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古心發現死屍一喊,左鄰鄭好婆和媳婦楊氏,右鄰倪阿根首先跑出。左近兩名地保也被驚動,一邊披著衣服,一邊揉著睡眼,匆匆跑來。另外一些鄰居聽說出了人命,也相繼趕到。秦古心指手劃腳喘籲籲說了幾句。


    眾人正往裏走,老地保顧四忙伸手一攔道:“慢!現在還沒相驗,先不要進去。讓我同了秦家伯伯和左右鄰到裏麵談幾句話就出來。大家當心點,莫受連累!”跟著,迴顧另一地保道:“阿福!你還不快報官去!”阿福應了一聲,迴頭就跑。眾人被顧四的話嚇住,不敢再進,卻七嘴八舌,議論紛紛,湧在門前往裏張望,人是越聚越多。


    顧四帶了四人進屋看了看,便問:“誰先發現死屍?”


    秦古心把昨晚尤葫蘆約他買豬,今早發現人已被害之事說了。忽聽有人接口道:“尤二叔窮得連飯都沒得吃,人又和氣,會被人害死,這叫什麽世界!我們非得替他伸冤報仇不可!”


    顧四抬頭一看,隻見婁阿鼠氣憤憤地由人叢中擠了進來,不禁眉頭一皺。因是賭場朋友,拿過他的彩錢,不便得罪,忙攔道:“先聽秦家伯伯說,請你不要多開口!千萬不要亂走亂動,挨近死人!看熱鬧最好到門外去。阿弟!你也是常外麵跑的人,這時候不要惹事。”


    婁阿鼠故意氣憤道:“我和尤二叔是老朋友,照這樣隨便殺人,簡直要造反!姓婁的不怕受連累,我倒要看看兇手是啥人。”邊說邊拍胸脯,看去理直氣壯,神氣活現。


    顧四因縣衙門近,急於在縣官未到以前摸一點底,好脫幹係,也沒有再理他。問完左右鄰,又向秦古心問道:“尤家的戌娟呢?怎麽不在?見到過沒有?”


    秦古心也說:“方才連喊她幾聲,沒答應,我沒敢到屋裏去。莫要也被害了吧?”


    顧四聞言,忙往裏屋走。屋內無人,床上舊被頭也還沒打開。耳聽遠遠鳴鑼開道之聲,不顧仔細檢査,忙又趕了出來。


    婁阿鼠一進門,便在暗中仔細偷看,想找那兩粒灌鉛骰子,偏未找到。心疑滾落在屍首旁邊,又不敢就過去。忽然發現右床腳有兩枚舊製錢,想起殺人後逃得太慌,掉了些錢,沒顧得撿,大概這兩粒骰子隨同先撿的錢落在床後也未可知。正打主意見顧四已進裏屋,秦古心正和鄰家婆媳談論方才之事, 平日愛管閑事的倪阿根也正聽出了神。知道這些鄰居都討厭他,想乘機溜到床後細看一下,想法子把它拿走。方說:“我看看床後頭有沒有可疑的形跡。”心裏打著鼓,外麵卻裝著挺神氣似的,要往裏走。


    顧四由裏屋退出,見婁阿鼠要往床後走,忙拉住道:“阿弟!你沒聽外麵鑼響!縣太爺就到,你隨便在屍場亂走,阿是要給我找麻煩?大家都快請出去。”


    鑼聲越來越近,門口眾人紛亂處,衝進兩個差人,張口便喊:“閑人快走!地保快擺上公案,太爺隨後就到!”


    顧四諾諾連聲,忙對眾人道:“秦家伯伯和左右鄰出去,千萬不要走開。太爺驗完了屍,還要問話呢。”


    屋裏的人全都到了門外,門外的人也被差役趕向一旁。顧四連忙托人去搬桌椅。


    無錫縣知縣過於執是個老吏。他做了多年臨民之官,辦起事來大刀闊斧,很有膽子,也很認真,講究案無留牘,多麽口硬的犯人,至多經他問過三堂,沒有不招供的,並且從不貪贓,因此得了上司的賞識,所任都是首縣和衝繁大邑,什麽疑難案件,他都有把握,認為“天下無難事”。半月前,到省裏去了十多天,前天才迴無錫,剛由內宅走進“簽押房”,師爺便抱了一大疊卷宗請他閱看。這是過於執素來的勢派,任何事都要“速戰速決”。師爺們也樂得事完早淸靜,才鬧了他個“席不暇暖”。


    案卷特別多,民刑訴訟就有十來件。過於執暗罵:“無錫縣真是難治。哪來這許多打官司的‘刁民’?討厭!我既然要學龐統治耒陽縣的才幹,這比當年龐統當著張飛所判的案卷要少好些倍,算得什麽?”一賭氣,廢寢忘食地連閱卷帶坐堂審問,隨審隨判,一天多的工夫全都辦完。民、刑兩造,“誰也沒敢不服”,再聽幕賓們照例一恭維,心想:“我辦的案,還會有錯?況且盡是些鬥歐、賭博和鬧家務的案子,幾句話就完,有什麽不了的事?”高高興興帶著疲乏的身子倒向床上,本打算當晚睡個足覺,明天晚點起來。剛一天亮,就有人來報,說西門外有一個開肉鋪的人被殺,還未發現兇手。地方上出了人命案,是件大事。如果逮不著兇手,過於執二十多年的能吏名望非但要垮,弄巧還要受處分,自然越想越冒火。忙命:“準備執事,打轎,傳仵作,本縣當時就去驗屍,非抓住這兇手不可!”剛急匆匆擦了把臉,一聽人轎齊備,忙穿上公服,三步兩步趕出,上了轎子。一路盤算如何捉兇手,轎子已到尤家門口放落。剛一進門,便見朝陽斜射處,血泊中倒著一具死屍,血已將凝,胸前釘著一柄肉斧,死狀極慘!一股血腥味,使得人凡乎要嘔。忙把鼻子一捂,急退了出來,忙道:“公案擺在外麵!”


    地保迴道:“公案已設在街上,屋裏小,血腥味太重。”


    過於執將頭微點道:“傳仵作,驗屍!”


    仵作在旁,應了聲“是”,便往裏走。


    過於執坐在那裏,暗中向看熱鬧的人察言現色,留神靜聽,微聞人群中有人在說:“尤家窮,不會有人偷他,隻有一個‘拖油瓶’,長得滿標致。不要是奸情出人命吧?”另一婦人忙說:“婁阿鼠!你不要隨便亂說。戌娟滿孝順她父親,連雞都不敢殺,怎會有這類事?”隨聽一個老頭說道:“昨天夜裏,他酒醉迴來,卻帶著十好幾貫錢呢。”過於執心中一動,忙喊:“傳左右鄰和見證人!”


    地保忙帶秦古心、鄭家兩婆媳,倪阿根和另外幾個鄰人由人叢中走出,一同跪下,說:“迴太爺的話,左右鄰和見證人傳到。”


    婁阿鼠也湊過去,跪向一旁。


    過於執見那三十來歲的瘦子,正是方才頭一個背後談論的人,另外還有兩個也開過口。心想:“有線索。我最擅長的就是聆音察理,鑒貌辨色。”便問:“誰先發現的被害人?”


    秦古心照實說了。


    過於執一聽,人被殺了,借來的十五賞錢不翼而飛,被害人亡妻帶過來的“拖油瓶”不知去向,人又年輕!“哦”了兩聲,暗中點了點頭。


    婁阿鼠暗中留神,看出縣官對蘇戌娟似乎起了疑念,心中暗喜,仍裝著氣憤懷疑神氣。


    過於執又問:“你們和被害人是緊鄰,應該知道他的為人如何。他養女蘇戌娟,平日可有男子來往?”一麵卻朝下跪諸人察言觀色,並不指定何人先答,特別注意婁阿鼠的神情。誰看了都覺得這位縣太爺精明強幹,二目有威。


    倪阿根年輕氣盛,聽出縣官有懷疑戌娟之意,首先迴答:“尤葫蘆雖然愛吃老酒,人緣很好。戌娟年才十七八歲,平日規矩,也是人所共知。她隻不過因為她的‘晚爺’不好好做生意,有時埋怨幾句,人是再穩重沒有。”


    過於執“哦”了一聲。


    鄭氏婆媳和另外幾個鄰人也是異口同聲接說:“戌娟人很規矩勤謹,尤葫蘆全虧她料理家務,每天要做不少的事。我們日常相見,從沒見她和男人說笑。她什麽事都做,遇到他‘晚爺’殺豬時,卻要躲開,連看都不敢看,也許這件事她還不知道呢。”


    過於執鼻孔裏“嗯”了一聲。他覺著婁阿鼠還有頋慮。這些鄰居所說,更不對他的心思。


    婁阿鼠越看縣官神氣,越覺有了辦法,故意在旁低聲咕噥著說道:“天下事難說,做壞事的人,誰也不會寫在臉上。”


    過於執認定這是一條線索。見婁阿鼠是個窮漢,笑問道:“你知這什麽隻管說,不要害怕。”


    婁阿鼠忙答:“我知道大老爺是有名的青天!小人和尤葫蘆是老朋友。人命關天的亊,小人沒看見,不敢亂說。但是尤葫蘆帶錢迴來,隻有他女兒知道。他天明前被殺,錢又被兇手偷走,蘇戍娟不會不被驚動。她沒有喊救命,也沒有喊鄉鄰報官,為什麽人會不見?”


    過於執由不得脫口說道:“對!有道理。自來奸情出人命,大概……”


    婁阿鼠忙道:“青天大老爺!照小人看,戌娟年紀輕,恐怕沒有這麽大膽子。他們都說沒有見她和男人打過交道,大概是真的。不過,人不見得太奇怪,莫要是尤葫蘆的錢露了白,被壞人看破,把他殺死之後,見戌娟長得標致,逼她一同逃走了吧?”


    過於執道:“這也有理,我料蘇戌娟逃走不遠,隻將此女拿到,自然水落石出。”隨即擲下火簽,命差役帶同左右鄰居作眼線,分途追趕,四下訪拿。


    鄭好婆認定戌娟無事,說起她有一親阿姨住在皋橋,久未見麵,時常想念,也許去到她阿姨家中等語。差役聽了,自不放過,便帶了秦古心、鄭家婆媳、倪阿根四人做一路往皋橋趕去。還有幾個差役,另外做了一路。


    婁阿鼠作賊心虛,先裝糊塗,想往另一路追趕。後想:“人是我殺的,戌娟不知何往,找不到她,還可嫁禍於人。她如在尤葫蘆睡前,真到皋橋姨娘家中,有人作證,這件事就討厭了。偏生那兩粒倒運的骰子落在尤家,是個心病。還是跟著秦古心他們到皋橋去,看看戌娟是不是在那裏。”打好主意,念頭一轉,忙又迴身,往皋橋這麵跟了下來。


    仵作驗完了屍迴報,說:“被害人頭頸先被肉斧砍傷,長兩寸三分四,深九分,連胸帶肩,被肉斧斜砍進去,深嵌入骨,腳上隻穿著一隻破襪子,沒有穿鞋。這是由床上縱起,和人爭鬥,先被砍中頭頸,倒地之後又被砍了一斧,方始斃命。所驗是實。”


    過於執正在推敲案情和戌娟逃走的原因,一聽仵作這樣迴報,越認定是戌娟引來奸夫,想要偷錢,被尤葫蘆看破,起床爭鬥,因而被害。街上風大,肚子正餓,屍場血腥味又實難聞,再進去看,也不過如此,便道:“此案既經你們驗過,本縣也無須再驗了。”隨命仵作具結,吩咐地保會同鄰居買口棺木,先將屍首成殮起來,將門釘緊,貼上封條,等拿到兇手再行發落。跟著起身上轎,打道迴衙。


    一條碎石子鋪成的小路又窄又長,黑得一點星光都沒有,對麵不能見人。蘇戌娟懷著滿腹悲憤由家中跑出,隻知道朝皋橋那一麵走,並沒想到別的,氣急敗壞地走了一段,剛把平日走過的熟路走完,轉入一條小巷。既防遇到歹人,又怕走錯了路,隻得鼓著勇氣,口裏念著:“死去的親娘快來保佑我!”腳底跌跌絆絆依舊往前急走,好容易雲開星現,西半天還低掛著一鉤新月。路雖比前好認了些,人已走得筋疲力盡,最糟是在這寒星殘月之下, 街巷內人家屋簷下放著的一些東西和沿途一些小樹,都成了最可怕的鬼影。這一個輕易沒有遠離開過家門的少女,走在這樣暗夜沉沉的街巷之中,更增加了她的恐怖。


    快亮以前的天,照例更黑暗一些,戌娟方想:“天怎麽又黑得這樣厲害?”忽然望見東方天邊淡微微現出一些白影,知天快亮, 暗忖:“走了這半夜,沒有遇見一個歹人,阿爹也沒追來,總算運氣。”忽又想起:“街門未關,阿爹的十五貫錢莫要被人偷去。”恨不能當時就往迴趕。正擔心間,東方已漸漸現出了曙色。戌娟看出眼前的路有好幾條。記得以前去看阿姨,快到以前,曾經過一條河岸,兩岸人家全都臨水而居,楊柳很多。這條陌生的路,好 像從未經過,也不知一路亂竄,怎會來到這裏?這地方休說往阿姨家去,連往迴走都不認得,又不好意思去向未起來的人家拍門問路,心裏一急,要往迴走。又想:“歸路已遠,天快大亮,真要有賊,就趕迴去,錢也被人偷掉。何況阿爹正等著賣我呢!”想到這裏,氣憤起來,把心一橫,又往前走。


    走不多遠,好容易發現前麵拐彎處竟有一條河岸,忙奔過去。到後一看,太陽已從天邊湧現出了大半輪,陽光斜射在河麵上,閃動起千萬片的金鱗,沿河田岸上已有人在走動。走了這半夜,實在腿腳酸痛,心想:“天已大亮,反正我是不迴去了,還是暫且歇一歇腳,少時等有過路的人,打聽清楚再走。”便在河邊石條上坐定。一身急汗,吃冬日的曉風一吹,夾背心冰涼,便把身子側轉,背向東方去烤太陽。俯視腳下的一雙舊鞋,業已走穿,再往前走,腳趾也要露出來,腿是又酸又疼,越想越傷心,兩眼的淚珠兒一點接一點直往手背上滴。


    太陽漸漸離開水麵,日光轉白,隻東半天還有一片紅霞。南方氣候暖,那業已落盡的柳條,隨風嫋動於朝陽光中,仍有欣欣向榮之意。小魚往來,遊泳水上,河中已有舟船來去。


    戌娟正在含淚張望,辨認道路,忽見一個少年匆匆走過,忍不住起立,脫口喊了一聲“喂”!


    少年熊友蘭,是商人陶複朱的夥計,一年到頭代東家去往蘇、錫各地辦貨。他背著十五貫錢,剛由蘇州開來的“夜航船”上下來,由皋橋左近經過,趕往常州去采買黃楊木梳篦,忽聽人喚,迴顧是一滿麵淚容的少女。迴身問道:“大姐!是你喊我嗎?”


    戌娟答道:“請問我到皋橋,怎麽走法?”


    熊友蘭問道:“你口音是本地人,怎麽不認得路?”


    戌娟答道:“我由西門外到皋橋去找阿姨,不想把路走錯,請你告訴我。”


    熊友蘭道:“你由西門來,不該這樣走。前麵要經過兩條橫巷,才能走上去往皋橋的正路。我領你去罷。”


    戌娟道:“我看你也像有急事的神氣,為我繞路,多不好意思。”


    熊友蘭道:“路繞不多,一道走吧。”


    戌娟見那少年很熱心,人很規矩,不像平日那些買肉的小流氓,忙說:“這真謝謝你。”


    熊友蘭在前麵走,頭都沒迴。戌娟緊跟在後麵,順河岸轉了一個大彎,經過兩條小巷,轉折出去,又是一條河岸,認出這是以前經過之處。覺著再走不遠,便到阿姨的家,讓一個陌生男子引路,被阿姨看見,也要防她多心。剛把熊友蘭喚住道謝,說:“路已認出,前麵就到。”底下“請便”的話還未出口,忽聽身後急唿“戌娟!戌娟”。心疑阿爹帶人追來,嚇了一跳!迴頭一看,秦古心喘籲籲同了鄭家婆媳和倪阿根,還有附近的一個賭鬼婁阿鼠,正由身側一條街的轉角上趕來,阿爹並未在內。心中略定,想阿爹最聽秦古心的話,也許把賣女兒的錢退還給人家,來勸我迴去。就這樣,我也要到阿姨家住幾天。心中正想著,忽見斜刺裏奔過兩個差役,也未在意。忙喊:“秦家伯伯!鄭家好婆……”


    來的這些人是年紀大一點的都累得氣喘籲籲,到了戌娟麵前,急切間說不出話。來勢很緊張。婁阿鼠手指著熊友蘭道:“我說的話怎麽樣?阿是有個男人?”


    熊友蘭不知這少女發生了什麽事,想起初見少女時的悲苦情形,頗有同情之念,還想聽個明白。忽然瞥見二差役站在身後冷笑,不解何意。


    鄭氏婆媳同聲說道:“我們和戌娟常在一起,沒見過這個男人呀!”


    秦古心累得直喘,要說,沒說出來。


    倪阿根接口道:“是呀。”


    戌娟莫名其妙,方說:“你們為啥……”


    婁阿鼠忽然“咦”了一聲,指著熊友蘭對眾人道:“這不是錢!”隨說,隨趕過去看了看,急唿道:“十五貫!十五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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