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京聽他那腔調,明白他心裏惱葡光、葡盛那兩位大人,但又不清楚他是不是在開玩笑,哭笑不得道:“大人,一兩百的賞銀,恐怕少了點,依小的看,還是加一點為好。呃……若尋見屍,最好別加了……”


    “好,好,師爺看著辦吧。”番麓擺擺手,打個哈欠,“今日的公務處理完了,你快去張貼布告,城守大人我要休息去了。”


    轉到後院,找到醉菊,一把抓起她的手腕,直向門外去。


    醉菊被他拉著,莫名其妙道:“又怎麽了?瞧你一副逃難的模樣。”


    “天氣好,陪城守老爺出門散心。”


    醉菊聽了,停下腳步,把手往迴抽,“放手吧,我的小花小草都還沒澆水呢。為了你大老爺散心,要害它們枯死不成?”


    番麓死抓住她的手腕,就是不肯鬆開,迴頭看著她,“今天上麵來了公文,大消息,葡光、葡盛兩位大人失蹤了,上頭下令要我追查。喂,你到底陪不陪我出去?”


    醉菊吃了一驚,左右看看。


    葡光、葡盛怎麽死的,沒人比他們兩個更清楚。


    何俠當權後,以酷律治國,雲常上下人心惶惶。這事若被查出來,那還得了?看來她和番麓要找個地方細細商量。正想著番麓帶她出門是不是要避開耳目談這事,人已經被番麓扯著,大搖大擺出了城守府。


    且柔雖是座小城,街上倒挺熱鬧。番麓穿著便服出門,醉菊向來不喜歡穿太豔的衣服,兩人走在路上,也沒怎麽招人注意。


    “糖葫蘆要不要?”


    “豆腐腦,來一碗?”


    番麓在街上走走停停,隻要瞧上喜歡的,掏錢就買了,然後遞給醉菊。剛開始,醉菊一味搖頭,她不要的,番麓就隨手送給路上的小孩子。到後來,醉菊沒辦法,還是收下了番麓送的一個小麵人。


    走了一個下午,番麓盡說不相幹的話,壓根沒提葡光、葡盛的事。


    醉菊拿著麵人,忍不住問道:“喂,怎麽辦啊?”


    “什麽怎麽辦?”


    “我們怎麽辦?要離開且柔嗎?”


    番麓轉頭打量她,戲謔道:“你當真以為我們要逃難?”


    醉菊看他那神態,不像說假話,但番麓的話從來都不可全信的,於是壓低了聲音追問:“那你為何要帶我出門呢?上麵不是說了要你追查嗎?萬一被發現了,你有一百個腦袋也不夠砍。”


    “早說了帶你出門是陪我散心,你做賊心虛,硬往別的事情上麵想。”番麓翻個白眼,朝城門那邊揚揚下巴,“老爺我已經開始追查了,瞧見城門上的布告沒有?”


    談起正事,醉菊比他認真多了,知道貼了布告,立即要去看,話也不說,牽了他的手就往城門走。


    向來都是番麓抓她的手,醉菊主動握住番麓卻是第一次。


    番麓被她柔若無骨的手一牽,心猛跳了幾下,斜眼去瞅醉菊。醉菊本是無意的,一心擔憂著,根本沒有留意番麓的神色。


    杜京做事一點也不拖拉,城門上果然已經貼了布告。布告前人頭攢動,葡光、葡盛惡名昭著,百姓們見了布告,竟都一臉平靜,隻當看閑話一樣。醉菊擠在人群裏看完了布告,暫且隻是追查那兩位大人的去向,心裏稍稍鬆了一口氣,低聲問:“這是你要師爺寫的嗎?”


    番麓哼了一聲,罵道:“他奶奶的,杜京這家夥改了老子的布告。師爺都不是好東西。”


    醉菊吃了一驚,“他改了什麽?”


    “本來寫著丟了兩頭豬,現在怎麽變成丟了兩位官員?”


    醉菊撲哧笑出來,又忍住笑意瞪他一眼,“虧你還是城守老爺,整天不正經,就想著逗人家。”


    番麓鬥嘴從不服輸,這次居然隻哼了一聲,沒有迴嘴,隻是對醉菊說:“布告已經看完了,我們走吧。”


    兩人牽著手往迴走,番麓忽然壓低了聲音問:“你怕見死人嗎?”


    醉菊蹙眉,“你又要殺人?”


    她隻是隨口問問,不料番麓卻道:“正是。”


    醉菊心裏一顫,握緊了番麓的手。


    番麓聲音比剛才更低了,仿佛耳語一樣,“有個不長眼的,從剛才就跟著我們了。你別怕,我引他到暗巷裏,就當上山打兔子,射他幾個窟窿。”


    拐了幾個彎,周圍的喧鬧聲漸漸小了。兩人走在巷子裏,巷子越走越窄。兩邊靠得極近的土牆夾著巷子,連陽光都照不進來。


    越往巷子裏走,越顯得陰暗。


    番麓本就是個野性子的,當這個城守後每天對著一卷卷文書,恨不得有人來當箭靶子讓他過過癮。他這種當過探子的人感覺分外靈敏,知道跟蹤他們的隻有一人,便放心地尋了一條死胡同。到胡同盡頭的土牆前,番麓轉過身來,一手牽著醉菊,一手將腰後的輕弩取下擎在掌上,銳箭無聲無息上了弦,問醉菊:“你想我射他脖子,還是射他心窩?”


    醉菊見箭頭寒光閃閃,哆嗦道:“你別問我。”將番麓的手握得更緊了。


    番麓心裏更加高興,嘴角往上一勾,冷笑道:“跟著的這位仁兄出來吧,咱們聊聊天。”


    牆角後一道人影動了動,不一會兒,有一人緩緩踱步出來,微笑著道:“見到你真叫人高興。也不來信告訴我們一聲,不知道我們都在擔心你嗎?”竟是對著醉菊說話。


    醉菊瞪大了眼睛,失聲道:“楚漠然!”


    楚漠然點點頭,這才把目光轉向番麓,字字清晰道:“城守大人,你運氣真好。要不是醉菊姑娘陪在你身邊,你恐怕已經身首異處了。”


    番麓嘻嘻笑起來,轉頭對醉菊道:“我比較喜歡脖子,一箭下去,立即能讓他閉嘴。”正要扣下機關,忽然渾身一僵。


    一把冰涼的利刃,無聲無息從他身後伸了出來,不偏不倚,恰好架在他的脖子上。一個低沉的男聲笑道:“我也比較喜歡脖子。”


    番麓對自己敏銳的感覺非常自信,從沒有人能這樣無聲無息地潛到他身後,心裏大吃一驚。他最擅長探敵深淺,聽身後的男人話語間從容談笑的氣勢,已經知道遇上高手,識時務地垂下手裏的輕弩,強笑道:“繞來繞去,原來我是那隻倒黴的兔子。”


    醉菊往後一瞧,更加吃驚,捂著嘴叫起來,“天啊,是王爺……”


    楚北捷站在番麓身後,瞥醉菊一眼,“你可讓娉婷傷心多時了。”


    “白姑娘?”醉菊一連受了幾次刺激,連忙用手撫著胸口,仿佛眼前冒出了一團一團煙火似的光芒,讓人感動得直想哭。她吸了幾口長氣,斷斷續續問,“白姑娘她……她還活著?太好了……太好了……孩子呢?那孩子……”


    “晚點再閑話家常吧。你看,我脖子上還有東西呢。”番麓截斷她的話。


    醉菊心情正激動,一手擦著眼淚,瞪他道:“你這時候還敢對我大唿小叫!你知道你身後的人是誰?小心他一刀抹了你的脖子。”


    番麓聽他們對話,已經猜到身後是鎮北王。


    別的對手對他來說當然不在話下,但遇上鎮北王的利刃架在自己脖子上的情形,他再厲害十倍也逃不過去。他比別人看得開,索性聽天由命,收了懼意,嬉皮笑臉問道:“你舍得?”


    當著楚北捷和楚漠然的麵,醉菊被他這麽一問,大為窘迫,漲紅了臉,“你你……你一直欺負我,我要王爺殺了你為我報仇!”


    番麓正要說話,脖子上的刀鋒突然一掠,頓覺微微刺痛。


    “呀!”醉菊看見番麓的脖子被劃出一道血痕,嚇得差點魂飛魄散,驚唿道,“王爺,王爺,我說笑的,你千萬別……”


    楚漠然見他們兩人這般模樣,早就猜到幾分,向楚北捷投去一個詢問的眼色。楚北捷默默點了點頭後,楚漠然正容道:“打情罵俏,閑話家常,以後再找時間。城守大人,這次我們來,是想和你談點事情的。”


    番麓機敏過人,鎮北王忽然現身且柔這樣一座小城,還能為了什麽事?迴言道:“你們盯上我這個小小城守,不過是為了那些過路的軍糧。實不相瞞,何俠因為貴丞相的事,把我們這些城守不當人看,小貓小狗都敢來作踐老子,老子早受夠了窩囊氣。一句話,要我向鎮北王投誠也沒什麽,但我有一個條件。”


    楚北捷聽他一開口就道破自己的來意,不禁微微詫異,心想:這麽一個稀罕的人才,怎麽被委屈在小小且柔了?見他說了一堆,忽然提出條件,大概已猜到七八分,把刀刃稍微鬆了鬆,不再貼緊他的脖子,然後朝楚漠然示意。


    楚漠然問:“什麽條件?”


    番麓想了想,居然改口,“呃……錯了,我且柔怎麽說也是一座城池,一個條件來換不劃算,我要兩個條件。”


    楚漠然也是第一次遇到生死關頭還這麽吊兒郎當的人,當場愕住。


    醉菊知道他的為人,抬眼看他脖子上滲出的血珠,暗自著急,在心裏罵他這個時候還敢招惹楚北捷,嘴上卻急道:“你少說兩句行不行?”不知道為什麽,她的手一直在發抖,想著為了白姑娘,王爺多少也會給自己兩分顏麵,又用哀求的眼神去看楚北捷,“王爺,他這人性子如此,你別怪他。”


    番麓看她那樣子,心裏比吃了蜜糖還甜,不顧自己性命還未保住,哧的一聲笑出來。


    醉菊又急又惱,狠狠掐了一下他的手。


    楚北捷冷眼看這兩個人之間的小動作,思忖片刻,沉聲問:“把你的兩個條件都說出來。”


    番麓早知道楚北捷會接受,笑道:“第一,我要醉菊。”


    醉菊低唿一聲,臉紅過耳,站也不是,藏也不是,垂了頭不敢看人,小聲罵道:“我又不是一樣東西,你怎麽可以向王爺要呢?”


    番麓道:“我是在和鎮北王談條件,與你何幹?”一句話堵得醉菊幾乎氣暈過去。


    楚北捷點頭道:“這個條件,本王答應你。”


    番麓問:“她又不是一樣東西,你能讓她答應跟著我?”


    “這個容易。”楚北捷緩緩道,“我用刀刃對準你的指頭,然後問她答應不答應。她說一句不答應,我就切你一個指頭下來。保證沒有切夠十個,她就會答應了。”


    連番麓也不禁愣住,喃喃道:“這個方法倒夠絕的。”


    三個男人靜了靜,不由得一同大笑起來,楚北捷借著這個當口兒,把刀從番麓的脖子上撤了下來。


    醉菊被他們笑得臉色通紅,咬牙道:“男人真不是好東西,你們都是一夥的。”又惡狠狠對番麓道,“就算你手指腳趾都被切了,我也懶得理會。我又不是賣身給王爺的奴婢,你們誰也管不著我!”


    楚北捷淡淡道:“試試就知道了。”


    醉菊暗自心驚。她知道楚北捷向來說一不二,而且,聽楚漠然的話,楚北捷本來就打算殺了且柔城的城守。


    醉菊見過權貴們談笑間生殺予奪的事,生怕自己真把番麓給害了,竟不敢再倔強,閉緊了嘴不再做聲。


    楚漠然問:“第二個條件是什麽?”


    番麓笑道:“還沒有想好呢。以後提可以嗎?”


    楚北捷見番麓機敏過人、性情豪放,對他已生出賞識之心,加上他對醉菊的那般心思,於是開誠布公,微笑道:“可以。”


    番麓問:“鎮北王帶了多少人進來?”


    “進來的隻有我們兩人。”


    “居然隻有兩個人?”


    番麓暗暗吃驚:他膽子可真夠大的。憑鎮北王的來頭,他若是被發現了,立即會引來全城官兵,萬一被困住,絕無生機。


    楚北捷卻輕描淡寫道:“兩個人已經足夠了。”


    他和楚漠然本來隻是打算進城打探情況,沒想到剛剛潛進城守府,就遇見城守大人微服私訪,更想不到的是,他帶在身邊做伴的,竟然是娉婷一直痛心思念的醉菊。大好機會,楚北捷當然不會放過。沒想到一條死胡同竟讓且柔一役峰迴路轉,柳暗花明。


    三人都是智勇之士,立即商定晚上再在城守府邸裏碰麵。


    楚北捷準備告辭時,番麓問:“你不怕我反悔?”


    楚漠然瞅醉菊一眼,應道:“有醉菊當人質,不怕你反悔。”


    番麓臉色一變,沉聲道:“你們休想帶她走。”他想了想,臉上浮起威脅的笑容,“我要是一刻不見她在眼前,立即向上麵告發你們。不然你們現在就把我殺了。”


    楚北捷見他如此緊張醉菊,倒覺有趣,低聲道:“我們不帶她走。你帶著醉菊當人質,我們帶著她師傅當人質,兩邊都安心了吧。”


    這時,胡同外傳來人聲,楚北捷警覺地朝楚漠然使了個眼色。時間緊迫,兩人朝番麓點了點頭,不再多言,迅速去遠了。


    番麓站在原地,看著他們遠去。


    鎮北王果然名不虛傳,別的不說,那潛匿刺殺的功夫,就少有人能匹敵。和楚北捷打交道,除非有一國之君那樣森嚴的護衛,否則任誰都要提心吊膽。這麽想著,手臂忽然被用力搖了幾下。


    番麓轉頭一看,醉菊一臉興奮,眼睛睜得圓圓的,“你聽見沒有,是師傅!師傅也來了,啊……我沒有聽錯吧?我沒有聽錯,是不是?”她深深喘了幾口氣,捂著怦怦跳的心,歎道:“老天爺啊,所有的好消息都在今天收到,出來散心真是對極了!白姑娘沒死,王爺來了,師傅也來了……”說到後麵,竟揉著眼睛輕輕哭起來。


    番麓本來一臉不耐煩,見她哭了,隻好哄她,“高興的時候應該笑,為什麽哭了?天黑了,我們迴去吧。”


    醉菊仍輕輕哭著,搖頭道:“我心裏一下子太多事情太亂了,腳也軟軟的。你別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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