力暗聚成型,發功之餘便有木針射出。仙鶴避之不及被木針紮入體內,空中翻騰一下便撲通一聲跌落在地,隻是這簡單的攻擊似乎並不能擊退仙鶴,它隻是稍作停頓後便又騰地離地而起。


    陸幼翎扯著嗓子喊道:“董爺爺,它又飛過來了!”


    董太平豈能不知,隻是這一次他胸有成竹的端起日晷,將本已指向酉時三刻晷針向前撥了撥,那隻仙鶴周身便被青芒纏繞,被縛在空中進退不得。


    甄王後大為驚訝,此時她手中用來控製織錦的織網開始分崩離析,發絲猶如斷弦一般攪成一團,而織錦化成的仙鶴也是失去了控製,在空中延展開來,化作原本織錦的模樣在空中徐徐下落。


    董太平接過織錦,小心翼翼的將它疊好,說道:“老朽雖年紀老邁,可這身‘無妄’的修為倒也可以賣弄一二,甄王後一手驅物之術使得出神入化,小小的一塊織錦竟能幻化成型,可惜戲法終究是戲法,還是用來哄哄小孩子比較好。”說完便將織錦放在陸幼翎的手中。


    甄王後歎息到“董先生,你可知這塊織錦原本便是極道隨身攜帶之物,你若不信,攤開便可知曉。”


    陸幼翎聽後急忙攤開這塊織錦,卻見錦帛光亮如新、細如凝脂、手工精巧,正反兩麵各繡兩字,一麵繡有‘朝霞’,另一麵則繡有‘雲暮’。陸幼翎拿給董太平看,董太平也是微微歎息道:“雖是如此,可如今王後在日照衣食無憂,更有二女膝下承歡,又何必還想著見他?”


    “我見他隻是想當麵將這塊織錦還他,也好了斷這十年來的相思之苦,還請董先生高抬貴手,讓我見見他。”


    眼見甄王後潸然落淚,陸幼翎終於忍不住說道:“王後娘娘,師父他已經死了!”


    “住嘴!”


    董太平急忙捂上陸幼翎的嘴,隻是話已說出,甄王後如沐五雷轟頂,一聲嬌喘之後癱坐在地上。


    “不,不可能的…你讓我見見他,你讓我見見他呀!”


    甄王後失心瘋了一般,絲毫不在乎裙擺的流蘇沾染上地麵的塵土,她勉力撐起自己的身體,像失去了雙腿一般,匍匐在地爬向董太平。


    董太平知道再也無法隱瞞,便將插在地上的盤根手杖拔出,玄青色的日晷立即消失,董太平讓過一條道。


    此時的極道麵色安詳,雙目緊閉,深邃的眼影貫穿整張麵頰,發絲垂亂,被甄王後親手梳在腦後,他雖然身上斑斑血跡,麵容卻絲毫無損,似乎隻是睡著了一般,隻是心脈早已停止,胸膛也停止了起伏。


    “極道…你睜開眼看看我呀?我是甄虞,你看看我呀…”


    甄王後一邊呢喃,一邊搖曳著極道的身體,隻是當手觸碰到極道非乏的身體時,隻感覺到絕望的冰涼。


    陸幼翎見甄王後一往情深,不禁心酸說道:“王後娘娘,師父真的已經咽氣了!”


    “不,我不相信!極道法力高深,普天之下又有什麽人可以傷的了他?究竟是誰殺死他的?”


    “極道為了雲都蒼生,舍身成仁,用自己的身體強開玄天門,終於引下神罰天雷才因此斷送了性命,甄王後既然不願極道死去,又何故製造這殺人的工具呢?”董太平說完便看了一眼施環。


    甄王後泣不成聲的說道:“我本來就無心討伐雲都,想這月虱本就是我與極道共同參悟造就出來的靈獸,若不是他選擇離開我,我也不會將月虱交於天蒼,天蒼得到月虱之後頓生攻伐雲都一雪前恥的念頭,我百般勸阻不過,生怕二人都有損傷,便隻身跑過來查看,不曾想終究是晚了一步,嗚嗚…”


    見甄王後哽咽不止,陸幼翎站在一旁也算看得明白,這甄王後原來同自己師父也有過一段情愫,隻是陰差陽錯的二人終究沒能在一起,不過這應該是十年前的事了,咦,我怎麽記得妙音妹妹就是十年前出生的,妙音比我小兩月,那便是十月出生,甄王後自然是在年初懷孕,既然如此那個時候她已經貴為秦天蒼的夫人,如何又能同師父在一起的?


    ‘啪’陸幼翎狠狠的煽了自己一巴掌,一邊暗自嘲笑自己:“都什麽時候了,還有心情琢磨這些問題,得老老實實保護油燈不被吹滅了才是!”


    陸幼翎旋即低下頭查看,不看還好,這一看頓時嚇得寒毛直聳!


    可能因為自己那一巴掌帶出來的風,油燈居然被拂滅了,隻剩下燈碗中意猶未盡的杳杳青煙。


    “我的媽呀,董爺爺快來看看這盞燈快滅了!”


    “你個臭小子,不是讓你照顧這盞燈的嗎?怎麽連這種小事都做不好!”


    董太平終是忍不住開口大罵,陸幼翎也被嚇傻了,站在一旁手足無措,甄王後見二人擺弄著一盞油燈,她見多識廣,自然一眼便認出這盞油燈並非凡物,急忙上前問道發生了何事?


    “極道以真身抗衡神罰天雷,肉身被毀,隻留下一脈真元,老朽用陰陽續命燈替他維持這脈元神,誰知道這小子居然把燈給弄滅了。極道本是‘天綬’境界,死後本不應墜入閻羅,隻可惜他逆天改命,身中天雷暴斃身亡,他死後的魂魄既去不得地獄,上天也容不下他,隻能白天黑夜、周而往返的陷入輪迴之境,做一個孤魂野鬼,連投胎的機會都沒有!”


    “啊?那還請董先生再想想辦法!”甄王後也開始焦急起來。


    “天上地下都容不下他,為今之計隻能是移花接木,將他的真元暫寄一肉身之中,隻是現在時間緊迫,哪有時間去找一瀕死之人的肉身呢?”董太平突然神色不定,朝陸幼翎說道:“阿木,你師父元神即將消散,你可願犧牲自己的性命獻出自己的肉身?”


    陸幼翎從呆滯中緩過神來,董太平這一發問,直擊他心底,是要用到自己的性命才能救下師父嗎?


    “我願意!”


    陸幼翎根本不暇思索,斬釘截鐵的迴答道。


    甄王後嗔怒道:“不是說好用瀕死之人的肉身嗎?要犧牲這個孩子的性命又是怎麽一迴事?”


    “現在到哪裏能找到什麽瀕死之人,不能再拖了,若是連這屢青煙都飄散了,極道就徹底迴不來了。”


    “可也不能犧牲這個孩子呀!你過來,阿木,本宮答應過老柯好好照顧你,如何能讓你來獻出性命?董先生早先曾斷言我僅存十五年的壽命,現已過去十年,後麵這五年不要也罷,若要借用肉身,就取本宮的好了!”


    “這…”董太平左右為難,他當然不敢去拿甄王後的命去換極道非乏,陸幼翎也動不得,難道要動老朽的命不成?


    陰陽續命燈隻剩一絲微弱的青煙,形勢嚴峻,由不得董太平多想,他咬了咬牙,心裏一橫,腦海中早已做出權衡。


    這孩子與極道有緣,卻無孽障,不像甄王後與極道非乏感情複雜,癡纏半生,若能救活極道,想必命中注定也定是要了結這段情愫。隻可惜要苦了這孩子!


    董太平眼疾手快,將盤根杖遁入地中,青色的結界相應而起,一把震開甄虞,甄虞毫無防備,順勢被彈出了四五丈遠的距離。董太平祭出自己的日晷對準陸幼翎,陸幼翎麵對董太平這突如其來的動作一時也未弄明白,隻是傻傻的問道:“董爺爺,您將晷針對著我幹嘛呀?”


    倒是甄虞率先明白了董太平的意圖,原來他是想殺死這個孩童好騰出他的肉身方便寄存極道僅剩的那抹真元,這可不行,殺了他如何向老柯交待?


    董太平平生都是以救人為主,今日雖是為救人,卻要先去殺人,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什麽時候冒出這樣的想法。


    董太平手握日晷,手心微微出汗,陸幼翎睜大雙眼站在身前,一副天然的呆萌模樣,一下子讓董太平忘記如何運氣。


    不行,絕對不能再拖延了,極道的真元沒有了肉身庇護暴露在空氣中,少時便會消散,這個時候如果還存有一念之仁,莫說極道救不了,整個雲都也會因為他的死而亂成一鍋粥,隻有犧牲了這個孩童,雲都才有保存的可能。


    董太平努力讓自己專注,他閉上眼睛不再凝視那雙天真無邪的眼睛,手中青芒暗湧,十成功力已然匯聚雙掌,日晷的晷針蓄勢待發,這一擊就讓這個孩童走的痛快一些吧。


    陸幼翎一瞬間也察覺到了死亡的脅迫,隻是他根本沒有想過逃走,董爺爺已經說的很清楚,要救師父隻能用瀕死的肉身來寄存他的靈元,四目之下隻有自己最合適,董爺爺既然要拿自己的性命來換師父的重生,那便由他去好了,隻是自己的爹娘這輩子是沒有辦法見到,還有郭叔叔、老柯、妙詩妙音兩姐妹,千山萬水,怕隻能永不相見。


    董太平將晷針射出,如同出膛的弩箭一般直刺陸幼翎的麵門,他雖緊閉雙眼,卻能依次感受到晷針劃破空氣,繼而穿透皮膚,進入血肉的聲音,眼淚便不知不覺的從眼角就躺下來,耳畔隻能聽見甄王後厲聲尖叫…


    “轟隆…”


    巨響一聲,大地都震動起來,董太平微微睜開眼,卻見地麵揚起陣陣塵土,待塵土平靜之後,麵前根本沒發現陸幼翎倒下的身影,取而代之的則是一隻巨大的月虱匍匐在地,它的眼瞼聳搭下來,原本如炬的大眼睛此時奄奄一息,寬幅的翅膀包裹著全身,兩翼微微顫抖,其中的一片肉翅已然被晷針洞穿,殷紅的血液如同泉眼一般向外淌血。


    “施環!”


    甄王後趕上前來,輕撫施環的身體,卻見施環輕輕揚起帶血的翅膀,露出卷縮著身體的陸幼翎。


    原來剛才的危及關頭,是施環替陸幼翎擋下了董太平射出的晷針,陸幼翎才僥幸撿迴一條小命,可施環卻沒有這麽好的命,就在它翅膀揚起的一刹那,甄王後赫然發現那根青玄色的晷針其實已經穿透了施環的身體。


    董太平本是木相修為,與月虱當屬同根,他那晷針看似細小,卻凝聚他十分勁力,可以說是無堅不摧,入肉生根,再加上此晷針蘊藏調配過往時間的功能,入肉後晷針如同反複出現於過去和現在,所以看似隻有一根針,實際上卻有上萬根晷針紮入,縱使施環堅若磐石,抗五行打擊能力出色,卻依然難逃萬針紮心的痛苦。


    陸幼翎原以為自己必死無疑,現在自己安然無恙,方才醒悟是施環替自己頂下董太平的晷針,可施環一直倒地不起,兩隻大眼睛甚至有溫潤的淚水流出,在場之人無不動容,陸幼翎跑過去抱住施環的下顎,大聲淘哭道:“誰讓你救了,你個大肉蟲子!嗚嗚…”


    董太平見出手傷了施環,也是一臉愧疚,他殺陸幼翎本就下不去手,此時又枉害一條性命,自然更是過意不去,他走上前準備安慰一下陸幼翎,甄王後見他靠近以為又想對陸幼翎下手,便扯出發釵朝董太平擲去,董太平猝不及防,手中的日晷被打翻在地。


    “董先生,虧你行醫多年,譽滿天下,居然對一個手無寸鐵的孩子動手,你這樣傳出去未免貽笑大方。”


    “老朽向來視功名利祿如浮雲,討個好名聲於老朽又何足道哉,隻是老朽曾立下規矩,終生不得殺生,老朽今日已破殺戒,先前積的功德怕也是彌補不了今日的罪過,倘若繼續殺生,就算救了極道也是逆行倒施,誠不可取。所以阿木我是不會再殺他了,極道非乏逆天改命,宿命應當如此,該留該去,老朽也不再強求,一切隨緣便好了。”


    “董先生,那極道他…”


    董太平俯身托起陰陽續命燈,青煙已經斷斷續續,隨時都有可能會熄滅,董太平歎了口氣,口中碎碎念道:“老朋友,倘若日後你成了孤魂野鬼,也要記得你的故鄉在雲都。”說完便用手掐熄了油燈。


    甄王後頓時花容失色,大叫道:“董太平,你都做了些什麽!”


    董太平不為所動,突然,手中的陰陽續命燈內浮出一抹紅色的亮光,如同黑夜中的螢蟲一般照亮周圍一寸的地方,董太平怔怔的看起這顆冉冉升起的丹珠,不禁失聲喊道:“內藏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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