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仲曜不欲使蔡煜比吳英雄早太多時日抵達敦煌,於是進入安西轄境腹地之後,趕路的行程便慢了下來,時常每日隻行半日,到了下半日紅日高懸氣候炎熱,便尋陰涼所在宿營,或者打尖住店。蔡煜也正好細細觀察河西風物,隻覺民風淳樸,卻比內地更為固執,物產富饒,兼得農牧之利,到處皆是胡人商販,番邦宗教盛行,佛學昌明比中原有過之而無不及。寓居汴梁時,蔡煜痛定思痛,本來是深悔自己沉迷於禪境,可是,一路上參拜了許多高僧大德的法壇,接觸到許多剛剛從天竺傳到中土的佛學理論,竟然不覺得跋涉困苦,反而有些樂而忘返了,更對傳說中高僧佛經薈萃之地充滿著憧憬,聽聞吳英雄屢次派人到西土求經,蔡煜心下暗讚,此子刪改中土文字,多有倒行逆施離經叛道之舉,這求經一事,卻是千秋萬代的功勞。


    這一番長途跋涉,終於來到了敦煌城下,眾軍士連同蔡煜都鬆了一口氣,敦煌城經過吳英雄的整頓,商旅繁盛更勝從前,到處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連帶著賣小吃玩雜耍唱小曲兒的各色藝人也所在多有,在這裏可以聽到西方最新傳來一千零一夜的話本,也可以看中土唐太宗“千裏送京娘”雜戲。


    軍士在城中行走並無叫行人避道的權力,是以安思道等人隻能牽了馬匹,簇擁著蔡煜在滿街熙來攘往人群中擠著前進。忽然,前麵人群出現一陣騷動,路人紛紛避到兩旁,隻聽身旁賣烤餅的小販們低聲道:“周夫人來了。”紛紛將自家的攤子往街兩旁收拾,不多時分,居然自動給吳英雄周夫人讓出了街中心的道路,兩旁的路人都踮著腳尖好奇地朝裏張望,想要看看恍若天人的周夫人。


    未幾,隻見一輛馬車在十名騎兵的護衛下從長街對麵馳來,來到這中原雜戲攤子麵前卻忽然停下,隻聽馬車中周夫人柔聲問道:“盧校尉,可是又有中土新來的雜戲班子了嗎?演的都是什麽故事?”盧鍾傑看了一眼戲班子掛出來的牌目,馬鞍上俯低身子在車窗旁沉聲道:“稟報夫人,是‘蔡二郎千裏送京娘’。”裏麵的周後“哦”了一聲,便悄無聲息,盧鍾傑令車夫繼續趕車,十騎簇擁著馬車緩緩離去。


    “乖乖,吾這裏擺了兩個月的攤子,隻見過周夫人一麵,到如今才聽到她聲音,果然是天仙一般,這幾日耳朵也不能洗了。”“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豬頭模樣。”街市上仿若石化的眾小販這才又堆笑著高聲談笑起來,人群也同時變得熱鬧喧嚷起來。


    唯有避在道旁的隴西郡公蔡煜臉若死灰,呆若木雞。


    旁邊台上戲子念白道:“你與那公子千裏相隨,一定把身子許過他了。如今你哥哥對爹說,要招贅與你為夫,你意下如何?”那扮京娘則答道:“公子正直無私,與孩兒結為兄妹,如嫡親相似,並無調戲之言。今日望爹媽留他在家,管待他十日半月,少盡其心,此事不可題起。”說完又依依呀呀唱著中土時興的調子曲牌,台下的蔡煜卻隻管渾渾噩噩地發愣,不管是念白唱詞,還是旁邊的震耳欲聾的彩聲,盡皆渾然不覺。七月的汴梁,悶熱而潮濕,對於從高粱河帶迴兩處箭創的趙炅來說,這個夏天尤其難過。一路潰退耽誤了傷勢,傷口潰爛長成惡癰,即便是妙手迴春的禦醫,也無法消除那輾轉反側的痛入骨髓,而比這跗骨之蛆一般的疼痛更甚的,是不時糾纏趙炅的噩夢,每當昏沉,還未甜睡,便似有無數厲鬼在耳畔唿嘯嘶喊,醒來時頭痛欲裂,渾身發冷,貼身小衣濕成一片,雖有侍寢的妃嬪宮相伴,卻仍是胸中惶恐,手足冰涼。


    有時夢到契丹大軍兵臨汴梁,石守信曹翰等宿將卻如當初高粱河一般,勒兵不救,眼睜睜看著自己被契丹人擄去,這夥人便立了趙德昭做皇帝,天下人都拍手稱快,歎道這謀害長兄的惡徒總算遭了報應。有時夢到被燒成焦炭的蔡煜和七竅流血的孟旭一起喊冤,黑白無常卻做胥吏模樣,手執著類似開封府大堂的刑枷,要所拿自己去閻王那處,眼看著一雙大腿被放進了血肉磨盤裏麵,趙炅驚醒過來,掀開膝上搭著遮住雙腿的黃綢,卻見那箭創結痂裂開,疽癰又流出了不少膿水,鑽心的疼痛,正與那夢中所感相似。


    “來人!”趙炅大聲叫道,以顫抖的手指指著股上傷處,“快傳禦醫!”內侍不敢朝官家股上看一眼,戰戰兢兢應了一聲,一路小跑而去。夏季濕熱,為防止捂著傷口,使潰膿惡化,即便是尊貴無比的大宋官家,雙股以下也隻能以薄綢虛掩,隱約可見潰爛醜陋的傷口。而趙炅最忌旁人眼神落到那處,接待朝臣時,都居於下有遮擋的桌案後麵,若是宦官侍衛的眼神偶然在那處停留被他察覺,立刻便會引來雷霆之怒,狗命不保。


    “武功郡王趙德昭求見陛下。”見官家小睡醒來,當值的宦官不敢怠慢,忙稟報道。“傳他進來。”趙炅整了整身上黃袍,不自覺地左右看了看,進來朝見的官吏立於在胡床桌案的對麵稟報大小事項,並無可能看到自己身下幾乎不著寸縷的可笑模樣。如果禦床旁邊有銅鏡的話,他會看到自己的眼眶已經深深地凹陷下去。


    趙德昭大步邁進來,他的麵龐依稀有幾分趙匡胤的影子,卻要比趙匡胤去世時候年輕許多,年輕得刺眼。“官家。”見德昭恭恭敬敬行了臣子之力,趙炅輕舒了一口氣,緩緩道:“日新,天家亦有親情,一家人不必拘謹。此刻沒有旁人,坐下說話吧。有什麽事情?”


    趙德昭依言坐在旁側一個繡墩上,秉道:“沒有旁的,微臣此來,隻為近日禁軍裏麵有些怨言,言道攻打太原的賞賜還未發,微臣不敢隱瞞,特來稟報官家。”


    趙德昭提到禁軍的時候,趙炅的眼角抽搐了一下,左眼皮子居然不自覺地跳動起來,緩緩沉聲道:“那依汝之見,又當如何?”


    趙德昭不覺官家已是怒火暗熾,拱手道:“朝廷早有成例,有功必賞,正月誓師北伐,將士們勞苦數月,朝白刃冒鋒矢,平滅太原,此誠必賞之大功也,此後雖有幽燕之敗,但為上者當賞罰分明,德昭為朝廷計,官家當犒賞三軍將士攻克太原之功。”趙德昭本是寡言淡泊之人,唯喜讀書,不好名利,雖然曾有過當皇帝的機會,也曾聽傳言有可能正是這二叔害死了父親,但這四年來,不管趙炅如何忌憚於他,在麵上總對他極度優容,趙德昭也就漸漸放下了心中提防,甚至今日做出這等極為幹犯著官家逆鱗的事情。


    趙德昭言罷,屋子裏一時靜了下來,趙炅雙手緊緊捏著龍椅的扶手,緊盯著趙德昭垂下的頭顱,若不是畏懼天下人悠悠之口,他幾乎要在得知石守信等宿將擁立德昭的那一刻便要將此子斬首,絕了後患。隱隱有些風聞,欽天監術士觀天象,若幹年後,這大位還是要迴到匡胤一係。可是,即便是貴為皇帝,有的事情也隻得隱忍,青史可畏,眾口可畏。繚繞的熏香裹挾著刺鼻的藥味,靜靜地彌散在兩人周圍,隻聞趙炅越來越沉重的唿吸聲,終於他壓下了心頭的怒火,反而帶著一絲嘲諷地意味,沉聲道:“幽州城下,眾軍多有欲擁立汝者。既然如此,這犒賞三軍之事,日後汝自為之,猶未晚也。”說完,也懶得理被羞辱得臉色已經有些青白的德昭,揮手叫內侍將他帶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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