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剛停住的時候,何俠迴到了駙馬府。


    昨天深夜才到,今日卻起個大早,進宮見了公主,又為了東林之事被眾將軍困在議事廳裏商討戰事,縱使鐵打的身子,也略有了些倦意。


    往日他眼中的駙馬府,金碧輝煌,卻總少了點人氣。今日從宮中策馬歸家,卻對它多了一分親近,也多了一分不願麵對的怯意。


    這親近和怯意,都是因為同一個人。


    娉婷在的地方,總會染上和娉婷眸中一樣的顏色,迴響著和娉婷唿吸一樣的節律。


    她總能在不知不覺中,滲進別人的每一次唿吸,牽著別人的心,而自己卻是一副毫不自知的模樣。曾經,隻有何俠是例外。


    十五年相伴相隨,何俠也能滲進娉婷的唿吸,牽著娉婷的心。他臉色不對勁,身上不舒服,興致不好……都會引起娉婷的注意。那雙聰慧的眸子輕輕轉上兩圈,便能猜出他的心事,於是逛園子也好,彈琴也好,說笑話也好,她總是體貼地為他排解。


    有時她會勸滿心不痛快的他拿起劍,舞一套敬安劍法。她也一邊換了袖子特別寬大的裙子來,伴著他的劍,和著《九天》曲,跳一支輕柔妙曼的舞。


    靈犀相通,堪憐身邊一朵解語花。


    天下間的男人,沒有幾人能有這般福氣。


    這是屬於何俠的福氣,曾經。


    當娉婷的目光移向他處時,何俠才驚訝地發現,原來得到娉婷的關注,是如此寶貴如此滿足。


    原來珍貴的不是琴聲低唱,動人的舞,魅人的笑,而是那一份安心的感覺。


    原來天生的福氣,也天生注定有失去的一天。


    這些曾經屬於他的福氣,難道注定統統都要給了楚北捷?那個敵國的王爺;那個設下計策假裝敗退,促使何肅向敬安王府動手的鎮北王;那個留下離魂寶劍,從此讓娉婷悵然若失的男人。


    踏上台階的腳步有些遲緩。


    眼前的門檻真高,這是他駙馬府的門檻,似乎再高一點,就能把門洞擋起來,讓裏麵變成一座結結實實的監獄。


    他自願跨進來的,但不等於願意在裏麵待上一輩子。


    何俠低頭,看自己掌中被劍磨出的繭子。他的手,有力而靈巧,知道怎麽巧妙地挑砍穿刺,為自己贏取勝利。


    四國已亂。


    亂世,就是英雄的樂園。


    他是天生的將才,敬安王府的出身,更給了他居高臨下觀測時局的本錢。他天生,該是這攘攘眾生最頂端的一個。


    但另一個人也有這般雄厚的本錢。楚北捷,也有尊貴的出身,也能文能武,也有治國的才幹,也有領兵的謀略勇猛。最重要的是,他也有使人臣服的氣勢和風度。


    何俠和他,就像歸樂的兩琴——陽鳳與白娉婷,一生之中,總要被連在一起的名字。


    陽鳳和娉婷從小是好友。


    他們兩人,卻注定是敵人。


    娉婷已經迴來了,楚北捷得不到她。就像無法擁有娉婷一樣,楚北捷也永遠不會得到這個天下。


    何俠的眼中,射出毅然之色,昂首舉步,跨過駙馬府高高的門檻。


    匆匆過了前廳,繞過小池的迴廊,忽然在石屏風後站住了腳。何俠注視著小亭裏的身影。


    亭中有石桌。古琴置於上,香在一旁默默燃著。


    娉婷坐在古琴前,無聲地撫摸著琴頭,仿佛她要把曾經沾染過此琴的任何一絲汙跡,統統細致地抹去。


    看到這一幕,何俠才深深地想起,他已經很久不曾聽娉婷彈琴。


    他總是坐得最近,看著美得無法形容的十指襯著古樸的琴,聽著被撥動得戰栗的弦吐出美妙的音,向空中躍去。連浮雲,也驚豔得不忍離去。


    娉婷的琴聲,竟已有那麽久沒有聽到了。


    他不敢驚動娉婷,靜靜站在石屏後,期待熟悉的琴聲響起。那會安撫他疲倦的心,指引家鄉的方向。


    娉婷卻似乎無意彈琴,她隻是低頭,用指尖反複摩挲著古琴。若有所失的目光,停在細細的弦上。


    香優雅地燃著,暗紅色的點,漸漸降到低處,使勁地閃爍幾下,終於熄滅了。


    “為何不彈?”何俠從石屏後走了出來,踩著雪地上蜿蜒的青磚石塊,停在亭前。


    娉婷恍若未聞,仍怔怔瞅著那琴。


    “這琴是我特意遣人從歸樂買迴來的,喜歡嗎?”


    再好言相問,也得不到響應。自從上了馬車之後,娉婷就再沒有開口和他說過一個字。


    她的人迴來了,她的心卻忘在了東林。


    好一會兒,何俠歎了一口氣,“晚飯想吃點什麽,盡管吩咐廚房。這府裏有兩個歸樂廚子,最會做蒜香肘子和泥絨醬瓜。”說完便打算迴房歇息片刻,可走了幾步,又迴過頭來低聲說了一句,“好久沒聽見你的琴聲了。”然後轉頭要走。


    “我也……好久沒有看少爺在雪中舞劍了。”


    幾乎微不可聞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


    何俠驚訝地轉身,眼中閃爍著欣喜,低聲問:“想看嗎?”


    娉婷卻別過目光,幽幽歎了一聲,“少爺不累嗎?昨夜才迴來,一早就出去了。”


    何俠動情地凝視著她,露出一個寵溺的微笑,“有你看著,怎麽會累?”


    劍,溫柔地出鞘。身形,快若奔雷。


    如蛟龍入水,酣暢自在,又如古藤虯幹曲枝,變幻莫測。


    劍鋒處行雲流水,氣貫長虹。


    娉婷倚亭而坐,默默看著。


    她的目光如煙似水,柔柔一瞅,何俠再多疲累也盡化烏有。


    何俠持劍騰空飛躍,轉眸處,與娉婷的目光對個正著。


    一瞬間,安逸的敬安王府仿佛又迴到了眼前。


    一切都沒有改變。爹娘仍在,家園仍在,他曾經努力保護和為之自豪的一切,都在。


    傲氣年華,風花雪月,不曾消逝。


    何俠劍走偏鋒,使盡渾身招數,要留住在他心中烙下重重印記的昔日。


    寒寒北風擋不住豪氣頓生。何俠一劍舞畢,大汗淋漓,瀟灑舉袖往額上一擦,笑道:“再來!”


    劍鋒斜斜向下一挑,驀然一頓,身形已變,如龍欲飛天,蓄勢待發。正是娉婷往日最愛看的敬安劍法。


    錚!


    劍如蛟龍遊走四方,一聲激越琴音不期而至,催發劍勢。


    何俠心中大為振奮,一招一式毫無停滯,勁腰驟轉,劍勢再變。琴音更強,宛若龍吟,更加高亢。


    劍舞琴挑,竟配合得絲絲入扣,毫無瑕疵。


    整套敬安劍法從容舞來,娉婷指下一曲《九天》亦已盡。


    最後一招劍鋒凝定,琴聲隨之戛然而止。


    兩雙深邃的目光,在半空中撞個正著,熟悉而複雜的感覺,洶湧而至。


    娉婷,娉婷,你和我一樣,不曾忘記過去。


    你的心裏仍有敬安王府,仍有小敬安王!


    除了楚北捷,仍有其他能在你心田容身,對不對?


    仍有的!


    白茫茫的天地,驟然寂靜無聲。


    不知過了多久,半空中相對的目光才緩緩分開,娉婷眸光轉動,移向何俠身後某處,柔和地定住。


    何俠若有所覺,緩緩迴頭。


    一道優雅莊麗的身影,跳入眼簾。


    耀天公主身著隆重華麗的紫色長裙,一襲純白色貂毛坎肩披於肩上。頭戴式樣複雜煩瑣的珍珠鳳冠,脖子上緊貼一串琉璃色寶石項鏈。


    櫻桃紅唇,燦星亮眸。


    身後八名侍女低頭斂眉,伺候一旁。


    見何俠迴頭,耀天公主雍容一笑,讚道:“第一次看駙馬雪中舞劍呢。”目光一轉,移向何俠身後,柔聲道,“歸樂雙琴,果然名不虛傳。白姑娘,久仰。”


    “公主殿下。”娉婷玉手離了琴,緩緩站起,隔著亭子,向假山後的耀天公主遙遙行了一禮。


    何俠臉色變了變,一瞬後微笑起來,“公主什麽時候來的?”收了劍,走到耀天公主身邊,探了探她的手,“這麽冷,為何不叫我一聲,卻在雪地裏站著?”


    “雪中劍舞琴鳴,難得的美景,看得人心神迷醉,怎麽舍得打斷?”耀天公主柔順地讓何俠牽了手。


    一起進了廳裏坐下。侍女們端上熱茶。三人各懷心事,低頭品茶,看著茶碗中熱氣嫋嫋,一時都無言。


    耀天公主身份最尊,自然坐於廳中主位。偏頭打量了坐在身旁的娉婷半晌,忽然笑道:“白姑娘剛剛彈的曲子真好聽,不知曲名是什麽?”


    娉婷放了茶碗,不卑不亢答道:“曲名《九天》。”


    “《九天》……”耀天公主沉吟,仿佛咀嚼了這個名字一番,點頭道,“曲好,名字也好。”


    “公主誇獎了。”


    “可以再彈一次嗎?”


    何俠剛巧放下茶碗,未等娉婷迴答,關切地問:“公主用了晚膳沒有?知道公主要來,我特地吩咐了廚子們準備歸樂的點心。上次公主吃了一塊,不是一直說還想嚐嚐嗎?”


    舉掌擊了兩下,喚了一名侍女上來,吩咐道:“快去,將準備好的點心都端上來,還有我帶迴來的酒,也送一壺上來。”


    不一會兒,點心和美酒都送了上來。點心確實是出自歸樂大廚之手,熱氣騰騰,上麵雕著各色靈巧討喜的小花。每一小碟裏玲瓏地擺著五個點心,每個頂上點綴著不同的顏色,表示裏麵的餡也是不同的。


    何俠屏退侍女們,親自為耀天公主倒了一杯酒,送到她唇邊。耀天公主瞅他一眼,目光在看不出表情的娉婷臉上稍停,乖乖仰頭喝了何俠送上的酒,又用了兩件點心,不再做聲,臉色平靜。


    “娉婷,你也嚐一個吧。”何俠看向娉婷。


    娉婷手邊的桌子上也有三四個小碟。她低頭看了看,搖頭道:“我不吃蘋果餡的點心,少爺都忘了。”


    “我當然記得。”何俠道,“你沒看見點心上麵點著胡蘿卜絲嗎?蘋果餡都換成了胡蘿卜餡,攙了蜂蜜在裏麵。”


    娉婷用指頭捏起一個,從中間掰開了,裏麵果然是胡蘿卜餡,混著蜂蜜的香甜,娉婷試探著放了一點進嘴,眼睛一亮,“比以前的味道更好些,你還放了什麽進去?”


    何俠瞥耀天公主一眼,輕描淡寫道:“沒什麽,隻是用了新鮮的冬蜜。雲常都城附近的雪山上有一種不怕冷的蜜蜂。”


    有著家鄉味道的點心出奇可口,娉婷嚐了一點,竟似乎被勾起了食欲,碟中的點心每個隻有指頭大,經看不經吃,她一口氣便將五個都斯文地吃進肚子,還意猶未盡般向何俠手邊桌上的點心瞅去。


    “隻有你那一碟是胡蘿卜餡。我們這幾碟都不是。早知道你喜歡,該叫廚子多做一點預備著。”何俠的目光朝正中的耀天公主一掃,殷勤地問,“上次廚子們做的點心公主說喜歡,所以今天為公主準備的還是那幾種餡。公主要不要也嚐嚐胡蘿卜餡?”


    耀天公主臉色淡淡地笑了笑,“我喜歡蘋果餡。”伸手去取桌上的酒壺。


    何俠欲幫她斟,已晚了一步。


    娉婷執了酒壺,款款為耀天公主倒了一杯酒,忽然露出一個親切到極點的微笑,柔聲道:“小雪已止,眼看月亮也要出來了。不如開了大廳的門窗,讓月光慢慢透進來,公主一邊喝酒,一邊聽娉婷彈琴,既解悶,又雅致。可好?”


    “嗯,聽著這打算就舒服。”耀天公主點頭,喚人來開了客廳的門窗。冬天日短,從院裏進屋不過一個時辰,夜幕已經降下來了,明天似乎是個晴天,星月都看得清楚。


    黃暈月光,流水般瀉進廳中。


    侍女們肅靜無聲地抬了放琴的幾案進來,不一會兒,將何俠專為娉婷買的古琴也抱來,端端正正擺在案上。


    娉婷如往常般淨手,焚香,臉上已經多了一分莊重秀色。坐在琴前,屏息閉目,將指輕輕觸著弦,勾了一勾。


    一個極低的顫音,仿佛哽咽著在弦上吐了出來。


    耀天公主聽在耳中,歎了一聲,“好琴,難怪駙馬不惜千金購來。”看向何俠,又讚歎道,“也隻有這等好琴,才配得上白娉婷的彈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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