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茵沒再問,她又打開了書看了起來,開口說:“你以後多來看看我,我活不了多長時間了。”


    明明應該是渴求的語氣,硬生生被羅茵說得像命令一樣。


    “那你好好吃藥,別給我添麻煩。”


    許負硬生生地說了一句。


    羅茵迴她:“你也沒少給我添麻煩。”


    許負提包要走,羅茵忽然又叫住了她:“阿負。”


    許負微微側了一下頭:“怎麽了?”


    歲月從不敗美人,有些陽光落在她的臉上,夾在皺紋裏,似乎都能想象到她年輕時姣好的麵容。她並不祥和,也不溫柔,但是她知道許負需要什麽樣的愛。


    “有什麽事,告訴我。”


    許負這才揚起了一個笑容,軟下來了語氣:“我能有什麽事,命硬著呢。”


    對話到此就草草結束了,許負匆忙走出了病房,她沒想到,羅茵會這麽警覺,這麽快就察覺到了她的不對勁。


    她走到走廊上,一抬頭,就看見了陳妄在走廊裏站著,兩隻手都揣在衛衣口袋裏,下頜微抬,露出完美的頸線和下頜線。


    聽到她的腳步聲,陳妄才看了過來。


    許負有些驚訝:“你怎麽在這兒?”


    陳妄很自然的說:“擔心你。”


    擔心。


    她有些不是滋味,很久都沒有人對她說過“擔心”兩個字了。


    “因為你外婆的病,所以你當初才找孟澄借高利貸的對嗎?”


    陳妄問她,語氣篤定。


    都到了這一步了,許負也沒理由再瞞,“嗯,她得了癌症,血癌。你也知道我那個親爹什麽德行,怎麽可能給我錢。那時候我十六歲,去打工都沒人要,而且也掙不了幾個錢。”


    “那你就去借高利貸?”


    許負一邊說著一邊往外走,“不然呢,還能怎麽辦?”


    陳妄的神色變了變,“你沒想過後果嗎,還不上怎麽辦?”


    “顧不了那麽多了。”許負道,“我就隻想著先把錢搞到手——你怎麽知道這些事的?”


    “問的孟澄。”


    許負也沒什麽情緒,隻點了點頭。


    正巧這時候趙醫生走了出來她就朝他走了過去。


    “趙醫生,最近我外婆的病怎麽樣了?”


    趙醫生放下手中的病例,不著痕跡的掃了一眼許負身旁的陳妄,才對著她說道:“病情已經穩定住了,你不用擔心,這裏有我照顧著呢。”


    “謝謝您了,有什麽事還麻煩您給我打電話。”許負真誠的道過謝,又看向陳妄,“走吧。”


    陳妄點了點頭,拉著許負的手離開了。


    許負因為他忽然的動作怔愣了一下,隧即就也很自然的順著他的力道跟他走,一直上到車裏,陳妄才放開她。


    陳妄根本沒將這事放在心上,看了眼表便道:“時間還早,送你去學校吧。”


    “嗯。”許負點了點頭,但眼神還在他身上停留著,良久,她又猶豫著說,“陳妄,我外婆這件事,你能不能先不要告訴孟澄?”


    陳妄微微偏了一下頭,“小事。但我想知道為什麽。”


    “不為什麽。”


    車裏又陷入了一片靜默。


    許負偷眼看他,抿了抿嘴唇,沒說話。她不告訴孟澄,也是怕他會查,然後順藤摸瓜,查到她的母親,查到她私生子的身份。但是現在,她最害怕的是陳妄會查。


    因為他的母親就是在第三者的介入下撒手人寰的。因為他如果知道了以後,就會收迴他所有的好意,所有的溫和。


    她貪戀生活裏的每一份柔軟,無論來自於誰,她都想盡力抓住。很通俗的一句老話,但許負覺得很適合她:物以稀為貴。陳妄給與她的,就是她生活中為數不多的溫暖。


    即使她非常清楚這份溫暖是海市蜃樓,鏡花水月。


    下午的課很輕鬆,許負心裏藏著事,一下午都沒睡覺,但也沒聽下去課。


    迴了華肯,一打開門就聞見一股酒味朝她撲來。


    許負皺著眉打開燈,陳妄也像一灘爛泥一樣癱在沙發上,醉醺醺的神誌不清。


    昨天伺候了一個,今天還得伺候另一個。


    許負卸下書包,穿上拖鞋朝陳妄走了過去。


    陳妄的身材頎長清峻,但他實在是高,分量實在不小。許負費了好大勁都沒弄動他,還反而被他一把拉住了。陳妄輕輕一拽,就把她給拽進了懷裏。


    許負腳下不穩,整個人都跌進了陳妄的身上,他的胸膛很寬闊,但許負還是摔倒生疼。她掙紮著想起來,卻被陳妄團團圈住,他的手按著她的腰,不讓她起來。


    “媽的,你放開我。”許負推著他嘴裏還罵著髒話,但一點用都沒有。


    陳妄反倒把她圈的更緊了,滿身的酒氣包裹著她。他把許負按到了自己頸間,嘴唇吻向了她的脖子。


    許負脖頸上忽然傳來一陣瘙癢,整個身子都跟著猛顫了一下,她心裏一驚,陳妄是在舔她。


    許負不掙了,安靜的躺在他懷裏,手一點點向上,握住他的腰,猛然一擰。


    “操!”


    陳妄沒了平時的壓抑和克製,猛地爆了個粗口,手也鬆開了,許負就趁機從他懷裏逃了出去。


    從他懷裏出來,許負也不知道該怎麽管他了,再碰他,再被抓住給怎麽辦。她想了想,決定用對待孟澄的方法對待他,一杯冷水潑下去,想不醒都難。


    那是孟澄曾用來對付她的。


    每迴她喝的不省人事了,孟澄也都懶得去扶一個醉鬼,拿水給她潑醒把她扯到車裏,然後再帶到自己家裏扔到沙發上,任她自生自滅。


    許負接了水,剛轉過身就看見陳妄倚在門欄上看著她,“你想幹嘛?”


    許負看了看她手裏的水,又看了看陳妄,緩緩道:“我喝。”


    “你喝一個我看看。”


    “……”


    “扶我一下,喝了點酒,頭疼的厲害。”


    許負放下水杯走了過去:“你什麽時候醒的?”


    “剛醒,看見廚房燈亮著,就過來看看。”


    她扶著陳妄走到臥室裏,一看到床,他就直直地栽了下去。許負給她他脫了鞋,伺候他上了床,又給他蓋好被子就去煮粥。


    裝的人模狗樣的,就知道端著,喝了酒照樣現原形。


    許負也隱隱感覺到了,陳妄跟他們不一樣。雖然平日裏和孟澄周渡沒什麽區別,該抽煙抽煙,該喝酒喝酒。但是許負和陳妄生活在一起,就能發現他的不同。


    他不是那種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他不是亡命之徒,不是那種心裏麵隻想著要錢要女人的。有一種東西叫做質量,陳妄就是質量。他隱忍,克製,在人前保持著一種獨有的風度。


    那樣的風度不是要什麽西裝紅酒來修飾來的,是日月雕琢出的。他懂得底線,道德,懂得君子愛財,取之有道。


    在這個□□橫行的時代,他所堅持的底線是他為人的前提。“底線”和“克製”是人與獸最根本的區分。


    粥熬好了,許負端的時候燙了一下,兩隻手摸了摸耳朵,又重新端了起來給陳妄送去。


    陳妄睡得喊都喊不起來,許負嚐試了幾次,都沒成功。最後沒辦法,捏著他的鼻子給他灌了下去。他起身的時候,有什麽東西從他脖子裏掉了出來。許負拿過來一看,是一個碧綠色的佛像吊墜。


    她沒多在意,匆匆掃了一下就把目光轉向了那碗粥上。


    隻喝了一碗,許負就不伺候了,把他扔在床上走了出去。


    房裏的燈還亮著。


    聽到門被關上的聲音,陳妄才從床上坐了起來,罵了一句:“下死手啊她。”


    他起身關上了燈,又重新躺迴了床上。他從十多歲就開始喝酒,日喝夜喝的這酒量也給練出來了,這麽點酒還灌不醉他。陳妄想起剛才許負撲在他懷裏的感覺,小小的,瘦瘦的,軟軟的。還有甜甜的。


    她在孟澄家的時候,也是這樣對他的嗎?


    陳妄不可抑製的想著。他也是頭腦發熱,不知道怎麽就把人家欺負到了懷裏,還犯賤親了人家。現在看來,下次還得欺負,往死裏欺負。


    在陳妄家的日子過得很快,那是她少有的安寧的時光。她依舊實在兩個世界中來迴周旋著,一個黑一個白,說的不好聽了點,就是左右逢源,首鼠兩端。


    天氣越來越冷,換市長的也風聲越來越大,因為這事,孟澄他們這段時間幾乎都忙得昏天黑地了。但就算這樣,陳妄還是堅持給她做飯。


    從學校放學,許負就看見周渡在外麵等著她。他以前從來都是要風度不要溫度的,今天難得把自己套進了一個厚外套裏。


    許負向著他的方向走去,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孟澄和陳妄都要忙的抹脖子了,你還有閑心來找我呢?”


    “孟澄他忙個屁。”周渡啐了一口笑著,把煙頭撚在腳底踩碎。“邊走邊說。”


    許負點頭,跟著他走。


    “平生路上那的房子基本都有了定數,他們兩個一直在忙投資人的事,畢竟這個項目大,贏麵高,賠率也高,就那鄭冕那老雞賊會從自己腰包裏掏錢?”


    “我知道。”


    “換市長的事老俞那邊是親口承認的了,在我們見的人裏麵有一個叫白澈的,和新市長有點關係,喝過一次酒,那家夥沒表態。”


    許負又點了點頭,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周渡忽然來了脾氣,“狗日的孟澄讓我再去約他,他媽的當我是神仙啊?”


    “孟澄做事從來不和人商量,你又不是不知道。”


    “商量?”周渡嗤笑了一聲,“還商量什麽呀,他那是要我命啊,告訴我有招想去,沒招死去……”


    許負不顧一旁周渡黑著的臉色,忍不住笑出了聲,但她也知道,孟澄是真急了。


    “白澈約到了。”


    沉默了一會,周渡忽然說,語氣沒了剛才的吊兒郎當,反倒多了些凝重。


    許負很敏感,幾乎立刻就察覺到了:“好事啊,怎麽這副表情?”


    “你知道他開出的條件是什麽嗎?”


    “和我有關?”


    周渡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道:“他要你陪他一晚上。”


    許負想起來了,孟澄跟她提過這麽一嘴,那個白澈應該也是上次的那個人,上一次雙方都沒挑明,孟澄還能幫她囫圇著圓場,現在人把話都放到明麵上了,再不答應,就是不給麵子。且不說幫不幫忙的事,得罪了這個,日後未必有好果子吃。


    許負神色沒變,“嗯。”


    周渡本來就料想到了她不會有什麽異議,許負這樣的人,什麽都憋在心裏,一個屁都放不出來。


    但他還是問:“你有什麽想法?”


    “沒什麽想法,把他伺候好唄。”許負朝他那裏偏了一下頭,“你放心,以前被孟澄扔到夜場裏麵就學過規矩了,不會惹麻煩的。”


    周渡對這一套並不是很清楚:“什麽規矩?”


    許負沒看他,淡然開口:“把嘴閉上,把腿張開。”


    周渡不說話了。


    把嘴閉上,把腿張開。


    這是十六歲時許負第一次到那種地方,一個媽媽桑對她說的,她和現在一樣,順從的點頭,什麽都不說。


    陳妄說的是對的,她就是個鴕鳥。遇到事情,不管什麽,都隻會把頭埋進土裏,充耳不聞,隨波逐流,任人擺布。無論好的壞的,她都一概承受。


    她很明白,吃這樣的利,就有這樣的報應等著她。她沒必要去遍地號喪,所有的選擇,都是她自己做的。


    周渡把車開到了孟澄家,和許負一起走了上去。


    他家和上次許負離開時沒多大變化,估計這幾個月都沒怎麽迴來。


    孟澄沉重地看了她一眼,意味不明。


    該說的周渡都已經跟她說了,誰也不用揣著明白裝糊塗。孟澄掃了一眼許負的衣服,厚外套,長褲子,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


    他指了指沙發上的衣服,沒猶豫,直接開口:“去換衣服吧。”


    包的跟個粽子一樣的許負,會讓白澈不高興。


    他這麽坦蕩許負心裏倒舒坦了,她還怕他跟周渡一樣扭扭捏捏的要跟她玩煽情那一套。煽再多情,該她做的也一樣不少。


    點了點頭,許負就拿了衣服到他臥室裏去換。禦寒的衣服從她身上退下來時讓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取而代之的是一條白色襯衫裙,不算太短,到膝蓋下麵一點,扣子也延伸到那裏。腰上搭了一個黑色的腰帶,往她身上一係,小細腰立馬就顯了出來。


    孟澄是懂事的,這樣的衣服,最適合去伺候人了,扣子從哪裏解開都可以。


    許負實在經不住凍,又在外麵把厚外套穿了上去。從房間走出去,孟澄正在那裏抽煙。


    “走吧。”


    她輕聲開口,兩個大男人這才看了過來,忍不住睜大些眼睛,雖說瘦,但該有的她都有。難怪那白澈指名道姓地要她呢,這樣的可人兒,哪個男人不稀罕。


    孟澄看向她光溜溜的腿和凍得發紅的膝蓋,把車鑰匙扔給了周渡,“你去把車裏的空調先打開。”


    周渡雖然在許負麵前罵孟澄罵的兇,但也還是心向著他的,不會當著麵的找茬。接過鑰匙就下了樓。


    孟澄看了眼她那樣子,挑眉問:“害怕嗎?”


    許負還在沒腔沒調的笑:“那人什麽路數啊?”


    “混葷場子的。”


    她還是滿不在乎:“迴來給我多加點錢。”


    已經是晚上了,城市裏還在喧囂著燈紅酒綠紙醉金迷。各種各樣的光和音樂讓本該靜謐的夜晚變得嘈雜起來,脫離了它原有的姿態。


    車開到了地方。


    上電梯的時候許負才後知後覺的有些害怕,她也是人,就那麽大點的年紀,沒看那麽開,清白對她來說,也很重要。可是再重要,也重要不過羅茵。


    她想起一開始在夜場的時候被那個張總帶房間裏去也沒這麽害怕,那時候她什麽都沒想,什麽都不想想,包括所謂的清白,所謂的臉麵,或者她的外婆,羅茵。


    當時的她一點生氣都沒有,任人捏圓搓扁,一個很恰當的成語用在她身上,萬念俱灰。


    許負那時候的態度就是破罐子破摔,愛咋咋地,大不了她也一頭碰死得了。


    可是現在她也開始害怕了,開始恐懼了,開始留戀這個世界了。


    為了什麽,她不知道。為了誰,她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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