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泰軍一開始是靠了哀軍之盛,以一敵二,此刻已經有點難以繼續。於是兩方人馬,又漸漸分開,擺成兩陣。


    楚北捷借這個空當,把娉婷帶上坐騎,抱著她問:“受傷了嗎?”


    娉婷若有所失,搖了搖頭,忽問:“他傷得重嗎?”


    楚北捷因為何俠差點傷了娉婷,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但見娉婷的神色,竟有點傷心,隻好含糊答道:“我不知道。希望他傷得重點吧。”


    祁田也殺得一身鮮血,見何俠的人馬又集結起來,情況大為不妙,急忙從士兵中策馬過來,問楚北捷道:“鎮北王,這可怎麽辦?我們兵少,恐怕不行。”


    楚北捷微微揚唇,還未說話,號角聲忽然又傳來,這次竟是在西邊響起。雲常七路大軍,各自有不同的號角,祁田靜心一聽,喜上眉梢,“是永霄軍!”


    何俠也聽見號角聲,大驚道:“永霄軍?”他知道這一路大軍多半是東林、北漠人,用來對付楚北捷是萬萬不成的,所以圍剿且柔,並沒有命他們前來支援。現在不召而至,一定不是好事。


    看向西邊,煙塵滾滾,旌旗若隱若現,士兵們從茂密的林中如螞蟻般傾巢而出。則尹神采飛揚,一馬當先,馳了出來,遙遙喝道:“何俠,可還記得我則尹?”


    “則尹”二字一出,永霄軍中的北漠士兵轟然爆出歡唿。


    他們心目中神將一樣的上將軍出現了,誰還願意當何俠的降兵?


    何俠這才知道則尹已經逃出自己的掌心。


    何俠身邊眾將人心惶惶,都側頭看著他,等著他下命令。何俠神情並不驚慌,一臉平靜地坐在馬上,遠遠看去,似一座已經石化的雕像。


    楚漠然策馬立在則尹身旁,高聲道:“將士們,今日則尹上將軍在此,鎮北王也在對麵。不要放過何俠!”


    東林的降兵聽了鎮北王之名,早已欣喜若狂,拚命擂動手裏的長矛。


    大地轟鳴。


    此時,雙方兵力已經相當。永泰軍、永霄軍分別在東西兩麵夾著何俠的兩路大軍,南邊是且柔城,隻有北邊無遮擋。對方三名大將——東林的鎮北王、北漠的則尹、雲常的祁田,都是威震沙場的勇將。自己這邊的主帥小敬安王卻已被鎮北王所傷。到了這時,就連一直深信何俠的將士,也不禁生出怯意。


    何俠一手牽著韁繩,一手握著寶劍,雖然臉色蒼白,神情卻出奇地平靜。


    身邊一位副將低聲問:“小敬安王,我們是否衝殺出去?”


    “衝殺?”何俠聽了,眼眸略轉了轉,淡淡笑了起來,“你看北邊。”


    那副將集中目力看向北邊,遠遠的地方,竟有不同尋常的動靜。何俠手下的將士現在已是草木皆兵,驟然看見又有旌旗豎起,頓時嚇得不輕。漸漸地看清楚最大的一麵旗幟上,赫然寫著“亭軍”二字。


    原來若韓藏身北漠,比楚北捷等人早一步接到何俠領兵迴雲常的消息,知道大事不妙,匆忙領著這幾千人的亭軍來援救,幾天幾夜不歇,終於在此刻趕到了。


    這樣一來,何俠大軍頓時四麵皆無路可逃。


    人人膽怯。


    副將急道:“請小敬安王快下命令,遲了恐怕不妙!”


    何俠卻似乎沒有聽見,隻看著北方招展的大旗,喃喃道:“亭軍……亭軍……原來叫亭軍。”他聰明絕頂,一猜就知道這個名字是誰取的,又是從何而來。想到自己剛才對著娉婷那一刀終歸沒下手,嘴角逸出一絲無比歡暢的笑意,心裏被撕開的口子似乎成了真的傷,泛出鑽心的痛。楚北捷一劍造成的傷勢,終於再也無法苦苦壓抑,他遲緩地抬起手捂著左胸的傷口,一股熱流從指尖潺潺湧出。


    砰!


    踏平四國,正如日中天的小敬安王,摔下了馬背。


    “少爺!少爺!”冬灼從將士中猛撲出來,跪在何俠身邊。


    冬灼一直在一旁擔心著何俠,但害怕自己出言不慎又惹何俠生氣反而激化了他的傷勢,所以一直不敢靠近。


    何俠渾身鮮血,已經氣若遊絲。冬灼雖然近來常常對何俠生出陌生之感,但從來沒有想過會看著何俠這般模樣。


    “少爺?少爺!少爺……”喚了幾聲,不見何俠迴答,冬灼放聲痛哭。


    他這一哭,眾人知道大勢已去。一麵是且柔城,另三麵被圍,敵兵的統帥是鎮北王,哪裏還有勝算?


    何俠的大軍,不知是誰先扔下了手裏的劍,接著是第二個人、第三個人……兵刃落地聲此起彼伏,不一會兒,蔚北軍、永昌軍的士兵們統統放下了手中的兵器。


    能夠活著,誰又願意死呢?


    楚北捷帶著娉婷策馬緩緩而來,後麵跟著祁田等眾將,還有浩浩蕩蕩的大軍。投降的士兵為他們讓開一條道路。遠遠看去,像一艘長而寬的大船劃破了水麵。


    娉婷見到何俠躺在地上,滿身鮮血,搖晃了一下,掙紮著下馬,輕輕走上前。楚北捷唯恐何俠未死,又出手加害她,形影不離跟在後麵。


    冬灼正在痛哭,見眼前出現一對沾滿了塵土的繡花鞋,滿眶淚水地抬頭。


    娉婷輕聲道:“讓我看看,好嗎?”


    冬灼遲疑了一會兒,終於讓到了一邊。


    娉婷在何俠身邊緩緩跪下。


    如血殘陽下,一切真實得如此殘忍。


    她熟悉的這張臉,她熟悉的這雙善舞敬安劍法的手,她熟悉的這個人,正在悄然離去。


    “你別動,就站在那兒。我幫你畫幅畫,可好看呢。”


    那是何俠對她說的第一句話。


    那麽靈動的筆法,為什麽描繪的故事卻如此淒愴?


    聞名天下的小敬安王,幾乎就要成為四國之主的小敬安王,你真的不曾有過一點後悔?像我一樣,後悔無辜生命的消逝,後悔熱血的白白流淌,後悔沒有抓牢一點一滴珍貴的幸福。


    “少爺?少爺?”娉婷用手撫摸何俠的臉。


    俊美的臉龐被鮮血浸染了,卻仍如此蒼白。


    何俠的嘴唇微微動了動,緩緩地睜開了眼睛,目光卻茫然無距。他仿佛感覺到娉婷的手輕柔地撫在自己臉上,扯起一個淺淺的微笑,“你來了?”


    隻三個字,已讓娉婷淚如雨下,哽咽應道:“我來了,少爺。”


    何俠似已不能視物,睜著沒有神采的眼睛,微微喘了幾下,又輕輕問:“你怎麽叫我少爺?”聲音分外溫柔。


    娉婷微怔。


    何俠笑得更開懷,宛如用他所有的生命在歡笑般,忽然又道:“公主,公主,你看,我答應你的後冠,我帶來了……”


    後冠,我答應你的後冠,我用天下最美的寶石,請來最好的工匠,給我的愛妻打造的後冠。


    看,我已經得到了天下,才知道天下最大的用處,不過是博得你一個淺淺的矜持的笑容,一如當日我落魄地走進雲常王宮,你掀開珠簾,賜予我的那個笑容一般。


    我會為你舞劍,為你的發髻插上嬌豔的花。


    我記得你瀑布般的烏發,似綢緞般光滑。


    我記得你喜歡我讚你的柔夷,纖巧玲瓏,秀美無瑕。


    我的愛妻,你將是天下最尊貴的女人,從此以後,沒有人敢再欺負你。


    我不會再讓你在那漆黑的小屋裏無助地哭泣。


    “後冠,後冠……”何俠低低地呻吟。


    他沾滿鮮血的手顫抖著,想從懷裏掏出那頂並不存在的後冠,可用盡了氣力仍無法將手探入衣襟。


    娉婷跪在他身旁,緊緊握著他的手,仿佛隻要她一鬆手,就再也抓不住他快被風帶走的生命。


    何俠空洞的眼中卻閃爍著喜悅。


    他的唇依舊有著優美的形狀,隻是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他嚅動著唇,邊喘息邊道:“公主,後冠……後冠……”他頓了一會兒,氣息急促起來,眼睛猛地瞪大了,拔高了聲調問,“你看見了嗎?看見了嗎?”


    娉婷用一隻手緊緊捂住自己的嘴,忍住哭聲,另一隻手更緊地握著他已不大溫熱的手掌,哽咽道:“看見了,我看見了。”


    何俠長長舒了一口氣,俊美的臉上逸出一絲笑容,那是昔日的小敬安王溫柔的讓人如沐春風的笑容。


    他耗盡了力氣,把手從娉婷手中抽了出來,緩緩地舉起,似乎想撫摸他心目中的公主,但手伸到一半,就再也無力向上了。


    何俠把最後一絲力氣,灌注在不斷顫抖的指尖上。


    他的指尖和耀天公主柔美的臉龐之間,竟是如此遙遠。他心甘情願用盡一生一世,觸及彼端。


    隻是,一生一世,已到盡頭。


    五指在空中戰栗著掙紮了半晌,終於無力地垂下。


    娉婷怔怔跪著,當何俠永遠閉上他的雙眼時,她藏在心底最深最深處的一根弦,被掠過的風輕輕撥斷了。


    去了,少爺去了。不再是小敬安王,不再是一代名將,不再是荼毒四國的魔王,他隻是何俠。


    愛上耀天公主的何俠,到死都思念著愛妻的何俠。


    富貴榮華,權勢虛名,與他再無關係。


    仿佛看見昔日的情景鋪天蓋地向她湧過來,一轉眼,又什麽都沒有了,四周隻餘濃稠的黑暗。


    黑暗中,她仿佛又見到了何俠炯炯有神的眼睛。


    曾經明亮的常帶著笑意的眼睛,蓄滿了痛苦,卻仍在失去神采的最後一瞬間,在盡力去拿那頂不存在的後冠的一瞬間,氤氳了幸福。


    她的少爺,在彌留的這一刻,知道了自己最深愛的女人原來一直愛著自己,屬於自己。


    原來他並非總是寂寞,他如花般的妻子,貴為雲常之主的妻子,下密令要將他處死的妻子……總是陪伴著他,聽琴,觀舞,賞月……


    當他得到了一切,當他失去了一切,當他用自己的性命作為代價,他終於明白過來。他們之間那些柔情蜜意,那些纏綿悱惻,那些讓心頭顫動的歡喜和哀愁,都出自一片真心。


    煙花散盡。


    往矣。


    哀傷侵蝕了骨血,娉婷筋疲力盡,軟軟地向後倒下。


    她跌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那是楚北捷的懷抱。


    無論何時何地,都會令她安心的懷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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