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如天際一縷雲,閑來蕩蕩月影深。風過林梢無牽掛,落葉飄零有遺痕。誰言清輝無人問?愧煞人間遍地嗔。綠野蒼茫真如是,半是幻夢半是真’!


    武當山。天柱峰。金殿。


    千年的風雨,仿佛不曾有一絲飄入過這座佇立於絕峰之巔的大殿內部,世間的滄海桑田與它無關,在匆匆流逝的時光裏,這座曾經見證了世間最為輝煌的一刻的殿堂,它是一位睿智而冷漠的看客,任風雲變幻,任星移鬥轉,它隻是靜靜地立在那裏,默默無言。


    難道這扇門竟然一直關閉了千年嗎?難道沒有人在這裏進出嗎?這幽謐高山,難道真的是高不可攀?難道真的有著不勝至寒?


    當年的輝煌,是否就這麽一去不複返?


    大殿中,孔明攜著妻子阿醜的小手,直視著大殿正中那把純銅鑄就的巨大座椅,心潮起伏中,正宛如直視著前生的自己,而那把座椅之上也有著一種奇特的氣息隱隱傳來,就好像有一個自己的影子正在那裏淡然而坐,與他靜靜地對視。


    漸漸地,那種氣息越來越濃,孔明的眼神變得越發明澈,但卻似乎漸漸忘卻了身邊的一切,一種柔和卻不可抗拒的氣場蔓延而來,竟是在不知不覺之間已經將他和阿醜緊握的手悄然分開。


    孔明的臉上變得無悲無喜。


    阿醜的臉上卻現出了一絲隱隱的悲涼,她知道,這一刻,就算她在孔明的心中如何重要,卻也不得不被排斥在外,因為她永遠也不可能取代那種前身後世、自我的融合。


    此時的孔明已經意識不到這些,在他的意念之中,這一刻隻有那張座椅,因為這一刻,他也終於體會到了在漢水之上,騰蛇神龜麵對著那柄弑神屠魔的七星蕩魔劍時的心情,在他的感覺裏,眼前的座椅並不是一張普通的座椅,而是一個入口,迴家的路口,是一扇門,門背後,就是他曾經的家園!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在時空長河中遊蕩了千年,家園就在眼前,那扇門觸手可及,這個世間,有誰能夠抗拒家的溫暖?


    就算孔明睿智天縱,他也不能。因為他所追求的茫茫天道,其實也不過是隱藏在這扇門背後的一點真相、一個最真實的自我而已。既然已經麵對,既然已在眼前,他無論如何也抵禦不住這種分而複合的強大誘惑,他已經在空前的清醒之中完全迷失,甚至因此而忘記了身邊的妻子。


    物我兩忘。這一刻,他甚至忘記了自己。


    阿醜飄然後退,她望著孔明那頎長的背影,雙眸之中微微含淚,有喜有悲。


    孔明緩步上前,一縷淡淡的金光從座椅上逸出,漸漸地幻化成了一個透明的金色人影,就那麽靜靜地、無聲地端坐在座椅之上,仿佛一座不設防的城,又像是一個沒有了實體的蛹,以一種無言的姿態,在等候,在守候,在堅守。


    無意識地,孔明跨上台階,來到座椅跟前,似乎無視那個人影的存在一般,就這麽逕直轉身、撩衣,然後坐下,融入了那個金色人影之中。


    人影消失,化為了孔明周身泛起的一層金色漣漪。蕩漾著,蕩漾著,然後倏然消失。


    阿醜以手掩口,努力抑製著自己不哽咽出聲,她緩緩地點著頭自言自語:“郎君,你醒了,你迴家了,你應該去看看,為妻曾經為你,怎樣在千年的蒼穹裏,盤旋飛舞,癡癡苦等;怎樣在茫茫深海,元神化形;怎樣在幽幽凍泉,兵解重塑,怎樣在遙遙西方、萬裏海波中,為你,為中原先民,骨肉分離,然後毅然迴歸,以血肉之軀硬闖界限,隻為了你一聲溫柔!去吧!為妻依然會在這裏守候!”


    但此時的孔明已經聽不見這些,金光蕩漾中,那張座椅突然一轉,等到轉迴原位之際,座椅上已經是空空如也,孔明,已經不見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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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荊州。新野。


    關羽和張飛正拉拉扯扯,一起往劉備的房間走來。兩人一路上交頭接耳,臉上都有一種掩飾不住的焦急和無奈。那關羽還好,但張飛卻已經顯得有些急不可耐,顯得憂心如焚。


    原來,自從那日三人從隆中迴到新野之後,那劉備一直鬱鬱寡歡,心神不屬,對於以前一向極為上心的招兵買馬、訓練軍士之事也變得漫不經心,全都交給了關、張二人打理,而自己則整日縮在自己的住處閉門不出,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麽。就算有時候他偶爾走出房間,也隻是到僻靜無人處長籲短歎一番而已,根本不來理會縣治和軍事。


    最初幾天,關、張二人還以為他隻是因為兩顧茅廬俱遭冷落,所以心中悶悶不樂,相信隻要假以時日,以劉備的豁達,他必定會很快地走出陰影,重新變迴那個心懷天下、銳意進取的大漢皇叔。


    然而過了一段時間之後,這兩人漸漸發現大哥這一次竟像是著了魔一般,轉眼間已經是一個月過去了,他那種抑鬱的神情和落寞的身影一直飄忽在他們的視線裏,刺痛著他們的神經。這兩人乃是自劉備最為困苦時一路跟隨而來,他們深知自己這位大哥外柔內剛,性情堅韌,有著超強的忍耐力和幾乎可以稱得上是當今之世最為廣博的心胸,他們從黃巾之亂開始,一直跟隨著他東征西殺,也曾經曆過短暫的輝煌,但大多數時間裏都是顛沛流離,鬱鬱不得其誌。


    然而不管如何,就算他身邊所有人都失去了信心的時候,自己這位大哥心中那種近乎狂熱、近乎癡迷的夢想卻總是能夠讓他一直堅守,而且這份堅守總是能在不經意間感染身邊所有人,使他們從失敗的陰霾之中快速走出,重新樹立一統中原、再整大漢河山的理想。


    以關羽和張飛二人看來,似乎天地間根本不會有什麽事情能夠擊垮自己這位大哥的雄心壯誌,而且也正是因為他所擁有的這種堅忍不拔的毅力,因為他有了這種毅力所以才能散發出的那種特殊的人格魅力,才會使得這兩個傲視天下的漢子心甘情願地一路跟隨,不離不棄。他們怎麽也想象不出,究竟因為什麽,自己這位大哥竟會突然間變得如此落寞,如此消沉。若是長此以往,已經人到中年的他們,還有多少歲月可以這樣跌宕下去?


    一種發自內心的緊迫感,使得他們再也忍耐不住,他們要讓他重新振作起來,重新拾起那種一往無前、不死不休的銳氣!因為在這樣一個亂世之間,若不能劈開一條血路,那就必將被別人吞噬!


    亂世豪雄,豈甘平庸!


    這二人一直走到劉備的房門前,側耳傾聽,但房中卻是沒有一絲聲息,寂靜得有些可怕,就好像房間裏根本就沒有生命存在一般。


    到了這個時候,二人反而有些猶豫起來,他們不知道自己這一闖進去,究竟會得到什麽樣的一個結果。如果大哥真的已經完全消沉,再也沒有了進取之心呢?這時候他們才突然意識到,有時候,也許保持一種幻象,要比知道真相更容易讓人接受。因為幻象的存在,所以自己就會保留著前進的動力和希望,而一旦知道了真相,那麽現實的殘酷往往會讓人頃刻間遍體鱗傷!


    二人相對站在門口,一時間有些進退兩難起來。


    就在此時,突聽房間裏傳出了劉備那波瀾不驚的聲音:“兩位賢弟,來都來了,幹嘛不進來啊?”


    兩人一愣,不由得相視苦笑,這下子就算是想退都不可的了。


    兩人同時推開一扇門,剛要說話,卻突然間一下子發起愣來。隻見劉備原本就布置簡陋的房間裏此刻竟變得更加空空蕩蕩,除了放在牆角的那一張木床和靠窗的一張矮幾之外,再也看不見一件其他的家具,然而在房間正中,卻多出了一座巨大的沙盤。關羽和張飛多年征戰,對於中原各地的地形地貌無不了然於胸,兩人一望而知,這座製作精美、比例適中的沙盤,已經將整個荊襄九郡、川蜀之地、益州領土完全囊括在內。


    麵色沉靜的劉備,就在這座沙盤旁邊負手而立,若有所思的臉上,蕩漾著一絲隱隱約約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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