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明哲拍著秦鍾的肩頭,哽咽道:“先帝仁德,澤被天下臣民,我等都蒙受先帝大恩,卻無尺寸之功還報於萬一,早就羞愧難以自容,驚聞先帝駕崩,愚兄心裏直如老父再次辭世,真恨不得追隨先帝於地下。”


    江彬低沉道:“大人切莫如此,值此國難之時正需大人這樣的忠良守邊禦寇,保衛大明的江山社稷。”


    秦鍾點點頭:“江兄說的是,孟兄還請節哀,越是這時越要冷靜。如今韃子雖退去,但隨時可能卷土重來犯我大明邊鎮,保安一線還要仰仗孟兄。”


    孟明哲長歎了一口氣,沒有再說話。秦鍾沉默了片刻,抱拳道:“先帝駕崩,國本動搖,小弟不敢久留,還請兩位兄長見諒。”


    孟明哲悲戚的點頭道:“非常之時,愚兄就不敢多留賢弟了,你我兄弟,來日方長。”


    秦鍾衝江彬抱拳施了一禮,轉身離去了。江彬瞧著秦鍾的背影,嘴唇輕蠕,卻沒說什麽。


    “賢弟,愚兄感覺頭昏眼花,實在沒什麽力氣答對高懷恩那王八蛋了,這裏的事就,”


    江彬忙道:“大人放心迴去歇著,這裏的事就交給卑職吧。”


    孟明哲苦笑了一下:“歇是不可能歇了,先帝駕崩,愚兄迴去還要布置靈堂,召集僚屬祭拜,為先帝守靈。對了,賢弟,你要務必交代劉保本,先帝百日孝期,這幫子粗鄙村野之人可都要小心仔細,萬不能出什麽大逆不道之事來。”


    江彬嘴角綻起一抹冷森:“大人放心,除非他們不想要九族的命了!”


    孟明哲拍拍江彬肩頭,歎了口氣,邁步來到坐騎前,一名滿臉淚水的親兵已跪伏在地,孟明哲踩著背脊,翻身上馬,又衝江彬拱拱手,抖動韁繩,撥轉馬頭,兩腿輕夾馬腹,坐騎驚嘶一聲,放蹄疾奔,十餘名護衛親兵也都忙打馬,緊隨其後。。。。。。


    江彬背負手瞧著孟明哲離去的西堡門,複雜難明之色充斥眼眸,喃喃道:“上下逢源,宛如娼伶,若論圓滑處事,我不及他遠甚!


    涕淚交流,臉頰輕微快速的抽搐扭曲,一雙手顫抖著剛碰到自己的大腿,朱壽的嘴隨即無聲地張開,臉上的表情痛苦到了極點。


    重生前君權**早已蕩然無存,重生這三個月在瀕死的饑餓中度過,破落王孫朱壽淒慘的人生無選擇的與自己的記憶融合,對同宗朱姓天子又有的隻是無盡的怨恨和憤怒,哪裏會有一絲悲傷之意。


    因此無論前世今生朱壽對孝宗皇帝的死真是一滴眼淚都擠不出,可麵對驚聞塌天噩耗跪在劉府門前空地哭聲震天的堡子百姓和眾多差役錦衣衛,沒有眼淚也必須要有眼淚,急中生智,隻能暗暗咬牙發狠對自己的一雙大腿使勁的掐擰虐待。


    疼得臉色發青,淚眼吧嚓的朱壽悄悄抬眼瞧向西堡門方向,來時如驚雷滾滾宣泄天威的欽差人馬,去時卻如風卷殘雲迅疾離去,耳旁隱隱能聽聞絲許哭聲。


    朱壽暗暗鬆了口氣,扭臉瞧向跪在身旁哭得一塌糊塗的劉保本,又瞧瞧四周跪在劉府門前哭嚎的堡民,怎麽瞧怎麽覺著這場景像是劉保本死了爹,鄉親們來吊喪。嘴角抽動,急忙抬手捂住自己的嘴,將險些失口的笑聲硬生生咽了迴去。低下頭,又下意識地擰了一下大腿,立時又陷入痛苦之中。


    片刻,朱壽輕噓著氣,又抬起頭瞧著他們,暗暗歎了口氣,心裏有所感悟。君權獨治時代,天下百姓隻能被動的默默祈禱上蒼神靈,新登基的皇帝能是一個讓天下子民少遭受些無妄災難的明君。因此他們如此痛哭哀嚎與其說是在哭皇上駕崩,不如說是在哭自己即將到來的莫測難辨的前途命運。


    朱壽沉默了片刻,抬手輕推了推劉保本。哭得昏天黑地的劉保本紅腫的淚眼憤怒的瞪了過來,瞧到是朱壽,愣了一下,茫然的瞧著他。


    朱壽低聲道:“指揮僉事大人想必此刻還在曬場等著咱們。”


    劉保本臉色一變,急忙擦了擦臉頰上的淚:“多謝賢侄提醒。”咬牙用手撐地要站起身來,朱壽急忙攙扶著,兩人都站起身來,邁著麻木如蟲爬的雙腿向曬場奔去。


    “卑職(學生)見過指揮僉事大人。”


    負手站在曬場外的江彬轉過身來,瞧著一站一跪氣喘籲籲的兩人。目光掃過雙肩微微起伏,低垂著頭,跪地叩拜的朱壽,沉默了片刻,淡淡道:“起來吧。”


    “卑職謝大人。”朱壽站起身來,依舊微垂著頭。


    江彬臉上露出淡淡的笑意,衝劉保本虛拱了下手:“劉族長的情,本官記下了。”


    劉保本受寵若驚,激動的身子輕顫,氣息越發粗了,淚痕未消的胖臉上全是諂媚笑意:“大人如此說,學生實在是誠惶誠恐愧不敢當。大人今後但有吩咐,學生一定拚了命做好,決不讓大人失望。”


    江彬輕輕點點頭,瞧向曬場的屍首,淡淡道:“案子查完了,這些屍首的用途也就算完成了,天氣已轉熱,不要生了瘟疫。一客不煩二主,本官就麻煩劉族長代為安葬了吧。”


    “大人客氣了,請大人放心,學生一定會妥善處理,絕不會有一絲隱患的。”


    江彬微笑點頭,沉默了片刻,說道:“本官對劉族長的商賈之道也有些耳聞,今後若在生意上有何為難之事可讓朱壽告知與我,本官會盡些綿薄之力的。”


    劉保本驚喜若狂翻身跪倒:“大人對學生的照顧提攜之恩,學生就是變作牛馬也難報答萬一。”


    “劉族長客氣了。”江彬臉上的微笑消失了,正色沉聲道:“先帝駕崩,官民同悲。先帝百日孝期,劉族長身為一堡之長可要盡忠職守,管束好堡民萬不可讓他們做出絲毫大逆不道之事。茲事重大,禍福輕重,想必不需本官再贅舌提醒吧。”


    劉保本伏地大聲道:“請大人放心,皇上仁德,澤被四海,天下百姓久受皇恩浩蕩。如今天子駕崩,小民百姓如喪考妣悲痛欲絕。東八裏堡雖是偏僻小地,但同蒙天恩雨露,堡民衣食得以周全。為天子守孝是我等小民唯一能盡的微薄孝心。學生敢用人頭擔保,全堡百姓皆都是守法良善之人,斷無一人敢行喪心病狂大逆不道之事。再者有朱小旗官駐守此處,替大人您看著,學生以為萬不會出什麽亂子。”


    江彬瞧了一眼朱壽,淡淡道:“那就好,不過也不可有絲毫掉以輕心。起來吧。”


    “是,學生明白。”朱壽急忙上前攙扶起劉保本。


    江彬嘴角露出一絲滿意的笑意:“朱壽,你就沒有什麽要與本官說的嗎?”


    朱壽翻身跪倒:“迴僉事大人,卑職蒙大人不棄,開恩提攜成為大人麾下一小卒。卑職明白,既已從軍,一身一命皆是大人所有。大人但有吩咐,唯有拚盡全力不惜這條命也要將大人吩咐辦好。至於其他,卑職從未想過也不敢想。況且,”


    “況且什麽?”江彬臉上的笑意濃了。


    朱壽抬眼望向江彬,嘿嘿笑道:“卑職以為,卑職之所以能有此幸運成為大人麾下之卒,是因為大人覺得卑職雖愚頑但似乎還能做些事。因此卑職隻要謹守這個僅有的長處,少些鸚鵡學舌賣巧,多些實在。還愁大人今後會虧待卑職嗎?!”


    江彬撲哧笑出了聲,轉而醒悟,收住笑容,淡淡道:“還說不是在鸚鵡學舌賣巧,能說出如此媚語巧言,可見你也不是什麽實在之人。但有句話你沒說錯,隻要你真堪大用,本官是絕不會吝惜官爵賞賜的。起來吧!”


    劉保本心裏一顫,瞬間狂跳不止,偷瞟向朱壽的雙眸深處狂湧著貪婪之色。


    “是,卑職絕不會也絕不敢讓大人失望的!”朱壽伏地叩了個頭,站起身來。


    突然從東堡門方向傳來急促的馬蹄聲,江彬抬眼望去,臉上的笑容消失了,臉色也陰沉了下來。朱壽微側身覷眼瞧去。一人引著一騎如奔雷疾奔過來。


    在距離江彬數米遠時,駿馬還在疾奔,馬上之人突然翻身而下,被身上繡著朵朵桃花晉綢玉絲麵直裰長衫下擺絆扯了一下,狠狠地摔趴在凹凸不平的土路上,蓬起一大片土塵。


    胡侃驚了一跳,如勁箭疾奔的身形硬生生擰了過來,射了過去想要攙扶。


    摔得灰頭土臉一身狼狽的蔣欽急忙抬手推開,快速向前爬了幾步,伏地道:“卑職因一時貪睡來遲了,請、請大人恕罪。”


    朱壽微眯雙眼怪異的打量著胡侃雙腿綁著的兩塊紅布,紅布上用墨筆畫著奇怪的線條圖案,好像是符咒。


    堡子內孫大彪等兵卒也聞聲飛奔了過來,紛紛跪倒,哽咽道:“小的叩見指揮僉事大人。”


    江彬靜靜的瞧著灰頭土臉跪伏在地的蔣欽,沉默了好一會兒,淡淡道:“將你從手軟腳軟的溫柔帳內喚起,也真是有些難為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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