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色煙光殘照幽,玉人吹簫獨自愁。何來草莽望春意,空有風情斜倚樓’。山坡下,樹林旁,一條小路蜿蜒伸展。隨著一陣悠遠而蕭索的吟誦聲,一位布衣草履的年輕書生踏歌而來,出現在小路的盡頭。


    不知不覺間,在簫音、琴曲、劍舞的那種看似無意的指引之下,精通音律之美的孔明已經將自己帶入了營造這一切的主人的意境之中。


    那位書生,其實就是孔明自己。


    數千名鐵血戰士,數千匹百戰良駒,數千支刺向天幕的長矛,數千對嗜血無情的眼眸,這一切在悠悠的春風裏構成了一副極不和諧的圖畫,那種令人窒息的威壓覆蓋千裏,就連林中的飛鳥、草叢中的昆蟲都被這種無形的威壓所壓製,飛鳥歇翅、昆蟲斂跡。


    然而,這位踏歌而來的書生卻似乎對這一切視若不見,恍若不覺,他隻管自顧自地逍遙而來,竟是對眼前的一切完全不放在心裏。似乎在他的眼中,那一個蘊藏著無盡破壞力和殺傷力的黑壓壓的巨型方陣也和山野間所有的風景一樣,它隻是自然而然地存在於山野之間,卻並不會對任何人、任何事造成哪怕是一丁點的威脅一般。


    那樣的一種逍遙,那樣的一種灑脫,那樣的一種自信,竟使得山坡下那座數千人馬組成的一座方陣在霎那間失去了所有的鋒芒,在這一刻,天地風光、方陣、樹林、飛簷、簫音,似乎都變成了這位書生的陪襯。在這一刻,這位手無寸鐵的布衣書生,隻是因為有一身飛揚意氣,竟覆蓋了所有,成為了這一時、這一地的完全的主宰。


    看透了,無畏了,一切便是透明,一切便是虛無,世間本無兵戈,兵戈本是人心。


    萬物俯首。我已是帝王。這裏是我的國度,隨心、所欲。


    在數千戰士的矚目之下,那書生緩緩走近,也不去在意那數千道目光中所蘊含的滔天煞氣,竟是隻管如閑庭信步一般迎麵走來,在走到距離方陣大約隻有十幾丈遠近之時,那最前麵的一排騎士座下的駿馬沉重的鼻息似乎都已經清晰可聞,年輕書生這才淡然地停下腳步。


    隻見他並沒有去注意對麵的騎士,而他身上那一層顯得異常閑適的寬大衣衫在光芒閃爍的長矛麵前顯得是那麽單薄,他瘦高的身軀在雄壯的騎士和那些高頭大馬麵前顯得是那麽脆弱,很明顯隻要對方願意,任何一個騎士催馬而出,對他而言都足以致命,但整個方陣數千名騎士如遭夢魘,竟然就這麽相互對視,沒有一人出聲嗬斥,更沒有一人動手驅趕。


    原來一個人真正的無心和閑適竟會有這般威力,竟然在透明了敵手的同時,也讓敵手透明了自己。


    如麵對空氣,或者說是麵對一片草原、一片湖泊、一塊岩石,簫音流轉裏,年輕書生麵對方陣悠然輕歎,然後低頭在腳下草叢裏隨手抓起一團泥土,在手中搓捏起來。


    他專心致誌地做著這件事,仿佛此刻他的眼中就隻有這一團猶自散發著青草香味的泥土。半晌之後,他將手中搓好的泥巴認認真真地在草叢中端端正正地放好,草堂上舞劍丫鬟腳步一頓,塵土暗生的同時,草原上霧氣漸生。


    書生施施然繼續負手而行,每隔一段路程便低頭在腳下放上這麽一團泥巴,甚至他旁若無人地在方陣縫隙之中自由穿行時,也在做著相同的工作,而令人難以置信的是,那些彪悍狂野的戰士竟然全都身若木石,任憑他自由穿行於身邊而視若無睹。


    隨著他那些暗含玄機的泥團越放越多,漸有合攏之勢,原野上以書生放下的第一塊泥巴為起點,白色的霧氣越聚越濃,漸漸淹沒了大半個方陣。就好像是隻過了極短的一段時間,那書生已經從方陣另一端施施然走出,然後隨手將最後一塊泥團拋下。


    琴弦錚然,舞劍小婢踏前一步,長劍下刺,叮然直入桌案,然後凝立不動。


    虛空中仿佛有一聲金鐵交鳴,就好像有一扇巨大的鐵門鏗然閉合,濃霧飄來、合攏,那一個由數千虎狼騎士組成的巨大方陣突然間憑空消失。


    霧不再濃,淡淡的若有若無,一眼望去,原野無垠,但那一群戰士卻已經無影無蹤。


    風吹草低,隻有年輕書生看似隨意地擺放在草叢中的那些泥團,仍然在述說著一種神秘,一種力量。


    簫音戛然而止。


    琴音繼續緩緩流轉,鋪陳出一片峰迴路轉,就好像有一朵流雲載著他一路闖入山林,鳥鳴聲裏,一座巨大的湖泊出現在麵前。


    簫音又起,在寬廣的湖麵上、粼粼的水波中,愈發顯得幽怨而空靈,一條石柱從水麵上突兀而出,那一角在山坡下看來華麗而寂寞的飛簷,竟是那座已經在竹林夢境中出現過的水上宮殿。


    遠遠望去,一位頭戴花冠的長發少女正背對著自己,斜倚在宮殿一角的一根石柱之上,幽然獨立。黃色的長裙曵地,隨風拂動,是那麽孤獨,那麽美麗,窈窕瘦削的身軀映襯著那座空曠巨大的宮殿,越發讓人油然而生一種去嗬護、去憐惜的衝動。


    似乎察覺到有人前來,那少女身軀微動,簫音又止。她並不迴頭,但一縷柔和的聲音卻越過寬闊的湖麵清晰傳來,直入耳際:“神奧八陣圖,機巧傲天地,唿風喚雨法,移山填海術,漢室方興艾,梟雄未遇時。潛龍困淵泥,俊鳥意遲遲。”


    話音剛落,少女突然騰身躍起,跨過宮殿走廊圍欄,如一片落葉般往湖麵上落去。孔明一聲驚唿尚未出口,隻見那少女雙手平伸,兩隻黃色的紗袖蓬然鼓起,就在即將接近湖麵的一刹那,突然間扶搖而起,直上九天。


    藍天白雲下,一位玲瓏少女迎風起舞,水天一色,直教人分不清哪裏是真?哪裏是幻?但一場熱舞的絕美,卻是亙古流傳,永恆不變。。。。。。


    遙遙望去,但見那女子銳利的眼神如鷹似隼卻又隱含著刻骨的嬌媚,細眉彎彎,鼻梁挺直而小巧,一張瓜子臉嬌嫩白皙,直有一種半透明的美感,在兩瓣極具光澤的殷紅嘴唇兩旁,嘴角處,是兩個圓圓的酒窩,孤傲中又有一些俏皮可愛。少女身量頗高,長空的疾風中,紗衣拂動,姣好的曲線盡顯無遺,玲瓏浮凸,美輪美奐,給人以無限的遐思。


    然而美中不足的是,少女的一頭長發並不是世俗常見的那種烏黑之色,而是一種刺目的雪白,發絲拂動之間,一種滄桑和苦難似乎總是在不經意間隔空傳來,敘說著一份不曾完滿的離愁,一段有始無終的情感。就算是遠隔著一帶平湖、數百丈的虛空,卻仍能給人一種難言的壓抑和極具感染力的傷感。


    而且,在少女那張原本堪稱完美的俏臉上,卻在眉心間平添了一塊小小的胎記,色澤如金,恰似一頭正展翅翱翔、扶搖九天的金翅大鵬雕,翎羽宛然,栩栩如生,鐵喙金鉤配上那似乎能望穿一切的眼睛,充滿了一種藐視一切的霸氣。


    但這樣一個胎記若是放在男子身上或者是身體的其他部位倒還好說,然而在一位嬌美少女的額頭上出現這樣一塊威猛的胎記,卻未免顯得有些不倫不類,因而破壞了整體的美感。


    不過此時的孔明已經完全被簫音、琴曲、劍舞所營造的意境之中的這位少女所震撼,他腦海中不時迴想著剛才少女甫一出現時所吟的那一首讖言:“神奧八陣圖,機巧傲天地,唿風喚雨法,移山填海術,漢室方興艾,梟雄未遇時。潛龍困淵泥,俊鳥意遲遲。”,不由得心中暗興橫空出世、揮灑軍機,匡扶亂世,或為一代名臣,或為一代帝王,從而治國興邦,扶佑黎民的殷切希望。就仿佛少女所說的讖言之中那些在往日裏的夢想中才有的神通和法術,此刻已經完全掌握在了自己手中一般,再去審視那些往日裏有些敬畏的、已經擁有了極大實力的一方諸侯、能人異士之時,竟不由得有了一種俯視之意,世間紛繁,盡在掌握。


    這一切的遐想都是因為眼前這一位曼舞虛空的少女而起,在此時的孔明心中,少女的天姿國色並未因額頭的那一塊胎記而略有遜色,在他的感覺裏,倒正是因為這塊胎記,反倒讓他覺得這位少女更加真實,有血有肉,並不是那種可望而不可即的縹緲仙子。


    也許我可以握著她的小手,共同傲笑亂世,揮斥方遒,指點如畫江山,共度如夢人生?


    也許我可以坐擁美人,錦綃帳裏,相互憐惜,恩愛纏綿?


    也許那是來自天外的九天玄女,因為存在於永恆,所以才有如雲白發暗示滄桑?所以才有額頭大鵬,若飛若揚?


    也許我是隔世之軒轅,生逢亂世,有心無力,所以才有隔世的仙緣,授我以經天緯地、治國興邦、甚至是兒女私情、房中之術?


    孔明遙望著空中那一位曼舞輕吟的少女,一時間浮想聯翩,竟是有些癡了。


    恰在此時,突見空中的那位白發少女舞姿乍停,漫天的風聲也突然間化為了滿耳的鳥鳴。疾風凜冽,華美的落羽如漫天的雪花飄然落下,覆蓋了所有。少女的眼神突然如絲線般纏向了孔明,若有實質。


    仿佛有一種瞬間的拉扯之力在孔明和少女之間突然產生,在孔明的感覺裏,那位少女突然間變成了他手中絲線牽扯下的一隻風箏,不過沒等他開始收線,這隻風箏卻已經自顧自沿著絲線俯衝而來。


    倏然,四目對視。


    有多少情意蘊藉其中?有多少牽掛跨越了時空?這樣的一次對視,似乎已經注定將是一生。


    琴音、劍舞,還有那幽幽怨怨、若絲若縷的簫聲都在一瞬間完全消失,草堂上,孔明手撚酒杯,猶自眼神迷離,若有所思。


    一聲咳嗽。


    孔明豁然夢醒。


    眼前桌椅猶在,杯盤依然,幽幽的酒香和茶香仍舊在鼻翼間緩緩流動著。對麵,黃承彥父子麵帶微笑,各自手持酒杯,正在示意自己飲酒。而剛才彈琴舞劍的那兩位小婢已經是杳然無蹤,那一扇通往後園的小門也已經閉合,就像閉合了另一個世界,一個孔明心向往之的世界。


    琴音已杳,簫音亦無,若非麵前幾案上那一個直透而下的細窄劍孔猶自清晰可見,簡直就讓孔明覺得方才的一切隻是一場無痕的春夢。


    他悄悄伸出一隻手在幾案上輕輕撫摸,但覺一點殘酒正透過劍孔緩緩滴落,濺濕了自己桌下的衣衫,他驀地定下心來。


    這世間隻要真的有這樣一位奇女子存在,隻要有他孔明存在,那麽這必定是一場注定的姻緣,心有所鍾,彼此終究無處可逃。


    不必問,不必說,這一切該來的,終究會來;那一切不屬於自己的,終究不會得到。


    孔明微笑著舉起酒杯,一飲而盡,三位同樣睿智的男子各懷心事,六目對視,相顧啞然。


    一切皆是前定。


    仿佛什麽事都已經做完,又好像什麽事都沒做,但孔明知道,從今以後,會有一份牽掛留在這裏,因為有一位女子,她正沉靜地在時光的某一個段落裏脈脈含情地凝視著自己,她在渴望著自己跨越藩籬的一個擁抱,而自己,也正在渴望著踏破那一帶藩籬,迷失在一個刻骨溫存的女子華羽般的溫暖懷抱裏。


    孔明推杯而起,向著黃承彥父子一拱手,仰天一笑,滿含深意的眼神在那一扇通往後園的小門上稍一停留,隨即哈哈一笑,說聲‘叨擾’,迴頭便走。


    似乎這三位男子之間已經有了什麽默契,平時的那些禮數此時都不再拘泥,黃承彥父子隻是淡淡地道聲‘不送’,並不挽留,也不曾出門相送,隻是默默地看著孔明瀟灑的背影走出草堂,走出小院,最後消失在門外竹林那一片化不開的凝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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