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雨,綿密冰涼。


    陳池隔著車窗玻璃,看見林虞走出大樓,撐起了一把灰黃格子傘,穿過街。


    他啟動車子,跟了上去,側目瞧了瞧林虞推開的那家小紹興飯店,加速開走了。


    這一夜,他依舊在許家樓下候到十一點,親眼瞧著丈人家窗戶的所有窗戶都變黑了,才開出了許家小區。


    雨一直下個不停。臨近午夜,大街上的車輛都極少,遠遠過來一輛車,遠光燈在雨滴裏散射得一片炫目,倏忽過去了,眼底便映出瞬時的暗。


    雨刮持續地搖著。


    陳池停在沒人的十字路口,紅燈一秒一秒地倒數。


    他忽然覺得這個地方陌生得就像一團圍在他車外的虛影,那些亮著一兩扇窗戶的建築物,那些撐著黑乎乎樹冠默立的行道樹,那些一直蜿蜒下去的黃路燈,沒有一樣是真實、溫暖或者親切的,沒有一樣東西和他有關聯,能夠像船錨一樣牽住他,讓他知道他的安紮處。


    她不在這座城市了。


    陳池以為恨一個人,或者痛心一個人,就是知道她在幾十公裏外的地方開始新生活,就是裝作很大方也必須很大方地允許她離開到那兒去,允許時間用各種生活裏的瑣事將他們之間的空間填塞住,不接近不躲避,到最後她過得怎麽樣的隱秘猜想很自然地沉埋下去。


    就是自她走那日,即對他們一起糾纏的過去和她一個人自由選擇的將來,保持男人高貴的沉默。


    但是她不在這座城市了。


    他花了兩個星期來否定這個懷疑,卻越來越肯定。


    她的閨房到了晚上從沒有亮燈,他在樓下登錄許家的局域網,從來沒有看到她的電腦或者手機上網。她若是搬去和林虞在一起,周末他卻從來沒有見過林虞拜訪過許家。


    那她去了哪裏?


    他的心窩子被許霜降戳了一記,戳完她走人,她走到幾十公裏外,他的坑就好像有個邊界。從頭到底,他們在一起七年多八年不到,糾纏的時間維度也有限。這個坑就固定下來了,每日裏吃飯睡覺工作和別人打交道,生活就像努力在鏟土,他一天天打著自己的地基,這些土正好一蓬一蓬地填掉她戳的坑。


    總有一天,他能再建一個家,心中一馬平川。


    可是她不聲不響不見了,那幾十公裏的坑忽然就不著邊了。


    陳池是真的將許霜降恨得咬牙切齒,心也空得感覺沒法填了。


    半夜裏,陳池迴到住處,洗去一身濕氣,仰躺在床上,在黑暗裏望向天花板,想著他在這座城市裏轉,原來,不管曬在太陽下,還是穿過霓虹燈,每天出門要碰見多少多少人,那些人又要碰見多少多少人,這些龐大的人群裏早就沒有了她的氣味蹤影。


    那是一種找不到邊際的荒蕪。


    天蒙蒙亮,許霜降不用鬧鍾也準時醒來了。睜開眼第一件事,就本能地瞧向頭頂,透過白紗帳的網孔,她的目光轉著圈兒打量木頭椽子。屋頂的石灰漿雖然呈現陳舊的黃色,與黑漆刷過的木梁卻還是對照鮮明,若是有什麽就比較醒目。


    許霜降順著椽木細細觀察了一番,又來迴掃描牆壁,未見到那小家夥兒,便大大鬆口氣。天涼了,估計它也該冬眠了,至少一冬天她可以睡個踏實覺。


    她這才伸著懶腰坐了起來。


    羽絨服蓋在她的三斤重蠶絲被上,也抵了半條被子。她的十斤棉花被的采購計劃就遲遲沒有啟動。許霜降穿衣下床,掛起蚊帳,極小心地拉開灰布窗簾。


    這間房久未人住,她來後,郭阿姨幫她一起收拾了一番。窗戶上原先糊的是年畫掛曆紙,邊角都幹卷了。苗老師幫她在窗楣上方敲了兩根長釘子,又找了一根細竹枝,她去買了一塊布,用自己帶來的手持式縫紉機勉強縫了一幅窗簾,就這樣她的房間掛上了窗簾。挺好的,隻是每迴收起或者放下窗簾時務必要輕手輕腳。


    窗外,礫子石滿地的操場已在晨曦中清晰起來,在孩子們日常不太活動到的外圍,青黃色的矮草猶在小石子間見縫插針似地冒著尖兒,還不曾徹底枯死。對麵的平瓦房已經打開了門,四十八歲的苗老師和四十六歲的郭阿姨一定起床了。


    苗老師和郭阿姨是一對夫妻,苗老師是連家溝中心小學的老師,派駐這個常平村教學點已經十年了,許霜降非常敬佩,尊稱他為苗校長。自他的兒子考上大學後,苗校長把郭阿姨也叫來住校了,幫著給孩子們做午飯。


    許霜降瞧見苗校長從教學樓那裏轉出來,走到操場上。苗校長的習慣,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要沿著教學點前前後後轉一圈,風雨無阻,又算檢查又算鍛煉。


    苗校長穿著他那件黑黃條紋醒目的粗線毛衣,走著走著就彎下腰,伸手拔了什麽。許霜降猜想那一定是牛筋草,這種草皮實,石粒縫裏也能長,冷不丁就要在他們的操場上高高地冒一株。苗校長見到,總會要拔掉。


    這個兼任了教學點負責人、門衛、清潔工、修理工的苗校長,個子相貌中等,頭上已經禿了頂,視力卻極好,這麽多年批改學生作業,從來不用戴眼鏡。早些年條件更艱苦,他說晚上要點起蠟燭備課批作業,結果都沒有影響他的好視力,他能在校門口就遠遠地瞧清楚湖上四爺爺撐的小木船,要是哪個孩子沒來,他早早就分辨出了,小船未靠岸,他就奔到岸邊去高聲問上了。


    苗校長高亢洪亮的嗓音,是整個教學點的一道風采。


    許霜降剛來時,虛心地向苗校長討教經驗,坐在教室後麵聽苗校長講課,他講赤壁之戰時,捧著課本在十個課桌間穿行,眉飛色舞,抑揚頓挫,聲音一直傳到操場上。


    許霜降就暗暗想,隻差了一塊驚堂木,苗校長就能媲美電視上國學講堂的說書大家。


    她到屋角牽的尼龍繩上取了毛巾,又從三腳木架上取了臉盆牙刷杯,打開門出去。


    眼睛又尖嗓門又大的苗校長,在籃球架那邊一個轉身,瞧見了她,遠遠地招唿過來:“小許老師,你起啦?”


    “哎,苗校長早。”許霜降側頭綻開笑,唿應著,感覺自己響得像隻枝頭喜鵲,胸腔隨著這早晨的第一聲打開,換進了一口初冬清冽的空氣,頓時舒爽起來。


    隔壁的廚房灶上繚繞著熱汽。


    “郭姨早。”


    “小許老師,你早啊。”灶後拿火鉗撥柴的郭姨探出頭來,她雖然比許霜降的媽媽宣春花年輕了十來歲,麵相卻更黝黑顯老,也許長期給小孩做飯分飯的緣故,臉上總是樂嗬嗬的,說話也十分和善,“今天星期天,怎麽不多睡一會兒?”


    “睡足了。”許霜降軟軟地一笑。


    “眼子裏的水可以用了,今天早上我們吃蒸紅苕。”


    “哎,紅薯好吃。”許霜降歡快道,熟絡地站在灶前,揭開眼子蓋,拿起大紅塑料勺子,往臉盆裏舀了一勺還未沸開的溫水,勤快道,“郭姨,你和苗校長不是要迴家一趟嗎,待會兒我來灌熱水瓶。”


    郭姨笑起來,叮囑道:“小許老師,今天午飯晚飯你要自己做,就用電磁爐,這灶頭用起來費事。”


    “我用得來,”許霜降轉移到一側的長條水池邊,擠上牙膏,接了一杯自來水,“燒灶其實很暖和,就是一會兒添柴一會兒炒菜來不及。”


    郭姨節省,做飯燒水都在灶上,許霜降來後,她將前些年一個支教老師留下的電磁爐拿了出來,和許霜降兩個研究了好一陣,檢查過它功能完好後就把它放在廚房裏,高高擱在木櫥櫃頂上,每周她和苗校長迴自己村看望家裏老人時,就熱情地提醒許霜降用電磁爐燒飯。


    “小許老師,你燒灶已經很像模像樣了。”郭姨誇道,往灶膛裏添了兩根小樹枝,“就是灶上鍋子太大,一個人的飯不好做。”


    “是咧。”許霜降滿嘴牙膏沫沫,聲音含在腮裏,嗚嗚地點頭附和,“隻能蓋住鍋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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