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嬌龍縱馬如飛,一路向嘉峪關馳去。她知道,出了嘉峪關,不消兩日便出玉門。


    出了玉門,指日可入西疆,她便有如龍歸蒼海,可以任意邀遊,不再為玉府的榮辱和自身的安危擔驚受怕了。


    遠遠長城在望,嘉峪關已出現眼前。玉嬌龍放慢馬蹄,緩緩向關門走去。一麵她裝著著不在意地環顧四圍景色,一麵卻暗暗留心察看關前動靜。她見在關門前進進出出的多是附近百姓,兩名守在關口內的軍士,各自抱槍在手走來走去,對來往行人並未稍加盤詰。玉嬌龍再看看兩旁店鋪,亦未看到有甚可疑跡象。於是,她在離關門一箭之地跨下鞍來,牽著大黑馬緩步從容向關門走去。進了美口,那兩名軍士抬起頭來,隻木然地看了他一眼,又無精打采地縮下頭去。


    玉嬌龍剛剛出了關口,忽見關牆壁下站著三人,六隻眼睛一齊向她盯來。玉嬌龍不覺一怔,正欲攀鞍上馬,那三人已竄到她麵前。為首那人,年約四十開外,豹頭鷹眼,身手也顯得十分敏捷。他離玉嬌龍麵前三步站定,抱拳說道:“肅州府衙捅快陳彪,奉方大人差遣,在此訪尋他二夫人在涼州道客店裏失去的小女千金。我看小娘子這身打扮和這匹坐馬,與店主胡成所說的一般無二,敢煩小娘子隨我等同迴府衙,以明究竟。”


    玉嬌龍:“你方大人失女與我何幹!”


    陳彪:“有關無關,迴到府衙便知分曉。”


    玉嬌龍帶怒說道:“我不去又怎樣?”


    陳彪說:“強押不如好邀。小娘子休得任性。”


    玉嬌龍怒叱一聲:“放肆!你敢無禮相強?!”她忿然轉身便欲上馬。


    陳彪槍前兩步,一把抓住韁繩,厲聲說道:“你敢違抗官府!”


    玉嬌龍也不答話,一掌向陳彪胸前擊去,陳彪趕忙側身躲過;玉嬌龍迅又飛起一腳向他腰際踢來,又被陳彪閃開。玉嬌龍兩擊不中,不禁由羞變惱,怒氣倍增;陳彪雖然躲過一掌一腳,卻不禁大吃一驚,他已從玉嬌龍的掌風和腳勢中,感到了她那令人心悸的技藝。玉嬌龍橫眉屹立,冷對陳彪;陳彪瞠目相視,麵露驚疑。二人相持片刻,陳彪弓步下身,擺開架式。這時,那兩名捕訣亦竄到玉嬌龍左右,準備夾擊。玉嬌龍毫無懼色,唇角邊浮起一絲冷笑。陳彪猛然一聲大喝,隨即發出一拳,直向玉嬌龍麵門擊去。


    玉嬌龍將頭一側,迅即伸出兩指向他脅間點去。陳彪嚇得趕緊縮迴拳頭,隨即伏地一腿掃向玉嬌龍雙腳。玉嬌龍一躍而起,騰身跳到大黑馬的身右。那左右兩名捕快乘機向玉嬌龍逼來,交手不過三招,一個已被她踢出老遠;一個已被她點癱在地。陳彪急紅了眼,玉嬌龍緊咬住唇,二人隔著馬頭,互相戒視著。正在這時,大道上響起一。陣蹄聲,西路上有十餘騎官兵向關前馳來。那十餘騎官兵,來到離玉嬌龍和陳彪前麵約十丈之地便突然停下馬來。那些官兵原是關上駐軍,剛從西路巡邏迴來。


    他們立馬路上,既不上前盤詰,也不迴營歇息,隻在一旁觀望。


    陳彪見來了官兵,精神陡然一振,繞過馬頭,從側麵撲了過來,覷著玉嬌龍隻有單手接招,便雙拳並舉,向她左右耳門打來。玉嬌龍將身一仰,躲過拳頭,順勢猛然抬腿一腳,正好踢中陳彪下齶。


    陳彪又痛又羞,憤怒已極,也顧不得傷了玉嬌龍纏裹在懷裏的孩子,連發數拳,直向她胸前擊去。玉嬌龍或迎或閃,一一讓過。


    陳彪忽而發拳,忽而起腿,一陣猛搗狠踢,專揀她要害處打來。


    玉嬌龍僅憑隻手招架,又要護著孩子,被逼得連連後退,頓時間,她懷裏的孩子被驚得哇哇直哭,大黑馬也彼攪擾得不安分起來。玉嬌龍眼裏倏然閃起一道亮光,趁陳彪,一腳對她胸前踢來之際,運力於指,對準他的腳踝斜削下去。陳彪有如碰上刀刃一般,感到錐心似的疼痛,一咧嘴,立即蹲在地上,再也站不起來了。玉嬌龍指著他冷冷說道:“我體念天德,饒你一死,迴去告訴你方大人,他要尋人,就到祁連山中找黑山熊去!”


    說完,她一躍上鞍,催動大黑馬,向橫列道上那十餘騎官兵衝突過去。那十餘騎官兵不但未加阻攔,反而趕忙撥馬讓道,任她揚長而去。


    玉嬌龍縱馬如飛,一氣奔馳了二十來裏,方才放緩馬蹄,看看周圍景色。她往前望去,但見戈壁遼闊,遍地磺沙,渺無村樹。


    一時觸動愁思,迴首在事,不覺百感縈懷,撫鞍欲位。玉嬌龍正悵惘難禁間,忽聽身後傳來一陣急驟的馬蹄聲,她不由迴頭望去,見一位校尉裝束的軍漢,揚鞭催馬從後馳來。等那馬來得近切,玉嬌龍瞥見那軍漢有些眼熟,她不禁暗吃一驚,趕忙迴過臉去,將馬約束道旁,讓那軍漢過去。不料那軍漢剛馳過她的身旁,突然勒住坐馬,將她打量片刻,隨即忙又翻身下馬,走到玉嬌龍馬前,躬身說道:“我果然沒有認錯,你真是玉小姐了。”


    玉嬌龍大吃一驚,將他盯了一會,問道:“你是誰?”


    那軍漢道:“我名馬強,原是帥府校衛。玉小姐當年在烏蘇城外騎馬,多是小的侍候。”


    玉嬌龍猛然想起來了:那次出城騎馬,在草原上為巴格所辱,因此而初遇羅小虎,當時隨身侍候自己的兩名小校中,就有此人。她欲不相認,情理難違,欲即相認,勢又不容,一時間,她真感進退兩難。玉嬌龍猶豫片刻,肅然問道:“你在哪裏認出我來?


    又趕來則甚?“


    馬強從玉嬌龍這問話的聲音和神態裏,感到一陣寒戰,不禁退後一步,忙答道:“適才我和哨營的弟兄巡哨迴關,見小姐和陳彪在關前交手,弟兄們正要上前盤究,我卻認出是小姐來了。便忙止住眾弟兄,隻在一旁袖手,直等小姐去後,我總覺有些蹊蹺,才借故趕來相認,想問問小姐因何孤身至此,有無需小的盡力之處?”


    玉嬌龍在這短短的問答之間,也曾出於防患未然,幾次閃起過除掉馬強的念頭,終因無恨無怒,礙難下手。如今聽他說出這段話來,更是感他為人忠義,動了自己舊情,就是禍將不測,也不忍昧心下手了。玉嬌龍略一沉吟,又問道:“你幾時離開烏蘇?又如何到這裏來的?”


    馬強道:“玉大人奉召迴京時,因知我是肅州人,家中尚有老母,便將我帶到肅州,把我撥到參將吳超大人麾下,將我招為騎尉,率領百騎哨兵,駐守嘉峪關一帶。”


    玉嬌龍不由心裏一動,問道:“你可知祁連山中有個黑山熊,他如今競到涼州道上搶劫行人來了?”


    馬強道:“聽說方大人的寶眷不久前在涼州道上被劫,但我疑多半是外路賊人所為。


    黑山熊慣幹趕蛋分贓勾當,他是從不曾在涼州境內作案的。“玉嬌龍:”此人究竟如何?“


    馬強道:“此人黨羽遍涼州。與官府多有勾結,掌紅吃黑,確是一霸,適才與小姐交手的那位陳彪,亦是黑山熊的爪牙,小姐太便宜他了。隻是不知小姐因何與他交起手來?”


    玉嬌龍道:“隻為他前來盤詰,出言不遜,惹惱了我,才動起手來的。”


    馬強:“此人實在可惡!去年香姑過此,就險些落在他的手裏。”


    玉嬌龍聽他提及香姑,不覺又驚又喜,忙問道:“你見到過香姑?”


    馬強:“不隻見到過,她和哈……她那位新姑爺和她舅舅,還是我一路護送出玉門關去的呢。”


    玉嬌龍驚喜萬分,激情滿懷,急於想從馬強口中探出一些消息,卻又不願露出急迫情態,隻淡淡地說道:“你可將香姑情況說來聽聽,我也正想在此歇息。”她隨即翻身下馬,到路旁尋個地方坐下。


    馬強也跟著到她身旁,仍恭恭敬敬地站著,把香姑過關前後的詳細情況,一一說出:“這事說來也巧,去年三月尾間,我屈指算計著有幾位弟兄要從河北迴來了,便天天在關口附近等候他們。一天,我看見陳彪也帶著幾名捕快在關口轉來轉去,行跡十分詭秘。


    我犯了疑,便問他有何公幹。他悄悄告訴我說:北京九門提督衙署新任提督田項大人給肅州府衙來了公文,說西疆馬賊賊首半天雲潛入北京作了巨案,估計可能竄迴西疆,知照肅州府協助提督衙署嚴加緝拿。陳彪說,他正是奉府衙差遣,為守候半天雲而來的。


    我聽了大吃一驚,就更是不敢稍有疏忽,時刻注意周圍動靜。四月初一下午,我在門樓上看見陳彪正在氣勢洶洶地攔住三人盤詰,眼看他就要和其中一位年輕的後生動起武來。


    我仔細一看,認出了三人中有個女子乃是香姑,便急忙趕下樓去,勸住陳彪,並說香姑是我在烏蘇時就認識的,還是我幹妹。陳彪見我說得認真,心裏雖然疑惑,也不便再加為難。我把香姑和她新姑爺以及她舅舅三人,接到我營裏去住了兩天,我怕路上又出差錯;第三天才由我親自把她三人送出玉門關去了。“玉嬌龍仔細地聽著,一字一句都暗暗作了推敲。她已從馬強的這番話裏,窺測到了他有意隱諱和未便言明的真情實況。


    其中有些敘述,在她聽來,實無異於掩耳盜鈴之舉,令人不禁暗暗發笑。隻是他力何要在自己麵前隱諱一些重要的真實情況。


    這卻又是玉嬌龍急於想探知的了。因此,玉嬌龍在聽完馬強的話後,沉思片刻,忽又問道:“你要等的那幾位從河北迴來的弟兄是誰?他們迴來了沒有?”


    馬強愣了一會,才吞吐含糊地說道:“都是一些在烏蘇結交的朋友,已經陸續迴到西疆去了。”


    玉嬌龍笑了笑:“你為何不對陳彪明言香姑乃是玉大人的婢女,卻要把她說成是你幹妹?”


    玉嬌龍這一突然的問話,使馬強如被擊中了要害一般,張口結舌,久久應不上話來。


    他過了半天,才囁嚅地說道:“我怕連累及玉大人。”


    玉嬌龍:“何連累之有?”


    馬強低頭不語。


    玉嬌龍忽又問道:“你可知香姑的丈夫竟是何人?”


    馬強一下抬起頭來,驚惶地望著玉嬌龍……


    玉嬌龍以一種審究的目光注視著馬強,又問道:“哈裏木是你在他隨香姑出關時才認識,還是過去就認識的?”


    馬強已被逼問得無法躲閃了,隻好硬著頭皮,坦然說道:“我與哈裏木是在他前年九月和艾彌爾兄弟等一道進關時才認識的。”


    玉嬌龍:“你早就認識艾彌爾了?”


    馬強:“在烏蘇時就認識了。”


    玉嬌龍:“你可知哈裏木和艾彌爾他們是什麽人?”


    馬強不吭聲,隻點點頭。


    玉嬌龍:“你要等的幾位從河北來的弟兄,是否就是哈裏木、艾彌爾他們?”


    馬強還是隻點點頭。


    玉嬌龍:“哈裏木已隨香姑迴來了,還有艾彌爾呢?他可已經路過這裏迴到西疆去了?”


    馬強:“迴去了。是五月底到的這兒,也是我把他們送出玉門關的。”


    玉嬌龍默然許久,才又淡淡地問道:“他們一。幾人?一路平安否?”


    馬強:“他們一行三人,除艾彌爾和烏都奈兄弟外;還有一位從京城來的朋友。過了玉門關,便是他們的天下,都已平安迴到西疆去了。”


    玉嬌龍:“陳彪豈能輕易放過他們?!”


    馬強:“陳彪一直守候在此,多虧哈裏木和香姑過關時就和我通了消息,我為接應他們也暗中做了準備。他三人來到嘉峪時,並未貿然進城,先躲在一個迴部兄弟家裏。


    艾彌爾兄弟先來給我報信,我在營裏挑選了十幾名心腹弟兄,借著巡哨,去到那位迴部兄弟家裏,讓他三人扮成巡哨騎兵,混在騎哨裏,很輕易地便蒙過了陳彪,由我和弟兄們護送著,出了嘉峪關,又一直將他們送出玉門關後才迴營的。“玉嬌龍雖隻默默地聽著,但她心裏卻蕩起千縷離情、萬種愁緒。那幾年來和她甘苦與共、患難相依的香姑,那與她肝膽相連、生死連命的羅小虎,雖然曆盡千辛,卻都已各得所歸,各得其所;惟獨自己還在茫茫歧路,浪跡萍蹤,淪落天涯。玉嬌龍既為香姑和羅小虎已經平安地迴到西疆而感到滿懷欣慰,又為自己的飄零多舛而暗自傷悲。她獨自出神一會,忽又警覺地問馬強道:”你既在關前就已認出我來,為何不在關前認我,卻趕來則甚?“


    馬強:“實不相瞞,前些日子,從京城來的過客中,對小姐有些謠傳。”


    玉嬌龍神情肅然,卻又淡然地問道:“什麽謠傳?”


    馬強:“說玉大人已罷宮在家,小姐已投崖自盡。我卻未信。”


    玉嬌龍突然站起身來,逼視著馬強,凜然說道:“馬強,你聽著:玉大人並未罷官,玉小姐確已投崖身死。這世上決不會再有人能見到玉嬌龍小姐了,除非那人也去到陰曹地府!記住:我姓春;今日之事,不得對誰說出半字。”


    馬強被玉嬌龍那凜凜的神情和嚴厲購話語驚呆了,嚇得連連後退,諾諾連聲。玉嬌龍不等他迴過神來,早已縱馬馳去。她馳出約十來丈遠處,猛又翻過身來,揚手一箭,馬強頭上盔纓應弦落地。玉嬌龍勒馬迴頭對他喝道:“你敢泄露半字,有如此纓!”


    馬強差點嚇破了膽,玉嬌龍這才略放下心。


    玉嬌龍在遍地砂礫的古道上奔馳了兩天,方才到達玉門。


    她在城裏略事小憩,進過食,又買了一些用品,因見天色尚早,便又催馬起程。


    玉嬌龍原以為玉門關一定十分雄險,她一直把它當作西域和內地的分界,因此,每當她想到玉門關,總會情不自禁地動起故國和異域之思。可是,今天她勒馬來到關前。


    既不見有雄關,也來看到固牆,卻隻見到一座荒頹的士堆聳立在那兒,據說那就是幾百年前的關門遺址。玉嬌龍立馬堆前,憑吊這座長留史冊的名關,千百年來不知送走多少離人征夫,迎來多少朝天使節。如今卻變得這般廢頹,除了使人愴然興悲,並來留下一點足以發人豪情壯誌的痕跡。玉嬌龍迴首東望,迢迢千裏,家國難投;舉目西眺,冰雪連天,莽原浩浩,歸宿何處?她彷徨四顧,不覺潸然淚下。


    這時,也有一些入疆的販夫商旅打從這兒經過。他們走到堆前,都要停下步來,從地下拾起一個泥團或石塊,背著往堆上一甩,然後就頭也不迴地向前走去。玉嬌龍一連看了幾人都是如此動作,她隻覺奇怪,卻不解為何。她等一位中年商賈模樣的人正拾起石塊,便上前問他道:“請問,這投石上堆,可是討個旅途吉利?”


    那商旅模樣的人說道:“哪裏是討什麽吉利!這是多年來出塞人留下的風俗。這土堆乃是舊時關口,凡是出塞的人誰還指望生還,隻有拾塊泥石權當作自己的魂魄,把心留在關內。”


    那人說這話時,眼裏噙滿了淚水,也不等玉嬌龍再問什麽,忙將石塊反手一甩,便踉蹌上路。


    玉嬌龍聽了那人這番話後,更加觸動一片鄉思,頓感柔腸欲斷,惆悵難禁。她也隨著翻下馬來,拾起一片碎石,默默念道:“玉門玉門,過客斷魂,生死悲歡,由命由人?”然後一揚手,將碎石拋上堆頂,迅即跨上馬背,頭也不迴地飛奔而去。這時,她也懷著一般旅客的心情,不再存活著進關的希望了。可她剛跑離土堆不過一裏之地,她懷中的雪瓶突然啼哭起來。玉嬌龍猛然一怔,想起她失蹤在祁連山中的親生兒子,趕忙將馬勒住,迴過頭來,凝望著那層巒接天,疊疊綿綿的祁連山,她真不禁感到心如杵搗,片片欲碎了。她望著那皚皚莽莽的群山,心中暗暗發誓道:“我終將重入玉門,踏遍祁連山,不尋迴我那失去的兒子,死不罷休!”然後才撥轉馬頭,快快前行。


    玉嬌龍出了甘肅地界,直奔哈密。她一路頂風冒雪,茹苦含辛,曆盡千重險阻,飽嚐萬種艱難,整整走了一月方才到達迪化。她匆匆逃離肅州時,病體本來痊愈,加以長途跋涉,更是勞累不堪。因此,到了迪化,她已是筋疲力竭,百感不支。她決定在迪化暫住幾天,略事養息。於是,便在城裏找家客店住了下來。


    玉嬌龍三年多前從烏蘇來看她舅父黃天賜時,雖隻在這城裏住過短短一段時間,但她對這裏卻感到比對京城還要熟悉。


    街上來來往往的人群,盡管裝束互異,言語各別,但一個個都顯得悠遊自在,到處是歌笑聲喧,使她感到倍加親切。她自來到這裏以後,心情也突然變得輕鬆起來,無須再像在內地那樣,時時受怕擔驚,處處都得提防戒備,甚至對每一個路人投來的眼光,都要懷著三分戒意,在這裏,她可以無憂無慮地在街上走來走會,可以從容不迫地照顧雪瓶,每天送給她無數次深清柔蜜的笑臉,盡情地逗逗她,慢慢地將她看個仔細。


    玉嬌龍在這養息的日子裏,並非得過且過,也未樂而忘憂。


    她窖封在心頭的一壇苦水,卻也趁著她在這暫時閑靜的時刻,又慢慢浸透出來。每當夜深人靜,雪瓶已熟睡過去,她總是在床上輾轉反側,徹夜不眠。羅小虎的身影總是不斷在她眼前閃現。


    那雄偉的軀體,勃勃的英姿,以及他那雙深情而又略帶嘲弄神色的眼睛,都使她心醉神搖,眷戀殷殷。隻要一想到羅小虎,她的心便會情不自禁地感到一陣顫抖,但隨之而來的,卻又是一陣陣無端的哀怨:怨他不應自甘沉淪,迷於草莽,隻能終生與盜賊為伍,難成正果;哀自己福淺命薄,自墮情海,落得遠投異域、將來如何結局!她還思念起在京城的父兄,被換失在祁連山中的兒子,也馳念起在京城西郊埋葬著自己的那座墳墓……這一切又使玉嬌龍魂斷神傷,悲惋欲絕。


    眼前,唯一能給玉嬌龍帶來一些兒藉慰的就隻有雪瓶。她對雪瓶早已捐棄了一切前嫌,早已不再有所遷怒,她已把她當作自己親生的血肉,在她身上傾注了自己全部的憐和愛。可是,隻要雪瓶吮飽了自己的奶汁,靜靜熟睡過去的時候,一種孤獨無依之感又襲上玉嬌龍的心頭,她隻有悄然拭淚。


    玉嬌龍在迪化養息了幾天,勞頓雖已漸漸消除,但身體仍時有不適之感。她知道自己所患的疾病並未根治,急需找個安靜的地方來好好將息一下。但到哪兒去呢?投到羅小虎身邊?這當然是她幾年來夢寐以求的歸結;但她一想到自己憤氣離開王莊時的情景,想到他身邊那些粗野無禮的弟兄,想到那流竄無定的生活,想到那林居野宿的狼狽境況,她的心又不禁感到一陣厭惡和戰栗!她覺得自己雖已落到如此難堪境地,但憑恃自己的武藝劍法,盡可橫行西疆,任他朝廷官軍,或是當地的巴依、怕克,誰敢瀆犯,誰敢不尊!哪能屈身去受那班鄙夫馬賊的奚落?!去找香姑?香姑定然隨著哈裏木身居賊巢,找她又有何用處!


    玉嬌龍暗自盤算,思來想去,竟突然想起達美來了,那荒僻的小村,那恬靜的木屋,那一夜相依的情景,那依依送別的神態,點點滴滴,都在她心裏留下了又甜又美的迴憶。


    玉嬌龍一想到達美,臉上不由浮起笑容,心裏也烘起陣陣暖意。她抱起剛睜開睡眼的雪瓶,親親熱熱地對她說:“乖乖,我帶你投達美小娘去。”


    第二天一早,玉嬌龍便離開了迪化,仍沿著她三年多前走的那條小道,向達美住的那個村莊走去。她出了西門,沿著河邊驛道走了兩裏多路,來到一片樹林裏,那正是早年羅小虎從草原送她到迪化時和她分手的地方。樹林還是那樣茂密,林間小道還是那麽靜謐。玉嬌龍立馬林中,默默沉思,耳邊又響起了羅小虎從小道上傳來的“兩心不變,後會有期”的話語。一瞬間,她幾乎分辨不清自己是夢遊在現實中,還是在夢境的追憶裏,隻覺得迷迷惚惚,黯然神傷。


    玉嬌龍循著小道走出樹林,穿過一片田野和村舍,草原已經在望。她一見到草原,竟如重迴久別的故鄉一般,心裏感到一陣莫名的喜悅。她一時興起,將韁繩一抖,策馬向草原飛馳而去。


    進入草原,前麵突然出現了一群人,有挑擔步行的,也有趕馬的,看樣子多是一些腳夫商販。玉嬌龍總覺有些詫異,心想,這又不是通衢大道,怎會招來這多商旅?她不由放慢馬蹄,緩緩向那群人趕去。當她行過那群人身旁時,見他們一個個都抬起頭來惕視著她,臉上露出疑懼之色。玉嬌龍愈加詫異起來,問道:“諸位往何處去?”


    那些商旅們隻好奇而戒備地打量著她,誰也不肯應聲。


    玉嬌龍越發疑惑了,又說道:“此去遍是荒漠,並無村鎮,諸位莫非迷了方向?”


    商旅中有位挑著一挑貨擔的漢子,盯住玉嬌龍反問道:“請問大嫂,你又是往何處去的?”


    玉嬌龍用馬鞭指著遠遠邊際說道:“我到草原那邊探親去。”


    商旅中另一位趕馬的漢子道:“實不相瞞,我們是繞道去烏蘇的。”


    玉嬌龍不由一怔:“去烏蘇?!為何不取道石河子?那才是大道。”


    趕馬漢子道:“最近以來,半天雲一夥馬賊經常在石河子一帶出沒,逢人便劫,害得許多小商小販傾家蕩產,無以為生。我等迫於生計,無可奈何,隻好繞道而行,也隻圖個僥幸。”


    玉嬌龍不覺一驚,心裏一陣撲騰,臉上也頓感熱躁起來。她呆了片刻,說道:“聽說半天雲專與官家及豪商巨賈作對,從不劫掠小商小販,怎會如此不義,逢人便劫起來?”


    挑貨擔的漢子冷笑一聲,說道:“哪有不吃肉的虎,哪有不搶人的賊!過去確也有人把半天雲說成是條義烈漢子,如今提起他來,誰不怨恨連聲!”


    玉嬌龍在馬上感到一陣暈眩,心頭竟隱隱作痛起來。她咬咬唇,問道:“你這話可真?”


    挑貨擔的漢子道:“如若不真,我等何苦繞這麽遠的路來?”


    玉嬌龍:“駐守昌吉的官兵難道就任那些馬賊橫行?”


    趕馬漢子說道:“官兵隻護著那些大商大賈,哪裏管得我等死活!”


    挑貨擔的漢子也說道:“幾月前有支駱駝商隊在沙漠被半天雲劫了,遊擊肖準聞報後便立即率領昌吉騎營去追,和半天雲廝殺一陣,兩邊都死傷了許多人馬,可我們這些小本生意人被劫,肖準得知後,卻連哼都不哼一聲。”


    玉嬌龍低下頭來,陷入沉思。她自從迴到西疆後,時時都在盼望著能探得一些兒羅小虎的消息,可每當話到嘴邊,卻又怯慮重重,羞於啟口。她萬萬沒有料到,今天偶然從這群商旅口中得來的消息,卻又是那樣使她感到意外和驚異。一時間,羞憤、失望和悔恨竟一齊湧上心來,她沉入了自艾和自傷。眼前她馬蹄踏行著的這片草原,正是三年多前她和羅小虎雙雙同騎共行的草原,羅小虎的音容笑貌和虎虎英姿,又不斷在她眼前閃現。她懷著剛剛聽來的怨憤,竭力想把對他的眷戀變為鄙薄,可不知為什麽,她又總是鄙薄不起來。閃現在她眼前的羅小虎和那群商販們所談的半天雲毫無相似之處。玉嬌龍感到迷惘了。她轉念一想:羅小虎決不會幹出這等事來!這決不是半天雲所為!興許是他手下的弟兄們背著他幹的。人與人之間,良莠本就不齊,更何況馬賊!隻是不知羅小虎可知道否?玉嬌龍這樣一想,心裏又才略微平靜下來。


    玉嬌龍正在馬上沉思著,忽聽那群商販中有人發出一聲驚唿:“看,馬賊來了!”


    商販群中頓時引起一片驚慌,有唿天喚地的,有棄貨逃竄的,頓時亂作一團。


    玉嬌龍忙舉目望去,果見西邊不遠處,出現了十餘騎人馬,正向這邊橫截過來。玉嬌龍已從那群奔馬的氣勢中察出了他們不善的來意,便忙對著那幫正在張惶失措的商販喝道:“你等休要驚懼,有我在此,就不許他們胡為!”


    說也奇怪,那群驚慌亂竄的商販競被玉嬌龍這樣一喝很快就安靜下來,一個個張大著惶恐的眼睛盯住玉嬌龍,看她作何舉動。玉嬌龍鎮定自若地對眾商販們說道:“你等切勿各自散逃,我定可保得你等平安。”說完,不忙不迫地策馬繞到眾商販左側,立馬於前,迎著那越來越近的十餘騎人馬。當那十餘騎人馬箭一般地向玉嬌龍衝來時,玉嬌龍卻有如生了根似的,屹然不動地立在那兒,以致使得那些人反而大吃一驚,慌忙勒馬不迭。一時間,隻見馬立人翻,嘶鳴叫喝,混作一團。玉嬌龍睥睨而視,唇邊掛著一絲冷笑。


    那十餘騎人馬中,為首一騎漢子,年約三十來歲,頭戴狐皮罩耳風帽,身穿藍緞箭袖罩袍,腰挎一柄月形馬刀,滿臉驕悍之色。他閃著一雙驚詫的眼光,把玉嬌龍打量一陣後,問道:“你是什麽人?從哪兒來,到哪兒去?先露個底兒,以免發生誤會。”


    玉嬌龍並不答話,卻反問道:“你又是什麽人?來此則甚?”


    那漢子道:“我就是名震西疆的半天雲手下一名頭目,奉首領差遣,來給弟兄們籌點費用。”


    玉嬌龍:“聽說半天雲為盜有道,從不淩弱暴寡,也是一條好漢,怎竟搶劫起這些小本謀生的商販來了?!”


    那漢子瞅著玉嬌龍,瞅著瞅著,眼裏漸漸閃出一種邪惡的神色,說道:“我在這昌吉周圍幾百裏,攔劫了不少人,還從沒聽人說過我們首領一句好話。你既然瞧得起我們首領,不如隨我同去,給他作個壓寨夫人,保你稱心如意。”


    玉嬌龍羞得滿臉通紅,似怒非怒地喝道:“住口!你怎敢這般無禮!迴去告訴你們首領,為盜已是不仁,淩弱更屬不義,大丈夫何事不可為,奈何甘於為盜!”


    那漢子道:“你不願做盜賊的老婆,這也好辦,不如就隨我去,我從明天起便可洗手不再幹這勾當。”


    玉嬌龍勃然大怒,指著那漢子厲聲喝道:“你再胡言,我叫你死無葬身之地!”


    那漢子一聲獰笑,說道:“難道你還能逃過我的掌心?!你這個香瓜,我算扭定了!”他迴頭吩咐一聲:“動手!”那十餘個漢子便一齊跳下馬來,操著腰刀向玉嬌龍身後眾商販撲去。


    玉嬌龍大喝一聲:“住手!”迅即從鞍旁拔出劍來,一躍下馬,迎上前去,便和那十餘條漢子廝殺起來。可笑那群漢子開始還嬉皮笑臉,漫不經心;一交上手,隻見玉嬌龍運腕抖劍,一柄劍頓時變作數團亮花,僅僅幾眨眼功夫,便有三四個漢子手裏的刀已被擊落,逼得那群漢子連連後退,誰也不敢再上前一步。


    這時,那為首的漢子已拔刀在手,趕了過來。他一麵喝罵著那些漢子,一麵舉刀指著玉嬌龍道:“看你長得這麽俊俏,卻原是隻母老虎!你休逞強,我先來陪你玩幾招,然後再陪你快活去。”


    玉嬌龍氣極,隻見她一咬唇,雙眉微微一挑,嗖地一劍向那漢子咽喉刺去。那漢子趕忙舉刀去撥,玉嬌龍倏然抽迴劍來,趁那漢子一刀落空之際,翻腕一劍,隻聽“唰”


    的一聲,劍尖已將他身上穿的那件藍緞罩袍劃破,劍鋒從胸至腹,直透內衫。那漢子嚇得麵如上色,還想舉刀拚殺過來,玉嬌龍迅又劍隨身進,虛送一刺,抽劍一擊,正好平擊在那漢子手腕上。那漢子隻覺一陣鑽心般的疼麻,手中的刀早已失手落地。玉嬌龍隨即搶步上前,一腳將他踢翻在地。她怒猶未息,正欲舉劍砍去,猛一轉念,便又將已經懸在空中的手慢慢落了下來,逼視著那漢子,冷峻而嚴厲地說道:“看在……天的份上,饒你一命。你且從實講來,你叫什麽名字?”


    那漢子戰戰兢兢地眨巴著眼說道:“我名……叫……叫烏都奈。”


    玉嬌龍愣了他一眼,不禁想笑,卻又不便笑出來。她又問道:“你出來攔路搶劫,是奉了你家首領差遣,還是背著首領幹的?”


    那漢子看了看玉嬌龍那凜凜難犯的神色,說道:“是背著幹的。”


    玉嬌龍心裏又是欣慰又是惱怒,略一沉吟,又問道:“你家首領現在何處?”


    那漢子驚惶地搖搖頭,說道:“他行蹤無定,我也不知道。實實不知道!”


    玉嬌龍:“我看你不像是真正的馬賊,你聽著!今後不準再搶劫行人,更不得假冒別人的名姓!你如再敢胡作非為,我定不饒你!”


    那漢子連連點頭應是。他見玉嬌龍顧自走了開去,這才爬起身來,帶著那已被驚呆了的十餘騎漢子,慌忙上馬,向草原西邊逃去。


    眾商販等那幫馬賊去遠了,這才圍上前來,不住向玉嬌龍稱玉嬌龍既無得意之色,也不辭遜,隻對著眾商販說道:“適才那漢子所供認的一番話,想你等已聽得明白。四出騷擾搶劫行人,原是這幫流賊所為,非關半天雲事!”說完,她跨上大黑馬,離開眾商販,顧自向北疾馳而去。


    一路上,玉嬌龍心潮起伏,感觸萬端。她雖然已從那漢子口中弄清,眼前昌吉一帶所發生四處搶劫的事,並非羅小虎所為,但那幫流賊卻偏偏打著半天雲的旗號,眾口鑠金,哪裏還說得清楚。千錯萬錯還是錯在羅小虎不該作賊。過去所為本已為王法所不容,而今更是弄得惡名四播!以致使她自己隻要一提到羅小虎,都會因這個名字而感到蒙羞受辱,玉嬌龍真是傷心已極,她再也無心去觀賞草原景色,也不願再去勾起這片草原曾給她帶來過的迴憶。她隻感陣陣無端的意亂心煩,隻感陣陣難禁的精疲神倦。


    第二天中午,玉嬌龍終於迴到了達美住的那個村落。她經過一天一夜的奔馳,過草原,走沙礫,除了坐下的大黑馬和偎睡在懷裏的小雪瓶,沒見到一個人影,也沒見到一隻野獸,展現在她周圍的,全是一片死寂。當她遠遠地一眼看到這個村落時,她那顆已快僵木了的心,突又急劇地跳動起來,她好像又從已被埋葬在京城的那座墳墓裏走出,迴到了人的世界。她這時才隱隱感到入不能離群索居,也需要有悲歡離合。她高興得情不自禁地埋下頭去,偎著雪瓶的小臉,充滿感情地對她說道:“我的小乖乖,就快到你達美小娘的家,你又多了個能疼你的親人了!”


    玉嬌龍來到村外下馬,略一整衣理鬢,便牽著大黑馬,穿過村落,緩緩向那邊村口走去。村落還是三年多前的舊貌,還是那些亂石嵌砌而成的平頂矮屋,矮屋中還是那座高大顯目的寺廟。玉嬌龍隱隱感到有些異樣的是,許多戶人家的門都緊閉著,村前,壩裏竟看不到有孩童在嬉戲玩樂,異常的寂靜,竟變成一片蕭疏,給人引起一種不祥的感覺。


    玉嬌龍出了村口,忙舉目望去,她猛地一怔;腳步也突然停住了。眼前還是那口水塘,水塘旁邊那幾株高大的白楊樹也依然如故。隻是白楊樹下那間用圓木釘成的小屋卻不見了,隻剩下滿地的焦灰和瓦礫。玉嬌龍木然地呆在那兒,驚詫,意外,愴然,悵惘,各種滋味一齊湧上心來,她好像突然變成無家可歸一般,眼前是一片迷茫。


    玉嬌龍在木屋前徘徊許久,決心要把達美的下落打聽明白。


    她正茫然四顧間,忽見有一老婦提著一隻木桶到池塘邊打水來了,玉嬌龍忙將大黑馬拴在白楊樹下,慢慢走到塘邊,迎著老婦問道:“大娘,這兒不是布達旺老爹的家嗎,怎變成了這般光景?”


    老婦打量了玉嬌龍幾眼,漠然答道:“被人放火燒了。”


    玉嬌龍:“誰?誰放火燒的?”


    老婦邊走邊冷冷地答道:“誰還能放火燒別人的房子呢,當然是那班沒良心的賊呀!”


    玉嬌龍不由一怔,忙跟上前去又問道:“賦?什麽賊?”


    老婦迴過身來,瞪著玉嬌龍,氣衝衝地答道:“什麽賊?馬賊!”玉嬌龍鎮定從容地說道:“真正的馬賊決不會幹這等事來。”


    老婦張大著眼看了玉嬌龍一會,態度也慢慢變得和氣些了。


    她反問玉嬌龍道:“你這位大嫂打聽布達旺老爹家幹什麽?你又是他家什麽人?”


    玉嬌龍:“我和達美是結拜姐妹,是特地從遠地趕來看望她的。”


    老婦又仔細打量了下玉嬌龍,忽有所悟地問道:“你可是三年多前曾來過她家的那位春姑娘?”


    玉嬌龍點點頭。


    老婦一下變得異常高興起來,一刹間,隻見她臉上的疑雲收了,陰霧散了,迎向玉嬌龍的卻換成了一張慈祥的麵孔。她一把拉著玉嬌龍的手,說道:“走,到我家去,我再慢慢和你談。”


    老婦的家就離池塘不遠,是一間亂石砌成的小屋,外麵圍著籬牆,卻也十分幽靜。


    老婦幫著玉嬌龍把馬安頓好後,忙將她讓進屋去,這才將達美家被燒的前後情況,詳詳細細告訴了她:原來,早已在這烏蘇、昌吉一帶銷遁匿跡了的馬賊,打從去年六七月起,忽又威風起來。他們在沙漠裏劫了官兵餉銀,搶了巴依的牧馬,攻打了幾處伯克的莊園,救出不少被他們抓去做工的窮苦百姓,這一來,可把那些軍營裏的千總和各地的巴依、伯克們嚇得坐臥不安,慌了手腳。他們盡管平時互相勾心鬥角,你傾我軋,這時卻又聯成一氣,派兵四處追擊圍剿。鬧了多時,不但連一個真正的馬賊也朱捉住,反而趁此巧立苛捐,強納雜稅,隻是苦了百姓。更奇怪的是,就在迪化、昌吉一帶也時時出現了馬賊,他們不去搶劫巴依、伯克,也不攔劫豪商巨賈,卻專門劫擾百姓。去年九月的一天,村裏突然闖來一群馬賊,他們一進村就把達美家團團圍住。看樣子,那群馬賊好似專為布達旺老爹和達美而來的。偏巧布達旺老爹放羊在外,達美又給她爺爺送糧去了。那群馬賊撲了個空,便放火燒了達美家的房屋,又將全村洗劫一空,才大搖大擺地出村去了。


    玉嬌龍聽老婦說了這番話後,不禁想到昨天在草原上也曾遇到過的那群賊人。她想,放火燒毀達美房屋的,會不會也是那幫人幹的呢?他們和布達旺老爹、達美又結下了什麽深仇大恨呢?這一切都使玉嬌龍感到不解和困惑。因此,她隻默默地聽著,默默地思忖著,沒插話,也沒做聲。


    老婦講完後,忽又問玉嬌龍道:“春姑娘,你剛才說真正的馬賊決不會幹出這等事來,你這話是從何說起?”


    玉嬌龍:“都說馬賊劫富濟貧,許多百姓也一心向著他們。而今這幫強盜卻反其道而行,因此,我量定這班強盜決不是真正的馬賊。”


    老婦聽了直點頭,說道:“其實,村裏人,誰心裏都有杆秤,誰也不相信這會是半天雲的手下於出來的。不過,這幫強盜為何要打著馬賊的旗號?他們又是安的什麽心呢?”


    玉嬌龍不加思忖地說道:“馬賊勢大,他們不過是仗勢行劫而已。”


    老婦搖搖頭,不以為然地說道:“馬賊雖然勢大,卻是官兵和巴依、伯克的死對頭,隨時有被斬盡殺絕的危險,這幫強盜難道不知利害!”


    玉嬌龍默然了。她沒料到老婦能說出這番話來,而這點卻是她未曾想到的。她略感羞愧之餘,不由對自己的明敏也有些疑慮起來。她突然感到自己已不及過去聰慧機敏,這興許是由於過分的疲累以及過多的煎熬所致,這使她越更覺得自己急需尋個安靜所在,住下來好好養息養息。於是她又問老婦道:“布達旺老爹和達美現在何處?大娘可知道他們的下落?”


    老婦將玉嬌龍帶到門外,指著村北遠遠一排山脈,說道:“就在那排山的那邊,是一片望不到邊的草原。布達旺老爹帶著達美到那草原上去了。你要找達美,就到那草原上找去,他們準在那兒。”


    玉嬌龍凝望著那排山脈,遐想神馳。她眼前出現了碧綠無涯的草原,放任無羈的駿馬,溫暖恬靜的帳篷,逍遙無拘的生活,虔誠機警的布達旺老爹,純真善良的達美……


    這一切都在召喚著她,這一切都勾起她深沉的懷念,她真想立即跨上大黑馬,越過高山,向草原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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