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嬌龍在老婦家裏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她便辭別老婦,又騎上大黑馬,到山那邊的大草原上尋找達美去了。


    那草原真是大極了,極目遠眺,芳草連天,無邊無際。草原上看不見一個帳篷,一隻牛羊,一個人影,也看不見一縷炊煙。


    除了陣陣拂來的帶有春意的微風,整個草原就隻剩下一片空曠和死寂。


    玉嬌龍立馬高坡,真不知如何縱馬才好。佇思片刻,她隻好撥轉馬頭,沿著山腳,順著草原邊際向西行去。她一邊走,一邊不住向草原深處眺望,多麽希望看見帳篷,找到人煙,哪怕僅僅隻發現一兩隻走失的羊羔也好。可整整一天過去了,卻連一點人跡也未發現。眼看太陽已經落進草原,一片巨大的陰影,工從山後漸漸伸展過來。玉嬌龍急待找個可以遮風蔽露的地方,度過這漫漫的長夜,可在這茫茫荒野之中,哪兒是自己的棲身之所呢?幾個月來,自己出生入死,茹苦含辛,迢迢數千裏,奔波到草原,難道草原也容不下她這漂流天涯的苦命人?難道懷抱中嗷嗷待哺的雪瓶,也得陪伴自己露宿荒原?!此時此刻,一種難以抑止的孤獨之感,又隱隱襲上心來。她真想大哭一場,把自己滿腹的辛酸、滿腔的苦水,向著這空曠浩瀚的草原,痛痛快快地傾訴出來!


    玉嬌龍無可奈何,隻好信馬由韁,一任大黑馬漫無目的地去顛簸,去闖蕩,她打算就這樣騎在馬上,走到天亮,去到天涯!


    大黑馬行著行著,卻離了草原,徑向緊靠山腳的一片密林走去。玉嬌龍突然發現,一條似乎被人折斬出來的小路從密林邊上伸展過來。她正感驚奇間,大黑馬發出一聲長嘶,不等她驅使,便馱著她一路小跑,沿著小路往密林穿去。玉嬌龍的心突然緊縮起來,她真感到有些神秘莫測了。她一咬唇也不管是兇是吉,是危是安,隻凝神察看著周圍動靜,一任大黑馬行去。


    大黑馬穿過密林,來到一處崖壁,它一直將玉嬌龍帶到一處洞口,還不肯停蹄。玉嬌龍急忙下馬,小心翼翼進到洞內,發現洞內異常寬闊,地下也十分幹燥。她借著洞口透進來的微光察看四周,隻見地上鋪著厚厚的鬆針,鬆針上還留有幾張看上去似未被帶走的牛皮墊席。洞角放有瓦罐瓦缽、幹柴火種,以及麥粉等食物。玉嬌龍從洞內的情景看出,有一幫人常來這洞裏落腳,他們是為躲避暴風雨而來的牧民?還是逃避追捕的流犯?她不得而知。玉嬌龍正疑慮間,那大黑馬已顧自走進洞來,經過玉嬌龍身旁,一溜小跑,徑直朝地上的牛皮墊席走去。隻見它豎起耳朵,不住地刨著前蹄,在牛皮墊席上一陣猛嗅,繼而用它那濕潤的嘴唇掀起墊席一角一一玉嬌龍看得真切,那下麵露出了一件白色衣衫。她猛然一驚,趕忙跳過去,一把抓起衣衫,卻是一件圍大肩寬的排扣緊褂。


    她頓覺全身的熱血都潮上臉來。這正是她在王莊和羅小虎相處的那夜,他貼身穿著的那件緊褂!而今雖然已舊損不堪,雙肩兩袖也已撕裂磨破,可是,這曾經浸透了他的血汗,溶進了自己的愛憐的衣物,卻使她過目難忘。玉嬌龍情不自禁地捧起緊褂,將它緊緊貼在自己的腮邊,不住地輕輕唿喚著那個曾令她顫動和羞澀的名字。她那久已木然了的心,又充滿蜜意,蕩起柔情。


    玉嬌龍不再感到孤獨,也不再有任何戒懼,盡管這是個陰暗而荒幽的洞穴,她卻有如迴到自己家裏一般,感到是那樣的自由自在。她從行囊裏取出貂裘披風,坐到羅小虎臥過的那張牛皮席上,這才又把她的全部憐愛送給雪瓶,讓雪瓶吮足了她的奶汁,又在她的輕輕撫拍下,甜甜地睡去。


    玉嬌龍蓋著貂裘,懷抱著雪瓶,貼臥在那張牛皮席上,那股她熟悉的帶有馬革和草原氣息的汗味又沁入她的心頭。這汗味曾在草原上的帳篷裏使她感到驚喜和顫抖,曾在王莊的小屋中使她感到傾倒和迷醉,而今在她心裏激起的,卻是帶澀的迴味,難禁的悵惘,最深沉的懷念。玉嬌龍就在這迴味與懷念中,不覺又想起她被換失在祁連山中的兒子,她那已經勞瘁的身心,又在受著痛苦的熬煎,以致使得她在黑暗中久久張著眼,直至快天亮時方才朦朦睡去。


    玉嬌龍朦隴中,忽被一陣輕微的響動驚醒。眼睜一看,原來是大黑馬不知何時已來到身邊,正用鼻不停地嗅著她身下的牛皮墊席。玉嬌龍這才注意到:昨夜隻顧自己的狂喜、興奮,竟致忘記給大黑馬卸下鞍來,使它在勞累奔馳一天之後,也沒得到片刻的輕鬆。她注視著這匹跟隨她整整一年,行程已達萬裏的大黑馬,剛剛結束了的那些穿澗越穀、跋山涉水、餐風宿露、相依為命的情景,又曆曆出現眼前。即使昨日,自己已心灰意冷,走投無路,也正是大黑馬馱載著她,找到了親人的蹤跡。玉嬌龍忽然想起古書上載有的“老馬識途”的典故,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把馬頭攬偎在懷裏,輕輕地撫拍著,似乎要把自己滿懷的深情、敬意和歉疚,在這輕輕的撫拍中傳達給大黑馬。


    晨曦已透進密林,穿過洞口,映照在斑駁的崖壁上。草原的早晨盡管還是春寒料峭,玉嬌龍置身在彌漫著親人氣息的氛圍中,卻感到暖意無限。馬上又要起程了,她戀戀不舍地站起身來,收拾好行囊,然後,慢慢退到洞邊,背壁而立,輕輕地閉上眼簾,一動也不動。她似乎要把洞裏的一切默記在心,又好象是在心裏向這一切默默地告別,萬般滋味,縈聚在心頭,玉嬌龍怎麽也辨不清,理不順。當她再次睜開眼來,環顧四周的時候,眼光驀然停留在羅小虎那件排扣緊褂上。緊褂肩頭上的破洞張開著,一看到它,玉嬌龍又想起他那略帶嘲諷的眼神,頓時,一絲慚愧和自責襲上心來。她連忙解開行囊,取出針線,坐迴到那張牛皮墊席上,一針一線地補綴起來。補著補著,她的心好似被這長長的線牽到了羅小虎的身上,可是前路茫茫,人在何方?她又感茫然了。


    玉嬌龍走出洞來,太陽已經升起一樹高了,整個草原上覆蓋著一層蒙蒙的薄霧,薄霧升騰著,流動著,隱樹遮巒,虛幻縹緲。


    她又跨上大黑馬,沿著山腳繼續向西行去。漸漸地,霧淡了,天開了,正前方的山腰上出現了一道城門般的斷崖洞口。她頓感全身一震,眼光盯住那個洞口,往事如煙,在一瞬間全都襲上心來。那正是三年前她在草坪上與羅小虎較量後,信步來到那兒偷窺馬賊們送羅小虎起程的地方,玉嬌龍不由自主地催動黑馬,沿著山腳那條熟悉的小徑,快速向洞口奔丟,她倚馬洞口,迴首俯望,但見洞旁有一條小路蜿蜒伸向半山腰那片蒼翠的樹林;透過樹梢,那塊蔥綠的草坪隱隱在望。當年正是在這個地方,她聽見了羅小虎悲壯愴涼的歌聲,領略了他勇猛豪爽的雄風,她這個侯門千金,第一次在這裏孤身野宿,她的心也第一次為他迷惑、傾慕,悄悄地為他伏下了相思。三年多來,這裏的一草一木,一情一景,常在她夢中浮現,此時真的到了這裏,她卻又不忍細看。風景依然,情事已非,立馬臨風,她不禁默吟了一句:“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


    大黑馬一陣不安的躁動才將她從往事的沉浸中驚醒過來。


    抬眼看去,已是日麗中天。穿過洞口,舉目向山下的草原一眺,玉嬌龍禁不住一陣心頭狂喜。隻見覆罩在草原上的薄霧已經散開,眼前又是一片連天的綠色,不遠處,出現了一團團蘑菇般的白點,草原中央,也飄起一朵朵的白雲,她終於找到了牧羊人,她也就可以從那些牧羊人中打探到達美的消息了。


    玉嬌龍趕忙策馬下山,剛一踏進草原,她便縱馬向那一團團蘑菇般的白點馳去。大黑馬久已不耐緩行,發出一聲長嘶,奮蹄揚鬃,有如流星一般,向前飛馳,不消片刻工夫,那些帳篷便已清楚在望。玉嬌龍趕忙勒住馬韁,跳下馬來,牽著馬從容向那群帳篷走去。一座座帳篷都緊掩篷門,帳篷內不像有人的光景。玉嬌龍一連扣了幾座篷門,裏麵都無人應聲。她正在為難,忽見離這群帳篷四十來丈遠處,有座小小的帳篷,孤零零地立在那兒。


    玉嬌龍覺得有些奇怪,正準備過去看看,就在這時,一個少女的歌聲伴著陣陣馬蹄聲,從遠處直向這邊傳來。玉嬌龍忙躲在身旁一座帳篷後麵,側目望去,見一位身穿藍布印花短衫的年輕姑娘,手提奶罐,騎著一匹小花馬跑過來了。玉嬌龍一眼就已認出,那年輕姑娘正是達美;那馬正是曾馱著自己穿過草原到迪化去的那匹馴善的小花馬!上嬌龍有如尋到已失散多年的親人一般,心頭欣喜若狂。她真想上前攔住她,親親熱熱地叫她一聲“妹妹”,可她剛欲邁步,卻又停住了。她習於從容不迫,她有心將這已快流進心裏的蜜意慢慢品嚐。玉嬌龍目送著達美的背影,見她一直去到那座小小帳篷前麵才停蹄下馬,提著奶罐跨進帳篷去了。


    玉嬌龍理理鬢,靜靜神,然後才慢慢向那座小小的帳篷走去。她來到篷門外邊,忽聽帳篷裏傳來斷續的話語聲。玉嬌龍側耳聽去,隻聽達美那充滿稚氣和溫清的聲音說道:“多可憐啊!媽媽把你丟了,不要你了……”


    “你也別傷心,我會把你養大的……”


    “看,我給你帶來了這多奶,你就乖乖地吃吧!”


    達美的每一句話,玉嬌龍聽來似乎都帶著淚;每一句話也都刺痛著她的心。玉嬌龍驚詫已極,她簡直猜不透帳篷裏發生了什麽事,也想不出帳篷裏將是怎樣一個情景!她再也抑製不住良己的好奇,既不唿喚,也不揚聲,將篷門一撩便冒冒失失地跨了進去。


    隻見達美跪在氈毯上,懷裏抱著一隻羊羔,正在全神貫注地給它喂奶。達美已經把整個心都撲到羊羔身上去了,並未察覺有人進來。她一麵給它喂奶,一麵仍不住對羊羔說道:“喝吧。喝飽了就在帳篷裏玩,千萬不要出去,外麵有鷹,它會把你叼走的!”


    玉嬌龍這才明白過來。她不禁想笑,但卻又笑不出來。她從達美那認真而又充滿溫情的神態裏,看到了一顆善良的心,她為達美這種無邪的稚氣感動了。玉嬌龍這才叫了聲:“妹妹!”達美微微吃了一驚,抬起頭來,睜大眼睛注視著玉嬌龍。玉嬌龍含笑瞅著她,又說道:“妹妹,你不認識我啦?!”


    達美眼裏突然閃過一道驚喜的光輝,趕忙放下懷裏的羊羔,奔跑過來,雙手抱住玉嬌龍的肩膀,親熱而急切地說道:“認出來了,認出來了,是姐姐!我常常都在想念你,真的,常常都在想念你!”


    玉嬌龍這顆久已孤冷的心,竟一下被達美這番話語和情意溫暖了。她撫著達美的肩說道:“我也時時都在惦著你。這番我就是專程前來看望你的。”說完,她把達美拉到麵前仔細地看了看,又說道:“一別三年多,妹妹都長成大人了,還長得這麽美,這麽俊,簡直比芙容花還美麗了。”


    達美羞澀得泛起紅暈,把頭埋到玉嬌龍的肩上,帶嬌地說道:“要說美,這草原上誰也比不上姐姐。我爺爺就是這麽說的。”


    玉嬌龍:“你爺爺呢?”


    達美猶豫片刻,含糊應道:“爺爺牧羊去了,要過幾天才迴來。”達美忽有所思地問玉嬌龍道:“姐姐,你怎麽知道我在這兒?這兒是個很偏僻的地方啊!”


    玉嬌龍:“我到村裏去找你,一位大娘把你的不幸告訴了我,也是在她的指引下,我才找到這兒來的。”


    達美臉上露出了哀傷的神情,她幾乎是自語般地說道:“我再也迴不了那個村,再也喝不到那口塘裏的水了。”


    玉嬌龍:“放火燒你家的果是馬賊?”


    達美的神情突然變得激憤起來:“姐姐,你千萬別信那些鬼話。馬賊是從來不槍窮苦人的,要不,他就不是馬賊,是強盜,是巴依的看家狗!”


    玉嬌龍笑了,瞅著達美,忽然問道:“你哥哥呢?他現在在哪閉?”


    達美默然片刻,悵然說道:“我已快有兩年沒見到過我哥哥了,他和巴格結了仇,到處流蕩,不敢迴來。眼下毫無一點我哥哥的消息,我也不知他在哪兒。”達美話聲裏充滿了憂傷。


    玉嬌龍已從達美的神態裏看出她說的是真話,但也看出她隱下了一些未便告人的實情。她正想再探問一下香姑的消息,達美卻已注意到她裹在懷裏的孩子,驚奇地問道:“姐姐,你嫁人了?有孩子了?”


    玉嬌龍浮起一絲苦笑,點了點頭。


    達美:“姐夫呢?姐夫是誰?怎麽沒有和你一道來?”


    玉嬌龍搖搖頭,說道:“妹妹,我的事一言難盡,你也不用多問了。我打算去伊犁投親,在路上生了一場病,想在你這兒養息些日子再走,你看行不行?”


    達美急切而真誠地說道:“姐姐,我這帳篷就是你的家,有什麽行不行呢?你曾說過,我們是姐妹,比親姐妹還要親。你就在我這兒住下來吧,我們從此不分開,我會好好照顧你的,讓你時時快樂,事事稱心!”


    玉嬌龍被達美的一片深情所感動,眼裏噙滿了淚水。她不願再多說一句有損這真誠的套語,隻道了聲:“多謝我的好妹妹!”


    達美這才忙把玉嬌龍拉到氈毯上去坐定,給她取來一壺羊奶和一些麥餅,隨著又跑出帳篷給她卸來了行囊和馬鞍。帳篷裏蕩漾著濃濃的春意。


    玉嬌龍在達美這小小的帳篷裏暫時安下身來,草原的氣息,達美的溫情,這一切都使她感到無比的適意。遼闊的視野使她忘掉了憂心,淳樸的牧羊人使她不再常存戒意,玉嬌龍一顆時時攫緊了的心,突然平靜下來,她臉上又漸漸有了光澤,腮邊也泛起紅暈。


    一天,達美騎上小花馬給她爺爺送麥粉去了,玉嬌龍獨自帶著雪瓶留在帳篷裏。她偶一疏忽,竟讓雪瓶把氈毯尿濕了。她忙卷起氈毯,準備拿到帳外曬晾曬晾。不料剛卷起氈毯,發現氈毯下墊著一張用柳條編成的笆板,揭開笆板,下麵卻出現一個深深的坑,坑底墊著幹草和皮墊,好似專為隱匿什麽人而精心設置的一般。玉嬌龍注視著這個神秘的坑,心裏湧起一團疑雲,她想:在這樣偏僻的草原上,又處在這樣一群良善的牧羊人之中,還有什麽人須得這般隱匿,其中定有不可告人的隱情。她趕忙蓋迴笆板,將已經卷起的氈毯重又鋪上,把周圍收拾得不露一點痕跡。


    將近黃昏的時候,達美迴來了。她還是一如平時那般,在玉嬌龍身邊旋來轉去,一口一聲“姐姐”,把玉嬌龍的心都叫得甜蜜蜜的。


    晚上,玉嬌龍和達美睡在氈毯上,達美緊偎著她,給她講述許多草原上有趣的事情。


    玉嬌龍仰望篷頂默默地聽著。達美講著講著,見玉嬌龍沒吭聲,不由側起身來看看玉嬌龍,見她張著眼,又不由笑了起來,帶嬌地說道:“我還以為姐姐睡著了呢?”


    玉嬌龍也笑了,說道:“哪會呢!我聽著哩!”


    達美略帶委屈地說道:“那次我給……給一個人講故事,他聽著聽著就睡著了,害我白講了半夜。”


    玉嬌龍若不在意地問道:“誰?你給誰講故事?”


    達美遲疑片刻,說道:“你不認識,是我哥哥的朋友。”


    玉嬌龍心裏一動,淡淡地問道:“你哥哥的朋友,那當然是個男子漢了。”


    達美隻“嗯”了聲。


    玉嬌龍轉過臉來,瞅著達美又問道:“一個男子漢怎會住到你帳篷裏來了?”


    達美坦然地望著玉嬌龍,眼裏露出困惑的神情,喃喃說道:“有什麽不可以的呢?!


    他受了傷,可憐極了。“玉嬌龍伸出手來,握住達美的肩膀,說道:”好妹妹,告訴我,這究竟是怎麽一迴事?“


    達美遲疑著,臉上顯出惶惶不安的神色。她猶豫了會,才吞吞吐吐地說道:“姐姐,請你寬恕我,爺爺不準我告訴任何人,我如對你說了,他老人家會傷心的。”


    玉嬌龍看到達美那惶惶不安的模樣,心也軟了下來,不忍再逼問她了。可她自己雖想強抑住好奇的欲望,那好奇的欲望卻越發不可抑止起來。她在默默中咬緊嘴唇,仰望著篷頂,三年多前的情景不由又浮上心頭。也是這個小小的帳篷,也是這樣靜靜的夜晚,她失手一劍刺進了羅小虎的胸膛。他按著流血的傷口,眼裏的光漸漸暗淡下去了,邁著沉重的步子慢慢退出了帳篷,緊接著帳篷外便傳來了一聲倒撲的巨響……。玉嬌龍想到這裏,不禁猛然一驚,整個身子也忽地震動了一下。達美也跟著吃了一驚,忙抓住玉嬌龍的手臂問道:“姐姐,你怎麽啦?”


    玉嬌龍笑了笑,說道:“我打了會盹,竟做了個惡夢,夢見有人說,那受傷的漢於是你哥哥哈裏木。”


    達美動情地笑了,她滿懷感激地說道:“姐姐別為我擔心,那受傷的漢子確是我哥哥的朋友,不是哈裏木。”


    玉嬌龍又漫不經心地問道:“妹妹,我隻問你一句,你留在這帳篷裏養傷的那漢子,是不是你曾對我說起過的那位羅大哥?”


    達美微微吃了一驚,猶豫了下,低聲說道:“是的,正是羅大哥。”


    這一下該玉嬌龍吃驚了。她心裏一陣發冷,額上立即浸出了微微的汗珠。她怕達美聽到她心頭撲撲的跳動,趕忙側過身去,撫弄了會孩子,才又迴過身來,對達美說道:“妹妹,你雖然沒有告訴我你羅大哥是怎樣一個人,可我卻已經猜到他是幹什麽的了。”


    達美十分驚疑,問道:“那你說說看,他是幹什麽的?”


    玉嬌龍:“馬賊。”


    達美不由一怔,驚異地看著玉嬌龍,在她那帶著稚氣的眼睛裏,也不覺閃起了些兒戒意。她問道:“你怎會猜他是馬賊?”


    玉嬌龍笑了笑:“不是馬賊,何須把他暗藏起來,你爺爺又何須不讓你對人說去。”


    達美埋下頭去,不再吭聲了。


    玉嬌龍挪過身來緊挨著她,溫言對她說道:“妹妹,別見外,我也有個親人投到馬賊那邊去了,我也時時惦著他們的近況。”


    達美十分驚詫地說道:“姐姐也有親人在那邊?!那是姐姐什麽人?”


    玉嬌龍:“你以後見到你哥哥就會知道的。現在我還是很想聽聽你羅大哥的事,希望你把他因何受傷以及他為何在你這裏養傷的事告訴我。”


    達美思索片刻,說道,“好,我都告訴你。”


    “去年九月初,爺爺有事到山那邊去了,我帶爺爺趕著羊群到西頭去牧放。太陽落山後,我趕著羊群往迴走,到了一處草長得特別深的地方,羊群全都往那深草叢中跑。


    我騎在小花馬上想把它們趕出草叢,沒想到那羊群偏偏不聽我的話,仍一個勁地往深草裏鑽,我正在著急,隻見那羊群走到一處地方便忽然分開了,直到繞過那地方後,才又合成一群,我覺得奇怪,便帶著小花馬走過去一瞧,原來是個人一動也不動地伏在那兒。


    我還以為他是睡著了,便叫了他兩聲,不見動靜,這才感到有些不對,趕忙下馬俯身一瞧,見那人背上全是血,一隻手裏握著刀,一隻手裏握著一枝箭,那刀上染滿了血,箭頭上也染滿了血,這下我明白了,他是受了傷,躺在那兒不能動了。當時,我心裏害怕極了,真想快點躲開,但哪能見死不救呢,還是壯著膽把他扶坐起來,將我身邊還剩下的半葫蘆水灌進他嘴裏。不一會,那人睜開了眼。把我看了看,問道:“姑娘,你是誰?‘我說’我叫達美‘。那人’哦‘了一聲,立即露出了笑容,說道:”原來是哈裏木兄弟的妹妹。我姓羅,是你哥哥的朋友。’我真是又驚又喜,忙又問他道:“你可就是曾在大風雪裏救過我哥哥的那位羅大哥?‘他點了點頭。我心裏更急了,便問他是怎樣受傷的。羅大哥說,上午他和他的弟兄們在山那邊被官兵和巴格的兵丁圍住了,他帶著弟兄們突出重因,官兵和兵丁在後緊追不舍,他為了把追兵引開,便離開馬隊,單人獨馬向這邊跑來。一個名叫肖準的官兒向他背後放了一箭,把他射傷了,他見那兒草深,便下馬躲進草叢裏,等官兵從他身邊追過,他也昏過去了。我見他傷成那個樣子,不禁傷心得痛哭起來。羅大哥反而寬慰我說:”不要緊的,我這人命大,隻要醒過來,就不會死了。等天黑後,我就離開這兒。’羅大哥還催著我迴去,我哪能丟下他不管呢!天黑後,我把他扶上小花馬,走了一會,他又昏過去了。我趁著夜晚悄悄把他馱迴帳篷裏來,給他包好傷。半夜,爺爺也迴來了。爺爺說,官兵和巴格正在這一帶搜查他,得把他隱藏起來才行。爺爺想了一個辦法,便在這氈毯下挖了個坑,把羅大哥藏到坑裏去,又去山上采來一些藥,給他敷在傷口上。就這樣過了半月,羅大哥才完全好起來。一天半夜,他的一個弟兄牽來一匹大紅馬,把羅大哥接走了。“達美講完這番話後,她那雙亮亮的眼睛裏,閃起一種又是高興又有些悵然若失的神情。玉嬌龍雖隻默默地聽著,暗地裏卻咬緊唇,忍著心頭陣陣的疼痛,讓淚水悄悄流到枕邊。過了一會,她才又問達美道:”你可向他打聽過你哥哥的消息?“


    達美道:“羅大哥說,我哥哥率領著一些弟兄,到古爾圖一帶召集一些已失散多年的弟兄去了。他還告訴我說,我哥哥娶了一位非常出眾的嫂嫂。”


    玉嬌龍好似在沙漠裏忽然看到了一片林蔭,精神立即振奮起來,忙問道:“妹妹可向他打聽過你嫂嫂住在哪裏?又怎不把她也接來和你住在一起?”


    達美:“嫂嫂一直跟哥哥在一起,有時住崖洞,有時宿老林,踏上沙漠就住沙漠,走進草原就宿草原,她和哥哥死也不分開。爺爺原也打算把嫂嫂接來同住的,後來他聽了羅大哥說起她許多好處,老人家高興得直誇她,說她是大雁,也就打消了接她來同住的念頭。”


    嬌龍不由對香姑生起一種欽羨之情,同時在欽羨中也帶上些兒憐憫。她想起香姑在自己身邊的那些日子,以及和自己共過的那些患難,她對香姑更加懷念起來,陷入了沉思。一瞬間,香姑、達美、蔡幺妹、俞秀蓮以至劉大姐等,一張張滿含辛酸和善意的麵孔,都閃現在她眼前。玉嬌龍不覺有感於懷地說道:“妹妹,你嫂嫂真好!這世上最癡心、最善良的都是女人。”


    達美卻搖搖頭,不以為然地說道:“也有的女人心腸狠毒極了!”


    玉嬌龍笑了,打趣地問道:“妹妹,你該沒有碰到過這樣的女人吧?”


    達美嘟著嘴,說道:“我倒沒有。可羅大哥卻碰到過這樣的女人。”


    玉嬌龍不由一怔,問道:“你羅大哥?!他碰到過的是個什麽樣的女人?”


    達美:“羅大哥不肯說,我隻知他胸口上有個根深的傷疤,就是一個狠心的女人刺了他給留下來的。”


    玉嬌龍的臉由紅轉白,又由白變紅,她有如突然咬到了一口麻芋子,竟痛苦得一時說不出話來。過了片刻,她才冷冷地問了一句:“你是怎麽知道的?”


    達美並未察覺出玉嬌龍神情有異,仍叨叨地說道:“有天我給羅大哥的箭傷換藥,忽然看到他胸口上也有個很深的傷疤。我便問羅大哥那傷疤是不是也是被官兵射傷的?


    羅大哥擺擺頭。我又問他是枝誰弄傷的?羅大哥說:“是被一個女人刺傷的。‘我不相信,心想,羅大哥那麽勇敢,又有那麽大的本領,怎會傷在一個女人手裏!我說:”你騙我,難道你還打不過一個女人?!’羅大哥笑了,他說:“論本領,我真打不過那女人。不過,她刺傷我時,我並未和她相打。‘我又問羅大哥是否和那女人有仇?他說:’無仇無怨。‘我想再問羅大哥一個究竟,他卻不肯說了。姐姐,像羅大哥那樣的好人,又沒和那女人相打,那女人卻無仇無怨地刺傷了他。若不是心狠手毒的女人,怎能對羅大哥下得起這樣的手來!”玉嬌龍的心被達美這番激憤的話攪得疼痛起來。她好象又看見羅小虎捂著傷口,臉色慘白,正對她說“我也太大意,你也太心狠”的情景。當時那種萬分委屈的滋味又攫住了她的心,她流著淚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要為他撫摩傷口。


    一瞬間,她意識到身旁是達美時,伸出去的手又趕緊縮了迴來,心更亂了。過了一會,她才囁嚅地說:“他沒對你說,也許那個女人不是心狠,是心亂,是誤傷?”


    達美:“他說是說了,但我不信!哪有這樣誤傷的?!害得羅大哥現在傷口還在發痛。”


    玉嬌龍:“他那傷口現在還在發痛?!”


    達美:“這是羅大哥親口對我說的。”


    玉嬌龍剛剛略感釋然的心又陷入了深深的不安。她自語般地說道:“早已愈合了的傷口,怎會又發起痛來?!”她又偎過臉來問達美道:“羅大哥是怎麽對你說的?他痛得可厲害?”


    達美:“是我先問羅大哥,那傷疤現在還痛不痛?羅大哥用手摩了摩傷疤,有些難過地說:”外麵倒不痛了,可裏麵還時常在隱隱作痛呢!‘姐姐,我想興許羅大哥那胸口裏還時時在流血呢!“玉嬌龍那早已包滿眼眶的淚水,再也忍不住,突然一下進溢出來。她幾乎是用鼻音含糊應道:”是的,興許還在流血呢!“達美似乎已經察覺到了玉嬌龍那聲音和動態的異樣,忙輕輕伸過於來往玉嬌龍臉上一摸,不禁驚異地問道:”姐姐,你怎麽哭啦?“


    玉嬌龍哽咽著答道:“不知為什麽,我一想到你羅大哥那傷疤,心裏就替他難過起來。”


    達美一下偎緊玉嬌龍的身子,抱著她,親熱而又動情地說道:“你的心太好了,真是我的好姐姐!”


    達美就這樣偎著玉嬌龍,慢慢睡著了。玉嬌龍卻強抑住哭聲,讓久久鬱結在心裏的淒楚,隨著淚水在黑暗中迸發出來。


    過了兩天,布達旺老爹迴來了,他還是像三年多前那樣矍鑠,眼裏閃著機智的光芒。


    他跨進帳篷時,玉嬌龍正在給達美梳紮發辮。玉嬌龍上前給他見過禮後,他含著笑將玉嬌龍打量一會後,說道:“春姑娘,你還是那樣美,還是那樣靈,你本應在林中去接受百鳥的朝拜,卻怎飛到草原來伴我家達美來了!”


    玉嬌龍一時摸不透布達旺老爹話裏的意思,隻含糊應道:“我是專程來看望達美的,隻暫寄住些日子便去投親。”


    布達旺老爹忙又說道:“隻要春姑娘不嫌棄,這帳篷就是你的家用;別看這兒靜,不時也有狼出沒,處處要小心!”


    玉嬌龍已察出了布達旺老爹話外有音,隻恭順地應了一聲“是”,便不再吭聲了。


    布達旺老爹去到帳篷外,和一些前來看望他的牧民圍坐地上,興衝衝地閑聊起來。


    他們談羊群的繁殖,談水源的發現,也談外麵傳來的各種消息。


    玉嬌龍在帳篷裏留神諦聽。她已從布達旺老爹和那些牧民的片言碎語中,了解到一些西疆的近況,得知一些羅小虎的消息。鎮守昌吉的遊擊肖準,已和各地的巴依、伯克連成一氣,擅自廢除了玉帥鎮守西疆時奏請朝廷頒布的限製各部巴依廣聚兵馬的禁令,紛紛募集了眾多的部勇,和官兵連營設寨,四處迫剿馬賊,逼得羅小虎隻好將自己率領的弟兄,分成若幹小股,時散時合,時西時東,處境艱危,辛苦異常。


    玉嬌龍那顆剛剛才平靜下來的心,一下又繃緊起來。她又為羅小虎的處境陷入深深的不安,也暗暗為香姑的命運而憂念不已。她想,要是自己前番就隨羅小虎迴到西疆,而這時又在他的身邊,那又將是什麽樣的境況?自己縱然不懼官兵和那些部勇的襲擊,但那種男女雜臥、尊卑不分、穴居野處、無異禽獸的生活,自己又怎能容忍,又怎能過得下去!她隻要一閉下眼睛去試想一下那些情景,便不禁毛骨悚然,冒出一身冷汗。


    傍晚,布達旺老爹又迴到牧地去了。臨行,他把達美拉到身邊,慈祥地看了她一會,又迴頭對玉嬌龍說道:“達美這孩子眼裏、心裏把誰都當成好人,我把她托給春姑娘,你能開導開導她,讓她也懂點人情世故就好了。”


    玉嬌龍不由心裏一動,隱隱感到有些不快,心想:在布達旺老爹的眼裏,一定把自己看成是個深諳人情世故的女人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帳篷裏時時都洋溢著達美和雪瓶的逗笑聲。玉嬌龍感到自離開烏蘇以來從未有過的恬靜和安閑,她每天幾乎把整個心都放到雪瓶身上去了。一天,她抱著雪瓶,久久地凝望著她,親呢地唿喚著她的名字。雪瓶也圓睜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緊緊地望著玉嬌龍,似在察看,又似在辨識。繼而她張開了小嘴,露出了笑容,笑得是那樣甜美,那樣動人。那笑容好似一勺蜜汁,又似一縷柔情,浸入玉嬌龍的肺腑,流進了她的心,使她感到無比的慰藉,無比的歡欣。達美正坐在玉嬌龍身旁喂她拾來的那隻小羊羔。小羊羔喝飽了奶,望著達美發出兩聲歡樂的砰叫。


    達美把它抱到懷裏,親呢地對它說道:“小乖乖,你是不是又在想你媽媽啦?你已經找不著你媽媽了,就是找到了媽媽,你媽媽也不會認你了。”


    玉嬌龍的心被觸動得隱隱發痛。她抬起頭來問達美道:“那天我剛到帳篷外,就聽到你在對這羊羔講話,說它媽媽把它丟了,是怎麽迴事?”


    達美:“羊群裏經常發生這樣的事情:母羊生了小羔,有時丟失了,有時又錯把別的母羊生的崽當成自己的崽來喂,對自己親生的崽反而不認了。這隻小羊羔就是丟在地上沒有母羊管的崽,多可憐。”


    玉嬌龍默然了。她埋下頭去久久地凝望著雪瓶,心中充滿了悲憫。望著望著,不禁又想起她被換失在祁連山中的兒子,那塊從自己身上落下來的肉,自己對他雖然連看都未曾看過一眼,但畢竟是自己連心的肉啊!他眼前竟在何處?又落到何人手裏去了?那個忍心的方二太太又是否真能疼他,也像自己疼愛雪瓶一般?玉嬌龍每一念及這些,心裏便感到一陣陣難禁的淒楚!這隱在心頭的傷疤,她不能告人,也無人可告,隻能讓它藏在心底,讓它隱隱發痛。


    五月的草原,暖暖的風把大地吹成一片碧綠。陽光照得人軟綿綿的,羊群吃飽了草悠閑地臥在地上,濃濃春意,將草原點染得異樣嬌媚,籠罩得異樣靜謐。這是牧民們一年中最愜意的日子。這一帶的風俗,每年五月十五那天,聚居在一起的牧民,不論男女老少,都要聚集到一個選定的地方,各自帶上牛羊肉、馬奶、酒和各種瓜果,大家圍坐一起,彈琴、唱歌、跳舞,盡情地歡樂一天。許多有情的年輕男女,都在這一天歡樂的聚會上,選擇自己稱心如意的人,結成終身相伴的配偶。


    牧民們盼著的五月十五這一天來到了。聚居在這塊荒僻草原上的人,雖然都是來自各地,他們彼此也都是來到這兒以後方才相識的,但由於大家都是窮苦牧民,都有著相似的命運,因此,彼此都能休戚相關,安危與共。他們把這天歡聚的地方選擇在靠山腳的一片坡地上;各個帳篷裏的牧民,早在三日前就開始動手做著參加節會的各種準備。


    這天早上,達美起來得特別早。她興衝衝地換了一身整潔的衣服,戴上玉嬌龍三年多前送給她的珠花,過來拉著玉嬌龍說道:“姐姐,今天是我們的節日,這附近的人都要聚集到山腳那塊草地上去歡樂一天,你也一道散散心去!”


    玉嬌龍連日來都在為思念她失去的兒子悶悶不樂,哪還有閑情去趕熱鬧?她婉謝道:“妹妹,我身體感到有些不適,讓我留下來給你看守帳篷,你也好放心大膽地去玩個痛快。”


    達美可不依了,一半兒央懇,一半兒撒嬌,一定要賴著玉嬌龍同去。玉嬌龍不忍過拂她意,讓她掃興,隻好應允了。


    早飯後,玉嬌龍在達美的催促下,隻略加修飾,身披一件猩紅色的披風,頭戴一頂綠色圓盤遮陽紗帽,將雪瓶兜在懷裏,便和達美一道攜手向山腳走去。她二人來到坡地前時,草地上已圍坐了許多人,正在互相交談著。那些人多認識達美,見達美來了,立時發出一片親切的歡唿聲。許多雙帶著驚奇和善意的眼光,一齊向她二人投來。達美帶著三分羞澀,七分高興,含笑向眾人答禮問候,玉嬌龍低著頭,利用帽盤遮住自己的麵孔,隻默默地走著。二人尋了一處空地坐下,一些和布達旺老爹交情較好的牧民,使將他們帶來的食物分出一些,給達美送了過來。那些收民來到達美麵前時,都要好奇地看看玉嬌龍。不管是誰,隻要看清了玉嬌龍容貌的,無不為她那絕代的美麗而感到驚異和震憾!他們迴到自己的坐地後,又把自己的驚異悄悄告訴鄰坐的牧人。一時間,隻見人群中到處都在竊竊私語,來給達美送食物的人也絡繹不絕。玉嬌龍心裏早已明白是怎麽一迴事了,她隻好把頭埋得更低,深悔自己不該前來。達美卻毫未察覺其中蹊蹺,隻漲紅著臉,笑迎著那些送食物前來的收入,不停地向他們稱謝。


    一會兒,布達旺老爹來了。他剛一進入圈地,便被一些牧人簇擁過去,將他安置在人圈上方的中央,一些人早在那兒給他鋪好了氈毯,擺好了各種食物。原來他在這群牧人中年齡最高,今天的節會應由他來主持。


    節會開始了。布達旺老爹端著酒碗,站起身來對大家說道:“諸位鄉親們!我們雖然來自不同的部落,可都是受苦受難的窮苦兄弟,這兒的天是我們大家的天,地是我們大家的地,我們隻有靠這塊天、這塊地才能活命。但願神靈保佑,別讓那些巴依、伯克把這塊天地給我們奪走了。今天是我們該歡樂的日子。我們的祖祖輩輩給我們留下這一天的歡樂,大家就盡情地歡樂個夠吧!”


    布達旺老爹說完話,舉起碗來一飲而盡。圍坐的人群中發出一陣歡樂的唿聲。接著,有人彈起三弦琴,許多牧人紛紛走到草地中央,載歌載舞起來,歌聲飄入山林,擴散到原野,草原上蕩漾起一片歡騰。


    達美並沒有去跳舞,隻緊緊依偎在玉嬌龍身邊;觀看著這草地上的鬧熱情景。


    就在離達美和玉嬌龍不遠的地方,有一個年輕的牧人,彈起弦琴,用他那低沉而帶著憂傷的聲音唱起一支古老的歌:“我還可以幸福地活著,因為我的眼淚還沒有枯幹。


    萬物都需要雨水來浸潤,我的眼淚啊,可以浸潤我這善良的心口。我還可以等待地活著,因為春天每年都迴到草原。春風把草原從沉睡中吹醒,我這一生啊,也將會降臨個溫暖的春天。“玉嬌龍仔細地傾聽著,她也被這淡淡哀愁的歌聲感動了,她感到驚訝的是:沒想到從這些粗野的牧人口中,竟能唱出如此動聽而又這般高雅的歌聲,比她在京城中所曾聽到的那些雅曲謳歌,不知要勝過多少倍。這不覺使她在一陣悵然之後、對這些牧人增添了一種親切之感。


    玉嬌龍聽著聽著,那歌聲忽地嘎然而止,接著,整個歡鬧的草地也突然沉靜下來。


    玉嬌龍不覺一怔,忙抬頭四顧,隻見場地中歌舞停了,那些坐在地上的牧人全都站了起來,一個個仰著脖子向坡上注視。玉嬌龍也瞬目向坡上望去,見坡頂上出現了五六騎人馬,一字兒勒馬排列坡上。中間一騎,胯下火紅色大馬,昂首挺立,渾身紅毛在陽光照耀下閃閃發光。馬上坐著一個漢子,頭紮紅巾,身穿白色排扣緊褂,那魁梧奇偉的身材,遠遠望去,有如一尊鐵塔。那漢子的麵孔雖然看不真切,但玉嬌龍卻已從那熟悉的身影上認出來了:那正是朝朝暮暮都在折騰著自己的羅小虎!


    玉嬌龍頓感心頭一陣劇跳,全身的血都湧上心來。一瞬間,她竟感到心慌意亂,不知如何是好了。


    幾乎就在同一時間,達美亦已認出羅小虎來了。她滿懷興奮地貼近玉嬌龍耳邊,急切地對她說道:“姐姐,你看,坡上中間騎大紅馬的那位就是羅大哥。”


    玉嬌龍隻“嗯”了一聲,沒說話。


    達美隻顧注意張望坡頂上去了,並來留心到玉嬌龍那紅一陣又白一陣的臉色。玉嬌龍忽又聽到達美有如祝告般地說道:“多感神靈保佑,你看羅大哥那神氣,他一定已經完全複元了。”


    正在這時,玉嬌龍懷裏的雪瓶忽然啼哭起來,吮著小嘴,把頭擺來擺去。她餓了,在索尋奶頭。要是在平時,玉嬌龍不論在做著什麽,總是立即停擱下來,連忙解開衣襟,將奶頭喂到了她的嘴裏。可在這樣的時候,玉嬌龍卻隻得咬緊嘴唇,任她哭去。


    她的心已經亂似麻了。


    雪瓶的啼哭聲,驚動了正在望著坡頂出神的達美,她忙迴過頭來,親昵地對雪瓶說道:“乖雪瓶,別哭,你看誰來啦?”她一麵拍著雪瓶,一麵指著坡頂上說,“那位伯伯,他是咱西疆最了不起的英雄!”


    “伯伯?!”玉嬌龍驀然閃起一個念頭:“若是羅小虎來到我麵前,我將如何對他說去?!”


    這時,人群裏又掀起一陣歡唿,羅小虎率著那五六騎人,縱馬向坡下馳來。


    玉嬌龍緊緊摟住雪瓶,心裏不住叨念著:“他如來到我麵前,叫我從何說起,又如何對他說去?!”


    一向深沉含蓄的玉嬌龍,突然間,竟完全失掉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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