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老板,”她yin陽怪氣地說,貴店裏上山投名狀、見麵殺威棍的風氣挺濃厚的啊。”


    陳方舟沒理她,伸手抓住淋浴器:慢著,之前應該先跟客人說什麽?”


    江曉媛麵無表情地看著他,兩人在洗頭室小小的空間裏僵持住了。她像要命一樣要麵子,不肯在大庭廣眾之下氣急敗壞,可連眼皮都被怒火撐得一波三折,快要噴薄而出了。


    陳方舟:你覺得特別委屈吧?”


    江曉媛不肯承認,她總覺得委屈”是受氣包的專利,厲害的人應該不動聲色地記仇,遲早有一天要報複迴來——不過具體該怎麽報複,這個章程她還沒來得及確定下來。


    陳方舟的臉色緩和了一些:你洗頭時候的手法我看了,不算特別好,不過也還行,算是中等水平,上手很快,你知道他們為什麽不願意給你好評嗎?”


    不知道,可能有病吧。”江曉媛先是硬邦邦地說,隨後,她麵色一動,忽然好像想通了什麽,臉上露出一個十分尖酸惡意的笑容,哦,我明白了,是怕我搶業績分錢嘛。”


    他們每月除了八百塊基本工資以外,其他全是績效工資”,拿洗頭妹來說,她的績效工資取決於她洗了多少顆腦袋,如果這些腦袋短期迴訪,並在洗頭的時候重新點了她,那這一顆還能在當月算五倍的績效。一般隻有周末時店裏客流量大得讓每個人都很忙,工作日期間卻是要競爭的。


    多一個人來洗頭,就代表多了一個搶績效的。


    江曉媛冷笑一聲:有些人真是沒法說,心術不正,整天就想從犄角旮旯往外摳一毛兩毛的,一輩子都別想有什麽大出息。”


    陳方舟聽了這段指點江山的話,忍不住笑出了聲。


    江曉媛話音一頓,立刻迴過味來,也發現了自己這句話是多麽的羞恥。


    她一個洗頭小妹,命中注定的升職道路是實習技師——技師——高級技師——技術總監——店長”,五級跳,一眼能看到底,陳方舟的位置就是她職業生涯的終極,還能有什麽大出息?


    難道她還能靠一手出神入化的洗剪chui”技術混上嫦娥三號嗎?


    陳方舟:你不要怪他們,他們這也是在教你做人。”


    江曉媛冷笑:嗬嗬。”


    陳老板懶洋洋地翹起二郎腿,躺在洗頭台上閉了眼:你不要以為非得德高望重、有錢有勢的人才有資格教你做人,那些人才不會說,你得花幾百幾千去請才能聽人家一堂課——真正教你做人的恰恰是身邊的小人。江曉媛,我問你,人人都是爹生娘養,你憑什麽看不起別人?”


    江曉媛現在對這種論調格外敏感,一提看不起人”,她立刻就會聯想起自己和馮瑞雪的那場論戰,繼而會想起自己之所以淪落到這種鬼地方的原因,看不起人”這四個字簡直成了她一塊逆鱗。


    於是她當場就炸了毛,語氣很衝地噴了迴去:我看不起誰了?”


    陳方舟:你自己數數,外麵那幫同事你認識幾個?”


    江曉媛:我jiāo際恐懼症,不行嗎?我就天生不愛說話,犯法啦?陳總,有些人也太自卑了吧,是不是非得別人捧臭腳跪舔他們,他們才能有點自己是人不是狗的自我認知?”


    陳方舟被她噎得一愣一愣的,他這裏的小姑娘們大多受教育程度不高,年紀又小,還沒到修煉出全國撒潑的王霸之氣,少有嘴皮子這麽利索的,一時都快要對江曉媛刮目相看了。


    啞然了半天,陳方舟問:你上過高中吧?”


    江曉媛心說老娘還是正經八百的留學生呢”,她哼了一聲,沒吭聲。


    陳方舟疑惑地問:那又是為什麽沒有去考個大學好好念書,跑來gān這個?”


    江曉媛隨口扯謊:沒錢,念個屁。”


    陳方舟沉默了一會,沒再追究這個話題:行了,別廢話了,你開始洗吧,剛開始要問客人的話別忘了問。”


    江曉媛磨磨蹭蹭地活動了一下手指,開始了她飽含憤怒的愚蠢工作。


    忍過這一段,我馬上辭職走人,”江曉媛想,真是落架的鳳凰不如ji。”


    陳方舟從頭到尾沒有出聲指導什麽,閉著眼睛好像快要睡著了,直到最後衝洗護發素的時候,他才突如其來地開了口。


    你要是真尊重一個人,肯定會主動找人家說話,哪怕沒有話說,聊聊各自的年齡、家鄉總是可以的,別人看得出你是沒話找話,但是也能感覺到你想jiāo流的好意,”陳方舟說,要是顧客覺得悶,讓你跟她說話,你也曬著人家嗎?”


    江曉媛衝著水,沒吭聲,儼然是沒將這番苦口婆心聽進去。


    聯合國有一票否決權,陳方舟有一票通過權,第二天,他用自己的腦袋力排眾議,讓江曉媛掛牌上崗了,她從此有了一個實習”的胸牌。


    不忙的時候,趁著陳方舟到飲水處歇口氣,江曉媛不情不願地走過去:謝謝陳老板。”


    謝我?”陳方舟迴頭看了她一眼,笑了一下,別謝我,他們整不到你,又不敢對我怎麽樣,以後還得變本加厲地欺負你,你就等著吧。”


    他說得對,江曉媛在店裏成了個狗不理。


    她雖然為了生存,暫時接受了自己洗發小妹的身份,心理上卻是不肯同流合汙的,她帶著這個身在曹營心在漢的jing神,將自己拾掇得gāngān淨淨,一天到晚鶴立ji群,獨來獨往。


    江曉媛還從美發會所門口的二手書市場裏選購了一打二手旅遊雜誌,五塊錢三斤,十分實惠。


    別人湊在一起聊指甲聊家常的時候,她就自己高貴冷豔地坐在一邊看書。


    她選的雜誌非常有用意,自己的水平江曉媛自己心裏有數,字太多的正經書是看不下去的,而圖片比較多的時尚雜誌別人也會看,顯不出她卓爾不群,斟酌來斟酌去,隻有這種旅遊雜誌圖文並茂,文藝小清新,不受店裏的青少年們歡迎,是一種性價比很高的裝bi捷徑。


    陳方舟的話,江曉媛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她打定主意要在一群泥腿子中做一朵璀璨的白蓮花。


    白蓮花每天與天鬥與人鬥,與自己鬱鬱不得誌的起伏心緒鬥,忙得不亦樂乎,直到接到祁連約她去吃火鍋的短信,江曉媛才傻眼了——歇菜了,還有這出,徹底忘了!


    她的瞎話還沒編好呢,原主人的父老鄉親們能接受走在大街上突然失憶了”這麽串台的梗嗎?


    ☆、第 16 章


    該來的總會來的,躲到天涯海角也沒有用。


    江曉媛驢拉磨一樣在屋裏轉了無數圈,也沒想出半個對策來。她最怕的其實還不是麵對一群陌生的親朋好友”, 而是萬一她在這個時空裏的父母和原本時空中的父母一樣怎麽辦呢?


    她該怎麽去麵對明明一模一樣,卻又完全不同的人呢?


    遙控器”手機催命似的響了一聲,祁連發來短信問:我什麽時候去接你?”


    煩死了,有這麽bi人的嗎?這個催法簡直是在拉皮條。


    江曉媛衝著手機大吼一聲:催個毛,老娘不去!”


    手機當然逆來順受地不會提出什麽異議,江曉媛兀自默立片刻,歎了口氣,像個神經病一樣仰起頭,對著空無一物的天花板,自言自語地問:你說怎麽辦?”


    天花板還沒來得及發育出聊天的功能,隻好無言地端著那張滄桑泛huáng的臉,慈祥地注視著她。


    江曉媛閉了閉眼,無聲地唿出一口氣。


    也是,除了麵對,她還能怎麽樣呢?


    不過在勇敢麵對之前,她還是想拖一時是一時,給祁連迴了短信:我先去醫院看看章大姐,告訴我地址吧,晚上我自己過去。”


    祁連那邊終於沒了動靜。


    江曉媛鬆了口氣,出門奔醫院去了,她有點怕祁連,怕得又有點依賴——他好像知道得太多了,為人處事又有種不動聲色的qiáng硬。


    天有點冷了,街上已經有人穿起了薄棉服,江曉媛身上還是剛開始的那身夏裝,她裝作不畏嚴寒的樣子,快步跑到公jiāo車,前腳剛到,一輛快速公jiāo就駛入了車,江曉媛掃了一眼汽車牌,發現這輛也去醫院的方向,抬腳就要上去。


    她旁邊是一對中年夫妻,男的本想跟在她後麵上車,被女的一把拉住:你沒看見上麵寫著快速公jiāo,這個貴一倍呢,不上這輛。”


    江曉媛的腳步條件反she似的頓了一下,鬼使神差地沒上,公jiāo車轉眼開走了,溫暖的尾氣退散,秋天的小寒風冷颼颼地開始反撲,江曉媛在原地,一個不由自主的寒噤過後,她愣愣地反思著自己方才的所作所為。


    我有病嗎?”她想,gān嘛不上?”


    正這麽想著,後麵一輛車緩緩地進,還是特快,江曉媛腳尖在地上點了幾下,依然沒上去。


    她眼觀鼻鼻觀口地在原地成了一座八風不動的美人像,對自己的變化感到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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