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北捷遠遠跟著他,直達則尹隱居所在的山峰,策馬上了山道,終於瞧見十幾座木屋,藏匿在林中。楚北捷昂揚前行,未到屋前,路邊驀然跳出幾名大漢攔在路中間,喝道:“站住!你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竟敢亂闖?”手中利劍一橫,寒光閃閃,身手都很不錯。


    這些威嚇對楚北捷來說不啻兒戲,他哪裏放在眼裏,不避不閃,坐在馬上,環視一圈,沉聲道:“告訴則尹,楚北捷來了。”


    “楚北捷?”


    “東林的楚北捷?”


    “鎮北王?”


    “是我。”楚北捷唇角逸出誌在必得的笑意,“我來接我的王妃——白娉婷。”


    統領東林大軍征戰四方,殺得所有人膽戰心寒的魔王,竟然出現在眼前?


    有人一個手顫不穩,手中的劍差點掉下來。


    “還愣什麽?快去通報。”楚北捷胯下駿馬打了個響鼻,向前挪了一步。


    眾人猛退數步,一臉警惕。這位當世名將,曾在堪布將他們則尹上將軍打得一籌莫展,幾乎毀滅了整個北漠。


    機敏者唿嘯一聲,轉身便去報信。剩下的人強壓著膽寒,持劍圍著楚北捷,人人的眼睛都盯在他腰間的寶劍上。


    傳說中鎮北王的寶劍隻要出鞘,就會血流成河。


    楚北捷端坐馬上,宛如從天而降的神將,被他們狠狠盯著,神態卻悠然自如,隱隱透出一絲喜悅的期盼。


    娉婷,我已經到了。


    你在做什麽?


    和陽鳳下棋嗎?


    你曾說,陽鳳棋藝甚精。可允許楚北捷在旁觀棋?讓我坐在你身邊,看你纖纖指兒,捏起黑白色,輕置於棋盤上。那情景必定賞心悅目,讓人看一輩子也看不倦。


    跑去通報的人很快迴來,臉色古怪,不敢站得離楚北捷太近,拱手道:“鎮北王,我們上將軍有請。”


    楚北捷欣然點頭,跟著引路的侍從一路到了大門前麵。門前寂靜無人,不見陽鳳娉婷,也不見則尹,他藝高膽大,在東林王宮單身與宮廷侍衛血戰尚且不怕,更不會畏懼這麽一片小木屋。


    下馬後,手按劍柄,昂首直入。


    跨入屋中,卻愕了一愕。入目處滿眼素白,白色的垂簾橫幔,偌大客廳,並無座椅擺設,唯有孤零零一具棺木擺在中間。


    楚北捷跨進的,竟是一間靈堂。


    屋中隻站著一名臉色沉肅的男子,眉目濃黑,眸中精光懾人,“鎮北王?”


    楚北捷從容迎上他犀利的目光,“北漠上將軍?”


    忽然聽見一把尖銳的女聲,“楚北捷!楚北捷在哪裏?”


    楚北捷心係娉婷,聽見女聲,猜想該是上將軍夫人陽鳳,朗聲應道:“本王在此。”


    話音未落,側屋垂簾被人霍然掀開,一道嬌小身影驟衝過來。陽鳳臉色蒼白,狀若瘋狂,對著楚北捷當胸就刺。


    她來勢雖快,但又怎能傷得了楚北捷。劍未及胸,楚北捷伸手一按,已經按住陽鳳手腕。


    則尹沒料到陽鳳會這般提劍從側屋衝來,發覺時已經太晚,變色道:“你敢傷我妻?”縱身撲上。


    楚北捷一招製住陽鳳,想著她是娉婷好友,倒不敢怎樣,指尖在她細白的腕上用力一彈,再順勢輕輕一推,陽鳳立足不穩,向後跌去。


    則尹正好撲上來,一把接住,他素知楚北捷厲害,唯恐陽鳳受傷,忙問:“有沒有受傷?”


    陽鳳搖搖頭。她發髻俱亂,雙目通紅,哪裏還有半點平日悠閑鎮定的模樣,轉頭瞪了楚北捷一眼,忽然痛哭起來,抓著則尹的袖子央求道:“你幫我殺了他!快殺了他!”


    楚北捷從娉婷口中了解的陽鳳,向來溫婉有禮,怎料到第一眼看見的竟是個瘋女人。他心裏生疑,眼角餘光掃了中間那具棺木一眼,暗覺不妙。一顆心竟隱隱害怕起來,沉聲道:“娉婷在哪?”


    陽鳳似乎聽不見他的問話,隻是捶打著則尹的胸膛,哭求道:“夫君,你幫我殺了他!是他害死了娉婷,是他害死了娉婷!”


    楚北捷猶如被一記響雷擊在頭頂,猛然向前兩步,喝道:“你說什麽?你剛剛說什麽?”


    這喝聲宛如虎嘯,反倒讓陽鳳清醒過來,停止了捶打一直安撫她的則尹,呆呆轉頭瞪著楚北捷,通紅的眸中仿佛要滴出血來,一字一頓道:“你害死了娉婷,你恨她,你把她送給了何俠,你讓她孤零零地死在雪地裏。”字字從潔白齒間擠出,陰冷的聲音,仿佛從鬼域深處傳來。


    楚北捷驟然倒退一步,迴頭看了看廳中的棺木,強扯出一抹笑容,“不可能,這不可能。你們是騙我的,你為娉婷不甘,要使計詐我。”他雖如此說,卻止不住渾身冷汗潺潺,仿佛墮入冰窟中一般。


    陽鳳是娉婷至交好友,和娉婷一同長大。楚北捷識人無數,自然明白陽鳳此刻的哀傷,絕非作假。


    一生之中,從未嚐過的寒意侵襲而至,破入肌膚,直割筋骨。


    “你們騙我,娉婷就在這裏,藏在這裏。”楚北捷哈哈大笑,扭曲著麵容,目光一轉,停在擁抱著陽鳳的則尹臉上。


    他的手按在劍上,仿佛隻要則尹說一句不中聽的話,就要拔劍將他碎屍萬段。


    則尹什麽也沒說。他靜靜擁著自己痛哭的愛妻,直迎楚北捷的目光。


    楚北捷的目光,除了堅毅、剛正、執著、霸氣,還帶著一絲怯意、一絲央求似的期盼。


    炯黑的眼眸深處,激蕩著狂濤,漸漸沾染上不敢置信的絕望。


    他竟然,從則尹這個昔日敵人的臉上,看到了一分同情。


    “不可能,這不可能……”楚北捷恍若被利刃刺中心窩,狂叫一聲,踉蹌著連退幾步,仰頭大叫,“娉婷,娉婷!你快出來!我來了,楚北捷來了!我來向你賠罪!任你責罰!娉婷,你出來呀!”


    受傷野獸似的吼叫震動山林,樹枝上的積雪簌簌抖落。整座鬆森山脈,在楚北捷悲愴的吼聲中沉默。


    怎麽可能?這怎麽可能?


    那靈巧的指,那絕世的笑,那醉人的香,那輕舞的身影,怎麽可能逝去?


    他明明聽見,她在彈琴歌唱,唱英雄佳人,奈何紛亂,唱成則為王敗則寇,兵不厭詐,唱多情相思,一望成歡。


    她明明就在這裏,在風裏、霧裏、雲裏、雪裏,笑得清雅嫻靜,她烏黑的眼珠靜靜瞅著他,仿佛無盡的心思,全要傾注在他一人的身上。


    在哪裏?娉婷在哪裏?


    楚北捷麻木地轉過臉,看向那具孤零零的棺木。


    “她已經到了山腳,卻遇上狼群,隻差一點,”則尹沉聲道,“就隻差最後一段路……”


    陽鳳漸漸冷靜下來,用滿布血絲的眼睛盯著楚北捷,淒聲道:“她是來找我的,我知道她會來找我。她戴著我送給她的夜明珠簪子,攀過了鬆森山脈,千裏迢迢地來找我。我為什麽不早點派人下山?為什麽?為什麽……”伏在則尹肩頭,雙肩止不住劇烈地顫動。


    楚北捷直愣愣瞪著那棺木,完全失了魂魄。


    他朝那棺木走過去,每一步都仿佛踩在雲朵上麵,軟綿綿的,沒一點實在的感覺。


    一切宛如在夢中,棺木一會兒近在眼前,一會兒又似乎到了很遠的地方。短短幾步路,他掙紮著用盡全身的力氣才勉強走完。


    他終於摸到棺木,森冷的寒氣從那裏散發出來,沿著指尖蔓延到心裏,讓這天下聞名的鎮北王生生打個冷戰。


    “娉婷,你在這裏……”他用最溫柔的聲音,輕輕對著深黑的棺木道。


    他要打開棺木,擁抱他的愛妻,他的王妃,他的白娉婷。


    但當十指扣住棺蓋,一向神勇的鎮北王,竟找不到一點力氣。滿是劍繭的手顫抖著,楚北捷如何努力都無法讓顫抖停止一刻。


    “她遇上了狼群,隻剩下那支夜明珠簪子和殘破的衣裳,還有……”則尹的拳頭緊了緊,低聲道,“還有幾根骨頭。”


    字字重若千斤,沉沉砸在楚北捷心上,他雙膝再也支撐不住身軀,頹然跪倒。


    棺木又冷又硬,楚北捷小心翼翼地摩挲著。


    娉婷不是這樣的。她嬌小、玲瓏,在雪天裏,臉頰會透出一抹淡淡的雲彩,喜歡看雪夜中的星星,卻又像貓兒一樣,常常尋找溫暖寬闊的胸膛,愜意地依進去。


    “娉婷……”他伸開雙臂,竭盡所能地擁抱。


    他來晚了,晚得太厲害。


    他應該初六那天趕迴來,用他的臂膀,緊緊擁抱倚門等候的娉婷。他應該擁抱著她,不讓任何事傷害她,讓所有的危險遠離她,讓她微笑著,在暖暖的冬日下懶洋洋地看書,小睡,讓她自由自在,無憂無慮地孕育他們的孩子。


    “嫁給我。”


    “為什麽?”


    “你善琴,能歌,蘭心,巧手。跟那些女人比,我寧願娶你。”


    “我……”


    “我們對月起誓,永不相負。”


    不相負? 永不相負,在哪裏?


    “你活,我自然活著。你死,我也隻能陪你死啦。”


    她的一笑一顰,就在空氣中,在花香中。


    無所不在。


    “王爺是要去打仗嗎?”


    “王爺不必向娉婷解釋。現在娉婷的心中,除了王爺之外,不想再有任何牽掛。”


    “娉婷孤零零地過了自己的生辰,王爺生辰那日,我們可以在一起嗎?”


    他沒有做到,他負了她。


    讓她踏著一地心碎,在利刃的寒光下,登上了遠去的馬車。


    讓她流落在雲常,懷著他的骨肉,穿越雪山,吃盡人間苦楚。


    讓她被圍繞的狼群,一片一片撕下血肉,咬斷筋骨。


    “不!”楚北捷狂聲長嘯,嘯聲止後,毅然拔劍。


    震懾天下的鎮北王的寶劍,被他狠狠摔在地上,劍刃和地磚鏗鏘相碰,激起一瞬火花。


    楚北捷緩緩轉頭,看向陽鳳,“是我負了她,你動手吧。”不再多言,仰頭閉目。


    陽鳳沉默了一會兒,掙脫則尹的懷抱,撿起地上的寶劍。寶劍很重,她要雙手才能握緊,就算用了雙手,仍顫得厲害。


    劍刃指著楚北捷的喉頭,隻要輕輕一劃,這當世名將,各國君王欲除之而後快的鎮北王,就要從這世上消失了。


    滴答,滴答……


    靈堂中寂靜無聲,隻有陽鳳的眼淚,大顆大顆,流淌不盡似地滴在地上。


    她剛剛那般地恨這個男人,恨不得與他同歸於盡。此刻持劍抵在他的喉頭,她卻在顫抖。


    娉婷,娉婷,讓你傷心哭泣,讓你絕望心碎的楚北捷,就在我的劍下。


    他是否讓你幸福地微笑過?


    “茫茫天下,你能去哪?”


    “我要迴家。”


    “迴家?”


    “有人在等我。”娉婷淡淡一笑,眼中閃過柔情和憧憬,悠然舉手,掠平兩鬢被風吹亂的發絲。


    陽鳳清楚地記得,娉婷站在窗前,她遠眺的方向,是東林,鎮北王之所在。


    陽鳳緊握著劍的手越顫越劇,交纏的指漸漸鬆開,哐當一聲寶劍跌落在她的腳旁。


    楚北捷詫異地睜開眼睛。


    陽鳳冷冷看著他,“我不會讓你去黃泉打擾娉婷。她不想見到你。”她癡癡說著,伸手撫摸著棺蓋,細聲道,“娉婷,我知道,你累了。休息吧,從此以後,再不需要為誰傷心了。”


    那裏麵靜靜躺著地是他心愛的女人,他的王妃,他孩子的母親,他生前或死後,都沒有麵目相對的娉婷。


    不錯,他害死了她。


    娉婷永遠不會原諒他,無論在人間或黃泉。


    死,他無顏央求她的原諒;生,他無顏索取她的屍骨。


    他傾心相求的絕代佳人,被他親手葬送。


    “你說得對……”楚北捷眼神空洞,泥塑似的緩緩地從地上站了起來,“你說得對……”他不舍地瞅著那具棺木,卻再沒有勇氣用顫抖的雙手觸碰它一下。


    他有什麽資格碰它?


    楚北捷轉身,他的眼裏看不見任何景象,沒有陽鳳,沒有則尹,也沒有路。


    他忘了寶劍,忘了一切,走出大門,怔怔地看著前方,朝山林深處走去。在門口低頭吃著幹草的駿馬嘶叫一聲,小跑著跟在楚北捷背後。


    它不明白,為什麽主人進了這屋子,出來後就失去了魂魄。


    則尹的手下看著這一人一馬遠去,低聲問:“上將軍,此人是我北漠大敵,我們要不要趁機將他……”


    則尹凝視著楚北捷的背影,搖頭歎道:“他不再是任何人的大敵。”


    威名赫赫的鎮北王,已經死了。


    他的心,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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