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於執長臉高身量,眉毛很淸秀,通關鼻子,嘴被一部相當長而好看的胡子遮住,微露出一些棱角。五官搭配得很勻稱。除帶有皺紋的那雙老眼,睜合之間仿佛透著聰明能幹而外,都和常人差不多,神態也很安詳,看去並不覺得可怕。可是剛一出現,堂上空氣當時就緊張起來,大堂口候審的人們各有各的想法,心情都在動蕩不安。


    過於執坐定之後,把旁邊放的卷宗打開,略微翻了翻,先傳帶案的皂班頭張四,詢問追捕犯人經過和男女二犯被捕時的神情,跟著便傳婁阿鼠!


    婁阿鼠雖把主意打好,時間一長,顧慮自多,本覺所說的話多少都有一點毛病。及見縣官向張四問答,先還暗幸方才所說那些煽惑的話張四一定照迴,這事情大有指望,後來又想:“這位名的豆腐嘴、刀子心、慣於倚勢淩人、見風轉舵、麵麵俱到的皂班頭,是不是首先識破了我的馬腳?今晚賭場是不能去了,過天再賭,照樣翻本贏錢。隻是昨晚贏了不走,偏用那兩粒斷命骰子想吃大魚,結果大魚沒吃成,連小魚也被人包了去,還當場‘吃癟’1的笑話,被人傳揚開來,以後怎麽再充光棍?這事真糟!”心裏頭本就非常雜亂,忽聽堂上傳話:“帶婁阿鼠!”縣官先不審問正兇,卻傳這樣一個“急公好義”的眼線,大有把他當成兇手看待的嫌疑,當時轟的一下,心上又好似著了一下重錘!臨到這樣生死關頭,又不能不壯著膽子,硬著頭皮去聽審。口裏答了一個“有”字,聲音有點發抖,那顆心也似乎快要跳出胸腔外來。勉強鼓足勇氣,隨同差役往公案前走,仿佛魂都不是他自己的了。到了公案前跪倒,偷眼一看,縣太爺麵容很和善,口邊仿佛還帶著一絲微笑。這一個極大的鼓勵,使得婁阿鼠念頭立轉,覺著縣官並不像是把他當成兇手,跟著就想到好的一麵,脫口喊了聲:“青天大老爺!”這一有了生機,心跳得反更厲害了。


    大堂口候審的人們,也聽不出雙方說些什麽。楊氏知道婁阿鼠決無好話,暗罵:“殺坯!隻管嚼舌頭根,縣太爺不會相信你的。”她幾時見過老吏斷獄,主觀上是聲色不動,極力避免被人鑽空子的。她始終信任戌娟,以為縣太爺有名望,不會冤枉好人。


    婁阿鼠照著預定,把意圖嫁禍於人的話說了。見過於執毫無表示,特別是自己捏造:“這個姓熊的有點‘麵熱陌生’2,前幾天好像還碰見他在尤葫蘆肉店門口走來走去。他和蘇戌娟是否在一起,卻沒有看見過。大家都說戌娟規矩,我不敢瞎說,冤枉好人。”神氣做得很老實,膽小而又慎重,話裏卻有骨頭。縣太爺竟好似一點也不在意,也沒見他口邊再露出一絲笑容。正覺這亊情恐怕還是要槽!下堂時,偷看好些對眼睛都一起注視著他,楊氏更是怒目相向。仿佛人們已看到他的心裏頭去,不禁心又一震。他深知道平日所作所為不得人心,少時縣太爺挨個審問,他們決不會說自己的好話。再想起行兇時所遺失的兩粒骰子是個致命傷,由不得心裏直冒涼氣,背脊上也出了冷汗。其實,他所想到的,這位縣太爺絲毫沒有想到。


    過於執問完婁阿鼠之後,立傳帶見證人秦古心,問得很詳細。


    秦古心據實說了,隻不肯說戌娟的壞話。他拿不準的亊情,決不亂說。


    過於執根據平日斷案經驗,這類老朽昏庸的人都很世故,照例怕結冤家,既是近鄰,就難免有些包庇。好在“真相已明”,“成竹在胸”,用不著再往深處追求。“斷案如神”而不連累許多不相幹的“愚民”,是上司的經常褒語,這榮譽還要永久保持下去,可是他隻注意了可疑的一麵,忽略了可靠的一麵。他認為民間婦女,尤其是老太婆們最為愚蠢,極容易由她們身上找到線索。讓秦古心畫完押,退迴原處,再傳鄭好婆問話,問得分外和氣而有笑容。


    鄭好婆,這位吃齋念佛的好心人,先是怕官怕得厲害,後見官很客氣,心中一定,膽子漸壯,隨同縣太爺的細問,說出了她對事情的看法:“戌娟是個好女小囡,平日一見男人就臉紅,再規矩都沒有。說她與人通奸,謀害晚爺,阿要罪過?……不要說她是個黃花閨女,不會跟人軋姘頭。就照縣太爺的話,說她長得標致,也許上了別人的當做了壞事吧,這也不能怪她。求求青天大老爺幫幫忙,看她年紀輕,可憐,快點放她出去,觀音菩薩一定保佑你老人家步步高升……”她始終沒忘記觀音菩薩,一片好心幫著戌娟,沒想到話裏頭有毛病。


    過於執聽完,叫她:“少時取保候傳。”跟著傳訊倪阿根和楊氏,都是照例迴答。


    後傳這兩人都認定戌娟遭了冤枉,力言戌娟還是一個黃花少女,絕無與人通奸之事!


    過於執居然點了點頭。


    楊氏一直都在留神縣太爺的口氣神情,見他問得仔細,除對她婆婆訊問時比誰都和氣外,對誰都沒有過一點表示。忽然點頭,很代戌娟髙興。心裏一鬆,以為衙門雖然可怕,隻要有理,見了官還是講得通。


    過於執問完這一幹人證,再傳:“帶兇犯蘇戌娟!”他初審犯人時,照例是不喊堂威的,上來先由側麵査訊,再向本人騙供,最後才由用刑到用非刑。他有一套不怕犯人不招的方式方法,也極少拉扯多人,以免牽絲扳藤,使案情趨於複雜,因而影響他那能幹爽利的盛名。


    戌娟先還是害怕,後見縣太爺輕言細語的神氣,比平日所見的人們還要和氣,並沒有拍桌子瞪眼,用那大竹板子打人。因為自己於心無愧,也就天真地沒有想到她與別的人證不同,她的稱號是兇犯。膽雖越來越壯,經過這兩夜一天的失眠,勞悴和所受的驚恐與侮辱,又站在淒風冷雨的大堂口廊簷下候了半夜審,穿得又單薄,先前隻顧聽審,還不覺得怎樣,這一走動,那兩條不聽使喚的凍腿竟抖了個不停,上下三十二個牙齒也在打戰。


    過於執從點名起就注意到她的行動神色,見戌娟這種神態,暗中點了點頭。等人走到公案前跪下,再仔細一看,心想:“這樣一個好看的姑娘,又是一個開肉店的女兒,平日當然要接觸到不少男子,不似大家閨秀還有防嫌,怎麽能不招蜂引蝶?看神氣倒像是個黃花閨女,這更容易被人垂涎而思染指。加上年幼無知,自然就要受人勾引了。”他一層比一層深入地豐富了他的邏輯。他主要的目的是以“斷案如神”去博取上司的寵信,百姓的疾苦,他從也未曾想過。


    蘇戌娟從來沒打過官司,剛一跑下,便喊:“青天大老爺伸冤!”兩行痛淚,同時奪眶而出。這個天真純潔的少女,絲毫不懂官事,一著急,連照例的姓名籍貫還沒被問到,就恨不能把滿肚子的冤屈吐了出來。


    過於執微笑道:“本縣決不冤枉你。我還沒有審,何必先喊冤呢?”說時,看了戌娟一眼,內隱藏著無限威棱。他雖然又有了笑容,心裏卻更起著反感,認為戌娟是想耍潑,想拿眼淚鼻涕來獲得他的憐惘,這在他麵前是萬辦不到的事情。他雖讀了多年書,“一行作吏”,連“如得其情,則哀矜而勿喜”的古人之言,都早忘了個幹淨。


    戌娟滿肚皮想說的話,在他輕言笑語目光注視之下,都被堵了迴去。


    問案是有一套手續的,隻管刑房書吏填得仔細,縣太爺照例還要細問一迴,戌娟自然不能例外。過於執的問法也比別的縣官更精明,更仔細,有時還要重複上兩三次。他憑著多年問案經驗,和他那種“鑒貌辨色,聆音察理”的才幹,從一開口起,就注了意。因為他首先認定像這樣美秀女子,最容易受人勾引,再加上婁阿鼠那種好像出於義憤的煽惑,和左右鄰的供詞不一,更覺著自己所見不差。否則,這些人的話怎麽會不一樣呢?他的看法是:“婁阿鼠的話比較可靠。秦古心老於世故,恐受牽連。推詳所說,至少可以證明戌娟是個預謀者;否則,怎麽會說她可憐呢?倪阿根雖說熊友蘭這人從來沒見過,但是他每天出去挑菜賣菜,至少有多半天不在家,熊友蘭和蘇戌娟來往,他當然不會看見,鄭好婆的供詞更是可疑,如果沒有毛病,她為什麽要替戌娟求情?明是怕得罪人和受連累,更恐鬧出人命來傷陰騭罷了,楊氏始終偏向著戌娟,還說她是個黃花少女。憑我多年‘斷案如神’的經驗,別說黃花,就是綠花也一望而知。明明是年輕婦女在一起說說笑笑,情分不差,當然要幫她說話。這個婦人很狡猾,還是一張硬口。所說萬不可聽。其實,這一幹人所說不實不盡的話,都可以用刑訊叫他吐實。不過,我一向講究的是‘快刀斬亂麻’,案子辦得幹淨而省亊,極少牽連,不能因小失大,耽誤了我的考成。既然婁阿鼠的話可靠,也對我的心思,下餘這幹人證所說就無須乎多追究了。江南文物之邦,老百姓比別處聰明而刁狡,如果去向鄰居見證逼供,隻有多添麻煩,影響我的聲譽,何苦來?”他不願有酷吏名號,但不能不保持他那“能吏幹員”的聲望。否則,別人尚可,楊氏便非受刑不可。“像她那樣偏袒兇犯,就不預謀其事,同是少年婦女,又是近鄰,哪有毫無所知的道理?不過,人長得醜一些,粗腳粗手的,不會有人看中她。至於通奸殺人的事,戌娟也不會輕易對人說。婦女們偏向婦女是常情,無足為怪,和她計較則甚!”縣太爺這一係列的想法,竟便宜了一幹人證沒受嚴刑威逼,楊氏更免去人命牽連的危險。


    戌娟覺著縣太爺問話雖然時高時低,多少有點囉嗦,這都不怎麽可怕,最可怕是那雙眼睛,索性張開看人也好,奇怪的是這雙老眼並不常時張開,那由眼皮縫裏透出來的目光卻老盯著自己,躲都沒法躲。這和平日那些買肉的輕薄少年雖不一樣,偏更顯得怕人。她為這位“能吏幹員”的目光所懾,怕不知道衙門裏的規矩,答錯了話。否則,明明剛問過的話,怎麽還要問,問得那麽仔細?那一雙滿布皺紋並不淸明的眼睛,也必隨著張大開來。和他目光隻一對視,心就發毛。頭又不敢低,剛一低,就叫抬頭。“萬一犯了官家規矩,過完夜堂還不能迴去,不把阿姨急死了嗎?她老人家由遠隔十好幾裏的皋橋,半夜三更來此接我,天氣這麽冷,還下著雨,阿要罪過?”她因問心無愧,絲毫沒有想到處境的危險,心緒相當亂,有時答話難免吞吐。這一來,更使過於執增加了好些自信心,把“鑒貌辨色”當作了“斷案如神”的惟一法寶。


    過於執問道:“你到底是婦人,還是黃花少女?說真話!”


    蘇戌娟忙答:“我從來沒嫁過人。”因為過於執末了三個宇加重了語氣,具有一種無形的恐怖力量,使她有點發慌。


    過於執暗想:“從來沒有嫁過人,並不能認作從來沒有和人通過奸。”心裏點著頭,麵色立往下沉,又問道:“被捕時,有人給你一塊大餅,你都舍不得吃,想轉送給你的姘頭,再想賴是辦不到的!本縣問你破過身嗎?”說著話,把老眼一睜,那眼角布滿紅絲隱蘊威棱的目光,忽然全部迸射出來。


    戌娟見縣太爺突然發威,急切間又沒聽出這末一句話的意思,心更慌了,忙問:“太一太……”


    過於執連老百姓對自己的寵稱——“太爺”都沒聽完,兩道眉毛往上一揚,劈口就問:“你當然不配是‘太太’,我問你軋過幾個姘頭?”


    戌娟這才聽淸縣太爺說出了本地方言,明白了他的意思。無端受到這樣大的侮辱,又羞又急,但又不能不迴答,忙道:“我是個女小囡,從來不大跟男人說話,幾時軋過姘頭?阿要奇怪!”話未說完,兩行痛淚又掛將下來,聲音也急得發抖。她在突受刺激,萬分悲憤之下,不但不再害怕,也沒考慮到縣太爺的尊嚴,辭色多少帶點頂撞和氣忿。縣太爺威風逐漸加強,但反而減低了她對縣太爺的恐懼心。


    過於執心裏有氣,“刁婦”兩字沒出口,忽然想起:“可疑之點雖有不同,一幹人證所供,都說她是‘黃花閨女’,連婁阿鼠也有‘我和尤葫蘆是老鄉鄰,平日看戌娟好像滿規矩’的話。今天雖要使她逃不出我的法網,還要叫每一個人口服心服,才顯得我的‘精明強幹’。就算是‘黃花閨女’,照樣也會私訂終身,受人引誘,因而謀財害命。手續還是做完的好,否則,犯人太刁,手續如不完備,她一上控,豈不又添麻煩?”便對左右道:“傳穩婆!”


    —個濃眉大眼的矮胖婦人,立由差人後麵走出跪下,答一聲“有。”


    過於執道:“驗!”


    穩婆又應了個“是”,轉朝戌娟低聲說道:“走!”她根據多年經驗,明明看出戌娟是個少女,但她早於察言觀色中,體會出縣太爺的意思。再說幹的就是這行,不能不照辦。另外還得擺出一點威風。因為她大小是屬於官家所用。


    戌娟見這個滿臉橫肉的胖婦人瞪眼要帶她走,不知道走到哪裏去,也不知去幹什麽,心裏一害怕,眼淚正斷續著往下流,一隻手臂已被穩婆拉緊,身不由己地跟了出去。


    過於執跟著便說:“帶主犯熊友蘭!”


    熊友蘭正恨戌娟害人害己,見被婦人帶下堂去,心還在想“這迴該輪到我了。官問得真慢。”他認定自己全無幹係,以為一問就了,早點放出去,還可連夜趕到常州去給東家販貨,不要砸掉飯碗。忽見一個如狼似虎的差役已搶著走了過來,口中低喝了一聲“走”!便抓著鎖鏈連拉帶推往堂上帶,神氣顯得很兇。他想:“閻王好見,小鬼難搪,這樣厲害作啥?”


    過於執照例問完姓名年籍之後,開口便道:“你要實話實說!幾時跟蘇戌娟通的奸,什麽時候起意拐逃?什麽時候圖財害命,下手殺人?怎麽殺的?你那姘頭蘇戌娟幫你下手沒有?什麽時候逃走的?打算逃到哪裏去?快說!”這一連串“什麽”是要為被害人找—個人來抵命,情緒很暴躁,也沒有容當亊人答辯。


    熊友蘭急道:“縣太爺明鑒!小人冤枉……”


    過於執冷笑道:“在本縣麵前還敢喊冤?你帶的錢不多不少,正是尤葫蘆被盜的那十五貫。事情沒有這麽巧。如今人贓俱獲,被害人的鄉鄰看到過你。你比那女犯還要刁狡!她方才業已供出和你通奸合謀,圖財害命了。從實招供,還可從寬,再若狡展抵賴,白受許多活罪,一樣是死!你要放明白些。”


    熊友蘭當時轟的一下,眼前一黑!氣得周身亂抖,接口罵道:“這個‘小害人精’,真是血口噴人!”他不知道縣太爺有心詐供,把所有怨毒卻集中在戌娟身上,急怒交加之中,毫沒想到這種說法大有毛病。


    過於執微笑道:“你這話說得不錯。要不是因為蘇戌娟這個‘害人的狐狸精’把你迷住,你也許不致圖財害命吧?”平日講究從個別詞句和現象上發現和解決問題的過於執,把熊友蘭的話當作兇手後悔的口吻來體會。跟著又問:“這十五貫錢,怎會到你手的呢?”


    一句話把熊友蘭的膽子壯了起來,忙答:“小人家住淮安……”


    過於執把眼一瞪道:“這還用說!本縣早知道了。莫非你家住淮安,就是好人?我問的是那十五貫。說!”同時把驚堂木一拍。


    熊友蘭忙答:“這是我東家陶複朱叫我去到常州買木梳的貨款。”


    過於執笑道:“真巧,也是十五貫?你東家現在哪裏?”


    熊友蘭答道:“陶複朱現在蘇州觀前街悅來店,一傳就到。”他認為最有力的證明是他東家,蘇、錫相隔不遠,一傳就到。


    過於執迴顧刑房書吏馮承道:“陶複朱有無此人?傳來沒有?為什麽案由單上沒有?”


    馮承是個世襲的老刑房,伺候的縣官最多,也最有經驗,更善於窺伺縣官的詞色動靜。過於執到任不幾天,他就看出“曹營”之亊難辦,這位太爺不好伺候,於是施展了世代相傳對付長官的一套所謂家學。首先用小忠小信謀取信任;再用“杯酒聯歡”等相當高明的拉攏方法,和過於執隨帶來的官親寵仆俊童們打成一片。過於執是老州縣,深知三班六房沒有好人,但又不能不依靠他們。他一麵抱著懷疑態度,一麵卻深信自己善於駕馭吏役,認為能幹的人十九狡猾,但絕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去。開頭還隻賞識馮承辦事熟練,有條不紊,事情雖交他辦,但不怎麽放心,日子一久,聽他的耳目親信人等都說,馮承非但勤能,而且忠心實意,一絲不苟。


    馮承逐漸獲得了過於執的寵信,此後馮承膽子越來越大,和縣官耳目們的勾結也更緊。不但使這班人對他隻能說好不能說壞,同時還要把雙方的交情,通過共同的利益加以鞏固。這是他家傳的聰明本領。昨日,因過於執由省裏迴來,連著調卷問話,伺候坐堂,忙了個馬不停蹄,好容易伺候著淸理完了積案,還要到刑房去整卷歸檔,實在比官還累。好容易在天明前把應辦的手續辦完,喘籲籲癱在床上,想睡個足。


    剛沾枕頭不久,就聽說出了人命重案。這正是他顯示能幹的時候,忙又喘籲籲穿衣爬起,坐在椅上打著盹,喝釅茶。又好容易盼到縣官相驗迴來,忙向長隨摸了摸底,探出縣太爺不動聲色的偵察和此時業已吃飽午睡,忙把這班耳目親信都托付好了,打算二次上床,做夢也沒想到當天就會人贓俱獲。睡夢中二次匆匆爬起,趕去點名,錄案由,上號簿。本來就一肚子沒好氣,頭腦也暈惚惚的,偏偏這兩個年輕的當亊人全不識相,喊冤的喊冤,訴苦的訴苦,恨不得把他也當成了過於執。


    心裏一火,又因人贓俱獲,張四說起犯人被捕時情形可疑,婁阿鼠又在一旁說些冷言冷語,過度疲勞和紛亂之下,競忘了記證人。等向刑名師爺交代完了公事,迴房再睡,仗著有官的耳目照應,睡到傳唿坐堂才起來,又喝足了一氣釅茶,候到第二次傳唿,才抱了卷宗和那十五貫錢去伺候過堂。


    睡了這些時,神誌自比日裏淸醒好些。當差多年的刑房,經曆甚多,隻管巴結本官,心裏並不糊塗。這時,站在公案旁邊一聽,雖然沒疑心到婁阿鼠,卻看出這兩個犯人未必是真兇。再—細聽眾鄰居的供詞,倪阿根竟說有一證人尚在蘇州,可以傳詢,這才想起料前事,當時嚇了一大跳。先還想這位縣太爺隻要心有成見,跟著就是一套嚴刑拷打,決不容犯人開口,倪阿根所說,好像沒有聽淸。這一正兇是從未見過官的年輕人,也許就被嚇唬迴去。隻要他不供出陶複朱,過完這堂,連夜派差役到蘇州去傳人,一麵和師父商量打主意再把它圓上,也並不是沒法可想。最可怕是當時要人!這位馭下最嚴的太爺,隻一翻臉,就受不了。


    正暗罵:“瘟官,你如體諒下情,辦公事有準時候,我們便不會忙得人仰馬翻,覺都沒法睡,哪有此亊?”不料犯人膽大,說有證人未傳,官馬上就問傳了沒有!心裏雖急得發抖,仗著一向老練和本官信任,表麵上仍很鎮靜,很巧妙地答道:“錄案由時,犯人並沒提陶複朱,連問他兩次,都說十五貫錢是他自己的。張四還在旁聽著。”他把自己的證人當時舉了出來。


    張四是馮承的爪牙,再想起熊友蘭屢次向他打聽陶複朱傳來沒有,自己以為馮承業已錄過案由,就沒有再過問這亊。既要推卸自己的責任,又要討馮承的好,連忙上前跪稟道:“迴太爺的話,下役並沒聽犯人說過陶複朱。”


    熊友蘭抗聲急叫道:“我說過,他……”


    過於執接口怒道:“胡說!本縣這裏決不容你們這些‘刁民’支吾抵賴!我用的人從來不敢耽誤公事。你既說出證人,他們斷無不傳之理。本縣業已看得淸淸楚楚,明明白白。今天偏不為你費亊。你招不招吧?”


    熊友蘭慌道:“請太爺給我……”


    過於執把驚堂木一拍,喝道:“真相已明,還給你什麽?先拖下去打他三百大板!”


    當時就有兩個差役搶了出來,把熊友蘭按倒在地。行刑的差役,便強扒下犯人的褲子,用三尺多長的大毛竹板,一五一十的吆喝著打了起來。熊友蘭連冤枉二字都沒喊淸楚,就被打了個皮開肉綻,幾乎暈死過去。


    過於執正要逼他招供,忽見穩婆帶了蘇戌娟走進,心中一動,暫時沒有開口。


    穩婆照例迴稟:“蘇戌娟實是處女。隻手上被刀鋒刺了一條小口子。”


    過於執便道:“帶蘇戌娟!”


    戌娟隔老遠便聽見堂上慘痛哭喊之聲!嚇得心裏怦怦亂跳。再上堂一看,那個好心腸的熊友蘭趴伏在地,股上的皮肉腫起老高,褲子上已沾滿了血跡!由不得周身毛發皆立,說不出那種從沒嚐到過的恐怖滋味。


    熊友蘭已被打得兩腿僵木,有的傷處偏又脹痛如裂,喘籲籲周身皆顫。正在咬牙掙紮往起跪時,忽見戌娟被差人帶上堂來,要由身旁走過。由不得怒火上衝,突著一雙布滿紅絲的眼睛,厲聲怒道:“你害得我好苦!”他咬牙切齒地痛恨戌娟,認為這不白之冤,全是戌娟所造成。因不懂官事,把心裏的話也說了出來。


    戌娟也忙喊道:“我真對不起你!我就死,也不會連累你的……哎呀!”話沒說完,被帶案差役把鏈子猛一拖,幾乎摔倒。剛想代熊友蘭訴冤,猛一抬頭,見縣太爺正望她笑!方才她也曾看他笑過,但這一笑,看去分外顯得可怕。忙把頭一低,鼓起勇氣,手指熊友蘭,剛說了一句,“他實在是冤……”


    過於執早就留意這兩個少年男女的神氣,不等話完,笑微微問道:“他是誰呢?”


    戌娟答道:“就是那熊友蘭……”


    過於執接口笑問道:“熊友蘭幾時勾引你的?你們怎麽會圖財害命,通謀殺人?要說實話!本縣念你年幼無知,一定開脫你的死罪。”穩婆雖然驗明戌娟是個處女,具有幹結,但照過於執的看法,處女可以由受人勾引而變為婦人,當然也可以通謀殺人。眾人證都說她平日規矩,也正說明了尤家肉鋪小,左右鄰耳目眾多,很難有通奸私會。女犯本想隨同姘夫逃走了事,恰巧尤胡蘆借來了十五貫。樂得乘他酒醉,順手牽羊。沒想到尤葫蘆酒醉心不醉,因而引起兇殺。女犯雖不一定預謀殺人,共同殺害尊親已毫無疑問。也許以先並沒有想殺人,因為惡跡敗露,然後行兇,都是意中之亊,所以用以行兇的是七八斤重的肉斧,而非其他兇器。就算蘇戌娟隻是幫兇,殺害自己尊親,也不能稍微寬容,不過口供還是要問的,這是朝廷的法度。好在是個小姑娘,騙供就行,哪怕她不招?


    戌娟這時是又氣又急又害羞。縣太爺問她,雖然要比問熊友蘭溫和些,但是同樣不容她答辯,問起來又是慢騰騰。年輕人當然有點性子急,何況還連累了好人!好容易盼到縣太爺把話問完,業已亂了頭緒,忍不住脫口答道:“我我沒有和他通奸……”


    過於執突把臉一板,大喝道:“我知道你和熊犯尚未成奸。隻是意圖淫奔,被你後父識破,因而合謀殺人!不要以為你是處女,奸字就安不上。不說實話,把你活活打死!”隨把驚堂木一拍。


    戌娟隻覺得官說的話句句刺耳,氣得周身亂抖,抗聲答道:“我和這位姓熊的客人素不相識……”


    過於執大怒,搶口喝道:“小潑賤,胡說!既不相識,怎會知道他叫熊友蘭?又跟他一路走?他都招了,你還不招?討打!”這次驚堂木拍得更顯震耳。


    熊友蘭剛緩過一口氣,聽蘇戌娟並沒有咬她,才明白方才官說的是鬼話,忍不住叫道:“我沒有招……”年輕人到底還是年輕人,這一來,對戌娟的怨恨由不得衝淡了好些。


    過於執厲聲怒喝道:“本縣斷案如神,如今人證俱全,還怕你們當堂串供?來!把男的上夾棍,女的也拶起來!”


    行刑差役立時搶上,如法炮製。


    過於執等男女二人上好刑具,又問:“大膽兇犯,你們招不招?”


    熊友蘭和蘇戌娟同喊:“冤枉!”在冷兩淒風的深夜裏,聲音非常淒厲!


    過於執微笑點頭道:“好,給我收!”他又恢複了先前的安詳。官法如爐,犯人已在掌握之中,暴跳如雷和吹胡子瞪眼是不必要的。


    接連幾聲慘號過去,這兩個少年人都因受刑不過,痛死在大堂上。行刑差役跪稟:“犯人挺刑,業已暈倒。”


    過於執見外麵風雨漸大,天明前的冬夜,那一股接一股的寒氣直往皮袍袖子裏鑽,前後心也好像冷冰冰的。犯人還沒有招供就死在堂上,公事上也很難交代,便低喝道:“這算什麽?給我噴醒過來,‘當堂釘鐐’3收監,等他痛定思痛,膽寒之後再審。”


    梁氏母子始終未被傳訊。差役知道縣太爺心意已定,決不多費唇舌。見她母子連說好話,要求上堂作證,幾聲威嚇,便自鎮住。


    過於執一向講究刑求,並以“案無積牘”,“獄無滯囚”自豪,又惟恐人家說他是酷吏,照例用刑時不讓老百姓看,一幹人證早被差役帶往班房,等問完案取保候傳去了。“衙門朝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自來官司難打,何況人命牽連,眾鄰居都抱著大小不同的恐懼心情,一聽少時就要取保迴家,心裏一鬆,便想起縣太爺問案那樣和氣,不管對不對,都沒罵過人,加上平日的耳聞,由不得發生好感。婁阿鼠固然是歌功頌德,讚不絕口。連楊氏也以為戌娟一定會放。不久刑房吏同了幾個差人已冒著大兩飛跑進來,挨個點完了名,便叫差人帶出取保。眾人都急於迴家,出了衙門口,身上一輕,各冒著大風雨往家趕去。


    熊友蘭和蘇戍娟經差役用涼水噴醒後,被連拖帶拉,一路威喝著送往男女二監,分別收押。


    梁氏母子最擔心戌娟,又都怕官,再說家裏也離不開。知楊氏和戌娟交好,便把帶來的錢交托她想法送飯照應,並說自己也要常去探監,錢不夠用,隻管開口。


    這男女二人受刑時雖然萬分苦痛,悲憤頭上還能硬挺。到了監中,才更嚐出官家刑法的厲害,傷處腫起老高,硬邦邦的和木頭一樣,業已失去知覺,趴伏在鋪有亂稻草的地上,非常不舒服,打算轉側一下都辦不到。不動固是痛脹難受,稍微一動,周身筋肉全受牽掣,疼得鑽心刺骨,由不得又疼了一身冷汗。不時還要受到牢頭禁卒的辱罵。因為這是花案官司,在當時製度之下,照例要受人們的輕賤和侮辱,也很難得到難友的同情。


    戌娟隻是疼得十指連心,雙手通沒有一個放處,身上還沒受什麽傷。熊友蘭下半身已是體無完膚,腿差點被夾斷,脊梁骨又挨了幾下重的,腫起好些條紫杠,最難忍受的是幾處被打綻裂的傷口,還有些爛肉掛在那裏,非但不能轉動,稍微喘一口氣,就疼得頭上直冒熱汗,再要忍不住咳嗽一聲,打個噴嚏,那個罪孽更大。牢頭禁卒們又都見慣,連想喝口水都辦不到,隻能勉強把氣勻著,在那裏活受。這簡直是“人間地獄”!


    注:


    1江南土語,栽跟頭的意思。


    2似曾相識。


    3從前官府收押重囚,必須當堂當官釘鐐,意在嚴防差役作弊,開鐐亦然。但牢頭禁卒之收賄徇私,暗用毒刑,迫害犯人,依然不能防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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