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考試,許負寫完最後一個字母,也懶得再檢查了,停下筆看著窗外的景色。


    天氣很好,茫茫白雪上反射出成片的陽光,落盡許負的眼睛裏,也反射出光芒來。大大小小的爆竹聲響了起來,遠近都有,時刻不洋溢著過年的喜慶。


    她咬著筆,不自覺想起了上一年過年時候的情景。


    也是這樣的場景,這樣的天氣,甚至比現在還要熱鬧。那時候她十六歲,剛跟了孟澄周渡沒多久,他們沒老婆沒孩子,都是在酒吧和夜場裏麵過的年。但她不一樣,她還有個父親,對,父親。


    網吧沒開,她就一個勁亂轉,轉到實在不得不迴家的時候才迴去。


    家裏的燈是開著的,她走進去,一步一個腳印踏踏實實。謝致遠坐在沙發上,看見她來,朝她招了招手。


    許負不敢有停留,慢慢地朝他走過去,一點一點挪動著自己的腳,像是在醞釀某種輕緩的韻律。


    拳頭落在身上的時候其實也沒有很複雜的感覺,除了疼就是疼,哪裏都疼,身上疼,心上疼。


    那時候也是過年,爆竹聲沒日沒夜的響,好像每個人都很快樂,除了糾纏在那棟別墅的他們。


    謝致遠發泄完,像是例行公事一樣把煙灰彈到她的胳膊上,在她的胳膊上按滅煙頭。火花灼燒□□,她甚至覺得自己可以聽得見兩者相互摩擦發出的悅耳之聲。


    她覺得她要死了,可是她離死亡還那麽遠。許負躺在地上,開始病態的計算著還要經曆多少次這樣的拳打腳踢她才會死去,想到最後,得出一個大概的結果,二十多次。


    可是謝致遠這一年來也打了她不下於二十多次,她還是活得好好的。也對,每一次他都沒有少過她的醫藥費,每次都能把她治的好好的。


    他不想讓她痛痛快快的死,也不想讓她安安生生的活。


    許負不知道哪來的勇氣,頭已經沒力氣抬起來了,隻能死死盯著他的臉,斷斷續續地說:“你不該這麽對我……”


    那是她僅能說出的最低下,最渴望的乞求。以前乞求他的愛,乞求他的親情,現在乞求他的憐憫,乞求他的手下留情。


    她實在不知道該怎麽說出“不要打我”這四個字,那樣會顯得自己太可憐,太可悲了。她能說的,僅有“你不該這麽對我”這樣一句不那麽像乞求的乞求。


    那時候,真疼啊。


    她哭著質問他:“你是我爸,你為什麽要這樣對我?從哪裏生出來不是我能決定的,事情是你做的為什麽要怪我!”


    結果又換來一陣毒打。


    許負想著,廣播上的鈴聲猛然響起。


    “考試時間已到,考生停止答題,請整理好自己的試卷,按頁碼順序排好,待監考員將試卷收齊……”


    考試結束的鈴聲響起,許負才迴過神來,把試卷遞給了最後一排來收卷的同學。


    走出教室,走出校門,走進陳妄的家。


    這是她的新路線,新規劃,新人生。


    許負的嘴角噙著笑,步伐越來越快,走在被車軋了一遍又一遍的雪地上還摔了一跤,疼得齜牙咧嘴。痛感從膝蓋傳遍全身,她第一次感覺到了什麽叫做幸福。


    是沒有拳打腳踢的冬夜,是有人在家做好飯等著她迴來。


    她的幸福是陳妄給予的。


    許負很快迴到家,打開門就看見陳妄收拾整整齊齊,風衣往他身上一套,都顯得貴了好幾千。


    許負有些驚訝:“要出門嗎?”


    “過兩天過年了,跟我去買東西。”


    沒等她反應過來,陳妄就攬著她的肩把她轉過去走上了電梯。


    沒有車,兩個人就踩著還沒有被清掃的雪走在街上,許負手冷,直接把手伸進了他的風衣口袋裏,陳妄也把手伸了進去,握住她的小手,握到了一把骨頭。


    陳妄的公寓在市中心,離哪裏都近,走了沒多久就到了商場。


    這個時候商場出奇的熱鬧,都是趁著快過年來置辦東西的,人來人往,熱氣升騰。她的手不冷了,從他的口袋裏拿了出來,陳妄低頭看了她一眼,又把那把骨頭重新握住。


    剛剛好,把她的手包在自己的手裏麵剛剛好。


    兩個人推了一輛購物車,看見什麽買什麽。


    “哪個牌子的洗潔精好用?”


    許負癟了癟嘴:“反正都是我刷碗,兩個都要。”


    許負掂了一桶油:“食用油呢,家裏還有嗎?”


    陳妄順勢把油提進購物車,又揉了揉她的腦袋:“多買幾桶吧,過年給你做好吃的。”


    許負打掉他的手,剛一抬頭就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謝圖南。


    謝圖南的旁邊還有一個女孩,長得很漂亮,兩人牽著手,食指相扣,看樣子應該是女朋友。


    許負見過這個女孩,是他們學校的。她見過那個女孩的照片,叫做李漁,在孟澄給她的那個軟件上見的,兩個月前借了三千多,現在還沒還上,應該漲到六千多了。


    她的目光僅在他們身上停留了一兩秒,就收了迴來,藏在眼眶中斂著。


    陳妄握了兩下她的手,輕聲道:“家裏案板該換了,我切菜都不好使了。”


    許負仰頭看向他,嘴角揚起一個弧度,點了點頭,和他一起去賣廚具的地方。


    謝圖南一字不落的聽見了。


    他們說“家裏”。


    他們住在一起,他給她做飯,她給他洗碗,他們像是最普通,最平靜的兩個情侶,愛人。


    李漁仰著頭問他:“他們是什麽關係啊,女的看著那麽小?不過還挺登對的。”


    “不知道。”


    “那個男的還挺好看的,看著得有一米九多了吧,真瘦。”


    “嗯。”


    “你是不是不開心了,在我心裏寶貝你才是最好好看的……”


    李漁在她耳邊嘰嘰喳喳地說著,謝圖南一句都聽不進去,滿腦子都是許負和剛才那個男人。他見了不止一次,在酒吧,在大排檔,現在是在商場。每次都是那個男人來帶她走。


    那天他在大排檔的玻璃門外麵聽的不真切,但他聽見了她痛徹心扉的哭喊,聽見她說,“我豁的出臉,豁的出胃,還得豁出去跟人睡。”


    那時候,前所未有的惡心襲上了心頭,她真髒,真下賤。


    不隻是惡心,還有一種莫名的憤怒。


    許負被陳妄牽著離謝圖南遠遠的,她忽然想起了孟澄說過的話,抬起頭眨著一雙大眼睛直愣愣地說:“孟澄說你喜歡我。”


    陳妄被她問的一頓,低下頭,正看見她目不轉睛的看著自己。


    那是他第一次這麽認真的觀察她的眼睛,不是眼型,是眼眶裏麵的眼珠。那裏好像永遠都噙著一汪淚水似的,泫然欲泣,楚楚可憐,像是他小時候母親給他講過的童話故事裏小女孩的眼睛。


    他忽然想到一個詞,春水。


    是的,她的眼睛裏,好像永遠都醞釀著一湖春水。


    三九冰開,六九燕來。


    像是藏匿在森林裏等待他尋找的精靈。


    迴過神來,陳妄不自覺地握緊了她的手,“你覺得呢?”


    “什麽是喜歡?”許負低下頭沒去看他,在貨架的最底層挑著什麽,“我們學校有很多女孩子談戀愛,都是因為喜歡,那是什麽感覺?”


    這倒把陳妄問住了,細想想,他確實體也不知道該怎麽形容所謂“喜歡”的感覺,他今年二十四,將近二十五,距離情竇初開的那一年已經過了很久。


    他倒是體會過喜歡一個人是什麽感覺,但現在來看,當初喜歡過的那個女孩長什麽樣,叫什麽名字,一概都不記得了,唯一記得的,就是她的性別,是個女的。


    陳妄看著低頭挑東西的許負,那麽小,那麽瘦,那麽心疼。


    這種痛感是切切實實存在於心髒上的,來自於生理的感覺。


    陳妄說道:“喜歡一個人,就是見到她會開心,看見她生活的不好會心疼,一想到她,就覺得這個世界還不是太差,她對於你來說,就是希望。”


    希望。


    許負聽到這兩個字,手忍不住頓了一下,她在想她的希望是誰。


    是孟澄嗎?不是,孟澄給她的隻是一條不能選擇,不能拒絕的活路,除了他,她退無可退。


    沈弄?也不是,沈弄對她來說,像是兩個孤獨的同類在舔舐傷口,珍惜,珍重,感恩,積聚了所有可貴的情感,可是除了希望。


    繞到最後,許負想起了那次她爸把她打的半死不活的時候,陳妄給她的那個懷抱,想起在酒吧時吼她的那些話,想起他為了她賣掉的車,想起他給他做過的每一次菜,熬過的每一碗粥。


    她拿了兩個瓷勺子站起來,看著陳妄笑道:“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喜歡你。”


    陳妄扯了扯嘴角,喜歡不是這麽輕易可以說出口的,在她眼裏,喜歡就是一個單純的詞匯,可以對人,可以對物。


    他沒想到,她這樣的人在感情方麵竟然這麽單純,像個小孩子。不過也對,她的生活被安排的太滿了,再也沒有縫隙去容得下“喜歡”這兩個字。


    他笑了笑,終究什麽都沒有說。


    兩人賣了一大堆東西,陳妄還硬給她買了一身新衣服,到最後實在拿不了了,又把超市的兩輛購物車買了下來。


    到了商場門口,陳妄打了個電話就叫人把東西送迴家了,和許負一身輕鬆的在商場樓下的餐館吃飯。


    吃過飯,許負想迴家,陳妄拉著她去看電影,一個剛上映的愛情電影。


    電影裏,男主角深情地捧著女主角的臉對她說,“在沒遇見你之前,我本應混沌一生。遇見了你,死亡變得如此可怕,如果有一天你永遠的離開了我,我會毫不猶豫地追隨你。”


    許負意識到,這裏演繹的是愛情,和喜歡不一樣。


    迴到家天就要黑了,許負和陳妄在沙發上躺了一會就去洗澡睡覺,準備明天再去貼對聯打掃衛生。


    浴室蒸騰起霧氣,許負將鏡子上的白霧用手擦幹淨,看著鏡中自己的身體,這已經很難說得上是白璧無瑕了,各種傷痕遍及她的身體,胳膊上,鎖骨下麵,腰上,無一不是。


    煙頭燙傷的,熱水澆傷的,用碎瓷片在身上生生割傷的,撞在茶幾上的鈍傷,還有被他掰斷又接好,不自然的歪向一邊的兩根左手手指。


    疼得厲害了,不甘心得厲害了,她也隻會硬生生地說一句,“你不能這麽對我。”


    自尊對她來說是什麽,是每一次他打完她之後她在夜裏驚醒的時刻反複告訴自己,是自己對不起他,是自己對不起他,如果她不是私生女,他就會愛自己的。是她不論在什麽季節都選擇套上長袖衫,把自己的胳膊像獵人藏尋寶圖一樣蓋起來,不讓人發現。


    這才是她的自尊。


    ……


    新年準時來臨,許負和陳妄聽著外麵成片的爆竹聲,一人開了一罐啤酒,對著電視機裏主持人親和的笑容,對著滿天的大雪幹杯。


    這一次,許負的新年裏沒有永不停歇地毆打,沒有擔驚受怕的黑夜,隻有雪,隻有酒,隻有陳妄。


    她沒有醉,但看向他的時候,她覺得自己有些醉了。


    她想起了那個電影裏男主角的話,在沒遇見你之前,我本應混沌一生。


    什麽都無所謂了,眼前即是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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