娉婷就在後院,她的臉上,已沒有了初六當夜月過中天時悲痛欲絕的淒然,代替的,是朦朧的悠然,仿佛籠罩著霧的山,讓人瞅見一片沉甸甸的綠意,卻摸不著它的輪廓。


    這般古怪的悠然,讓醉菊不敢太靠近她,隻是靜靜隔著走廊上的木欄,凝視著她的背影。


    她的背影仍很直,挺挺的,醉菊知道她身體裏的肝腸已經寸斷了,卻不明白她為何還能站得那般直。


    醉菊輕歎。


    她無法明白的,除了白娉婷自己,又有誰能明白呢?


    醉菊再三地歎。離得這麽近,看得清她的臉,卻看不清她的心。


    隔著廊,醉菊歎得幾乎又要忍不住落淚,她悄悄抬起手,抹著眼角。娉婷卻在這時忽然轉過頭來,急切地朝醉菊招了招手。


    醉菊簡直愣住了。自從娉婷倒了藥汁,伏地大哭後,就變成了一縷魂魄似的,不然就像個木偶,再不然,就是高深莫測地不發一言,眸子也沒有焦距,這一路來,醉菊還沒有見過娉婷這般有生氣的動作。


    雖隻是招招手,也叫人一陣狂喜。


    醉菊急急拐過走廊,趕到娉婷身邊,“白姑娘,怎麽了?有什麽吩咐嗎?還是想吃東西?”


    娉婷搖了搖頭,警覺地環視左右,看不到外人,才低聲道:“在踢我呢。”蒼白的臉逸出一絲微不可見的溫柔笑意。


    在多日的悲愴絕望後,這是醉菊看到的最美的笑。


    “這麽快就有動靜了?”醉菊蹙眉道,“姑娘一定是弄錯了,才多大啊,這個月數還未能踢呢。”


    “不會錯。”娉婷咬著唇,“明明動了一下。”這極微小的表情,在刹那間,讓醉菊憶起曾在楚北捷懷裏無理取鬧的秀麗佳人。


    迴憶不期而至。在那個絕望的夜晚後,第一次不帶著悲哀迴來造訪……


    隱居別院中,空氣中散發著梅香。紅薔常常不知跑到哪兒去。親衛們守在各處,見麵點頭寒暄兩句。楚漠然的表情總是淡淡的,心腸卻很好,也是個細心溫柔的人。廚房的大娘們每日送飯菜過來,親切地叨叨幾句,知道今天的飯白姑娘吃得香,便拿著食盒滿足地離去。


    楚北捷的身影在哪裏,白娉婷的心就在哪裏。她彈琴,他靜立一旁,抬頭低首時,兩人眸光一旦碰上,便甜得仿佛再也分不開。


    白雪為背景,如畫般美。


    此刻迴想,醉菊才體會到隱居別院中的那段日子,何等珍貴……


    纖細的指在她眼前晃了晃,醉菊才迴過神,“哦……姑娘……”


    “我不能留在這裏。”娉婷輕輕的聲音裏,帶著早已下定的決心。


    這個孩子,絕不能讓何俠知道。


    但現在兩人被囚禁在這裏,娉婷的肚子一日一日大起來,何俠怎麽可能不察覺?


    “姑娘,王爺一定會很快來救你的。”話剛出口,醉菊已經後悔了。


    娉婷的表情,仿佛冬日河流上結的薄薄的冰層突然被人狠狠踩了一腳,瞬間就會裂開。


    她別過臉,就勢在後院中的石椅上坐了下來。低著頭,讓醉菊看不清她的臉色,半日才幽幽道:“醉菊,求你一事……”


    醉菊深悔自己嘴快,忙低聲道:“醉菊錯了,以後再不對姑娘提那個人。”


    娉婷這才抬頭瞅她,許久,向醉菊緩緩伸出手。


    醉菊一把握住,跪了下來,仰頭道:“姑娘什麽都不必說了,醉菊明白的。”


    兩隻白皙纖弱的手握在一起,越握越緊。


    雪紛飛,花墜淚。


    越怕傷心,越被人傷心。


    鳳桐古琴已毀,曾被大掌暖暖撫摸的青絲今日再無餘溫。


    你仍是天地心誌強弩寶刀,我已非雪月魂魄紅顏纖手。


    過了中天的月,將入骨相思碾成飛灰。


    “總有一日,你會知道什麽是錐心之痛。”


    已知道了。


    痛過一次,便知道了。


    痛得並非全無結果,至少腹中多了一條小小生命。這單薄身軀內,心碎了一顆,仍有一顆。


    那一顆心雖小,也許還尚未成形,但已跳得如此劇烈,沒人能遏製它的生機。


    “不管怎樣,先要保住孩子。”醉菊輕聲道,“姑娘一路上顛簸,又憂鬱傷心,現在一定要放開心懷,好好吃飯睡覺。我要弄些補胎的藥湯才行。”


    “萬萬不可。”娉婷反對道,“何俠也精通醫理,隻要知道你弄這些東西,立即就明白是怎麽迴事。當前最緊要的,是想法子逃出去。”


    醉菊眼睛一亮,“姑娘已經想到法子了?”


    娉婷蹙著眉,輕輕搖頭,“何俠不是尋常人物,要從他這裏下手,實在不容易……”


    “那……”


    “一定要想到辦法。”娉婷眸光流轉,焦點忽然定在手邊的石桌上。


    石桌的邊緣,刻著三個小小的篆體字——駙馬府。


    駙馬府。雲常駙馬。


    何俠在雲常的兵權,皆來自這“駙馬”二字。


    娉婷細細瞅那三個篆體字,緊蹙的眉頭緩緩鬆開,舒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不知那雲常公主,是怎樣的一個人……”


    雲常的公主,聽說閨名為“耀天”。


    燦若春花,端莊美麗。


    昔日年紀還小,與少爺一道讀書,偶爾先生有事外出,他們便想盡法子出去串門。去的若是何肅王子府,常會遇上各位王族子弟談笑閑聊。偶爾說起雲常王族的風流韻事,便是兩字評價——可憐。


    聽說那雲常王宮內,美人數目是四國王宮中最少的。大王和王後是不能隨意親熱的。偌大王宮,唯一可以同寢的地方,是王後的私人宮殿,一旦出了這小小蜜窩,再親昵也要正襟危坐,分處兩旁。


    “可憐可憐,怪不得雲常大王膝下隻有一女。”


    “這樣抑著,能有一個就算不錯了。”


    這一眾剛剛懂點人事的貴族子弟們言辭無忌,嘖嘖感歎,想到自己身在風俗開放的歸樂,郎情妾意,隻要水到即可渠成,大叫幸運。


    “公主也是命苦。我們歸樂,公主出嫁都住在駙馬府裏,夫妻天天膩在一起,想幹什麽就幹什麽。雲常就不同,公主出嫁後,卻仍要住在王宮,隻有要行那風花雪月的事時,才通知駙馬,說好哪一夜過去。”


    “哈!那一個月幾次,不全都讓外麵的人知道了?隻看公主的馬車來了幾次就行。”


    娉婷站在少爺身後,聽他們肆無忌憚,早羞不可抑,拉著陽鳳,自行到院子裏找株翠綠的垂柳,選了大石坐下,聊女兒家的心事。


    前事不可追,迴首看去,物是人非。


    娉婷無奈,隻能看眼前。當初談笑著雲常王族可憐的少爺,已是這雲常駙馬府的主人。


    隻是這來自歸樂的駙馬,和深在宮中的雲常公主,到底夫妻恩義如何?


    領兵至邊境,再潛行入東林,兵圍隱居別院,帶著戰利品歸來……如此算來,何俠已經離開公主多日。


    夫妻小別,遠勝新婚。


    相思否?


    若是那人,離了一天再迴來,便像隔了一世未見似的,豪取強奪,教人整夜不得安生,求饒了還要連連索吻。


    那人……


    心猛地一疼,像帶倒鉤的箭早嵌了進去,如今被人不留神扯了一下。娉婷驀然驚覺,用指甲暗暗狠掐嫩得出水的肌膚。


    不要想。


    不許想。


    再也不想!


    深深唿吸,將思緒逼著迫著,轉迴那“駙馬府”三字上。


    何俠取得兵權並沒多久,要牢固自己的地位,一定會哄好嬌妻。這位在歸樂的政治爭鬥中失去家園,吃夠苦頭的小敬安王,不會不明白雲常公主的支持對他來說是多麽重要。


    何俠會使盡渾身招數,讓公主殿下俯首稱臣。


    迴到都城,精神舒暢的第一晚,不是最應該用在柔情蜜意上,垂幔床榻處嗎?


    娉婷沉思良久,轉頭看向醉菊,“何俠今日一早出門,是進宮見公主嗎?”


    “他沐浴過後,悉心打扮了一番才出門,應該是去見公主。”醉菊想了想,“當然要急著去,公主說什麽也是雲常的主人嘛。”


    見娉婷露出思索神情,眸子流露出計定的光,又似乎還有想不通的難題,秀氣的眉忽然皺起來,醉菊試探著問:“姑娘是不是想到法子了?和雲常那位公主有關係?”


    娉婷顯然遇到難題,慢慢將頭搖了兩下,盯著醉菊,又是一番沉默,才啟唇問道:“你有沒有什麽藥方,可以暫時改變我的脈息,不讓何俠為我把脈時知道真相?一夜就好。”


    娉婷本身就精通藥理,知道此事真的不易。


    這藥方要有效且不能傷害腹中胎兒,而且在軟禁當中,醉菊要什麽藥材都要通過駙馬府的人,何俠怎會不起疑心?


    醉菊道:“姑娘在考我的醫術嗎?這樣的藥方,別說我,就是我師傅也是沒有的。”


    娉婷也沒抱多大希望,臉色黯然,低聲道:“這是最疏忽不得的關鍵,沒有想好這步,我們不能輕舉妄動。”


    醉菊的唇角卻忽然勾起一抹狡黠的笑容,“藥方是絕沒有的,但我也沒說別無他法呀。給我七根銀針,保管今夜之內,何俠摸不到姑娘腕上的胎脈。”


    “針灸?”娉婷眼中乍喜。


    東林神醫霍雨楠的拿手絕技,正是針灸。


    “不過,這也隻能用一次,用多了,畢竟對胎兒不好。”醉菊實話實說,“而且針灸之後,脈搏無法像平常一樣平穩,會稍顯紊亂。”


    “這更好了!”娉婷輕輕一掌擊在石桌上,黑白分明的眸子隱隱有了三分從前的光彩,壓低聲音道,“我正要讓何俠以為我病了。”


    “但是銀針……”


    “銀針還不容易?何俠吩咐,駙馬府裏的人要待我如主母。”娉婷的目光悠悠轉向小池對麵一直探頭探腦的兩名侍女,“叫她們拿,敢不給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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