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管如何,那是一位女子。


    這樣的一位女子的傾慕和讚許,也許正是此刻的孔明所最為需要的;這樣的一位臂助,也正是渴望和急於實現人生理想和抱負的孔明最為期許的。


    隻是一刹那間,他心中已經轉過了無數的念頭,雖然紛繁,但仍是在最短的時間裏歸納為一個念頭:他要見到這位奇女子,不管她是美,還是醜!


    他的目光在黃英和黃承彥父子二人胸有成竹的臉上掠過,最後定格在那位侍立一旁的丫鬟身上,口中曼聲吟道:“仗劍江湖遊,風雨傲中州,詩心常相伴,琴音伴孤舟。一驢能合騎?六犬吠九幽。小婢綽約在,蕭曲移魂走!孔明拙劣,豈敢當小姐如此謬讚!”


    黃承彥仍是微笑不語。


    黃英迴頭看看父親,然後迴頭對孔明笑道:“先生何必如此自謙?聽先生詩中之意頗為蕭索,卻也有約求之意,小子不才,倒可以代為轉達一下。嗬嗬!嗬嗬!”


    那孔明生性磊落,又久居林下,向來不拘小節,聞言之下毫不推辭,拱手說道:“不敢請耳,固所願也!隻求黃老先生莫怪唐突!”


    黃承彥手撚須髯,啞然失笑,嘴裏輕聲吟道:“孽癡三生緣,休言無情歎。俊鳥一夢醒,南陽臥龍軒。世事如棋,萬象皆是緣法,老夫雖然愚魯,倒還不至於如此拘泥。朦朧春意足,殘夢意遲遲。老夫年邁,精力不濟,倒想補覺去了!孔明不會介意吧?”


    孔明會意,一拱手:“不敢!老先生請自便!孔明來去自如,老先生也不必講許多虛禮。請請請!”


    黃承彥也不多說,一舉手,起身從後門去了。


    那黃英目送父親離去,嘴角一彎,英俊的臉上露出一絲迷人的微笑,向孔明拱拱手,也緊跟著到後院去了。


    草堂上,酒香依然,卻突然間變得寂靜非常,那個小丫鬟臉上帶著那種一成不變的微笑,兩個小酒窩似乎盛滿了春日的陽光,靜靜地站在那裏。攜帶著竹葉清香的微風悠悠地穿堂而過,帶來一陣陣幽幽的鳥鳴。草堂門前的甬道兩旁,一些不知名的花卉正在春日的陽光裏搖曳多姿,或者是含苞待放。


    風濃雪聚,鳥囀歌來。


    孔明站起身,走到草堂後門處負手而立。卻見後門外不遠處卻是一座小小的池塘,岸邊也是一叢竹,不過卻是那種細細的、斑斑駁駁的湘妃竹。粼粼的波光中,倒影如畫,十餘條彩色的錦鯉正悠然嬉遊。一座精致的草房掩映在竹影之間,若隱若現,整個小院顯得靜謐而幽然。


    涼風從水麵掠過,撲麵而來,孔明那一顆有些躁動的心突然間靜了下來。


    似乎有一聲咿呀的開門聲在竹影中響起,隨後修竹拂動,剛才退去的那個小丫鬟又出現在了池塘邊的小路上。不過這一次她並沒有推著那輛盛滿酒菜的小車,而是在手中捧了一尾古色古香的七弦琴。


    見這位小丫鬟逕直走來,孔明隻好往旁邊一讓,那小丫鬟在門邊微微一停,隨即施施然進入廳堂,在下首坐墊上輕盈地坐下,然後將七弦琴端正地擺在膝上,小臉微側,做若有所思狀,十指蘭花,就此靜止下來。


    那個留在堂上的另一位小丫鬟此時也突然間動了起來,她扭動著腰肢嫋嫋婷婷走上前來,向著正在愣神的孔明道個萬福,示意他迴到堂上坐下。然後自己轉身來到草堂中央,右手在腰間一按,隻聽‘嗆啷啷’一聲響亮,竟是抽出了一柄軟劍,隨手一抖,劍身筆直,掐一個劍訣,也隨之靜止下來。


    孔明此時已經明知這些不過是人工所造的玩偶,見到這般景象之後,更是對那位製造玩偶之人充滿了敬佩。他知道玩偶主人既然安排自己坐下,又讓這兩個小丫鬟擺出了這樣的姿態,很明顯是想給自己表演一點什麽節目。雖然他此時已經有些心不在焉,對於這些玩偶的興趣遠遠不如那位幕後主人來得強烈,然而客隨主便,他卻也不好顯得太過急躁。


    他努力克製著自己內心的渴望,仍是顯得極為優雅地按照小丫鬟的安排在堂前慵懶地坐下,然後取過酒杯,細細啜飲,等待著她們下一步的動作。


    一縷簫音,帶著刻骨的空靈幽幽傳來,有竹影的搖曳多姿、有河流的纏綿溫存、有舒緩的、長滿青草的山坡,有牛背上嬉鬧的短笛。簫聲起,似乎是轉瞬間將一幅幅山野圖畫濃縮而來,在孔明的腦海中一一展現。


    那是一份舒適的悠然。


    恬淡。寧靜。如青草地上、蔽日的深林濃蔭下吹過的一縷混合著花香的清風。


    一抹微笑剛剛在孔明的臉上綻開,卻突然間定格,然後消失,代之而起的是滿目的蕭索與肅殺。


    因為此時那位操琴的小丫鬟的十指蘭花猛地落下,琴弦間鏗鏘激烈,就好像突然間有千軍萬馬從她的十指之間奔騰而來,氣勢磅礴,勢不可擋。


    隨著琴音起,那持劍丫鬟身形一轉,手起處,銀光匝地,當真是靜若處子動若脫兔,在孔明剛一愣神間,已經舞出漫天的銀光,如銀蛇電掣,在堂上交織出一團華麗的光網。那個柔弱弱的少女竟完全隱沒,不見蹤影。


    琴音愈強,劍勢更疾,而那一縷舒緩的簫音,卻變得若有若無。


    那是一幅怎樣的場景?殺氣滔天,萬馬奔騰,喊殺聲震天動地。


    一朵嬌嫩的野花,嫩黃、嬌羞,盛開著八片半透明的花瓣,正在如茵的綠草間輕輕搖曳出誘人的美麗,一滴晶瑩的露珠猶自停留在花瓣之間,顫巍巍地映射著清晨的陽光,是一種細微的七彩,炫目的豔麗。


    大地震顫。


    遠遠的地平線上,突然出現了一道細長的黑線,一道攜帶著明顯的肅殺之氣的、長長的黑線。


    這條黑線橫跨了大部分的原野,在迅速推進的同時,也在迅速變寬,眨眼間已是一片覆蓋了方圓百裏的巨大黑雲,以一種藐視一切的姿態,倏然飄來。


    那朵小花似乎發出了一聲恐懼而無奈的低吟,大地微微的震顫裏,那一滴露珠變成了一滴七彩的眼淚,從那片最美的花瓣上緩緩地滴落,在壓彎了一莖草葉之後,無聲地落在下邊的泥土中,一點微弱的水光乍來乍去,倏地消失。


    這顯然是一支訓練有素的鋼鐵勁旅,黑衣黑甲黑馬,每個人手中都是一支掛了黑色飛纓的精鋼長矛,雖然是在全速的急進之中,但整個方陣中聽不到一聲喧嘩,甚至連戰馬的嘶鳴聲也幾不可聞。隻有那潮水般的鐵蹄聲轟然傳來,震耳欲聾。


    這樣的一支騎兵,這樣的一個方陣,氣勢如虹卷地而來,簡直如同神明手中的一件神兵,又恰似一陣貼地而來的龍卷風,無堅不摧。


    前方是一帶高崗,舒緩的斜坡上,一片密林鬱鬱蔥蔥,一角飛簷翹出林外,在陽光下反靜靜地反射著柔和的光彩。


    堂上舞劍的丫鬟動作突變,手中的長劍隔空一劃,劍意所指,竟是孔明頂心。雖然相隔兩丈有餘,但劍意所及,孔明仍是覺得刺骨微涼,眉心刺痛。劍尖遙遙指住孔明眉心,小丫鬟的動作戛然而止。


    琴音如高山飛瀑,突然間從高亢入雲一瀉千裏,聲音輕柔,幾不可聞。而那一直婉轉低迴的簫音卻突然間大了起來。


    意境中,疾馳而來的黑色方陣中突然傳來一聲洪亮得難以想象的嗬斥聲,方陣在繼續前衝了十幾步之後,竟是在同一時間裏一起止住腳步,方陣棱角絲毫不變。


    那一朵嬌弱的黃花就在方陣正中最前端的那一位黑衣將軍最後落下的馬蹄前不足三步,瑟瑟發抖。


    簫音似乎是從那一片密林之中繼續幽幽傳來,而急瀉而下的琴聲則變成了那一片綿延天際的如茵綠草,舒緩、柔軟、散發著淡淡的清香,讓人油然而生一種想要躺下看天的*。


    簫音如水,琴音已是承載它的一片廣袤平原。


    舞劍丫鬟不知何時又已經動了起來,雖然仍是劍術,但劍勢連綿,大有抽絲剝繭、無窮無盡之勢。長劍橫過唇際,優雅得如同那是一管長笛;長劍雙手交握,側身凝眸,恰似琵琶在抱,嬌羞迴眸。


    肅殺之中,風月暗生,猶有春情。


    簫音低迴,方陣沉寂,數千人的沉默,愈發映襯出這寂寞山林,吹簫之人的孤潔和淒清。


    數千位鐵血男兒,為了誰?在這裏佇立?


    簫音幽怨,似有所覺,卻是不為所動。


    但那一片幽靜的山林,那一角陽光下的飛簷,是否能夠阻擋得住山坡下、方陣中,任何一人一騎一矛一擊?千矛所指,誰與爭鋒?


    恍惚中,孔明突然覺得,那個在山林間淡漠吹簫之人必是一位女子,而且必然是一位冰肌玉骨、風姿絕世的遺世佳人,她流連於山野之美,不屑於紅塵之汙濁,隻與清風為伴,隻與明月邀約,眉梢眼角之間,幾曾容下過世間汙濁男子?


    但紅塵滾滾,汙濁橫流,又豈能容得下一人獨自清淨於塵世之外?


    方陣中已經有一種騷動之意,一種不安的氣氛感染著一切。方陣中央,似乎有一股氣機若有實質,在人群中緩緩流轉開來,有意無意地影響著周圍戰士的情緒,這股氣機轉來轉去,逸出方陣,正正地指向那一處翹起的簷角。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搜魂記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芥子須彌三虎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芥子須彌三虎並收藏搜魂記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