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耀天公主駕臨駙馬府,下了馬車,卻不見何俠出來。冬灼跑過來請安道:“公主殿下,駙馬爺派人來傳話,他今天處理軍務,要稍晚一點迴來。晚飯已經備上了,都是駙馬爺吩咐下的,有公主愛吃的小菜,就在後院側廳用飯可好?”


    耀天公主聽見何俠未迴來,不免一陣失落,隻得點頭道:“你看著辦吧。”


    “那就吩咐他們將飯菜擺在後院側廳了。”


    飯菜果然可口,耀天公主常來駙馬府,駙馬府的廚師自然知道她的口味,飯菜湯水裏花盡了心思,做得比王宮裏的還精細。


    但何俠不在,耀天公主食之無味,懶懶動了幾筷子,抬頭看了幾迴天色,又命綠衣去派人打聽。


    綠衣道:“不用公主吩咐,奴婢早派了幾撥子人去問了。大戰雖然結束了,但軍需撫恤犒賞,都有得忙呢。”


    耀天公主幽幽歎了一聲。


    等了大半個時辰,一直向外觀望的綠衣忽然叫道:“駙馬爺迴來了!”


    耀天公主暗喜,站起來往窗外望,果然見熟悉的身影雄赳赳地往這邊趕。何俠一進門就抹汗,笑著問:“公主吃過晚飯了?”


    “吃過了。駙馬吃過了嗎?”


    “哪有時間吃飯!”何俠將抹汗的白巾扔給侍從,就在桌旁坐下來。耀天公主忙吩咐侍女們端上熱飯熱菜,親自遞過來一雙筷子。何俠接了,瞅著她笑了笑,一邊夾菜,一邊解釋,“我也想早點迴來,但今天的事不幹完,明天更沒工夫。讓公主久等了,都是我的罪過。”


    “軍務竟這麽忙,我看還是調兩個武官過來,幫駙馬分擔一些才是。”


    何俠匆匆扒了兩口飯,搖頭道:“現在不患人少,隻患人多,再調兩個過來,更有得忙了。”


    見耀天公主不解,又耐心解釋道:“撫恤犒賞這些事,評定等級都不難,難就難在需要調動錢糧。我管轄下沒有專門的錢糧庫可供軍隊支取,每一筆錢都要向國庫請領。請領一筆,不知道要經多少官員點頭,要寫多少單子。我能等,可軍中的士兵們怎麽能等?今日我在國庫那裏磨了半天,他們才批了我頭五千人的賞錢,明天還要去和他們纏呢。”


    耀天公主聽得認真,自己手中也持了一雙筷子,一邊在旁幫何俠夾菜,一邊緩緩道:“這可不是小事,犒賞撫恤都這麽磨蹭,士兵們心裏不痛快,可不是動搖軍心嗎?”


    何俠顯然累了,一碗飯很快下肚,又要侍女再盛一碗上來,讚同道:“公主說得對。但我現在反而不擔心這個,大不了我就累一點,總能辦下來。但軍隊錢糧調動這麽磨蹭,萬一戰事忽起,兵臨城下,哪裏還有時間慢慢地申領?東林軍來過一次,路線地形都已熟悉,下次再來,未必會給我們這麽多時間準備。”


    何俠向來有將才之名,耀天公主執政的日子也不短,知道他說得不錯,也不猶豫,當即道:“軍隊確實應該有自己的錢糧庫,我明天早朝就下王令,設立一個新庫,全歸駙馬掌管。這樣有錢有糧,才好帶兵。”


    何俠輕笑著勸道:“公主不要忙著下令,這事還是先和丞相商量一下才好。萬一丞相事前不知,我們可能都要挨訓呢。”


    “駙馬放心,於雲常有益的事,丞相從沒有不答應的。”


    說了一番正事,何俠飯已經吃完,愜意地伸個懶腰,斜眼看著耀天公主,壞壞地笑道:“國家大事已經說完,該輪到夫妻小事了。公主想聽什麽甜言蜜語,盡管下王令吧。”


    耀天公主嗔道:“剛才那一本正經的駙馬跑哪去了?我才不為這個下王令,你的甜言蜜語太多了,直叫人吃不消。”


    何俠爽快應道:“好,那我從此不說,公主可不要傷心。嗯,讓我想想,既然不能說親密話,那弄些什麽東西哄我的愛妻高興呢?”


    耀天公主見他苦思冥想,映著燭光,長眉入鬢,俊美非凡,又帶了那麽點討人喜歡的邪氣,左右都是心腹,沒有外人在旁,也不再擺出一國之主的矜持,笑著用指尖戳戳他的肩膀,撒嬌道:“駙馬不許再裝,看你這模樣,就知道你藏了好東西不讓我知道。快拿出來進貢,否則小心家法伺候。”


    何俠見她露出女兒嬌態,一把抓了她的手腕,暗中用力,耀天公主輕唿一聲,身不由己被扯了過去。何俠摟住她的腰肢,就勢讓她坐在自己的大腿上,摩挲著她的臉蛋,問:“歌舞好看嗎?”


    “什麽歌舞?”


    何俠黑曜石般閃閃發亮的眸子凝視著耀天公主,驀然低頭,在她頸上輕輕咬了一口,她又“呀”地叫了一聲,尚未開腔責怪,何俠就戲謔道:“公主又在哄我。前日駙馬府請了一班北漠舞姬來,個個美豔動人,這麽大的事,沒人向公主稟告?公主會不知道?恐怕醋壇子早就在肚裏翻出無數大浪了……啊,好疼……”


    耀天公主狠狠擰了何俠一把,收迴手,扭頭道:“駙馬看錯了,我可不是亂吃醋的女人。”


    何俠揉著被擰的胳膊,“既然不吃醋,怎麽手勁那麽大?”又湊上去,在耀天公主耳邊低聲道,“稟公主,這兩天忙著幹活,那些舞姬我連見都沒有見過呢。不如趁著今夜,喚她們出來跳舞,我們喝酒取樂。也免得你一個人在宮裏亂吃飛醋。”


    耀天公主聽他說不曾見過那些女人,心裏喜不自禁,轉過頭來,“那樣有趣,讓我也看看北漠的歌舞有何不同。”又幫何俠揉揉胳膊,紅著臉問,“真的很疼?”


    不問還好,一問,何俠立即愁眉苦臉,“很疼,比挨了一劍還疼。”


    耀天公主忍不住又擂他一拳,小聲罵道:“還天下名將呢,威名都滿天下了,怎麽見了我就這麽個不正經的樣子?”


    “你又不是我的兵,我那麽正經幹嗎?”何俠不再作怪,暢快大笑,豪氣頓顯。


    傳令侍從將那群北漠舞姬都喚過來,就在後院亭子前的小石台上跳舞。他們夫妻倆則在亭子裏喝酒歡悅。


    當夜天公倒也作美,月亮掛在空中,又圓又亮,照著一院欲化不化的白雪。


    舞姬們穿著北漠的舞裙,五彩斑斕,腰間係鼓,靈巧跳躍間雙手擊鼓。耀天公主從未見過,分外新鮮,看得十分入迷。


    何俠明明勞累了一天,興致卻比耀天公主更好,一舞既了,擊掌高聲讚道:“這一曲舞得漂亮,僅為此舞,就應喝上三杯。”


    耀天公主與他對飲了一杯,掩住杯口,搖頭道:“駙馬,我酒量可比不上你,不要三杯,一杯就好。”


    何俠快意正濃,也不勉強她,點頭道:“公主請隨意,但這般妙曼舞姿,令人心神俱迷,我一定要喝夠三杯助興。”


    連飲兩杯,擊劍而歌。


    “飛天舞,長空夢,情意不曾重……”他聲音清朗,中氣又足,竟非常悅耳。耀天公主聽多了何俠的甜言蜜語,卻從不知道他唱歌也如此好聽,眼中露出詫色。


    但何俠一句既了,不再繼續,停了擊劍,扭頭笑著吩咐,“剛剛的腰鼓舞很好看,還有沒有係著腰鼓跳舞的?再選一曲來跳。”


    不知不覺,月過中天,美酒去了十之八九,多數入了何俠的肚子。他酒量再厲害,此刻身子也有點搖晃。


    耀天公主怕他喝多了傷身,柔聲勸道:“歌舞雖然好,但我們已經盡興了。進房休息好不好?”


    何俠並不貪杯,他向來對耀天公主百依百順,當即放下酒杯,“不錯,是該休息,公主也累了。”


    他站起身,屏退了侍女侍從等,獨自攜耀天公主一同入房。


    兩人鬧了大半夜,伺候的眾人早昏昏欲睡,見兩位主人總算知道該去歇息了,心裏都大唿萬歲,那群北漠舞姬更是如逢大赦。


    隻等何俠和耀天公主進了房間,後院中頓時撤燈的撤燈,收拾的收拾,不一會兒,剛剛還熱鬧喧囂的後院,頓時變得冷冷清清。


    隻有月亮還沒變,又大又圓,依舊掛在天上。


    清冷的空氣在院中緩緩流動。


    冬灼也累了一天,上床就閉了眼睛大睡。不知為何,睡到一半卻忽然莫名地醒了,睜著眼睛看看天外,月亮還是掛在天上,看來自己沒睡多久。


    不由得又想起娉婷。


    娉婷是極喜歡賞月的,不但喜歡明月,也喜歡星星,也不知道她現在怎樣了。


    這樣一想,睡意全無。冬灼索性從床上爬了起來,出到屋外,一陣冷風直卷過來,讓他猛地打了兩個寒戰。


    風中隱隱傳來什麽。


    冬灼覺得奇怪,駐步,側耳聽了聽,不錯,是有聲音。他一路走過去,繞到後院,利刃破空聲更盛。


    抬眼一看,不由得愣住了。


    明月當空,劍刃森寒。


    清清冷冷的後院中,白雪上一道矯捷人影。


    “少爺……”冬灼輕輕喊了一聲。


    何俠仿佛全然不知身邊有人,雙眼炯炯發光,寶劍到處,便掠起一道白光。


    冬灼見何俠劍勢正盛,院中風聲獵獵,仿佛在發泄著天地間所有的怨憤。便不再開口打擾,靜靜站在一旁。


    沒有人會打擾此刻的何俠。


    他的劍在手。


    天下名將,小敬安王,當今的雲常駙馬,此刻寶劍在手。


    在朗朗明月下,持劍而舞。


    仿佛要將他的一生,在這劍光中映照出來。


    騰挪閃轉之際,勢如蛟龍,劍勢如濤,氣吞山河。


    一套敬安劍法舞完,額上已經滿是熱汗,單衣全貼在身上。何俠這才收了劍,臉上一絲表情也沒有,與冬灼擦身而過時,淡淡道:“北漠傳來消息,娉婷去了。”


    何俠提劍迴到耀天公主所在的寢房前,輕輕推開房門,跨了進去。


    房門無聲無息關上。


    冬灼呆立風中。


    院中清冷。


    萬籟俱靜,人們沉睡在甜蜜的夢鄉之中。


    更鼓在遠處響起,越發顯出這一片寂靜。


    娉婷,那個巧笑倩兮,愛看月兒的娉婷姐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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