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不兩天,熊、蘇二人又過二堂,照樣又是下麵不肯承招,上麵不容分說,加以屈打。傷上加傷,縣太爺非刑又多,哪受得了!二人經過幾次昏厥之後,實在無力再挺。熊友蘭首先認命;戌娟雖然苦口悲號,無論要她承認什麽都可以,隻請縣太爺不要冤枉這素不相識的好人!過於執早就認定了這兩個是由想通奸而合謀的兇手。“沒有奸夫,如何完案?”戌娟那種說法,更使得他有氣,哪裏還有絲毫憐憫之心!戌娟接連多次受了好些酷刑,實在忍受不住,又聽熊友蘭顫聲哭喊道:“撞到這樣瘟官,是前世的冤孽!我一個男人都受不了,你不必再顧我。我們還是一同冤枉死了吧!”戌娟也看出官不容人說理,剛畫完供,人就暈死過去。


    過於執本嫌二人挺刑,又因畫供以前,還喊冤枉,越想越有氣,等到犯人還押之後,便和幕賓說,“這樣‘刁民’,非都判他極刑不可!”在賓主雙方密計之下,熊友蘭固然是拐帶少女,圖才害命的殺人犯,蘇戌娟也成了預謀殺害尊親,並且幫助行兇的兇手。這類上行的公文,過於執照例字斟句酌,看了又看。經過幾次的修正,又加上:“似此極惡窮兇之徒,若不處以重典,實不足以張國法而儆刁頑……”然後申詳到府裏去。


    常州府是個老翰林,所講究的是吟風弄月,煮酒清談,一麵做著官,一麵卻又要避免風塵俗吏的稱號。他隻顧詩酒風流和所謂“名山亊業”,當然無暇過問民間疾苦。何況過於執曆任繁巨,官場中都稱他為全省第一個“幹員”,是上憲最器重的人。因此,連公文都沒看,便委之於幕賓。幕賓早就受過東家的囑咐,而無錫縣來的公文,又真稱得起老吏斷獄,又“幹淨”又“周密”,極少有過漏洞。樂得省事,留出工夫去培東家撙酒論文,賞花玩月。在“……既是人證俱全,兇犯所稱陶複朱查無此人,豈容狡展!……是否應予依擬……”等例行詞句之下,再往臬司申詳上去。這無辜的兩條人命,也就隨同卷宗,容容易易地送到省裏。


    熊、蘇二人開頭也不是不想翻供,因見這位知府大人生得又髙又大,強睜著兩隻布滿紅絲的大眼,醉醺醺坐在堂上,未容開口,便把驚堂木亂拍,看去比過於執還兇。路上又受了解差不斷地恫嚇,驚弓之鳥,瘡痍未複,惟恐再受非刑,隻歎了口怨氣,便聽其所為。


    江蘇臬台出身是個紈絝子弟,三十多歲就升到江蘇提刑按察使,講究的是吃喝玩樂。後房妻妾有七八個,應酬她們還來不及,哪有心思去和犯人打交道。仗著他父親是朝中親貴,又用重金聘了兩位有名的幕賓,代他辦的公事非常漂亮,手筆更好,把公文寫得頭頭是道,和作文章一樣,極盡抑揚頓挫之致,才得一帆風順,當了全省掌刑之官。臬台前後台本錢這樣充足,當然用不著他費心,連申詳的公文都沒見到,便由這兩位名幕包辦,略微經過一番手續,依舊“如擬”,照例申詳到刑部裏去。


    刑部員司因見人贓俱獲,府臬兩審俱照原判,初審的問法極精明而仔細,兇手又沒有上控,分明情真罪實,也就擬了秋後處決。再經朝審,“釘封”1發迴。


    公文往返,不覺到了第二年的秋天。這兩個無辜的靑年,雖然分押男女二監,不能見麵。日子一久,傷已養好,監中的難友對這二人,也由熟悉而發現這件奇冤,激發了人類的同情心,知道案經三審,又無親人代為上控,分明冤沒海底,萬無生路。都說:“事情如果出在長、元、吳2三縣,原審都有指望,偏撞在過於執這個瘟官手裏。”熊、蘇二人都知道自己沒有救,悲憤無用,也就準備活一天是一天,伸冤的想頭一斷,體力也漸漸恢複。


    戌娟因自己落了惡名,還連累好人,反正跳在黃河洗不淸,每次得到梁大嫂和楊氏的接濟,一定設法分一半給熊友蘭轉送過去。


    熊友蘭開頭隻怨自己多事,受了戌娟的害,又悔又恨,經過三審之後,漸漸發現戌娟也是無辜,事情不能怪她,隻是狗官可惡,冤屈良民。再見戌娟對他那樣關心,也被感動,反覺自己是個苦人出身,監中苦楚還能忍受,戌娟年紀不滿二十,又是一個孤苦伶仃的少女,雖比自己多了一個親人,但相隔遠,並非富有,每次送來的錢物,想必有限,她卻定要分送許多給自己,越想越不好意思,於是由埋怨變成感激,老想能見戌娟一麵道道謝。無奈一牢之隔,渺若山河,春去秋來,苦無機會。


    這天夜裏,熊、蘇二人睡夢中忽聽點名提人。經過這長一段苦難日月,監牢裏的一些過節,二人都有一些耳聞眼見,明知此去必死,雖然有些驚悸,繼一想,事已至此,這樣人世,也沒有什麽可留戀,索性早死好了,省得在監牢裏苦熬,老受這個活罪。心神一定,匆匆應聲爬起,聽憑下手。人命重犯,全都帶有鐐銬,手續也早辦好,不費什麽時間。等押到“王廢基”3刑場,也就初更左右。


    監斬官還沒有來,熊、蘇二人被押在旁邊小席櫥內,靜候到時“標朱”4。都盼早死,對於死前官府照例要賞的一頓最後酒食,也始終不肯吃一口。已涼天氣,如入寒冬。二人跪坐在陰濕冰涼的土地上候了半個多更次,手酸腳麻,心都冷透,偏是不能起立,空自怨哀,無計可施。


    熊友蘭首先忍不住怒火,口裏咕噥著說:“我們反正冤枉到底,任憑你殺!為什麽臨死以前,還要給我們多受好些活罪?”


    旁邊一個差人接口道:“我們蘇州府況大人是有名的青天,向來體貼犯人,從不許我們隨便打罵,有時連提前給你們吃的這頓送行酒,也要親自査看一下。這裏有酒有菜,想讓你們盡量吃個夠,莫要餓死鬼投胎,再來犯法。你們偏是一點都不肯吃,卻怪人家來得晚?這是蘇州府,要是別處州縣,早請你們‘吃生活’5了。橫豎要死,你們年輕人不要心急。”


    蘇戌娟本來也想開口,無意中聽出監斬官是蘇州知府,姓況!猛想起近數月來,在牢中常聽難友所說這位蘇州府知府況鍾的為人,心方一動,忽聽吆喝之聲。偏頭往外一看,前頭一對大燈寵,照著一名“頂馬”6、四個差役、四名劊子手和一乘四人抬的藍呢官轎,轎後還跟著一名騎馬的“簡房”7,由通往府前街的石子路上走來,除原伺候在官棚內的差役不算,連轎夫帶官不過十五六人,這比平日所見官府的威風勢派,雖然要小得多,當此悲風怒號、殘月無輝、白楊蕭蕭、聲如潮湧的秋夜,轉眼便要身首異處,永為屈死冤魂的當兒,多麽意誌堅強的漢子,心裏頭也由不得要跳上兩跳,何況這兩個未經事故的無辜靑年男女!二人當時心裏震了一下。


    戌娟見正麵官棚內燈火通明,轎已落下,一個身穿公服的官員已低頭走了進去,忍不住向旁邊一個老差人顫聲問道:“這位老爺就是況鍾麽?”


    差人喝道:“不許亂喊官諱!你們案經三審,又奉部批,不要說是青天,就是白天,也救不了你。隻有定定心等著去投你的好娘胎吧。”


    熊友蘭也被戌娟提醒,見她迎頭挨了一悶棍,自己本來想問的話,也全被壓了迴去。正覺就要處決,斷無生路,剛咬牙切齒歎了口怨氣,忽聽戌娟突然悲號了一聲“冤枉”!心想:“雙方同一命運,反正是死,喊他幾聲冤,稍微出點惡氣也好。”便跟著喊起冤來。


    戌娟見喊了一聲冤,旁立差人並未喝罵,隨又喊了兩聲。


    熊友蘭見看守差役雖在冷笑,不曾發話,知道犯人臨刑前,非但常要喊冤,膽子大的,還要把官府對頭罵上一頓,樂得借此機會把過於執也罵幾句。蘇戌娟跟著也罵。


    看守差役見二人越喊越起勁,忍不住勸道:“你們已非上西天不可了。此時罵是白罵,冤也白喊。雖然況大人不許我們打罵犯人,這類事他見得太多,你喊破喉嚨也沒有用處。”


    熊、蘇二人也明知道此時喊冤無用。平日常聽人說,這位況大人是包龍圖轉世,專能為老百姓伸冤做主,多麽不白的奇冤,經他一問,當時便能問個水落石出。當此死生交關之際,由不得生出萬分之一的最後希望。


    初意官棚相隔不遠,況青天一定會聽見,隻要傳唿帶人,事情就許有了生路。哪知喉嚨全都喊幹,並無絲毫迴應。強掙著半個身子,偏頭往外一看,當中官棚內公案上的蠟燭業已點起,兩旁還有差役舉著好些燈籠火把。


    官已升座,似在翻看什麽公文,相隔才二三丈,喊冤之聲決不會聽不到,休說朌他伸冤做主,竟連頭也未向外抬。方才的滿天寒星和半鉤殘月已全隱而不見,棚外大片刑場上暗沉沉的,風還是唿唿亂響。想起前在無錫縣含冤受審,也是陰天,隻是今夜雨還沒下。迴憶前情,不約而同歎了一口怨氣。


    戌娟更忍不住心裏一酸,痛淚往外直迸。正想:“算了,算了。姨娘怎麽不來收屍?連這死別生離的最後一麵,都見不到?”忽聽官棚內一聲傳唿,還未聽清,旁邊看守的四差役便走過來帶笑臉道:“現在就要‘過府’8,定定心,我攙著你們走。”


    熊友蘭雖然常在外麵隨人經商,並不知道什麽叫“過府”,糊裏糊塗,先被二差役一邊一個,拉了膀臂便往外走。蘇戌娟向不願被男子拉扯,忙說:“我自己會走。”剛用一腿支地,掙紮起立,不料腿腳均已麻木,連掙兩個沒掙起。另二差役忙搶著把她拉了起來,也是一邊一個扶住,往官棚那麵走去。戌娟腿腳均已失去知覺,隻得聽之,因內中一個差人把她膀臂拉得緊了一些,滿腹憤氣無從發泄,明已覺出官棚內坐的就是難友們平日所說的“包龍圖”也不會來救她,依然喊起冤來。


    熊友蘭認為天下老鴉一般黑,當官的不會有好人,冤是白冤,把血喊出來也無用處,憤怒已極。先沒出聲,因聽戌娟還在不住喊冤,覺著她太可憐,脫口罵道:“和這些瘟官有什麽道理可講……”


    這時,熊、蘇二人已將被帶到官棚門前,皂班頭低喝了一聲:“不許放肆!”忽又聽監刑官接口道:“臨刑唿冤,常有的事,天明就要正法的人,你們不必多管。”二人本已住口,戌娟一聽座上官的口氣雖和過於執初審騙供時那樣輕言細語差不多,不知怎的,覺著內中帶著好些矜憐之意。並且話一出口,立時肅靜無聲,那些差役們也沒一個狐假虎威,橫眉豎目,由不得心中一動。再偷眼一看,座上官是個中等身材,年約五十,貌相清臒的老者,並不那樣神氣活現,正和難友們所說的況青天一樣。先人之見和死在頃刻,千鈞一發的眼前形勢,使得她由內心深處起,又脫口喊出了一聲“冤枉”。


    這位監刑官正是蘇州府知府況鍾,因人甚公正,長、元、吳三縣的老百姓對他非常敬愛,曾經有三次調任和罷官,都被數以萬計的老百姓“攀轅臥轍”9,攔輿哭留,並且為他罷過兩次市。他雖然以一個寒士出身的“佐雜”10小官,升到蘇州府知府,竟連皇帝都知道他的姓名,還為他下過禦旨。


    這樣名望大的清官,自然要受到上司同僚的忌恨。仗著多年為官,公事熟練,做人又那麽踏踏實實,非常細心,不肯絲毫馬虎,對於上司同僚又是不諂不驕,恰如其分,忌恨他的人也是無可如何。這次奉命“過府”監斬是例行公事,隻要到時驗明正身,標完朱把朱筆往身後一扔,給犯人插上“招子”,等殺完人,“排衙”11迴去,就算交代。但是辦得十分謹慎,到得也比別的官早。


    一進官棚,先看卷宗,看得很仔細,從頭到尾,一字不漏。這是他的習慣。正覺此案情真???實,原審官並未錯判,忽聽棚外男女二犯同時在喊冤枉。這類刑前喊冤是常有的事,此案人贓俱獲,毫無疑義,也就沒有放在心上。等看完卷,把人役點過,辦完例行手續,傳話“過府”。


    隔不一會,猛聽官棚外又喊了兩聲“寃枉”,因其近在門外,深夜寒風中聽去,比方才幾次喊冤的聲音分外顯得淒厲刺耳。知道這個犯人年紀很輕,雖然事已定案,無可逃刑,也由不得心裏動了一下。


    後見兩個犯人跪到麵前,男的滿臉怒容,一言不發,女的還在不住喊冤,暗忖:“這小姑娘雖然罪有應得,到底被人誘脅,受此重刑,年紀輕輕,也頗可憐。”便溫言說道:“你們放安靜些,等本府問完之後,有什麽事情求我,隻要辦得到的,都可商量,光喊冤枉是沒有用的。”


    熊、蘇二人第一次聽到官會對他們這樣說話。這和過於執問案神情完全不同,不知怎的會使人感覺到內中有一種溫暖。尤其是那一雙很清亮的眼睛,不像過於執那樣朝人臉上死盯,也不像常州府那樣吹胡子瞪眼一味恐嚇人。雖朝自己看過兩眼,更絲毫不像其他官吏差役那樣帶出厭惡淩辱的神氣;加上過去的成見和很難滿足的希望,由不得乖乖地應了一聲:“是!”把頭低了下去。伸冤求活之心過於迫切,也使得這兩個無辜的青年並未聽出對方所說有仕麽含義。


    況鍾照卷宗所載驗明正身,核對完了姓名年籍,見刑房送上斬犯身後所插的招紙,拿起筆來準備“標朱”,要往犯人姓名上去勾點,又朝二人看了一眼,停筆問道:“方才我已說過,隻要本府能辦的事都可以辦。現在快‘標朱’了。你們並無親友在場,有什麽後事後話,快想一想。免得臨時想說來不及。”


    熊、蘇二人先和況鍾問答時,見對方辭色始終那樣溫和,並還帶出憐惜的神氣,滿心熱望著問完姓名便可伸訴冤枉,萬想不到他們苦盼救命的況青天會說出這樣話來。剛聽出口氣不妙,頭腦裏便轟的一下,跪坐在地,做聲不得。


    況鍾連問兩次有無後事相托,見二人均未開口,當是驚懼過甚所致,心裏說道:“可憐!”由不得把朱筆放下,把二人的案由和供詞再看了看,覺得實在沒有判錯,暗中歎了口氣,二次把朱筆拿起,又要往招紙上點。


    蘇戌娟忽然把身子一挺,厲聲急唿道:“誰都說你是青天包老爺,你就讓我們冤冤枉枉死了麽?”


    熊友蘭挺跪怒道:“什麽青天包龍圖,還不都是一樣!我們老百姓就該冤枉死,有什麽好講!”


    犯人臨刑前罵官也是常事,況鍾並不在意。因為熊友蘭聲色俱厲,無意中又看了他一眼。燭光照處,忽然瞥見熊友蘭左眼都已進破,新掛著一道寸許來長的血痕,女犯唿號更是激烈,與平日所見臨刑唿冤的兇犯好些不同,並且男女兩犯年紀都輕,以前從沒打過官司,府、縣兩審均未擁供到了已成定案,無法挽迴之時,反倒這樣激昂悲壯!方才所閱看的案由和供詞重又浮上心頭,由不得心中猛然一動,迴顧簡房道:“三更過了沒有?”


    簡房恭答:“此時雖還不到三更,大人該‘標朱’了。”


    況鍾將頭微點,見女犯雖然還在唿冤,因為悲憤過度,神誌失常,業已不能成聲。男犯隻以怒目相視,順眼角往下洗血。便向二人溫言說道:“你們先不要情急,聽我好言相告。本府也覺你們年紀輕輕,死得可惜,無奈業經三審,又奉有部裏‘釘封’迴文,事情是沒有指望的了。不過你們口口聲聲在喊冤枉,想必有些緣故。現在還有兩個多更次,你們把氣平一平,有什麽話,好好地說。”


    蘇戌娟喘息尚還未定,聞言轉念一想,精神立振,脫口便道:“小女子被冤枉死,情願認命。隻是求求青天大老爺,不要讓我連累好人。”隨將自己和熊友蘭素不相識,隻在皋橋問路才得相遇的經過說了出來。


    熊友蘭聽況鍾一問,便把現有東家陶複朱可作見證,過於執聽信手下吏役的話,不傳證人,屈打成招之事,一一說出。


    況鍾先前細閱全案,並無漏洞,隻是剛才想起男女二犯的口音一是無錫,一是淮安,稍微有點可疑,但這一點決不能就作為是男女二犯不曾殺人的理由。正覺這些話都是白說,忽聽男犯說起十五貫錢是東家陶複朱命他帶往常州買木梳的貨款,無錫縣未傳證人,不禁吃了一驚。


    再一細問案情經過和先閱過的案由供詞一對照,又問出陶複朱常年經商於江淮之間,官府隻一行文便可傳來對質,卷宗上竟沒有提!而女犯的口氣又是那麽堅強天真,既不怕死,也不像是戀奸情熱,想代男犯開脫神氣。由不得心裏便打起鼓來!暗忖:“這兩人一住淮安,一住無錫,男犯更是一個商夥,哪有多少勾搭機會。男往常州,女往皋橋,都走一路,也不能因為問路同行,就認作是殺人兇犯。不過,最重要的關鍵,全在這十五貫錢上。如照女犯所說,是她姨母贈予尤葫蘆的本錢,還可說是雙方至親,意圖串供包庇,並且她那姨母也未出頭代她上控,大有情虛之嫌。男犯卻是業已供出錢是東家陶複朱的貨款,並且還說他被冤時,陶複朱正住蘇州“玄妙觀”12悅來店,有店簿可查。


    忙命長隨任健拿了府牌,速騎快馬往悅來店調取店簿,限半個更次以內複命,越快越好。跟著又向熊、蘇二人反複詢問,越問越仔細,也越覺出男女二犯理直氣壯,一點不像裝假,暗中示意刑房吏,把供詞仔細記下。這一來,連簡房長隨都被嚇壞,知道這位大人隻要遇上疑難的事,非把它弄淸楚不可,什麽亂子都敢闖,俱都愁顏相對,代他著起急來。


    簡房是個刑房出身的老公事,實在忍耐不住,幾次湊到公案旁邊,悄聲迴稟說:“三更快到,請大人‘標朱’吧。”


    況鍾專心致誌很沉穩地向犯人仔細問話,沒有理睬。


    隔了一會,簡房又湊過去,暗中稟告說:“三更已到,此事關係重大,如真‘失入’13,恐怕要出亂子。請大人千萬慎重。”


    況鍾聞言,猛被提醒,暗忖:“如果不是冤獄,我為百姓丟官吃虧原不相幹。如是冤獄,這個牽連太大,由無錫縣、常州府到臬台、撫台,都要受到很重處分,何況‘釘封’部文已到,萬難更改的事,所以犯人臨刑唿冤,雖有明文規定,也從沒人肯為出頭做主。我就算豁出這頂烏紗不要,去到撫院請求,也是白砸釘子,於事無補。奉命監斬,職權止此,此時已近三更,如何能夠挽迴?”正在非常為難,同時瞥見簡房不敢再催,卻借剔燭花為由,輕悄悄把斬犯的“招子”往手邊緩緩移來,滿臉都是愁急之容。知道事情萬難挽救,心中一狠,又去拿筆。誰知前兩次拿筆,原認定犯人罪有應得,隻是年幼無知,又無親人,想問他死前有無請求,心裏雖存惻隱之念,一麵仍當公亊在辦。這時卻老想著這兩個年輕人至少有一個是冤枉,隻要這支筆往招子上一勾一點,兩條人命當時斷送。


    手剛觸到筆杆,已經有些發抖,等到勉強把筆拿起,手更抖個不停,簡直沒法往招子上點劃。那支筆也仿佛比什麽東西的分量都重,不聽使喚,幾次順手縫要往下掉,竟然無力將它捏緊。同時瞥見蘇戌娟滿臉痛淚交流,麵向自己,充滿著萬分迫切的乞求神氣,比熊友蘭看去還要可憐,連先前對她還有一些懷疑之處,都被衝淡好些,由不得心中一酸。


    長隨任健,人甚能幹,很快就將店簿取到,向況鍾稟告,說:“悅來店東夥都說,熊友蘭和他東家陶複朱以前都是店中老客。熊友蘭搭夜航船到無錫去的那天,正是尤葫蘆被殺的前半夜。小的因觀前街離此才裏把路,恐太爺要問話,騎馬先迴,他們隨後就到。”


    況鍾仍然不動聲色,接過一看,正是前去年的兩本店簿。便從頭看起,一直看到兇案發生的那一天,才將店簿合攏,坐在公座上沉思起來,連那支朱筆也忘了放。


    這雖隻是半盞茶的光景,滿堂吏役全著了慌。那個忠厚的老簡房實在放心不下,又悄悄湊將過去,吞吞吐吐地勸道:“此……此亊非同小……小可,請……請,請太爺……”


    況鍾突把手中筆往案上一擲,兩眼一睜,微怒道:“犯人暫時退押待命,一切由我擔待。傳轎,上撫院!”


    這些吏役都知道況鍾的為人,見他口氣神情這樣堅決,自然不敢多口,連聲應諾,依言行亊,把犯人帶了下去。


    況鍾因時間共隻還有二個更次,事情非快不可,便命刑房等人暫候,隻帶一名簡房—盞引路燈籠,匆匆起身。行前又命任健速騎快馬,往觀前街那麵迎去。吩咐悅來店的東夥迴去聽傳,免其在深夜寒風中久等。邊說,邊往轎內坐進。


    彼時蘇州轎夫是有名的快腿,又都敬愛本官,知道這位況知府心熱認真。等人坐好,抬腿就跑。相隔隻有一裏多路,轉眼趕到。簡房照規矩先往門上投帖,況鍾不要轎夫“打住”14,命速放落,隨在簡房後麵,走向轅門裏去。


    注:


    1明淸兩代秋審發迴處決人犯的公文,例用棉紙搓條縫好,外加火印,名為“釘封”。


    2舊蘇州府轄三縣,長州、元和、吳縣。


    3本元末吳王張士誠王宮廢址,為當時秋審處決犯人的行刑場所。解放後,已改建為蘇州布人民公園。


    4行刑前,監斬官必須驗明正身,在斬犯“標杆”上用朱筆勾點一下。


    5江南土語,等於北方的挨揍。


    6地方官出來的前導長隨。


    7專管本官各種名帖(包括參謁上司、拜會僚屬和尋常朋友之用,其形式寫法各有不同)的書吏。


    8秋審處決犯人的公文,批迴以後,行刑前出首府驗明正身,核對案由,名為“過府”,是當時必須有的手續。


    9舊時代,好官極少,隻要肯為民做主的官,老百姓對他就愛如父母。這類受到人民愛戴的好官,不論升調去任,百姓們得信趕去,拉住他的車轅轎馬,老幼成群,躺在路上,不舍他走,甚而還要為他罷市,表示抗議。


    10典史、廳丞等從九品小官,又名“未入流”。其出身都由刑房書吏提升,以排才捐監生充任者,亦稱“正途”。


    11監斬官點完名在招子上標朱後,立將朱筆隨手往後扔掉。事完,還要在全副儀仗和全班吏役隨行之下,在街上喝道繞行一番,才迴官署,名為“排衙”,以示消除殺氣之意。


    12在蘇州最熱鬧的觀前街中部,是座有名的大廟,小吃糖果,都薈集在這條街上和廟裏。


    13照當時法令,人命案件,原審官如其“失入”(錯判了罪)比“失出”(輕判或錯放)所受處分更重。已判死刑的冤獄隻一翻案,原審官要殺頭,二審的知府和三審的臬司都要革職,本省藩台、巡撫也要降級調用。因此,犯人雖可臨刑唿冤,但是“過府”時,官決不睬。彼時官吏屈死幾條人命不算什麽,極少有人肯為老百姓伸冤,得罪他的上司和同僚。


    14江南多水鄉,不宜行車,官府出門,按品級分乘藍、綠呢大轎。除“迎春”、“打春”和其他大典禮是八抬外,平日用四人抬,轎夫前後各二,尋常拜客,均坐轎中聽請。往見上司,除非必見,方始下轎。否則,例由簡房先遞手本,未召見以前,多在轎中坐候。轎不落地,暫由轎夫用轎杠上所懸木棍將轎杠支起,名為“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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