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已冷卻。


    天明了。


    陳池讀著屏幕上的字。


    猜得出來,一個在大年初三單獨出遊的女子,對拍照毫無興致,站在雪山上,表情沉靜得讓人懷疑要往下跳,總是有什麽不開心吧。……怎麽不說話了?後悔和你先生吵了?


    不後悔。


    你有點後悔的,不過吵架也是一種互動。


    我現在終於知道你為什麽說你做這個職業賺不到錢了,你其實什麽有效建議都沒有,隻會像居委會大媽一樣糊稀泥。你以前不是說有一對夫妻都來找你開方子嗎,我想你的建議肯定是讓他們相互多溝通,這種話誰都會說。他們的錢花得不值,沒有每人打你一頓嗎?


    沒有,我順利收到錢了,但是原本說好的各付各,後來他們覺得虧了,兩個人合起來要求算一份,最後我給他們優惠,算了一個雙人套餐價。


    那你怎麽算我的?現在是服務體驗期嗎?


    是。以後你滿意了,想給多少就給多少吧。


    我恐怕給不了你多少,甚至不想給。我還沒有好好孝順過我爸爸媽媽,我得給他們存點錢,或者為自己存點錢,這樣以後我有什麽婚姻或者工作上的變故,他們覺得我有點錢傍身,就不會太擔心我。


    你已經有了主意。不妥協?不忍讓?……又不說話了,證明你在猶豫?……好吧,不和我說話是對的,現在你情緒不穩,勸你理智地分析你們的感情問題,未見得有效果。


    道理我都懂,什麽都不要再問,什麽都不要再說,不動聲色做好自己的事,想隱忍就慢慢感化破鏡重圓,想分開就準備充分雷霆一擊。


    你很聰慧,為什麽不這樣做?


    我做不到。


    你不覺得你其實很愛他嗎?


    愛?


    陳池盯著這一行,他想象不出許霜降打出這個字眼和這個問號時是什麽表情。良久,他把視線往下移,許霜降的後一句跟著,你一個大男人,老糾結著愛不愛這迴事,不膩嗎?


    陳池不知道她去哪裏了,他一直努力在想她可能去的地方。夜裏,在某一個瞬間,他突然想起他有許霜降的各種密碼,銀行的、郵箱的、社交賬號的,她在密碼管理上一向非常懶笨,不一定在離婚後會想到修改密碼。


    於是陳池試了,然後他果真看到了許霜降過去和別人的交流,包括她向情感專家謝驚蟄的諮詢內容。


    許霜降形容,她午睡在家中,中介領著別人來看房,那會子的她就像蘆粟站在高粱地。


    陳池不由想到,國慶假期裏他接到房東的電話,也是因為要賣房帶人來相看,他微笑說知道了。假期迴來下了飛機迴到住處,發現他走時拉攏的窗簾全部打開了,許霜降老喜歡擺在臥室窗邊的椅子也被挪開,隨隨便便支到牆角去了,他放下行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查看他送給她的那枚鑽石戒還在不在。


    蘆粟站在高粱地。


    蘆粟和高粱很像,丈母娘買迴來時,他第一次見到,許霜降就咯吱咯吱地給他演示怎麽吃,她齜出兩隻門牙,一口下去咬著那綠皮,晃著頭撕,就像直接用嘴扯甘蔗皮一樣,看得他心驚肉跳,生怕她不小心把牙傷到了,或者把嘴唇割破了,她卻笑嘻嘻將剝出來的翠綠甜芯喂到他嘴邊。


    他不知道她曾和別人,一個幾乎是路人的人,討論過在租的房子裏接待看房人的感受。她什麽都沒有跟他說。


    陳池飲了一口冷咖啡,讀下去。


    寧願用真本色處理一切問題,不肯虛與委蛇。你和別人鬧矛盾,至少會處理得優雅溫和一點吧?讓我來打個比方,你和一個人隔了十米的距離,你們的表情不會纖毫畢現,不過是遙遙相望,什麽都像是被柔光鏡濾過的。你如果和他說再見,會文明地揮揮手,或者,沒什麽聲音掉頭就走,即使你想啐人一口,但一般也不會用盡全身力氣朝他去噴,最多哼一聲給個白眼,誰也不想給一個十米遠的人花無用功。


    但是你和一個人貼身而站,穿了連體衣,你根本就沒法時時顧及展現自己最優雅的角度,所以你表現得特別自然,如果你和他要分開,會做什麽?抱怨、撕扯、推搡,把自己弄得披頭散發,有多少力氣就使多少力氣。


    你想說什麽?


    你懂。你還把他當做連體人。如果你在心理上站到了他十米之外,就不會這樣激烈。


    他帶別人去過一些地方,那些地方是我想去卻去不成的,他還帶別人到家裏。


    陳池想到他送走顧四丫後他們的爭吵。她說著艾瑪努埃爾二世長廊的購物店,連街邊的一杯咖啡都反複在意。她說著杭州西湖,連天色將晚後他帶著表妹順理成章住一晚都要諷刺。他給她的銀行卡鑽石戒全部撒一蓬扔還他,那一夜他憤而離去。


    陳池讀著她這句幽幽寥寥的話,不用再像當時那樣一條一條駁,卻仿佛看見了她坐在很遠處,細細巧巧地無措地傾訴。可是他現在,連辯都沒處辯。


    結婚離婚都離不開生活裏的油鹽醬醋,你有打算好嗎?謝驚蟄問。


    你一個不婚的人,說出這樣的話,感覺讓人不太適應,好像比我這個結了婚的人還要懂。


    聽過太多人哭訴了,自然而然懂了一些。決定離婚和決定結婚一樣要慎重,兩個人的日子和一個人的日子,無論怎麽切換,都涉及很多東西,情感、經濟、異性吸引力的折損度……你要通盤考慮好,切勿莽撞。


    如果有孩子,我不知道自己是否離得起,但現在沒孩子,我還離得起,最多以後像你一樣,不婚了。其實我發覺,一個人自由自在挺好。所以你說的那些情感吸引力什麽的,我都不在意。經濟確實要考慮一些,我不太想和爸爸媽媽一塊住,怕他們看著我難受,所以一個人住的話,開支會有點大。


    你已經想得這麽細了。


    陳池盯著屏幕,半晌閉上了眼睛。原來許霜降在那段日子裏,沒有和他說太多話,卻在這樣默默地憂慮籌謀以後的生活。


    謝驚蟄說,男人和女人不同,對男人來說,結了婚,那就是求偶求到了,以後他放放心心地把女人掩在身後,他就專注地去對付外頭的事情了。


    許霜降迴答,對女人來說,結了婚,那是旖旎的新人生的開始,她要花一段時間才明白,原來她向往的生活,是她以前瞧在眼裏的媽媽的生活。


    謝驚蟄說,女人將家裏整理得幹幹淨淨,大多數男人自己辦不到,卻很喜歡,但女人不能老是炫耀威嚇,你享受到的舒適家居環境,都是我綴在你身後辛辛苦苦拾掇出來的。


    許霜降問,我知道奮鬥裏,肯定有很多苦滋味。我願意一同盡力,在男人不太擅長的雞毛蒜皮家務事上多攬一些,但一定要明明白白地每時每刻地顯示出甘之如飴的模樣嗎?有些不高興,是真的不高興,還不能說兩句嗎?說了就是不甘不願嗎?


    陳池猶如看到小小的胖妹妹,抱著小皮球坐在地上,懵懂地抬頭看世界。


    許霜降和謝驚蟄討論了很多次,偶爾,從字裏行間,會發現她心情也還好,用平和的語氣淡淡說,結婚,其實比一個人生活要累。


    是的,所以需要勇氣和愛。


    霜霜有時候也會調侃,結婚了,我發現一個秘密,為何我才被解放一半?


    左右都是你們的領地,我們是被驅趕前行的人,隻能開辟生存戰場。無戰場,不生存。謝驚蟄調侃迴去,知不知道我們也羨慕?


    真的?


    真的。


    陳池不喜歡這個情感專家,謝驚蟄對許霜降講了太多雞湯般的道理。


    知道為什麽很多夫妻能一起打拚,生活條件好了卻走不下去?是因為妻子目睹了他的艱辛狼狽,所以他日後再大的風光都能得到別人的欽佩,卻在妻子這裏得不到等同的仰望,所以他和妻子在一起,無法真正地放鬆下來。


    若是在打拚過程中,妻子曾因為生活的不順心有意無意地抱怨過,那就更糟糕,一個男人的尊嚴曾被傷害過,那種感覺再淡,依然會讓他覺得沉重。於是,和妻子的生活在他的潛意識中,就會變成了一種約束,他被鞭策著努力拚搏,可是,人總有想休息的時候,某個階段,他遇到一個人,也許什麽都比不上妻子,但是,勝在沒有過去。


    勝在沒有過去。


    這就是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的原因。


    過去,就像兩人對麵而坐吃過大半程的火鍋底,酸甜苦辣的食材都放進去過,混成了一鍋滋味複雜得無以倫比的湯底,說它濃醇迴味悠長也可以,說它寡淡精華已去也可以。


    有些人覺得太過厚稠,又負擔得起,下一頓便喜歡再起一鍋新鮮清爽的,大部分人,過實在日子,就在下一頓仍將就著添點油鹽醬醋熬一熬,將它好好吃盡了。


    吃和不吃,總是選擇。


    他的霜霜,竟無言以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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