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絮滿簾,空庭寂寥。月色下,何俠獨坐無眠。


    在眾人的再三勸諫下,何俠住進了歸樂王宮,但這一片金碧輝煌,又何曾比荒草叢生的敬安王府多出一分生氣?


    難以入眠。


    有形的對手被除掉後,無形的危機,悄悄出現。


    被鐵蹄踏平的四國,在消滅了所有敢於抵抗的正規軍隊後,反而出現了新的隱患。


    流言已經四起。


    而暫無對手的雲常大軍,比從前更難掌控,將領們的貪欲,更難以滿足。


    何俠煩躁地在窗邊踱步,過了一會兒,才按捺著心情重新坐下來,細看桌上的奏章。


    派出去探察楚北捷下落的軍隊一點消息也沒有傳迴來。楚北捷不愧是楚北捷,竟如此沉得住氣,在雲常大軍對付歸樂時,沒有乘機公開招兵買馬,沒有登高一唿,召集餘黨殘兵反抗。這些何俠預料中的甚至故意讓楚北捷有機可乘的事,楚北捷一件也沒有做。


    楚北捷隻是像風一樣,東邊刮起一點消息,西邊刮起一點消息。小小伎倆卻將雲常幾萬兵馬耍得團團轉。


    倒是北漠,有傳言說北漠從前的上將軍若韓在暗中招募新兵。


    有點出乎意料。


    “來人。”


    簾後轉出兩名侍衛和兩名值夜的官員,分兩排站定了,垂手齊應道:“在。”


    何俠問:“北漠招兵的事,進行得怎樣了?”


    “北漠上千個村莊,每天都有年輕人逃離,不知去向。微臣已經一連下了幾道命令要嚴懲這些人,但那些可惡的北漠人就是不怕死。聽說若韓那個小賊在北漠偷偷建了不少招募新兵的地方,微臣派兵剿滅了兩三個,但……”


    “沒問你那些亂軍。”何俠冷冷道,“我問的是我們在北漠貼告示招募新兵,有多少人來投軍?”


    站在前排的一位官員頭低得更低了,躊躇片刻,聽見何俠的冷哼,隻好硬著頭皮稟報,“到目前為止,大概……大概有……三五百吧。”


    何俠心裏一怒,差點一掌擊在桌上,硬生生按捺住了,沉聲問:“我不是說了,招兵的條件要從寬嗎?”


    那官員戰戰兢兢道:“微臣按照小敬安王的吩咐,公告北漠百姓,投軍有豐厚的賞賜,全家人要繳的賦稅也能減免一半……”說到這裏,何俠的目光掃過來,嚇得他不敢往下說了。


    自從建立新國的消息傳出,何俠便打算任用各國人才,對他們這群雲常官吏的臉色就不怎麽好了。


    上次掌管王族茶品供應的崔大人進門稟報,也不知道說錯了什麽,豎著進去,出來的時候已經打橫著斷了氣。侍衛抬著崔大人的屍首,鮮血滴答滴答地滴在青石磚路上,嚇得在門外的其他官員臉色煞白,有兩位年邁官員當場就暈了過去。


    “那歸樂這邊呢?”何俠繼續問。


    另一位主管此事的官員早猜到何俠會問,心裏早有準備,踏前一步,小心地答道:“發出公文後,大概有四百人。”


    連歸樂也這麽少?


    何俠英挺的眉皺了皺。當年敬安王府尚在時,他雙臂一振,不知多少歸樂男兒願意不顧生死地為他效命。


    如今倒成了這樣……


    眉心間一股鑽心的疼,他伸手,不動聲色地揉了兩下。然後放低了聲音,“也不能全怪你們。傳我的令,從今日開始,將各地的賦稅都減三成。大軍不得騷擾百姓、強搶強征,有不按此令的,不管是兵還是將,格殺勿論。還有,何肅他們一家……給他們依照國君的禮製,厚葬了吧。”


    旁邊的侍女見他略有倦意,靜靜奉上醒神的熱茶。何俠端茶在手裏,聞了聞,卻沒有喝,又問:“新國將建,四方的祥瑞吉物都找齊了沒有?”


    下麵的人正擔心他問這個,一聽都苦了臉。


    “瞧你們的臉色,看來是一件也找不著了?那好,這事暫且不談。”何俠又道,“最近到處有流言,說什麽敗象已露,禍亂將叢生。你們都知道嗎?”


    那兩位官員木頭一樣站著,偷偷交換眼色,誰也不敢先開口。


    何俠正一心一意籌建新國,誰敢向他稟告四國都出現了不祥之兆?


    近來,北漠、東林、歸樂各處,都忽然出現了不少古怪的征兆。泥土滲血,空中的燕子無故墜亡,土偶流淚……本來就兵荒馬亂,如今出了這些事,更是人心惶惶。這些不祥之兆被一傳十,十傳百,越傳越玄乎,越傳越嚇人,說來說去,都是建立新國便會惹來大禍。


    這些傳言,也漸漸流入軍中。


    雲常大軍裏,原本就有不讚成建立新國的大將,雖嘴上不敢說什麽,但心裏說不定也在嘀咕。至於其他三國的降軍,更是十個有八個對何俠憤恨不滿。


    何俠見他們不敢做聲,也不發難,隻笑道:“這些雞鳴狗盜的伎倆也能把你們嚇成這樣,不過是有人暗中搗鬼而已。傳令,各地加強戒備。你們挑幾個能幹的人分赴各處調查,把這些小把戲全部揭穿!”又低頭批閱了幾道奏章,才吩咐道,“下去吧。”


    兩位官員如逢大赦,趕緊倒退著出來。跨出門後相互看了一眼,大家身上的衣裳都已濕透了,晚風一吹,盡是入骨的寒意。


    冬灼接到命令掌管永昌軍,這兩天已經從雲常都城趕到了這裏。他自幼跟著何俠,身份非同一般,別的文官武將一律按製安排住處,他到了歸樂,直接就住進了王宮裏。


    那兩位官員前腳剛走,冬灼後腳就走了進來,一看何俠正靠著椅背閉目,似乎在養神,掃了桌上堆積的公文一眼,輕聲道:“少爺累了,不如早點休息吧。”


    連說了兩次,何俠才緩緩搖頭,睜開眼睛對冬灼道:“不了。你這兩天也夠忙的,快去睡吧。”


    冬灼答應了一聲,卻依舊站著,半天沒有挪動腳步。


    何俠見他不肯走,不禁笑道:“你這小子,現在出去大小也是個將軍了,怎麽還是婆婆媽媽的?好,不走就待著。我剛好想問你把永昌軍管得如何了?”


    “商祿練兵還是有一套的,我這兩天到城外永昌軍的駐地看了兩次,士兵們操練得還不錯,可見以前底子打得牢。隻是……”冬灼有點躊躇,“也許是我沒有領軍的經驗,之前也沒有軍中的銜級,那些下屬將領表麵上對我恭敬,背後卻對我這個將軍不大信服。”


    何俠輕輕“嗯”了一聲,沒說什麽。


    冬灼正為這事感到疑惑,不由得問道:“論行軍打仗,飛照行應該是個人才。他為少爺除掉了商祿,少爺為何不讓他把永昌軍也管了?”


    何俠聽到飛照行的名字,驀然冷哼一聲。冬灼心裏一跳,連忙閉了嘴。


    富麗堂皇的宮殿裏,令人窒息的靜默撲麵而來。


    冬灼幾乎是和何俠一起長大的,從前他們說話隨心所欲,百無禁忌,可最近幾年何俠的心思越來越難揣測,有時候他冷冷一個眼神能叫人心裏直冒寒氣。昔日的少爺離王位越來越近,似乎就離自己越來越遠了,此刻隻是冷哼一聲,帝王的無上威嚴和騰騰殺氣就全逸了出來。


    冬灼這麽想著,不禁有點難過。


    過了一會兒,何俠緩了臉色,見冬灼小心翼翼站在那裏不敢吭聲,便招他過來,低聲道:“有一件事交代你去做。飛照行瞞著我,在外麵和一群狐朋狗友勾結,貪汙勒索,無惡不作。你替我把他這些罪證都找來,務必小心行事,不要走漏了消息。”


    冬灼愣了一下。


    不用問,少爺這是要處置飛照行了。以少爺的手段,不動則已,一動便是雷霆萬鈞,飛照行恐怕在劫難逃了。


    少爺現在坐擁四國,這其中飛照行功勞不少,這些冬灼非常清楚。不知道飛照行惹了少爺哪裏,看少爺的意思,恐怕是一找齊罪證就將他正法,連改過自新的機會也不給。


    冬灼正驚疑不定,何俠問:“聽清楚了嗎?”


    “聽清楚了。”冬灼低聲應道。


    何俠目光淡淡往他臉上一掃,忽問:“你是否覺得我太過無情?”


    冬灼趕緊搖頭。


    何俠目光犀利地看著他,眸子黑得發亮。冬灼在他的注目下簡直無所遁形,仿佛什麽心事都被看出來了,分外局促不安。


    何俠打量了他一會兒,收迴目光,自失地笑了笑,“誰能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我快建立新國登基為帝了。你這個莽莽撞撞的小東西,也成了統領一路大軍的大將軍。娉婷……”何俠驟然把話止了,俊美的臉上露出一絲難以言喻的感傷。


    娉婷,那個從小就陪在我身邊的娉婷,那個此刻應該在舊日的歸樂王宮裏,為我的功成名就彈奏一曲的白娉婷呢?


    無法忘記她迴蕩在敬安王府裏的歡快笑聲,像銀鈴一樣清脆悅耳,又像花瓣一樣輕盈絢麗。


    循著她的笑聲,何俠總是可以輕易地找到她,把她從小院裏拉出去,神采奕奕地道:“娉婷,我們騎馬去。”


    我們一同騎馬去,畫畫去,讀書去,聽曲去……


    一同,上沙場去……


    何俠盯著燭燈,火光搖曳,在他迴複幾分柔和的臉龐上跳動。


    這一刻,冬灼仿佛又見到了昔日敬安王府裏那位風流多情的小敬安王。


    晚風徐徐吹拂,引得殿中四麵大開的窗上掛著的及地絲幔柔媚起舞。


    冬灼小聲問:“少爺,你也覺得娉婷還活著?”


    “楚北捷出山了,除了娉婷,還有誰能讓他出山?”提起楚北捷,何俠驟現的溫柔不翼而飛,神色霍然一變,眸中閃爍出銳利的光芒。


    冬灼想了想,忍不住道:“到現在,誰也沒有親眼見到楚北捷的人,更別說娉婷了。不管怎麽說,我們也要見了人……”


    “見到我就殺了她!”何俠忽然咬牙,重重往桌上一拍。


    冬灼耳朵裏頓時一陣嗡嗡亂響,整個人呆住了,半晌才吞吞吐吐地問:“少爺……你說的是……是楚北捷嗎?”


    楚北捷出山,極有可能與娉婷有關。這事冬灼從何俠的隻言片語中也猜到了大概。如果娉婷真的幫著楚北捷對抗少爺,那可怎麽辦?兩小無猜的兩個人,現在如兩山對峙,隨時會兵戎相見,實在是糟糕到不能再糟糕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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