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子,”陸晴拿出一個袋子,捧到許霜降麵前,“這個是我家自己做的甜米酒,新年裏,給嫂子和陳伯伯陳伯媽嚐一嚐。”


    “嫂子,這酒好,跟酒釀水似的清甜清甜,稍微濃一點點,小晴兒送我家的這甕,我已經打開嚐過了,晚上要是大排檔開起來,吃著串串喝這酒,哇,太爽了。”顧四丫在旁嘰嘰喳喳道。


    “……這怎麽好意思?”許霜降盯著陸晴。


    陸晴的臉有點粉色:“這是我媽做的,不值錢。”


    “媽,”許霜降揚起嗓子,綻顏一笑,接過了袋子,轉身走出屋,“媽。”


    陳池和父親姑父剛剛吃完離桌,才移步到客廳裏,此時齊齊和汪彩蓮抬頭。


    “小晴送了一缸甜酒。”許霜降的眼睛掠過公婆,笑盈盈地注視在陳池臉上。


    陳池瞧向她手中的袋子,再瞧向她身後跟出的陸晴,不由失笑:“甜酒?”


    視線是一條線段,有起點,有終點。


    落在線段外的點會自知,就如許霜降此刻。


    她順著陳池的目光微微側身向後看,陸晴笑得羞澀:“我媽媽做的,知道我來找芳憐玩,就說帶一甕給顧叔叔家,再帶一甕給陳伯伯家,隨便嚐個鮮。”


    “哎呦,這可沉了吧。”汪彩蓮訝道。


    “小晴帶過來時,我就說過了,”陳鬆安道,“來找同學朋友玩,還提啥東西呀。”


    “自家做的,不值錢。”陸晴的臉明顯地嫣紅,含羞帶笑,越發有惹人憐愛之態。


    “自家做的東西,現在可難得了。”汪彩蓮高興地走過來。


    陳池也圍過來:“你路上做大巴顛簸,拿這些來幹什麽?”


    許霜降將袋子交給婆婆,抽身出來,倉猝地對顧四丫說道:“我用一下衛生間。”


    她合上門,直瞪瞪地盯向對牆,發現自己恨死陳池這把醇厚的聲音。


    顧家的衛生間隔音效果並不好,外頭的喧笑傳進她的耳中。


    她的婆婆汪彩蓮在興致勃勃問:“小晴,你媽是用什麽牌子的酒藥?”


    “媽,你不是想要向陸晴媽媽淘經驗自己做吧。”這是陳池的聲音,他侃起來總是那樣語調輕快,倒真像含了一口甜醴。


    “不單是你媽,我也想呢。”這是姑姑陳鬆安的笑聲。


    “我們年輕時候,廠子在山區,買什麽都不太方便,那會兒自家也做過甜酒,你爸爸過年喝兩口,十分喜歡呢。”


    “我一會兒就去問我媽媽怎麽做的。”陸晴的聲音透著雀躍。


    “那好呀,這兩年我們小區裏這些退休的老太太興起了做葡萄酒,我也學著做了一些,甜酒是多少年都沒有做了。”汪彩蓮笑道,“迴頭我也試一試。”


    “伯媽還會做葡萄酒?好厲害呀。”


    汪彩蓮被恭維得十分喜歡:“那有什麽,我們退休了沒事情,閑著湊在一起,東聽一句西聽一句,自己瞎弄的,就跟每家每戶做香腸一樣,有個大概方向,其餘的隨自己手輕手重,沒啥標準,不精細。對了,今年夏天做的葡萄酒,家裏還有一些,小晴,我給你裝一小瓶帶迴去,也給你媽嚐一嚐。”


    “這……這怎麽好意思?”陸晴靦腆地笑著說。


    “媽,你那酒……”陳池接道,笑聲一轉,“行行行,陸晴,你別抱太大希望,我媽釀的葡萄酒甜得嚇死人。”


    “我倒蠻喜歡喝甜的,苦苦的那種,我喝不慣呢。”


    “那正好,你就帶點迴家去。”汪彩蓮一瞟兒子,嗔道,“隻有你盡給媽挑刺,你小姑姑他們喝了都說好。”


    “我錯了錯了。”陳池忙不迭賠罪,笑聲裏轉向陸晴問,“你今天迴去嗎?還是在這兒玩幾天?”


    “今天不迴去,我明天走。”


    “我叫小晴兒再多待兩天,她說還要跑親戚呢。”顧四丫遺憾道。


    “你當人人是你,在學校裏有那麽長的寒假,我們是要上班的好嗎?”陳池打趣道。


    這些聲音多輕揚,好像紮在布袋子裏的小苗,總算透了氣見了光。


    “我們”兩個字就像一道刺,紮在許霜降心上。


    許霜降閉眼,調整了唿吸,打開門出去。


    那甜酒袋子已經抱在陳池手中,他抬眼看向許霜降,唇角猶勾著,那是剛剛談話間的愉悅所致。


    “差不多了吧,我們該迴去了。”陳鬆平發話道,“讓你們姑姑姑父好好休息一下,忙了一早上了。”


    “哥哥,嫂嫂,你們也迴去休息一下,晚飯再來家吃。”陳鬆安熱情邀道。


    “這太麻煩了,我們自家還有好多菜,熱一熱就吃了,你們就別操勞了,晚上大家輕鬆點。”汪彩蓮推辭道。


    “什麽操勞,我也就是把中午的剩菜熱一熱,嫂子,你們一定還來。”


    許霜降溫順地站在婆婆身後,聽著汪彩蓮和陳鬆安你來我往地談晚飯。


    “嫂子,我和小晴兒下午去逛街,你來嗎?”顧四丫問道。


    許霜降注視著顧四丫和陸晴,笑了笑,搖頭道:“你們去吧,我有事。”


    汪彩蓮和陳鬆安總算敲定晚飯還在顧家吃,陳家一行人熱熱鬧鬧地道別。


    到了樓腳下,陳池問:“霜霜,不舒服嗎?”


    汪彩蓮頓時側頭打量兒媳:“霜霜,你今天吃得不多。”她這兒媳,平日在家從不刻意減少食量,自然得很,該添飯就添,總要一碗半飯左右,今天午飯卻好像沒添。


    “沒什麽,迴去休息一下就好。”


    許霜降到家,真地直奔臥室。


    “沒事吧?”陳池跟進來,習慣性摸上許霜降的額頭。


    許霜降偏頭躲開:“沒事,犯懶,想睡個午覺。”


    陳池笑起來:“是不是除夕睡得太晚,昨天沒補迴多少?好,那你睡,我下午和老同學約了,出去一趟。”


    許霜降瞧著陳池帶上門出去,木敦敦坐在床沿。


    不一會兒,大門打開了,她婆婆的聲音響起:“早點迴來,還要去你姑姑家吃飯。”


    “知道了。”然後大門闔上了。


    許霜降在心裏數到十,估摸著陳池已該走到樓下的櫻花樹道,咬著嘴唇終於不再遲疑,走出臥室道:“媽,我下去買瓶酸奶。”


    “家裏還有呀。”汪彩蓮打開冰箱,“媽給你拿。”


    “我自己下去買,家裏這種不怎麽好喝,我換一種。”許霜降隨口扯了一個理由,正要換鞋出去,忽地心念一動,奔到客廳窗戶,學著婆婆先前的樣子往外瞧。


    這是一個能看到小區大門口動靜的好位置。


    各幢房子的樓前道匯聚處,栽了一棵高大的黃葛樹。冬天裏,褪盡了葉,沐浴在正午的陽光下。枝椏間纏了一隻花花綠綠的卡通氣球,一定是哪家小孩兒玩氣球的時候鬆脫了繩子。


    許霜降看到了陳池,看到他在黃葛樹下停住腳步,側頭望向另一條小道。


    那裏走出來兩個女孩,顧四丫和陸晴。


    她們歡歡喜喜地快步到他麵前。


    冬季穿裙子的姑娘總要比別的人出挑,許霜降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在陸晴身上停留得多些,修身羽絨服、長款毛衣下擺、毛呢小短裙,配著細長腿高筒靴,很普通的時下裝束,穿在纖儂有度的人身上,衣服便如層層疊疊花開,人也猶如亭亭玉立的花仙子。


    花仙子仰著頭,遠看,也能會意那一臉笑望的嬌俏樣。


    陳池,輕輕鬆鬆地站在那裏。


    “霜霜呀,還有一瓶老酸奶,我們這裏的老牌子了,昨天你喝了說挺好的,把它喝了,下午媽媽和你一塊兒到街上去再買一箱別的牌子。”


    許霜降慌忙迴頭:“好,好吧。我一個人去買吧。”


    “不急,不急,喝了再說。”汪彩蓮待媳婦極好,聽到許霜降要喝,連吸管都幫著插好了。


    許霜降拿著酸奶瓶,等囉裏囉嗦的婆婆走開去,探頭再望,黃葛樹下已經沒有人影了。


    徒留滿樹枝椏間那隻隨風飄搖的花氣球。


    半個小時後,許霜降在房中默然掃視,拎起箱子,敲開公婆的臥室。汪彩蓮正倚靠在窗前沙發上,隔著玻璃曬大太陽打盹兒。


    “媽,我接到公司電話,苗木培養室有點問題,要我趕緊迴去。”


    汪彩蓮愣得沒反應過來:“那……這,這怎麽迴去嘛?這還在節裏放假呢。”


    “我網上訂了機票,馬上就走,公司的事不能拖。”


    “什麽事啊?這麽急。”汪彩蓮像無頭蒼蠅一樣,陳鬆平中午吃得過飽,踱步去了社區服務中心,和幾個老夥計碰碰頭,陳池又出去會同學了,家裏隻剩婆媳倆,汪彩蓮一時懵得六神無主,手搭著許霜降行李箱的拉杆,“霜霜,公司一定要你迴去啊?”


    “是,這批幼苗廢了會造成很大的損失,我必須趕迴去。”


    “那,那你一個人怎麽走啊?”


    許霜降的聲音極鎮定:“不要緊的,外頭叫輛車就直接到飛機場,搭飛機很快,晚上就能到。我們出門走慣的,媽,你就放心吧。我已經和陳池說過了,他還是按我們原定的迴程時間走。”


    當她在婆婆的目送下,跳上一輛出租車,許霜降沒有想到,她會以這種方式離開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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