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額頭上繞裹白布、神色臒瘠蒼白的翟抱石,申翔舞的反應複雜,有幾分驚怒、有幾分痛惜,更有幾分失算後的懊惱。她原是執意挑揀那樁較艱險的任務,豈料重擔偏偏落到翟抱石、曲小凡身上,判斷既生差誤,代價使是鮮血,申翔舞多麽希望流血的人是她自己!


    翟抱石並非躺在床上,而是端坐椅中,他能體會出申翔舞此時的心情,灰白的麵孔強自掙出一絲笑顏:“不用擔心我,貴娘,我還能坐得穩靠,就表示傷勢不很嚴重,我懂得醫理,知道深淺,這傷,調養一陣子便無礙了……”


    申翔舞瞧了瞧一邊站著的曲小凡,道:“曲副宗令,你怎麽不坐?”


    曲小凡幹黃著一張臉,形態尷尬:“呃,迴貴娘的話,我不是不坐,而是不方便坐。”


    打橫相陪的荊力疾有所了悟:“副宗令莫非傷到了那個地方?”


    齜齜牙,曲小凡苦笑道:“挨了兩錐刺,雖說肉厚,亦相當夠嗆,連睡覺都得側著身——”


    申翔舞輕喟一聲,語調低沉:“都是我估算失準,才害苦了你們兩位……”


    翟抱石沙沙地道:“戰陣詭詐多變,向來無常,人到底是人,沒有未卜先知的本事,誰也不敢擔保論斷皆準。若貴娘因此自責,我們反倒於心難安了。”


    申翔舞搖搖頭,道:“你剛才說‘彤雲山莊’的總管事左世魁已被你削掉一條膀子?”


    翟抱石道:“不錯,結果為兩敗俱傷!”


    荊力疾笑道:“可是皮開肉綻之後尚能愈合,掉了一條手臂,這輩子也長不迴去了,翟宗令,還是你技高一籌。”


    翟抱石拱手道:“力疾兄好說。”


    申翔舞又問:“對方折損情形如何?”


    翟抱石緩緩地道:“我知道的是左世魁傷殘,另兩個使三節棍的人物遭小凡擊斃,尚有個精幹摔跤功夫的獨眼漢子亦死在小凡手下,此外,似乎還重創了兩人——”


    申翔舞道:“分得清都是哪邊的人馬?”


    翟抱石道:“左世魁和那二管事施靖當屬‘彤雲山莊’無疑,其他的人哪些是晁鬆穀手下,哪些來自‘彤雲山莊’,就難以確認了。”


    申翔舞默然傾刻,道:“風雲漫天,滾地烽火,眼瞅著幹戈將要大起。”


    翟抱石頷首:“這是必然的,亦是在我們預料中的,貴娘,打‘萬丈荒原’首途之前,不就推演出這樣的結果?”


    於是,荊力疾又感不安起來:“各位,如此代價,是不是太過沉重了?”


    申翔舞極其平靜:“我們明白我們在做什麽,荊大哥,非常明白。”


    曲小凡插話道:“力疾兄,代價並不是憑白付出,‘彤雲山莊’與晁鬆穀那撥子人,相對的犧牲也不輕,江湖上的恩怨情仇嘛,多少年來何曾跳出此等模式?”


    申翔舞起身,眸底泛一抹幽戚:“二位好生養傷,我想獨自靜一會兒……”


    荊力疾望著申翔舞的背影,昔時的圓潤已略顯清瘦,這可是被多少心事、多少壓力折磨所致?


    ×      ×      ×


    牆腳下,荊力疾和端木一葦並坐著曬太陽,今晨的陽光十分溫暖,端木一葦的氣色亦好多了,雙頰間總算添了些紅酡。


    陽光照在身上,固然暖和,可兩人心中卻都有股涼颼颼的冷沉。


    端木一葦先開口道:“事情怎麽會變成這樣?力疾,老實說,我倒寧願掛彩的是你!”


    歎一口氣,荊力疾道:“可不?但依常情推測,翔舞的研判並沒有錯,對方的主力理該隱藏在晁鬆穀老巢,誰又知道他們好死不死,竟擺到‘宜興’城去了?”


    端木一葦低聲道:“我們現在真有點勢同騎虎……”


    荊力疾道:“你甘休,他豈肯甘休?欲罷不能了。”


    端木一葦振作了一下,道:“我問你,滄州府那邊,難道果真是座空城?”


    荊力疾迴思著道:“不是空城也差不多了,從頭到尾,隻見那虎爺戚同威率領他四名僧俗不分、怪模怪樣的夥計出戰,再沒看過什麽上得了台盤的角色。照狀況分析,他們的硬把子固然集中於‘宜興’,但除了那一撥,莫非就隻剩些蝦兵蟹將,找不出像樣的人物來啦?”


    端木一葦沉吟半晌,忽道:“晁鬆穀可曾露麵?”


    荊力疾哼了哼:“連個鳥影未見,端木,他會不會嚇破了膽,故意龜縮不出?”


    端木一葦搖頭:“姓晁的不可能窩囊到這種地步,再說,光要別人替他拚命,自己扮孫裝孬,他也做不出來,朝後還得混呀。我看,他們八成是後繼無力了,隻怕連老晁都親身披掛上陣啦。力疾,除開‘宜興’、‘滄州’的兩場硬戰,魚尚取魚副首領跟洪拓洪遊獵使等卷襲‘漢來’、‘旺水’如入無人之境,攻掠狙殺,勢同破竹,要是姓晁的兵強馬壯,人手充足,何來如此破散情景?眼瞅他氣數盡了!”


    荊力疾搓著手道:“對方顧此失彼、捉襟見肘的情形似已顯了征兆,但後勢發展,我卻沒你那麽樂觀。端木,‘彤雲山莊’可是一隻龐然大物,輕估不得!”


    端木一葦有些興奮:“可說不定,大起大落,往往在一瞬之間,我不就是個例子?‘彤雲山莊’轉什麽念頭、怎生盤算得失,誰也摸不準,力疾,打鐵趁熱,再接再厲,正好趁機給他們來個迎頭痛擊!”


    荊力疾道:“這要去找翔舞商談。”


    一拍大腿,端木一葦道:“那就去呀!”


    荊力疾若有所覺,迴眼處,果見申翔舞繞牆而至,臉上雖未春風展顏,倒也頗為恬靜安詳,一夜過來,似乎心境平順了些。


    瞧見荊力疾,申翔舞不想笑亦笑了:“你們挺早哪。”


    荊力疾站起身來,邊道:“曬曬日頭,暖和暖和,你怎麽不多睡一會?”


    拖著荊力疾靠肩坐下,申翔舞悶聲道:“心裏有事,一宵沒睡好,不到天亮已經醒了,剛剛繞去你門外,屋裏沒人,信步就找了來……”


    又端詳著端木一葦,接著道:“端木大哥,你受的內傷,該已利索五六成了吧?”


    端木一葦笑道:“托福,好多了,最要感謝的還是翟宗令,承他細心診治,加上開的藥方又管用,這些日子,自己都覺得神清氣爽,靈快輕巧……”


    申翔舞道:“如今連他自己也傷得不輕,幸虧他懂得醫理,能夠自救亦能救人,否則,還真麻煩了呢。”


    端木一葦敬佩由衷地道:“提起翟宗令,委實是條鐵錚錚、了不起的漢子,休說左世魁的能耐如何,隻一個屠默山已令我們吃足苦頭,那左世魁更乃何人?翟宗令卻擺得他四平八穩,這份膽識、這份修為,豈是尋常所及?”


    申翔舞微顯沉鬱:“可他付出的代價也夠慘重。”


    荊力疾笑接道:“套句曲副宗令的話——代價並不是憑白付出的。”


    申翔舞道:“曲小凡說得輕鬆,他本人還不一樣鬧了個皮開肉綻?坐都不能坐?”


    往裏移近了些,端木一葦低聲道:“申姑娘,我先時正和力疾談到一個問題,不知申姑娘是否有所查覺,晁鬆穀的現況,近乎強弩之末了?”


    申翔舞道:“表麵看來好像如此,他這幾次應付我們的攻擊,已明顯暴露出實力不足,疲於奔命的窘況,但端木大哥,晁鬆穀本身力量的衰微,卻不表示‘彤雲山莊’的強勢也開始衰微,從一起頭,我們認定的大患就不是晁鬆穀,而是‘彤雲山莊’——”


    端木一葦措詞審慎地道:“申姑娘言來有理,我的想法,是不是可在晁某欲振乏力,而‘彤雲山莊’來援未至之際,凝聚我方全力,先將晁鬆穀連根拔起,予以致命一擊?!”


    甲翔舞眼波一轉:“端木大哥何以確定‘彤雲山莊’來援未至?如今離左世魁铩羽之戰,已有數日,他們若趕得夠快,或許已調遣人手抵達——”


    端木一葦忙道:“可是敵蹤未現亦是事實。”


    申翔舞笑笑:“敵蹤未現可能有兩個原因,其一是我們的消息網路不曾得悉,其二,是對方找不著我們的集結之所,暫時無從用武。”


    頓了頓,她又道:“端木大哥,你要做的事,但隻靜養,先求留得青山為重,無論早攻晚攻,都不能讓你涉險。”


    端木一葦申辯著道:“我已大好了,申姑娘,包不礙事。”


    荊力疾嗤之以鼻:“你已大好了?大好個屁,端木,不能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這不是拗執的時候,要不然,累了別人,也害了自己!”


    申翔舞話風迴繞:“其實,我固有我的顧慮,而端木大哥的話亦非無理,荊大哥,你迴想一下,我們夜襲‘滄州府’晁鬆穀老窩的時候,除了戚同威那幾個,就再也鋪陳不出其他場麵來了,若有餘力,他們豈會眼睜睜地袖手不管?”


    荊力疾道:“說得也是。”


    瞪了荊力疾一眼,申翔舞悻悻地道:“說得也是?既然你有相同的看法,為什麽又急著催促我退走?要不被你強拉著,那戚同威早就沒命了!”


    荊力疾幹笑道:“翔舞,這全是判斷嘛,誰敢篤定他們沒有後援,誰更敢篤定他們必有後援?謹慎點總錯不了,何況行動準則還是你事前擬下的?”


    申翔舞有些惱火:“道理都叫你說淨了,就是你行!”


    荊力疾趕緊道:“我是為你好,翔舞,益者三友,友直友諒友多聞,我算不上什麽友多聞,至少其直其諒卻當之無愧。”


    雖然不聞申翔舞吭聲,她卻悄悄把身子靠緊了點。


    端木一葦觀言察色,小心地道:“申姑娘的看法,認為我的拙見可以考慮?”


    申翔舞道:“端木大哥,眼下早已捅翻了馬蜂窩。急著行動,冒險性大,卻亦各有利弊,你讓我再仔細想想。”


    端木一葦道:“當然,這個當然,茲事體大,原就草率不得。”


    申翔舞沉吟著:“首先,要衡量我們現在的人手夠不夠完備?端木大哥你不能參與,翟宗令和曲小凡亦不宜行動,剩下的隻有荊大哥、我、小紅。這種情形之下,若分開用兵,容易被早已有所防範的敵人各個擊破,而聚合行事,又怕打擊點太小難竟全功,如何周全,得多花點腦筋……”


    荊力疾道:“翔舞,你的說法,是假設‘彤雲山莊’的人馬已到?”


    點點頭,申翔舞道:“不錯,如果確定‘彤雲山莊’人馬未來,情形就簡單多了,我也無須這樣三思再思,慎重其事。”


    荊力疾搔搔頭發:“暗藏兵、隱布陣,這個道理‘彤雲山莊’的人必然清楚,他們的舉止一定盡量保持慎密,此時再去查探,未免難上加難。暗處易打明處,任是那一邊也要朝暗裏匿呀.”


    申翔舞道:“所以我始才說過,急著行動,冒險性不小……”


    荊力疾脫口道:“但拖下去亦不是辦法,要拖到多久?”


    申翔舞不以為杵,反有同感:“因此我認為端木大哥的意見亦有道理。哦,荊大哥,我忘了告訴你,‘申家三堡’的第三批援軍,已自‘萬丈荒原’出發了。”


    荊力疾訥訥地道:“唉,勞師動眾,真是罪過。”


    擺擺手,申翔舞道:“不談這個,我隻是想問你,咱們等後援來了再動手,還是先行動手?”


    荊力疾想了想,道:“動手得有個動手的方式,人多是一種法子,人少又是另一種法子,設若以我們現有的人力,打擊麵就難以擴大,僅能做重點殲殺——”


    申翔舞道:“結論是?”


    荊力疾看看端木一葦,道:“先動手再說。”


    申翔舞道:“涉險的顧慮在所不計?”


    這句話使荊力疾起了點遲疑,正思忖間,申翔舞已淡淡地道:“就這麽著吧,如果事事畏首畏尾,前怕狼、後怕虎,還爭什麽功業、立什麽名望?荊大哥,我們豁上了。”


    荊力疾尚有考量:“別急著下決定,翟宗令與曲副宗令那邊,是不是也該聽聽他二位的高見?”


    申翔舞道:“也好,不過他們會持異議的成份不大。”


    荊力疾半是點撥、半是勸導:“翟宗令老謀深算,行事穩重,曲副宗令反應敏銳,觀察入微,皆是值得谘諏善道的明人。集思廣益,總比個人所具的智力來得周全,申前輩遣他們來此,亦必有輔佐於你的意思……”


    申翔舞咯咯笑了:“荊大哥,你不用繞著彎兒數落我,我可不是女霸天,沒那麽些獨斷專橫,要怎麽做才妥當,我心裏有底。對三堡的上下人等如何謹守分寸,我比你來得在意!”


    荊力疾道:“那就好,那就好。”


    摸摸肚子,申翔舞道:“你們吃過早飯沒有?”


    荊力疾道:“吃過了,是小紅給下的打鹵麵,味道還真不錯。”


    清麗的臉龐上漾幾分若真似假的嗔怨,申翔舞呶著嘴道:“你吃過了,怎的不問問我吃過沒有?一大早就搬出些正經八百地問題折騰我,倒連我的五髒廟是否填飽都不在心啦?”


    荊力疾趕緊陪笑道:“一時疏忽,一時疏忽,俗話說,飽漢不知餓漢饑,這等自我意識,著實該打,卻決不是不關心你,翔舞,冤枉人亦不能離了譜……”


    申翔舞道:“我可不是‘餓漢’!”


    拱拱手,荊力疾道:“不是‘餓漢’,不是‘餓漢’,嘿嘿,‘餓妞’……”


    一把扯起荊力疾,申翔舞道:“走,再陪我去吃一次,端木大哥,你就消停著自個兒曬太陽吧。”


    端木一葦連聲“請便”,眼瞧兩人的親睨模樣,心底不由浮起一句話——真個是“隻羨鴛鴦不羨仙”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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