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幾箭射來,番麓一手將醉菊護在身前,一手將寶劍舞得獵獵作響,將射向醉菊的箭一一擋下。忽然背上一下劇痛,知道自己中了一箭,他怕醉菊擔心,咬著牙沒有哼出來,隻管策馬向前衝。


    這個時候,娉婷身邊最後一名護衛也摔下了馬背。


    大勢已去。


    緊隨身後的追兵漸近,為首的正是身披紅袍的何俠。娉婷他們拚死衝出且柔時形成的陣勢,被何俠手下的弓箭手一輪一輪射破,漸漸地,隻剩下三四個幸存者。


    當最後一個護衛倒下時,熟悉的纖柔背影驀然跳進眼簾。


    何俠的心,仿佛在那一刻,跌入了輪迴。


    遙想當年,文窗頻啟,翠箔高卷。


    娘親攜著一個小姑娘,笑盈盈踏雪而來。


    “瞧,多討人喜歡的女娃娃,和我們敬安王府有緣呢。”


    “俠兒,你知道什麽是緣分嗎?”


    不。


    不!


    哪裏來的緣分?哪裏來的敬安王府?


    小敬安王,又去了哪裏?


    猛迴過神時,眼前不過才過了瞬間。但箭雨已停歇,弓箭手們都看著他,等待他下一道命令。


    “怎麽不放箭,誰叫你們停下的?”何俠怒喝。


    奪過身邊護衛的大弓,搭箭上弦,瞄向前方。


    身邊一人忽地橫空撲了過來,叫道:“住手!”他起勢太急,不料撞到何俠的手。何俠手一鬆,利箭嗖的一聲破空而出。


    銳利的箭鏃,劃破空氣,穿越數量懸殊的兩隊人馬之間那片被血浸染的空地,帶起輕微的唿唿聲。


    箭,已離弦。


    他射的,親手射的。


    何俠看著那箭飛向前方,那一剎那,時間仿佛停止、倒流。發箭的五指麻痹,他不覺得那是他的手,胸口空蕩蕩的,他不覺那裏麵有自己的心,一種汪洋也無法容納的悲涼,狠狠痛擊了他的四肢百骸。


    “這些年來我們一起讀書一起玩耍,甚至一起上馬出征,一同出生入死。


    “但你隻把我當成哥哥,我也隻當你是妹妹。我實在不想你受委屈。


    “當年是誰說一定要找個最合意的郎君,否則寧願終身孤老的?”


    但,不能是楚北捷……


    為什麽,偏偏是楚北捷?


    那箭直射娉婷後背,但由於沒有蓄滿力氣,到跟前已有些勢弱了。醉菊恰好在番麓懷裏迴頭看到這一幕,嚇得差點魂魄飛散,嘶啞著嗓子喊道:“低頭!”


    娉婷聞言,不假思索地把身子向前一傾,一支冷箭立即唿嘯著貼著她的後背飛了過去,讓她駭出一身冷汗。


    何俠遠遠看到娉婷並未中箭,心裏稍微緩了一緩,隨即卻大怒,一鞭狠狠抽在冬灼身上,喝道:“你好大的膽子!”


    “少爺,那是娉婷,是娉婷啊!”冬灼撲上去,隻管抱著他在馬上垂下的大腿,大哭起來。


    何俠舉起手裏的馬鞭,竟有些抽不下去了。再一抬頭,娉婷等人又和他的大軍拉開了一段距離。何俠輕輕一腳把冬灼踢到一邊,冷然道:“迴來再懲治你。”接著抽出寶劍命道,“不要放箭,繼續追!活捉他們!”


    雲常大軍轟然應是,驚天動地的馬蹄聲又響了起來。


    娉婷等人已跑得沒有力氣了,無論怎樣揮鞭,身下的馬兒還是漸漸慢下來。身後震天的殺聲慢慢接近,眾人咬緊牙關,隻打算拚死衝上前麵的山坡。


    剛到坡下,娉婷身下駿馬悲嘶一聲,兩隻前蹄竟雙雙跪了下去。娉婷滾落地上,翻了兩個滾,抬頭一看,塵土在眼前飛揚,那片黃塵之中,恍恍惚惚看見的,是一張極熟悉的臉。


    何俠,小敬安王,雲常駙馬,荼毒四國的暴君。


    少爺……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男子……


    那曾經俊逸風流,顧盼生輝的人,現在有了一雙痛苦的眼睛。


    寂寞的痛苦,無法尋覓到出路的痛苦。


    那是一種,不死不休的痛苦。


    娉婷在猝不及防間,被他眸中的痛苦擊中。


    隻這一抬頭,她就已怔住。


    再多的恩怨都可以有愛恨生死這樣簡單的結束。能夠了結,也是好事。


    思及此,娉婷情不自禁地朝他微微一笑。


    娉婷落馬後,何俠的目光就未曾離她片刻。此刻她微微一笑,竟似有無窮法力,將身邊吵嚷的殺聲,都化為清風白雲。


    何俠勒馬。


    他一勒馬,身後大軍紛紛勒馬。一陣此起彼伏的戰馬長嘶後,這片剛剛還被震天的殺聲和飛濺的鮮血籠罩的戰場,忽然出奇地安靜下來。


    天地之間,安靜下來。


    是你嗎?


    在我麵前的,是我熟知的你嗎?


    還是我們都已經遺忘了,你我從前的模樣?


    一絲若有若無的清風,掠過何俠和娉婷對視的目光,兩人之間仿佛有一片秋葉落在水麵般,漾起一圈圈戰栗的漣漪。


    就在這極短的一剎那,一道尖銳的長嘯劃破了這片安靜的天地。


    “娉婷!”渾厚沉穩的唿喚蘊蓄著百折不撓的信心,讓每個人為之一震。


    一人一騎驀然出現在山坡上方,宛如天神降世,在所有人還沒有反應過來之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向落馬的娉婷。


    濃眉銳眼,威勢迫人。


    黑色披風鼓滿了風,像一對翱翔的翅膀招展於他身後。


    楚北捷,已經到了。


    鎮北王,到了。


    何俠反應極快,一見楚北捷,策馬直衝向娉婷,揮劍就挑,可劍未及娉婷身前,眼前一陣白光,楚北捷的神威寶劍無聲無息揮至,何俠連忙迴劍一擋。


    鏘!


    兩柄絕世寶劍碰擊的電光石火間,不知何處鼓聲驟起,過了一會兒,山坡上赫然出現萬千旌旗,上麵寫著“永泰”兩個大字,無數將士,從山坡上潮水一樣湧了出來。


    祁田策馬立在帥旗之下,眼含熱淚,拔劍高聲道:“弟兄們,跟我喊,何俠殺了公主!”


    “何俠殺了公主!”


    “為公主報仇!殺啊!”


    “殺啊!殺啊!”


    萬千恢複了體力的雲常士兵吶喊著,像發怒的野獸一樣衝殺下來。兩方人馬如兩股洶湧的洪流撞在一起,漸漸融合成一片映出紅光的血肉橫飛。


    “殺啊!報仇!為公主報仇!”


    “何俠殺了公主!”


    “公主!”


    “耀天公主!”


    何俠見到永泰軍在楚北捷身後出現,已知不妙,暗恨自己手段不夠狠辣,沒有及早除掉祁田,現在後悔已經無用。


    楚北捷見娉婷落地,心疼不已,對著何俠出手簡直拚上性命,神威寶劍招招致命,直刺而出。何俠揮動手中寶劍奮力擋下幾劍,一步也不曾後移。


    身邊將士亂成一團,紛紛陷入纏鬥。刀光劍影中,分不清彼此。


    何俠、楚北捷是第一次正麵交手,幾個迴合後各自雙臂都是一陣酸麻,不禁氣喘籲籲看著對方,暗歎:都說是勇將,果然不負盛名。


    何俠還了一劍,笑道:“鎮北王好本事,竟能說動我一路大軍叛離,可我這有兩路大軍,以一敵二,你以為可以勝我?”


    楚北捷手下並不留情,寶劍橫出,從何俠右肩上掠過,臉上卻一派輕鬆,微微笑著反問:“小敬安王手上有兵嗎?這千萬的將士,又有哪一個是心甘情願為你效命的?”


    此言正刺中何俠死穴,他聽著永泰軍大喊耀天公主之名,心裏已陣陣刺痛襲來,更何況被楚北捷譏諷,沉下臉道:“看劍!”寶劍刺出去,未到楚北捷麵前,卻忽然轉了個方向,直刺跌坐在一旁的娉婷。


    “你敢!”楚北捷大怒,飛身向前護著。


    何俠揚唇微笑,劍鋒又一偏,直直掠向楚北捷喉間。楚北捷見他劍鋒忽到眼前,坦然無懼,神威寶劍竟然後發先至,閃電般劈向何俠握劍的臂膀。何俠就算刺中他,也要失去一隻右手。何俠怎肯如此,飛快撤劍。


    兩人一來一往,雖然是眨眼的工夫,但以性命相搏,都已精疲力竭。何俠自遠而來,暗忖自己的體力定不及休養多時的楚北捷,如不想個計策,怎麽能贏他。


    他知道楚北捷在意娉婷,遇險必然會不顧自身安危護著娉婷,於是抓住這個致命之處,尋思著如何向娉婷下手。


    楚北捷近來並未有過勞師遠征,正在最巔峰的狀態,此刻要在亂軍中護住娉婷,仍氣勢強大,穩如泰山。


    又過了幾招,何俠漸露疲態,楚北捷取勝心切,不覺輕輕挪了一挪,不料何俠冷笑一聲,驀然侵前,以膝碰膝和楚北捷硬撞一記,接著左手一翻,竟無聲無息擎出一把寒光閃閃的小刀,向楚北捷身後的娉婷刺去。


    楚北捷正應付他右手上的寶劍,眼角一動,猛然發覺他左手有刀,眼看已經阻擋不及,急喊:“娉婷!”一顆心沉了下去。


    娉婷被楚北捷護在身後,沒有看清楚他和何俠過招的情勢,此時恰好探頭一看,刀刃已到眼前,她順著刀刃,看向那隻手,清澈如水、毫無怨恨的目光直射入何俠雙眸深處。


    何俠心裏像被誰忽然伸手哧地撕了一塊,手上情不自禁一緩,臉上帶起一片落寞,旋即又被扭曲的痛苦覆蓋了。


    “少爺!”


    娉婷的叫聲,傳入耳內。何俠退開幾步,低頭看自己,肩上、胸前已是一片鮮紅的血跡,劇烈的疼痛這個時候才蔓延開來。


    楚北捷大步逼近,忽然一個人影撲上去,攔住他的去路,舉刀就砍,楚北捷隨手提劍擋了,正要一劍結果這個敵人,娉婷忽然衝過來抱住楚北捷的手,叫道:“不!不要殺冬灼!”


    楚北捷瞧他一眼,隱約就是當日從他的王府裏逃出的小鬼,居然也穿著將軍服飾了。再看何俠,他已經上馬在廝殺的士兵中跑出一陣了。


    何俠忍著傷痛,策馬遠離楚北捷,喝道:“集隊,聽我號令,向西邊集中。”今日錯在讓楚北捷奇兵突出。何俠自恃自己手下的兵力比較多,隻要集中起來,整合一下,打垮永泰軍並不難。


    一陣陣痛楚,從肩上、胸口湧起。


    何俠的人馬正困於近身肉搏,聽了何俠的號令,一個傳一個道:“集中,向西!向西!”紛紛向西邊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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