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下午的時候,沈弄依舊按時帶她去看心理治療師。那家治療室的名字叫靜港,在一條小巷的盡頭,很隱秘,很不容易被找到。


    但那裏的口碑很好,沈弄費了一番心思才找到那麽個地方,治療效果好,還不在鬧市,方便帶許負過去。


    遲夏的季節,天氣還是很炎熱的,甚至達到了三四十度,他卻不敢給她穿太薄的衣服,還是穿著長袖長褲,走在街上還要戴帽子。


    戴帽子是怕別人認出來她,穿厚衣服是怕她受涼氣了,她的身體不比從前,不能再折騰了。


    門從裏麵被打開,一個二十五六的女人站在門前,她隻穿了一雙拖鞋,細瘦的腳腕白晃晃的露在外麵,上身穿了一跳白色吊帶緞麵連衣裙,頭發鬆散的盤在後麵,戴著一架寬大的眼鏡,整個人溫柔又慵懶。


    葉榆對著他們笑了笑:“沈先生,許小姐,二位來得挺及時嘛,裏麵請。”


    沈弄握了握她的手,讓她安下心來就牽著她的手走了進去。


    葉榆道:“我先帶著阿負上去,你在這裏等吧。”


    沈弄點了點頭,隨便找了個地方坐下來,這裏是有上麵的監控錄像的,上麵說什麽話做什麽事,這裏可以看的一清二楚。


    現在的許負瘋得很徹底,語言開導已經不頂什麽作用了,葉榆隻能先引導著她去學會一些基本的為人的技能,比如拿筷子,拿勺子,穿衣服,或者說一些簡單的詞匯,“救命”“請幫我”之類的。


    葉榆是個很耐心的心理醫生,總之比沈弄耐心的多,許負就算把她房間裏的東西砸了個稀巴爛也不生氣,還是很耐心的勸慰著她。


    沈弄看著監控器裏麵的錄像,裏麵的葉榆正在教許負吃東西,她手裏拿著一個香蕉,梗著脖子,艱難的剝著上麵的皮。看到這,他的心就忍不住一陣陣抽疼,曾經那樣聰明的小姑娘,現在連吃香蕉都那麽不利索。


    本來應該是兩個小時的心理治療,葉榆硬是給加到了兩個半小時。


    沈弄就在下麵坐著看著,葉榆的治療是很管用的,讓他省了不少力氣。完事之後,葉榆先讓許負去一個房間先去玩,自己下去跟他匯報情況。


    “她不是高考之後才這樣的嗎,高考分出來了嗎?”


    沈弄淡淡道:“出來了,七百零一。”


    葉榆明顯驚訝了一下:“這麽高,她以前是個很聰明的小姑娘啊。”


    “是啊,她以前特別聰明。”


    葉榆頓了頓,知道自己可能說錯話了,轉了轉手裏的筆又問:“到底是為什麽,她變成現在這樣?”


    “因為一個人吧,可能也因為很多人。”


    他不能告訴她許負的事,太多事造成了如今的結果,小時候的不幸,或者是長大以後的謝致遠,孟澄,甚至陳妄,他不知道該如何對別人訴說她的事。


    “沈先生,世界上你要對兩種人坦誠。一是你的律師,二是你的心理醫生。”


    “有些事不方便說。”沈弄笑了一聲,“我先帶她走了。”


    沈弄牽著許負的手離開,這裏離他們家也不算遠,他又想讓許負多出來走走,就沒有開車,她一般也不怎麽鬧騰,走在路上也不會被別人發現她有問題。


    “跟我去舊貨市場看看好不好啊?”


    沈弄握了握她的手,許負沒有迴答,用牙齒專心撕咬著嘴裏棒棒糖的糖紙,他轉頭看了看她,發現她正咬著一塊糖紙往下咽,就連忙捏住她的嘴,“不能咽,吐出來,快吐出來!”


    許負咳了兩下,把嘴裏的東西吐到了他手上。


    沈弄鬆了一口氣,把她嘴裏棒棒糖的糖紙撕開再遞給她,許負塞進嘴裏,吧唧嚐了一口說道:“甜!”


    他笑著揉了揉她的頭發,這樣也挺好,她現在的智商連個三歲小孩也不如,什麽都不會思考,也沒有那麽多煩惱。


    許負躲開他的手,吃了一口糖就忽然把它丟出去摔了,繼續怪誕的笑著,他照例替她把口水擦掉,按了按她的下巴,讓她把嘴給合上。


    昭市的舊貨市場是一條街,裏麵的東西比外麵要便宜很多,家裏有什麽被許負砸壞以後,沈弄就會到這裏來添置。


    走到一個家具店前,沈弄就領著許負走了進去,前兩天許負在茶幾上碰到了頭,還出了血,他得在這方麵多照顧照顧她的需求。


    “老板,你們這兒有防撞條嗎?”


    “有的。”老板道,領著沈弄去拿防撞條,“有塑料的,還有這種軟矽膠材質的,先生你要那種?”


    沈弄道:“拿軟矽膠的吧。”


    “看你這麽年輕,家裏就有小孩子了?”


    他笑了笑:“是妹妹。”


    沈弄說了長度,付完了錢。一轉頭,卻沒看見許負。忙著急的問:“老板,你看見剛才在這的姑娘了嗎?”


    “剛才還看見呢,給你女朋友打個電話不就好了,這麽著急幹什麽?”


    沈弄不跟他廢話了,拿著東西就跑出去找她,整條街沒有多長,一眼就可以望到頭,但沒有看見許負的身影,他就開始一家店一家店的問,有沒有看見一個十七八歲戴著機車帽的小姑娘,答案無一例外,都沒有。


    天漸漸沉了下去,沈弄問完了整條街都沒她的下落,要是天黑了可就真的不好找了。她一個小姑娘,大晚上的一個人實在太危險了,更何況她現在還是個什麽都不懂的瘋子。


    各個商鋪也漸漸關門了,沈弄拿出手機看了一下時間,已經快淩晨一點了。他沒有辦法,甚至連城市的各個角落都翻遍了,隻能先去派出所報案。


    幸好派出所還是有人在的。


    警察見有人來報案,照例詢問:“請問你那個妹妹有什麽特征嗎?多大了,穿著什麽衣服?”


    “她長這個樣子,”沈弄拿出手機,翻出她的照片,是準考證上的證件照,“十九歲了,丟的時候穿著白色衛衣藍色牛仔褲,戴著一頂黑色機車帽,已經丟了好幾個小時了。”


    “她十九歲了?”警察皺了皺眉,“都已經成年了怎麽會丟呢?”


    “她不一樣,她——她瘋了。”


    做筆錄的警察頓了頓,隨即表示認同的點了點頭:“先生,您也別太著急,我們找到會立馬通知你的。”


    “謝謝您了。”


    沈弄從派出所出來,也不敢迴家去開車,這樣的話找起來就更不容易了,他就腿著走,從舊貨市場為中心向四麵八方擴散,一圈一圈地找,把每一家開著燈的商鋪都問了一遍,一晚上都沒有合眼,還是沒找到她,隻能等派出所的消息。


    最後實在沒有辦法了,就坐在附近公園的長椅上抽煙,看著太陽慢慢升起來。天亮了,人漸漸多了起來,沈弄又把原來的地方全都轉了一圈,又決定擴大尋找範圍。


    接到派出所的電話已經是下午了,沈弄跑迴派出所的時候就看見許負抱著膝蓋一個人坐到角落裏,誰都不讓碰。頭發也是亂糟糟的,身上沾滿了一種難聞的惡臭味,像是泔水桶裏麵的剩菜剩飯混在一起一樣。


    沈弄一見到她,也是實在急得忍不了了走過去罵道:“你他媽跑哪去了,你知不知道老子為了找你腿肚子都他媽跑轉筋了,我就一眼沒看著你,你還真能耐啊!”


    許負就坐在角落的地上,麵對他的斥罵縮得更緊了,又忽然地笑了起來,梗著脖子,頭歪向一邊,扯弄著自己的頭發,嗚嗚呀呀的叫著。


    “先生,您先別著急,您先別著急……”


    派出所的警察見他再說兩句就要動手了,連忙把他拉到一邊,“她現在這個樣子,你怪她又有什麽用?”


    沈弄冷靜下來,看著眼前的許負,難道她想這樣嗎,她隻是生病了。


    “你們是從哪裏把她找迴來的?”


    “不是我們,是麗豪酒店的工作人員把她送迴來的,他們在酒店後麵放泔水桶的地方發現了她,她跪在那裏找著食物吃。”


    她在那裏跪著找食物吃。


    對,她傻了,她什麽都不記得了。


    沈弄的瞳孔猛地縮了一下,怎麽會這樣,怎麽能這樣。這句話像一盆冷水一下子把他給潑醒了,就算現在她不知愁苦,也不應該是這樣的,就算她好了以後會痛苦,她也要好起來,他不能剝奪她這個權利。


    他走過去抱住她,不停的道著歉,眼淚全都流到了她散發著酸臭味的衣服上,“對不起對不起,是阿弄哥哥不對,我不該吼你的,都是阿弄哥哥不好,我再也不這樣了。”


    許負無法去感知他的情緒,一把推開了他,抱著頭蜷縮在角落,嘴裏不停重複著那兩個字,“不要,不要,不要……”


    一旁的女警見狀況不對,先把沈弄拉開,再到一旁去安撫著許負,好一陣她才平靜下來。


    其他的警察也訓著沈弄,“你朝她發脾氣頂什麽用,你妹妹這樣你就該多留意一點,在做一個那種小牌牌,寫上家人的聯係電話,這樣走丟了也能讓人給送迴來知道了嗎?”


    沈弄聽著訓,忙點著頭,剛才的戾氣全都不見了。


    真他娘的日了狗了,他沈弄從小到大什麽時候受過這種委屈,誰敢教訓他一句手都給人家掰下來。


    等許負緩過來了,警察又檢查了一下沈弄的證件什麽的才放他們離開,沈弄領著許負迴家,給她洗了澡把她安頓好自己才開始忙。


    他把許負所有的衣服都找了出來,又找出針線包,一針一線的在她衣服上縫上自己的名字,電話,家庭住址。


    縫了兩件衣服,手上紮了十幾個針眼,沈弄立馬就放棄了,把她那幾件衣服給收拾了一下,明天打包送去裁縫鋪。他又在網上看了一些小孩子用的帶定位的電話手表,下單給她買了一個。


    這樣也算萬無一失了,以後就算再丟了,他也能找到她。


    後來的幾天他也沒怎麽帶她出去過,隻是偶爾買菜的時候帶她去,她指哪個菜他就買哪個,雖然做的還是不那麽好吃,但起碼也能下咽。


    許負還是沒學會拿筷子,吃飯的時候就握著筷子來迴插,沈弄怕她用筷子搗傷了自己的嘴,就給換成了勺子,要麽就是自己喂她吃。她雖然還是像以前那樣沒有任何好轉的跡象,但總歸是和沈弄親近了一點。


    沈弄教了好幾天,許負才學會叫他的名字。他又教了好幾天,她才學會寫自己的名字。


    八月份初,華大的新生要先去學校報道一次或者領一些資料,到九月份才真正開學。


    他帶著許負提前很早就到了地方,人還不是很多,幾乎沒有來的,隻有招生辦的老師在那裏工作著。


    他走過去把許負的資料遞給招生辦的人,高考準考證,身份證複印件,高考成績打印單,已經報考證明和錄取證明。


    老師打開資料一看,驚訝了一下:“原來是狀元啊,還是工程物理唯一的女生,錄取通知書去那裏領,還有一些資料學費卡,然後去那裏照一張兩寸的證件照。”


    沈弄猶豫了著,還是說道:“我想給她辦休學。”


    老師怔了一下,“這……為什麽要給她辦休學?”


    “她生病了。”沈弄道,“可能不會好了。”


    “冒昧問一下,她是……生了什麽病?”


    沈弄皺了皺眉:“腦子有病。”


    這句話雖然聽起來像是罵人的話,但他確實說的很精準,許負就是腦子有病。


    說完,沈弄就給他們看了醫院的診斷證明,躁鬱症,精神紊亂,重度精神病,簡而言之,瘋子傻子都可以用來形容她。


    老師拿過來翻看了一遍,又看了一眼沈弄旁邊牽著的,向校園裏四處望著的許負,低下頭打了個電話,“我帶你們到教務處去吧,到那裏簽一下證明。”


    沈弄牽著她跟著老師上了樓,他還記得他以前跟她在房頂上提起過的夢想,那時候他們一人拎了一罐啤酒,她十歲,他十四歲,他對她說,“醜八怪,知道華大嗎?我以後會去那裏上學的。”


    “華清大學,你提過好幾次了。”


    “你也要去那裏,知道嗎?”


    許負把啤酒往嘴裏狠狠灌了一口:“行,你去不了我幫你去,你去了我跟你去——今天晚上想吃什麽?”


    這裏也曾是他的夢想,後來變成了她的夢想。


    上了樓,人已經陸陸續續開始報名了,沈弄站在樓上的迴廊裏看著來來往往的人流,他們兩個也應該像這樣,在家人的陪伴下來報道。


    可是在十五歲那一年,他們的命運都被徹底改變了,他十五歲的時候,父親被抓走以買賣毒品的罪名被執行死刑,他在那一年輟了學。


    華大跟別的大學不一樣,上華大也需要政審,這樣一來,他不僅連警校,軍校上不了,連華大這條路也徹底被堵死了。


    沈弄在一個狗窩旁喝了三天的酒,醉的也跟條野狗一樣,後來還是被羅茵拿著棍子攆到家裏硬醒的酒,他再去上學,學校裏的人都管他叫小毒販,他就跟他們打架,打了幾次,學校裏處分的反倒是他。


    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他就再也不肯去上學了,被羅茵拎著耳朵教訓了幾迴還是不頂用,羅茵就不再管他了,任他瘋,任他打,出了問題都是她來善後。


    許負十五歲那一年,被羅茵送到了沄市,也是那一年羅茵被查出來了血癌,羅茵本來想藏著不說的,但還是讓許負發現了。


    也就是從那一年,她開始了她悲苦的一生。


    以前的生活也幸福不到哪裏去,但卻就是從後來開始,駱駝身上的稻草越來越重,終有一天,駱駝撐不住了,大廈也少了最後一根橫梁,徹底坍塌。


    他們跟著老師走到辦公室,她從電腦上操作了一番,然後打印機裏印出來兩張紙,女老師蓋上學校的公章,然後遞給沈弄,“最好是本人簽字,監護人也可以。”


    沈弄還不是許負的監護人。他想了想,握了握她的手,拿過那兩張紙放在桌子上,指點著她:“把名字寫在這裏,就像我教你的那樣,知道嗎?你可以慢慢來,沒關係的,不用著急。”


    許負握住筆,連最基本的握筆姿勢都沒有,像抓什麽似的把筆整個的抓住,一筆一劃慢慢地寫,一式兩份,要寫四個字,許負足足用了兩分鍾。


    女老師看著眼前的人,那麽漂亮,是看一眼就覺得聰明的女孩子,七百零一分的狀元天才,竟然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連寫兩個字都這麽費勁。


    沈弄又看了一眼華大的校園,握了握她的手,輕聲道:“小阿負,我們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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