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負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看了眼表,下午兩點半。


    然後就是班級的信息,說今天雪下的太大了,路麵要明天下午才能清掃幹淨,給他們放了一天半的假。


    她這才想起來昨天是下了雪,也顧不得穿鞋,赤著腳就走到了窗戶邊拉開了窗簾,白色的光一下子射進了她的眼睛裏,弄得她有些鈍痛,緩了一會才把眼睛全部睜開。


    陳妄家的小區很漂亮,落了雪,像是白雪公主的城堡一樣。


    許負頭有些疼,搖了搖腦袋,準備去喊陳妄看雪。


    出了門,房間裏空無一人,她有些無聊的躺在沙發上,也對,他總是很忙。


    許負翻著手機,看見了陳妄發給他的消息:粥在保溫箱裏,你起來記得吃,我出去有點事,三點之前迴來。


    這話說的,還真跟兩口子一樣。


    許負笑了笑就闔上了手機,無聊的枕著手臂看天花板。心裏不自覺地默念著他的名字,陳妄,陳妄,一點都不好聽。和她的一樣,都沒什麽好寓意。


    正想著,許負忽然聽到了門鎖轉動的聲音,抬頭一看,陳妄正一邊往裏走一邊給自己的手唿著熱氣。


    “喲,什麽時候醒的?”


    陳妄看見在沙發上翹著二郎腿躺著的她,換了鞋就走過去,把她的腳挪向一邊給自己騰出個空。


    許負不幹,重新把腳搭在了他的腿上。


    陳妄的身上還帶著點寒氣,她被涼了一下,猛地縮迴了腳。


    他也不幹了,冰涼冰涼的手就抓住她的腳握在手裏,給自己暖手。


    她的腳對他來說還是太小,不到三十七碼,幾乎和他的手掌差不多大。許負掙,他就抓的越緊,一點空隙都不給她留。


    “你幹嘛?”


    “暖手。”


    許負不掙了,老老實實被他握在手裏麵,眼睛動了不動地盯著他看。良久,許負才嬉皮笑臉地對他說:“陳妄,你說要是有一天我流落風塵了,你還看得起我嗎?”


    她指的是什麽,陳妄一清二楚,隻是他沒想到,她竟然可以這麽雲淡風輕地說出來。同樣的,陳妄也不知道,她選擇踏上這條路的時候就已經做足了心裏建設。


    和這相比,□□在許負眼裏又算得了什麽?


    陳妄毫不留情地說,“會,我會很看不起你。”


    笑意在她臉上滯了一下,又很快恢複過來,許負還是那副沒心沒肺的樣子,假模假樣地歎了口氣:“那怎麽辦呢?”


    陳妄把她的腳從自己身上離開,往她那裏屈了一點,自己又往她那移了一下。


    “所以我不會看你流落風塵的。”陳妄揉了揉她的頭發,“你那五十萬的事不用擔心了,我已經替你還給孟澄了。”


    許負一驚,皺著眉:“你怎麽知道?”


    “昨天你醉成那樣,抓著我的手什麽都往外說,誰讓我對你好呢,一咬牙一跺腳,把錢給你還上了。”


    “你哪來的錢?”許負梗了梗脖子,“這可不是小數目。”


    陳妄抿了抿嘴角,兩隻手交叉在一起,胳膊肘撐在膝蓋上。良久,才對許負說道:“我把車賣了。”


    “孟澄和周渡的車是鄭冕配個他們的,動不了,我的不一樣,我的是我一個子兒一個子兒攢出來的,攢了好久才把那車給攢到手。”


    許負聽完,呆呆地看著他,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麽好。


    每次都是陳妄在沼澤的淤泥快沒入頭頂的時候拉她一把,把她拉出泥潭,讓她得到哪怕一瞬的喘息。


    半天,許負憋出來四個大字。


    “你,為什麽?”


    “你要是走了,誰給我幹活?”陳妄說的很輕鬆,“我看這五十萬把你賣了也還不上,以身相許吧。”


    許負低垂著眉眼,不去看他。


    陳妄戳她的臉:“怎麽不說話了?”


    許負這才緩緩抬起頭來,眉眼都皺在一起,醜的像隻剛出生的小羊一樣。


    “我給你幹一輩子的活也還不上錢了。”


    “那下輩子接著幹。”


    許負把頭抵在他的肩膀上,有點想哭,又吸了吸鼻子,忍住了。


    陳妄拍著她的背,把她攬到了自己懷裏,許負要掙出來,他又給按迴去:“又不是沒抱過,你哪次喝醉不是我給你弄迴來的?現在知道矯情了?”


    她不說話了,安安分分的倒在他懷裏。


    她曾經想過,這輩子,她有三個不能對不起的人,一是羅茵,二是沈弄,三是孟澄。現在,陳妄是第四個。


    ……


    接到孟澄的電話是這件事過去的第三天,孟澄讓許負去找他,去他家。


    許負還是有點心虛的,畢竟人家掏心掏肺的對自己,自己還坑了人家的錢,怎麽著都沒臉見他了。


    出租車停在孟澄家的樓下,許負站在雪地裏,把整個脖子都給縮進去,往東踏著一圈腳印,然後沿著自己的腳印再走迴來,反反複複,醞釀著自己見他第一麵該說什麽好。


    東邊的雪已經被她踩實了,許負又往西邊踏,西邊踏實了,就往南北踏,形成一個十字架的腳印圖案。還沒想好,電話先打過來了。


    “你他媽在底下做法呢?”孟澄罵,“給老子滾上來。”


    許負不敢再猶豫了,小心翼翼地踩著雪就上了樓。門打開的一瞬間,熱氣也隨之撲麵而來,讓許負徹徹底底感受到了血脈的跳動。


    孟澄把她拉進來,關好門,走到廚房給她倒了一杯水。


    許負掃視了一圈,房間裏竟然出奇的幹淨,沒有喝完的酒瓶,吃剩的方便麵,甚至還貼上了過年用的對聯和福字。


    察覺到她的目光,孟澄將水遞給她順便說道:“你這幾天又不來找我,家裏亂的不成樣子,就請家政公司的阿姨來的。”


    許負握著水杯低下頭嗯了一聲,一直低著頭。


    孟澄見不得她這種要死不活的樣子,捏著她的耳朵把她的頭提了起來:“怎麽著,前幾天罵你幾句到現在沒緩過來呢?”


    許負這才抬起頭,實話實說:“沒有,我心虛。”


    孟澄冷哼了一聲,抬腳就坐到了沙發上,指了指沙發旁的躺椅,示意她坐下。


    “別心虛了,陳妄替你把錢還了。”孟澄從桌上拿起一罐啤酒單手打開,往嘴裏灌了一口,“你們兩個,進展到哪一步了?他沒傷著你吧?”


    “嗯?”


    許負聽見他的話,猛地抬起頭來瞪著眼睛看他,臉直接紅到了耳根子,“你說什麽呢?”


    “他最寶貝的那賓利,說賣就賣了,你們倆沒什麽,狗都不信。”孟澄道,“哥我又不是多封建的人,況且陳妄那小子長得好看,你這種小姑娘招架不住也正常。他平常除了愛賭了點,愛喝了點,女人也從來不往家帶,對你也挺好……”


    許負急了:“我們倆真沒事!”


    “好好好,不提他了。”孟澄不說了,目光在她身上停滯了一下,“你外婆的事我知道了。”


    聞言,她的瞳孔猛地縮了一下,直直地看向孟澄,像隻受驚的小刺蝟,立起全身的刺防衛敵人。


    “你那些錢的去處我總要查一下吧,查著查著就扯到了老太太身上,血癌晚期,你當初,也是為了這個才找我借錢的吧?”


    許負沒說話,抓著躺椅的手微微顫抖著,壓抑著某種唿之欲出的情緒。


    某種唿之欲出,極力隱藏,欲蓋彌彰的情緒。


    “我知道你是不得已,那麽多錢,你也沒有辦法。”孟澄握住她的手,“做賬這事你別碰了,我給你換個路子。”


    許負的手被他一握,顫抖的越發厲害了,還夾雜著些乞求:“孟澄,我以後不會了。”


    “不是趕你走的意思。你現在是清水衙門,給你換個肥差。”


    說著,孟澄拿出手機打開一個軟件擺在她麵前。


    許負才穩定住情緒,拿過他的手機看著,猛地驚厥了一下,這是那天林韻給她看過的軟件,但又有點不太一樣。


    “校園貸?”


    “你認識也正常,這個本來就是專門給你們女學生準備的。”孟澄道,“這個軟件是我們的,我這個是操作端,這個以後你們學校那一片歸你管了。”


    ……


    許負不知道最後怎麽走出孟澄的家的。


    在那個軟件上,她看見了很多熟悉的麵孔,借多少的都有,係統會根據她們的身材,樣貌,進行一個綜合的評分,這個評分決定著她們能夠借款的最大額度。


    在借款的時候,需要提供五張照片,全是四張□□,一張正麵,一張背麵,一張側麵,還要有一張蹲下的照片,再加上一張全臉照,無一例外,每張照片上都要看得清臉,要舉著身份證,看得清上麵的信息。


    她看的頭昏腦漲,眼球幾乎要從緊緊箍住她的眼眶裏跳出去,跳到一個滿是黑暗,什麽都看不見的地方。


    看不見她們的悲愴,哀傷。


    看不見她自己的自私,自利。


    這種東西的存在本就是一個錯誤,一個罪惡,一個被具象化,可以觸摸到的罪惡。


    而現在,她就要繼承這種錯誤,成為這種具象化罪惡的一員。


    在這上麵借款的女生,最終還的錢往往要比當初借的翻上好幾倍,還上還好,還不上,他們隻會更加得利。


    長得好看點的,去送到一些有身份,有地位的達官顯貴的床上,次一點的,送到夜場,窯子裏,再不行,賣卵,代孕一條條的產業連都在等著她們“供貨”。


    反正這個時代,女孩子的價值往往男生要大得多,所遭受的危險,誘惑,無論是明麵上還是潛伏著的,也比男生要大得多。


    總而言之,吃虧的絕對不會是這些軟件的開發者,絕對不會是鄭冕,孟澄。


    這個城市的大多數女孩,無論貧窮富貴,大抵都生存在一個無菌無毒的健康的溫室裏麵,沒有見過風浪,也沒有見過世界的豺狼,她們生活之中最大的惡意或許就是撞了人然後逃逸,打電話來騙老人孩子的錢,這種惡意中,不存在嬌滴滴的花一樣的女孩子,不存在錢和性。


    許負想拒絕,但羅茵的病不允許她拒絕,孟澄也不允許她拒絕。


    有形的,無形的,所有的一切都在推著她向前走。


    她繼承了罪惡,成了罪惡本身。


    “為什麽一定是我,為什麽一定是這樣的路?”


    她問孟澄,哀痛著自己,也哀痛著她所看到的,存在於那個軟件上的女孩子。


    她們是那麽美,那麽純潔,她們的生活裏不該有一點的汙濁,那裏應該是淨土,是鳥語花香,是楊柳依依,沙鷗點點。


    孟澄說,“因為你和她們是一樣的人,在所有人眼裏,都不會看見你背後的一麵,你也是一隻小綿羊。”


    他摸著她的臉,指腹從她的臉頰上慢慢劃過,像是在撫摸一隻真正的,剛剛從羊腹裏出生的小羊犢身上濕潤綿密細軟的毛。


    她太可恥了,她知道什麽是對的,什麽是錯的,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但她依舊選擇了錯的,做了不該做的。


    愚昧是一種可貴的美德。


    她到現在才明白這句話。


    可真正明白之時,她顯然已經失去了這種美德。


    “許負,你跟她們是不一樣的。”


    孟澄這麽對她說。


    哪裏不一樣,是她掌控著她們的命運而徒生出來的優越感,還是由深淵仰望陽光之地的歸屬感,破落感,無力感。


    無論是哪一種,都不是她想要的。她想要的,是和她們一樣,和所有人都一樣。


    平凡於她來說是一種仰望。


    天上又有雪落下來了,遮蓋住她的腳印,讓她找不到原來的路。世間白芒一片,惡鬼紛紜,行人斷魂,她是天地間唯一的黑色。


    黑的不安分,還想尋覓著屬於她的樂遊原。


    許負唿出一口白氣,溫度顯現出來沒有多久,就立馬消散了,好似從未來過一般。一步步的走,走一步迴一下頭,看著自己踩下去的印痕,有種莫名的酸澀湧上了心頭。


    在寒風之中,天色漸暗,她迴到了陳妄的家,褪去了一身寒氣。


    陳妄係著圍裙,在廚房為她洗手作羹湯。莫名的,她看到這副場景心裏不是幸福,不是開心,而是一種恐懼,一種羞惡。她這樣的人,怎麽配得上他的好,怎麽配得上一丁點的好。


    許負走進去,脫下厚厚的外套,給自己倒了一杯水,抱在手裏,並沒有喝。


    外麵的天還是灰蒙蒙的,一點生氣都沒有,陰沉的像是能把人給勒死,然後拋屍到大街上。


    雪不停的下,不停的下,積了一層,被環衛工人掃掉,再下一層,再掃。


    那這些雪有什麽意義呢?來到這裏,來到這個世界,就是為了被掃開的。可即使這樣,還是有人會盼著雪來。


    “迴來了怎麽不說一聲?”


    陳妄的聲音忽然響起,許負迴頭一看,他正把菜往桌子上端。


    他們相處了不到一個星期,陳妄就把她的喜好摸了個透徹,不吃蔥不吃蒜不吃香菜,喜歡吃西紅柿炒雞蛋,土豆和白菜,但不喜歡吃卷心菜,而且西紅柿隻能炒雞蛋她才會吃。


    他一直覺得白菜和卷心菜沒有什麽區別,都是幫和葉組成起來的,可許負較勁的很,分的特清楚,卷心菜一口都不吃。


    “忘了。”


    許負轉過身,沒有看他。


    似乎是看出了她的情緒,陳妄也沒有多問。


    許負吃著盤子裏的土豆,先開了口:“要過年了,你迴家嗎?”


    陳妄想也沒想:“這兒就是我的家。”


    “我是說,你的親人那裏,你的……”


    他的語氣有些不好了,似乎預想到了她即將要提到的那個人,“我沒親人。”


    想了想,又覺得不對,便補充道:“我舅舅姑姑他們家出國了,不在國內,就在那邊過年——你要不也別迴去了,陪陪我這個孤家寡人。”


    許負抬起頭看著他,盯了足足有幾秒鍾,然後點了點頭,“不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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