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漸涼,許負很快就到了期末考試的那一天,這對她來說不是什麽難事,對於她的人生來說,考試和學習才是最簡單的事。


    陳妄把她從學校接迴來,許負坐在副駕駛上,窗外和窗內的溫差在玻璃上形成一層薄薄的霧氣,她就伸手在窗戶上畫著什麽。


    他偏頭看了一眼,是在畫著太陽,下麵是花和草。像是小孩子的簡筆畫。


    陳妄揉了揉她的頭發,溫和的笑著:“放假了想去哪裏?”


    “不知道。”許負依舊專心畫著畫,“你想去哪裏?”


    陳妄又看了她一眼,沉吟道:“我們去西藏吧,我想帶你去那裏看看。”


    許負轉過頭:“好。”


    他們把書搬上樓的時候,碰見了張太太,許負剛想打招唿,她就匆忙迴了房間,像是沒看見他們一樣。


    “張太太有點不對,你發現了嗎?”等進了家門,許負才對陳妄說道,“上一次見她,大晚上還帶著墨鏡。”


    “是嗎?我沒怎麽注意。”陳妄把她羽絨服的帽子給摘了下來,吻了吻她的額頭,“不過剛才倒是挺奇怪的。”


    許負這兩天生理期,陳妄就隻抱著她睡覺,手上偶爾會不老實,但從來沒有越過界。


    她的睡眠淺,睡著是很困難的事情,許負摸索出了自己的一個量,兩片安眠藥加一片褪黑素,這是她的安全劑量。


    冬天的夜總是溫柔而綿長的,許負在夜的懷抱裏掙紮了兩下,被沉重的敲門聲吵的迷糊,三下,五下,兩下,厚重的像是敲在親人的棺木之上,像是她那天敲在謝致遠的門上。


    她陡然驚醒,從密度沉重的海裏探出頭,敲門聲更加清晰了,她確信那不是夢。


    許負推了推旁邊的人,“陳妄,陳妄!有人在敲門!”


    陳妄迷迷糊糊的醒過來,被敲門聲勾迴了神識,他牽著她的手走下了床,敲門聲停了。兩個人趴在門上的貓眼看了一下,走廊裏的燈亮著,有些殘留的血跡在上麵。


    “陳妄,我害怕……”


    陳妄握了握她的手,“你在屋裏等著,我去外麵看看。”


    許負點了點頭,打開門,外麵空無一人。她也大著膽子走了出去,驚恐地看向電梯,“在電梯裏!”


    陳妄連忙按了電梯,門打開,女人蜷縮在角落裏瑟瑟發抖,身旁的男人還在對她拳打腳踢,他揪著她的衣領把她提起來,一拳接著一拳打在她的肚子上。


    聽到電梯門的響動,男人才微微地轉過身。


    “張太太!”


    許負捂住了嘴,剛要衝上去就被陳妄拉住了,下一秒,陳妄一拳打在了張先生的臉上,掐著他的脖子把他扣在電梯裏。


    張先生想要還手,拳頭剛湊上去就被他捏住了手腕,往後一掰,好似觸動了機械的某個機關,換來張先生的一陣陣慘叫,連著臉上的五官,全都擠在了一起,猙獰的如同枯樹皮上的紋路。


    許負迴過神,連忙將張太太扶了出來,順帶手的摸出手機先給物業打了電話。畢竟是高檔小區,物業的效率很快,掛了電話沒幾分鍾就有保安過來把張先生製住了。


    懷裏的張太太死死盯著她的丈夫,看著他被帶走之後,自己也像失去了全身的力氣暈死過去。


    “陳妄,她傷的很重!”


    許負在她身上摸了一把,摸到了一手的血。


    陳妄把張太太抱起來,“我送她去醫院,比救護車快點。”


    許負也緊跟了過去,一路上都驚魂未定。


    他一有空就抽出手來握她的手,她是真的害怕了,陳妄知道,謝致遠以前也是這麽對她的,她太害怕以前的日子。


    張太太被送進了急診室,許負和陳妄就在外麵等著結果。兩個人還都隻穿著厚厚的棉睡衣,他怕她冷,就把她攬在自己懷裏。


    “別怕,別怕,有我在呢。”


    許負把膝蓋抱在懷裏,把頭埋進膝蓋裏,整個人蜷縮成一團,陳妄將她抱住,像是在抱一個小瓷娃娃。


    她往診療室的方向看了一眼,聲音輕輕的,“她會死嗎?”


    “不會的。”陳妄道,“她不會死的,她隻是受了傷。”


    說話間,醫生已經從裏麵走了出來,搖了搖頭,“傷的很嚴重,不過已經醒了,你們是她什麽人?”


    “是她鄰居。”陳妄道,“能去看看她嗎?”


    醫生猶豫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


    陳妄站在外麵,對許負輕聲道:“你進去吧,我就不進去了。”


    張太太現在的心情很差不說,陳妄這個人又不會說什麽安慰人的好話,除了許負,他誰都沒哄過,進去了還不如不進去的好。


    許負走進去,張太太正躺在床上,就連臉上都貼了紗布。謝致遠以前打她都是很謹慎的,如果不是喝醉了,是不會在她臉上或其他看得見的地方動手的。


    她想起了以前看見她時,她總是係在脖子上的圍巾,還有她大晚上戴著的墨鏡。它們存在的意義和她不分季節的長袖衫是一樣的,為了掩蓋住自己身體的秘密。


    “他是不是,從很早就開始了?”


    許負頓住了腳,站在她的床邊,隔著一段距離。


    張太太笑著,有些哄小孩子的意味:“被你發現了啊。”


    “我看到過你戴墨鏡和圍巾。”許負遲鈍了一下,“為什麽不走?為什麽不離開他呢?”


    張太太把眼神挪向天花板,用生澀的目光裹住上麵徹底的白。


    許負看見在她青紫的眼角,有一股淚滑了下來,平平靜靜的,像是眼眶裏裝不下的水,徒然溢了出來。


    “我相信他總會愛我的。”


    比醫院的牆還要蒼白。


    許負想,自己以前也不願意從那棟房子裏出來,也是相信謝致遠總歸是會愛自己的。他們占據在一個本該充滿愛的位置對他們施行暴力。


    束縛她們的絕不是謝致遠和張先生,束縛她們的是愛。


    許負朝她走過去,把自己的袖子卷了上去,露出上麵醜陋的疤痕,“我騙了你,我爸沒死,這些是他打的。”


    張太太睜大了雙眼,有些喘不上氣,“怎麽……”


    “他是我父親,所以我一直相信就算他打我,也應該是愛我的。”許負笑了一下,看不出什麽情緒,“直到有一次,我同父異母的哥哥迴來,他就把我趕了出來。”


    “為什麽會這樣?”


    “愛是不能強求的,他不愛我就是不愛我,我再怎麽努力都有沒用。”她重新放下了袖子,輕握住她的手,“我以前看過一本書,叫《沙與沫》,紀伯倫在裏麵說,愛與暴力永不同行。”


    許負接著說:“後來我就遇見了陳妄,他告訴我了什麽是真正的愛,我才能放下對我爸的執著。”


    許負想起了那一天,他把他的玉墜熨帖在她的掌心,告訴她,許負,你生而無罪。那一刻她覺得,世上所有的人都是螻蟻,隻有他是神明。


    後來,他又親手為她鍍上了一層罪惡,一層牢籠,困住她的永遠都是自己,可是是他給了她鐵鑄的原料。


    陳妄在外麵聽到她的一言一語,心頭一慟,她從來不曾告訴過自己這些,他沒想到自己在她心裏的分量那麽重。


    她太悲憫了,悲憫眾生。


    張太太給親友打了電話,不好意思再麻煩他們。


    從醫院迴來以後,陳妄把她擁在懷裏睡覺,他習慣用手勒她的腰,她緊緊的貼合他的曲線,才讓他覺得如此的真切。她就睡在他的身邊,如此的真切。


    “許負。”


    “嗯?”


    她聽到他的聲音,從嗓子裏發出一聲懶懶的嚶嚀,像小貓一樣撓得人心肝疼。


    “你信佛嗎?”


    許負沒有迴答他,而是反問道:“你信佛嗎?”


    “我媽信。”陳妄把下巴抵在她的頸窩,“她說善因得善果,惡因得惡果,所以我才想把鄭冕扳倒,你別怪我了好不好?”


    許負沉默了。


    這或許就是他想帶她去西藏的原因,那裏是朝聖者的耶路撒冷。


    陳妄的心猛地收緊,他的手也不斷收緊。


    許負當時並不明白這句話所蘊含的另一層韻味,於是她虔誠地告訴他,“陳妄,我從來沒有怪過你。”


    扳倒鄭冕,將那些蛆蟲從沄市連根拔起,他救了那麽多的人。如同他的玉墜,那麽慈悲為懷。


    她的話一個字一個字都落進他的耳中,他就完整了。


    許負忽然又道:“羅茵信耶穌。”


    陳妄懶懶的問:“你也信耶穌?”


    “我不是信徒,但她以前總喜歡讓我看《聖經》。”她輕聲笑了笑,“我記得《雅歌》裏麵有一句話,‘不要吵醒我的愛人,等她自己情願。’羅茵說,我媽永遠也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陳妄沒有說話,沉穩的唿吸聲傳來,大概已經睡著了。


    許負想,他永遠也不會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了。


    寒假過了沒幾天,陳妄就開始著手安排去西藏的事宜,他們把城市定在了拉薩,飛機轉高鐵,高鐵轉火車。許負沒怎麽出過遠門,看什麽都像好奇寶寶一樣。


    公司的事和那次爆炸的事都告了一段落,白澈雖然不便出麵,但在背後打理也是可以的,其他的,陳妄全都扔給了黃慚他們。黃慚被按進了公司裏,跟白澈一起問候了陳妄的祖宗十八代。


    他們沒有什麽牽掛,許負的魚和王八都放在阿金那裏讓她幫忙照看一陣子。


    “我倒八輩子血黴了怎麽會認識你,您倒是灑脫,說走就走,什麽都扔給我了,去機場還得我送您……”


    白澈邊開車邊罵街,透過後視鏡看著陳妄把許負摟在懷裏,捂著她的耳朵。


    媽的。


    航班比較早,許負還沒醒全,就把帽子戴在頭上,整個人都縮在羽絨服裏。她的帽子很大,一戴上去,幾乎把整個頭都給罩住了。


    陳妄就把她圈在懷裏,讓她踏踏實實地睡。


    “我看你呀,有了這個小丫頭,什麽都看不到眼裏了。”


    陳妄笑了笑:“我本來就無欲無求的,就要她一個多嗎?”


    “陳妄,別怪我沒提醒你,她總有一天會知道那些事的,等她知道了,你又該怎麽自處?你就敢保證她不會離開你?當然了,你強取豪奪除外,畢竟你也不是沒有那麽幹過。”


    “白澈!”


    陳妄忽然厲聲,白澈也識趣地住了嘴,不再言語。


    懷裏的人沒動,仍然在熟睡著。


    他這才安下心來。


    等到了機場外麵,陳妄才把她叫醒,許負伸了個懶腰,手臂順勢纏到了她的脖子上,聲音懶懶的,帶著點小女孩似的軟綿:“不想起。”


    白澈周身一顫,往後瞥了一眼就徒然下了車,靠在車身上抽煙。


    “我抱你下去好不好?”


    許負卻又突然收迴了手,腦子也在一瞬間清醒了過來,但聲音還是和剛才一樣甜軟溫潤的,脆生生地說著:“不要。”


    然後,她就像精靈一樣逃走了,逃到了綠野之中。


    陳妄在她之後下去,從後備箱裏把行李給搬出來,他一手一個,沒有辦法去牽她。機場外麵已經不下雪了,但還是氤氳著寒氣。


    許負迴頭看了一眼,她也不知道在看些什麽,也許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也許是抽煙的白澈,也許是路邊的乞兒,就這麽一眼,把天地收盡眼中。


    “在看什麽?”


    許負迴過神,搖了搖頭:“不知道。”


    她朝他伸出手,扯住他的衣角。


    陳妄低頭去看她的手,很滿足。


    他們沒有等多久,又因為是頭等艙,候機室裏提供的東西也比較全,過了安檢,行李托運,他牽著她的手登機。


    飛機起飛的瞬間,許負把目光全部交付給窗外,厚重的雲層被劃開,像是一片海,而他們的飛機,是被擱淺死亡的藍鯨。


    陳妄問她:“好看嗎?”


    許負點了點頭,“以前隻聽孟澄說過,他嫌棄我沒見識,說有一天要帶我親自去看看。孟澄,再也看不到了吧。”


    她知道在這個時候,在他麵前,提孟澄是一件掃興的事,但她必須這麽做。


    陳妄歎了一口氣,神色平靜的天衣無縫。


    許負透過玻璃窗看過去,平和沉靜的如同他吊墜上菩薩的微笑。


    “許負,他做了什麽事你比我清楚,法律沒有真正意義上的無期,但孟澄再減也不會少於二十年。”


    “我知道。”許負迴過頭,笑了笑,“不僅孟澄,周渡也是一樣的。”


    陳妄沒再說話,攬過她的頭,讓她靠在自己身上。


    許負的嘴角扯了扯,乖順的順著他的力道倒下去,把頭靠在他的肩上。


    “陳妄,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過去的事嗎,我告訴你。”許負輕聲說,“從我媽開始說起來吧。”


    許藤是一個鋼琴家,是一個足以被稱得上是鋼琴家的鋼琴家。她的鋼琴天賦很高,甚至去維也納深造過。


    從國外迴來之後,許藤受一個朋友的委托去一個商業酒會上充作鋼琴師,也就是那一次,她遇見了謝致遠。隻可惜,當時的謝致遠已經有了妻子,而且妻子已經懷孕了。


    據許藤所說,當時的謝致遠是那麽的意氣風發,他也喝了一點酒,就也坐到鋼琴椅上和她四手聯彈,許藤說他是一個比李斯特還令人驚豔的男人。


    於是那一天晚上,在酒精與荷爾蒙的催動下,善男信女,癡男怨女,做了最親密的事。謝致遠對於許藤來說,是《但丁》之於李斯特,是《夜曲》之於肖邦。


    她在她的鋼琴曲中,稱他是冷杉樹一樣的男人。


    那次之後,許藤就發現自己懷孕了,她跟朋友要來了謝致遠的信息,有一次去他家找他的時候,開門的是一個身懷六甲的女人,那是謝致遠的妻子。


    謝致遠最終找到了她,第一句話就是讓她打掉孩子。


    他說,“我很愛我的妻子,我的孩子隻能是我和她之間的孩子,我可以給你一些錢,但你必須打掉這個孩子,這是你唯一的路。”


    許藤冷笑著問他:“那天晚上,你根本沒醉對不對?”


    謝致遠倒也誠實,一點都不裝了:“那點酒當然醉不了,但那個時候我太太懷孕那麽久了,你又主動送上門來,哪裏有拒絕的道理?”


    許藤把麵前的玻璃杯砸到他頭上,惡狠狠地說,“我是不會打掉孩子的,你等著吧謝致遠,看是你自己離婚還是我把孩子抱到你老婆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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