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單手撐著額,雙目微閉,本就睡眠極淺,察覺到懷中的動靜,便立即蘇醒過來。


    四目相對,他初醒的雙眸裏蕩漾著一抹柔光,墨尋盯得有些愣,收迴手來,朝他微微一笑,“早。”


    他蹙了下眉心,眼神又恢複深邃不見底的冷寒…妲…


    “啊!”


    紫欒驚叫著,端在手裏的湯碗已經落在地上,摔得粉碎,卻顧不得去管,連忙來看她,“小姐,您沒事吧?您怎麽突然出來了,都是奴婢不好,太冒失了!”


    墨尋低眸看自己的手背,果然燙了一片紅,“不關你的事,是我自己不小心。”


    “奴婢給您去拿玉凝膏,趕緊擦上吧!”紫欒匆匆去了又迴。


    那香濃得味道充斥在鼻端,纏繞在心頭,墨尋看著她在那片暈紅上塗抹開一層膠狀體,微微失神。


    “小姐,您這裏怎麽還有一道傷口?”紫欒又一聲叫,驚詫而又心疼地看著她的左手的上臂,白皙的膚上,有一道不算深卻也不淺的刺痕,刺目灼灼窀。


    她今天上午一個人癡癡地迴了府,然後又昏厥了過去,她們幾個隻以為她是癡病又犯了,倒忽略了她身上的傷。


    墨尋目光觸及那道傷,眉目微動――那是早上的時候,他刺下的。


    他那一招,她還是沒能接下。


    結果是,他折了她的劍,“這套劍法,本王不希望再在你身上見到。墨錦歡,你不配!”


    墨尋看著紫欒將地上碎裂的瓷渣掃淨,不由牽唇。


    既覺得她不配,那為何當初要教她?


    好笑了不是?


    腿上還紮著一截雪白的布,上有點點血跡還仍然看得分明……


    ……


    景妃派人來請她入宮的時候,墨尋正滿世界的找著不見了的連城裔。


    這種不見並不是說所有人都不知道他的行蹤,而是墨尋無論如何也找不到他的人。


    看榮叔與殷時的神情,大約是知道,但是沒有人肯告訴她。以這兩人忠心的程度來看,想要從他們的嘴裏掏出話來,難比上天。


    而更巧合的是,盛煙與她的雪貂都不見了,這讓她不得不擔憂。


    不多耽擱,墨尋急急入宮。


    景妃住在扶軒宮,一路都是正在這暮春之際才會綻放的紫丁香,滿樹遍開紫色的小花,那花並不豔麗,像筆尖大小,綻放開來,卻純淨雅潔,猶如一片紫色的迷離的霧,看得人心神晃晃。


    景妃對連城裔有養育之恩,也是連城裔如今名義上的母妃。以前她和墨錦歡之間是否見過麵,她不知道,但這次卻還是自他們成婚後的第一麵。


    許是這一路素淨的紫色所致,墨尋心裏莫名有些緊張――就像是,醜媳婦要見婆婆似的忐忑無措。


    ……兒媳,墨尋噗嗤一下笑出聲。她一定是快要給連城裔逼瘋了,才會總想這些亂七八糟有的沒的!


    “你這丫頭還是這般愛笑!”


    輕柔的聲音驀地傳來,墨尋微詫,這才發現高高的紫丁香花架後,一張貴妃榻椅上,正斜坐著一個美婦人,約莫三十多歲的樣子,容顏甚美,裝扮素淡。一身與丁香幾乎同色的裙裾迤邐而下垂到地上,難怪她一時未能辨清。


    猜測這應就是景妃,墨尋連忙行禮――


    “自家人,這些虛禮就免了罷。”她倒是盈盈一笑,吩咐人給她看座,後又將人全部屏退,“歡兒,若是你不介意,我便這樣叫你了。”


    她聲音輕柔,甚至連自稱也都省略,全然沒有高高在上的感覺,墨尋也不由地被她帶動,連連點頭。


    “那日太子大婚,你被牽連入牢。漾兒迴來之後都告訴我了……委屈你了。”


    墨尋微訕,她不過就是沒哭沒鬧,沒把連城裔供出來,這樣的確算是識大體。


    “裔兒能娶到你,是他的福氣。”


    這景妃說話,好像越聽越讓人覺得臉紅。


    墨尋尷尬地笑了笑,小聲地附和了一句,“可不是!”


    景妃也是柔聲一笑,用紫帕輕拭了下唇,微聲歎氣,“歡兒,你可是還在怪他當初沒有為你求一句情麽?”


    墨尋抿唇,雖然不願意去想這件事,但她這樣問了,她也不得不承認。……說不在意,是假的。任誰在生死關頭被人忽略不管,都會生氣吧?


    “歡兒,你不知實情。”景妃微微搖頭,“當時的情形,他不開口,置你生死不顧,便是對你最大的幫助。”


    墨尋愣愣,有些懷疑。


    “你可知那禍害龍嗣的罪婦是誰?”


    景妃看向周遭的紫丁香,再憶起往事,那目光漸漸地放幽――


    “皇上他雖生性風流,後宮佳麗三千,但卻一直獨獨鍾愛一女子,她就是三公主的生母浣妃。她是皇上在一次微服私訪民間之際,帶迴宮的女子,也與這宮裏的女人不同,性子單純耿直,頗受皇上寵愛。自然,也惹來眾妃們的不滿。這其中,就包括裔兒的生母華漣笙……”


    “華漣笙原是前老將軍華之隕的女兒,華之隕乃是我燕蒼國的開朝元老,戰功顯赫,在朝中也是說一不二之人。隻是後來皇上和當時的太子爭奪龍位,他一度支持太子,一直力挺到底,也與皇上抗衡到底。”


    “後來,太子終於還是輸給了我們足智多謀的皇上,太子一黨全部被皇上斬殺。華之隕因是元老,皇上有意放他一馬,卻不想他這人太過迂腐,不懂變通,臨死前還妄言皇上是忤逆篡位,不配榮登九五。皇上大怒,華家的下場可想而知……這樣說起來,你的父親墨諫,當年便是斬獲華家的首個功臣。”


    莫名被提到,墨尋聽的心裏咯噔一跳――


    是啊,墨錦歡的父親墨諫,可不是堂堂大將軍王,輔佐皇帝登基的功臣?!


    隻是,連城裔的外祖父,華家,也在其中……這是她未能想到的。


    “華漣笙頗有姿色,對皇上又曾有過救命之恩,皇上便免除她一死,並將她選入了宮。後來有了裔兒,皇上也並未虧待與她,封了妃。隻是後來,不知道是她對皇上心有怨恨,還是怎樣,總之那年浣妃誕下八皇子之際,她讓人暗中在湯藥裏動了手腳,八皇子一出生便受風夭折,浣妃則產後血崩,在榮寵本應最盛之際殯了天。”


    “說起來,當年這件事還有一個無辜的人受到牽連……二皇子那時年幼,無意中聽到了華漣笙的密謀,她便讓人將他沉到了荷塘裏準備溺死,卻不想二皇子命大,恰好被人給救了,隻是頭部受到重創,人變成了傻子。”


    墨尋咬著有些泛紫的唇,怔怔地看著景妃唇瓣,張張合合,輕聲敘述著這些因犯了皇族大忌,而不會被人輕易提及的皇家隱晦――


    “華漣笙害人的事也很快暴露,皇上失去心愛的女人,還有一個剛出生的皇子,所以對華漣笙十分痛恨。華漣笙自知求生無門,便帶罪自殺,但皇上,卻並未因為她人死了而得以解恨,不但撤去她所有的封號,還給她扣上罪婦之名,不允許任何人再提及她的名字。甚至一怒之下,還要殺了裔兒……後來,是三公主求得情,幼子無罪,裔兒才免了一死。”


    “華漣笙死後不足三日,便下了葬。說是下葬,後來卻聽人說,其實是被人丟去了亂葬崗,甚至連一張裹體的草席都沒有,簡單草率至極……甚至裔兒要為他的母妃送行都不許……這麽多年過去了,怕是裔兒也不記得她的忌日了吧……”


    故事聽到這裏,景妃收了尾,而墨尋卻已不知自己該做出何種反應――


    這事中原委,顯然太出乎她的意料。


    所有的事情,好像都有很明朗、很清晰的來龍去脈,個中曲折,她卻莫名覺得事情沒有那麽簡單。


    別人先不說,隻說連城筠,明明她的母妃和胞弟都是死於華漣笙之手,為何她還要開口為殺人兇手的兒子求情,現如今再看她與連城裔的關係……


    似乎比她和任何一個兄弟姐妹的關係都要好,這不是太奇怪了嗎?


    ……


    “四嫂,走這麽急是去哪裏?不如去我宮殿坐坐?”


    才走出扶軒宮,戲謔欠扁的聲音從身後響起,是連城煬。


    看到這個男人,腦海裏便不由自主地迴想起牢中情形,讓她的怒意急劇攻心。


    連城煬卻還不知死活地湊了過來,“四嫂,你那日不還教導六弟做人行事要知尊卑禮儀。今天卻又這樣對待六弟,實在是不禮貌哦!”


    墨尋被他一口一個六弟,叫得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剛從景妃聽來的事,她或者能猜到連城裔的下落,急著去找人,索性也不和他再裝下去,“有屁就放,我趕時間。”


    對她的粗魯,他倒是頗感意外,“本王就隻是恰好知道了個好玩的事,想跟四嫂一塊兒探討探討。”


    不得不說,連城煬的心理確實不負變態之名,自那日墨錦歡當著眾人之麵給了他一巴掌,後又言辭灼灼將他堵得啞口無言,便忘不掉了――就像是心裏頭最深最隱晦的地方,被人狠狠地搔了一下似的,這些天來,一直莫名惦記著這個本該被他嫌棄厭惡、已置於死地的醜女人。


    方才,恰巧見她一個人從景妃園裏出來,也不知是怎麽,就忍不住開口叫住了她。


    直到現在,將她按在懷裏,他自己也搞不懂是出於什麽心理。


    “你說奇怪不奇怪?本王聽聞那日你在牢中沒死掉,給你解毒的正是你朝思暮想要嫁的連城絕,我七弟。可那晚,據我所知,他一整夜都泡在倚紅樓裏,一步都沒出來……你說,這是怎麽迴事兒呢?”


    墨尋搗向他腹部的手肘,頓了一頓。


    連城煬把她圈住,牽唇陰笑,“還有一事甚為蹊蹺,那晚,你的好夫君我四哥穆王,恰好有事不在府裏。我讓人去查過,他那晚消失得好詭異,甚至連個影子都找不到呢……四嫂你說,這,會是巧合嗎?”


    他明顯意有所指,墨尋心知此人的話不可信,心頭卻忍不住一陣猛跳。<


    連城絕……和連城裔?


    連城煬滿意地欣賞著她的表情,手上的動作不禁更大膽,“小歡兒,老四那家夥又醜又沒趣,心裏還隻裝著她那個死人夫人,你何必跟著他讓人淩辱?不如來投奔本王,本王一定會無微不至地嗬護你……”


    墨尋被他那句‘小歡兒’給惡心到了,也顧不得什麽,手肘對他的胸腹就是猛地一擊,惡狠狠道,“連城煬,你還記得上次在牢裏我說過什麽嗎?”


    她說罷,往後微微退了幾步,然後定在原地靜看著他。


    連城煬狐疑地盯著她。


    “1、2、3……”


    墨尋蠕動的唇無聲地吐出這三個數字後,就聽轟隆一聲,而連城煬整個人已痛苦地蜷縮在地上――


    “我說過,隻要我能從牢裏走出來,就絕不會放過你。”


    她的糖果彈藥量小,但威力可不小,況且她方才放的位置……他腰帶下懸的玉囊帶。


    即便連城煬廢不了,這段日子也勢必會患上難言的‘隱疾’。


    ……


    被這賤男耽誤了這麽些時間,等墨尋趕到城郊外的亂葬崗處時,天已經黑透了。


    景妃當時說今天是華漣笙的忌日,不知道連城裔會不會記得……


    墨尋幾乎是立刻便斷定,他會記得,一定會記得的――他母妃所用劍法的一招一式,他都能記得那麽清楚,何況是忌日呢?


    這地方荒涼得不行,腳下不是石頭就是土塊,墨尋走得踉踉蹌蹌,仍然在四處探望著,希望能找到那人的身影――


    四周樹柏森森晃動,陣陣陰風在耳邊唿唿地刮,墨尋覺得自己的脊背上一股股地陰寒,汗毛都在發抖。


    腳下忽然有圓咕嚕的東西咯腳,墨尋艱難地吞咽下口水,她能想象到在這種地方出現的,那會是個什麽東西――


    猛地閉上眼,克製著睜眼去瞧的***,繼續向前走。


    依然是咯腳的東西,圓咕嚕的,細棍似的,長長的,幾乎是一腳便能踩到一堆――


    心下忍不住地憋屈……


    王八蛋!!


    這種鬼地方她再不要來下次!


    事實證明,有些事,想也是不能想的。


    當墨尋感覺有東西驀地搭在自己肩上時,一直壓著的小心髒霎時間狂跳起來――


    “啊,我,我來這裏沒有惡意的,我隻是來找個人,找到就走啊,不會打擾各位休息的……你們可以假裝看不到我,我會很乖,很輕地……勞駕,您大人有大量,高抬貴手……”


    她尖聲叫著,抱著腦袋,手舞足蹈地連聲求饒。


    “夜裏敢一個人來這種地方,本王還以為你膽子有多大!”一道冷得讓人渾身發麻的男聲,在她身後驀地響起來。


    那略帶不屑地沙啞聲,聽上去熟悉極了。


    “你,你真在這裏……”


    墨尋陡然睜眼,借著模糊地月光,盯著麵前男人的臉,忽然發現他……無比地可親,可愛。


    心下突突跳得更厲害。


    他的目光自她身上淡淡掠過,看向遠處,似沒有理會她白癡問題的打算,“你來這裏做什麽?”


    “找你啊!”她的迴答脫口而出,似是理所當然。


    連城裔的眉頭不由擰了擰,沒說什麽,但墨尋卻因為他的沉默而更加緊張。


    079:


    這樣的迴答,好像是有些自作多情……


    “好吧,小白不見了。我擔心你也有危險,所以就一路找來這裏。沒想到你果然在。”她搖頭,有些吞吐地著急解釋。


    連城裔聽得煩躁,冷聲道,“本王的事不需要你管,你走吧!”


    話被堵在喉嚨裏,心底貌似有絲類似苦澀的東西流過――看吧,你擔心人家會出事,三更半夜跑來這種鬼地方找人,人家卻壓根不需要。


    墨尋微訕,咬下唇道,“走就走,誰稀罕管你!”


    走出兩步,又頓了下,扭頭看他,“那個,景妃把你的事都和我說了,太子大婚那天,是我錯怪你了……你母妃的那套劍法,我以後都不會再用了。至於盛煙,你可能不知道她的底細,反正我說了你也不一定會信,總之,她要害你。其他的,你自己保重吧!”


    她的聲音和表情都極凝重,像是老死不相往來之前的叮囑似的。


    說完,也不看他,掉頭便走。


    雲層散去,月光亮了些。


    看著她嬌小的影子在這高低不平的荒路上踉蹌,漸漸走遠,連城裔心中莫名一恨,隨手撿了個什麽東西,朝她的腦袋丟了過去――


    目力佳,手法準,力度也不小,墨尋的腦袋上立即一疼,捂著半個腦袋扭頭便朝他開罵――


    “你他媽有毛病啊!老娘又是哪裏惹你大爺了?你要老娘走老娘就走了,你他媽還想怎麽樣?”


    連城裔撇開臉,臉上清冷表情依舊,絲毫沒有被人捉住手腳的窘迫。


    墨尋心下一惱,也隨手撿了腳邊的東西朝他猛擲過去――


    四下裏寂靜,那圓咕嚕的東西在空中劃了一個優美的弧線,而後在離他幾公分的位置處落了地,啪一下像是骨頭碎裂的聲音,聽得墨尋心尖兒一顫。


    他在對麵卻像個毫無反應的木頭人,墨尋艱難地吞咽下口水,“該,該不會剛剛……不是你吧?”


    那麽幼稚的行為,怎麽想都不像他所為啊!


    連城裔微微聳下眉毛,這個台階他很樂意踩,點頭。


    對麵的女人立馬臉色一白,目光忍不住往四下裏遊移――


    恰好風過,千百棵黑色的樹影晃動。


    一陣淒厲無比的尖叫聲中,墨尋抱著腦袋,掉頭就跑,腳底下一個不慎又踩了什麽,身子側歪,順著石坡那滾了下去。


    身子咯疼的感覺隻有一瞬,便變成堅實的柔軟,恰到好處的溫度,她能感覺到,自己穩妥地在他的懷裏――


    尖叫聲戛然而止,取而代之地是他的低罵聲,“笨死算了!”


    許是剛被自己給嚇怕了,墨尋不敢說話,也不敢動,兩手緊緊攥著他的衣衫,感受著他低沉的唿吸,夾雜著濃烈的酒氣,直直都撲在她的麵上。


    “你喝酒了?”


    連城裔放開她,順勢側靠著那斜坡,仰麵朝上看著那貌似又亮了些的月亮。


    墨尋怔怔看著他凝重如霜的側臉,心底隱隱生出一種哀婉的情緒,軟軟的酸澀,疑似惻隱之心――


    他好像也和她一樣,是個沒爹疼,沒娘愛的可憐小孩啊!


    她好歹還有個師父,待她如親生,可他,好像什麽都沒有……


    大半夜的,一個人偷偷跑來這種鬼地方喝酒。


    頭腦一熱,衝動似乎就在那一瞬間湧來,墨尋做了一件,事後想起來有些小矯情的事――她伸手,抱住了他的腰。


    那堅實的肌肉,在她的臂上刹那的僵硬,觸感十分清晰。


    “放開!”


    酒氣撲鼻,寒冷中帶著絲細微的顫意。


    “不放!”


    她也顫,態度堅決,手臂圈得更緊。


    “墨錦歡!”


    喉結艱難地上下移動著,拳在無意識地蜷縮著,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到自己的脊背已經崩成一條直線――


    “我……好吧!是我怕掉下去,你知道我怕高的……這樣抱著你,如果要摔的話,我們一起……”


    墨尋死死勒著他的腰,緊閉著眼,臉上微微發燙。


    其實腳底下的那個坑,隻有半米不到,真掉下去也不會怎麽樣……她才不怕。


    連城裔輕輕喘息,掙了掙,推她不動。


    他胸口的起伏也同四周的風一樣,漸漸小了,不再那麽激動。墨尋一直半支著頭顱,這會兒累了,索性將頭直接靠在他胸前。


    咚、咚咚、咚咚咚……


    不知道是誰的心跳,越來越快――


    整個耳朵裏都是這一個調調,墨尋的手臂已經僵了,卻仍維持著原來的姿勢,不敢動……好尷尬。


    要不,說點什麽?


    可是說什麽呢?


    “我給你講個笑話吧!”


    腦子一抽,說完又有些後悔――她是不是很會煞風景?


    聽他並未反對,墨尋硬著頭皮開講,“有一天,烏龜和兔子賽跑,兔子很快就跑到前麵去了,烏龜在後麵趕啊趕。忽然在路邊看到一隻蝸牛,爬得很慢很慢。就對他說:‘你上來,我背你!’然後,蝸牛就上來了。過了一會,烏龜又看到一隻螞蟻,也對他說:‘你也上來吧!’於是,螞蟻也上來了。螞蟻上來以後,看到了上麵的蝸牛臉色蒼白,口吐白沫……就問他‘你怎麽了’,蝸牛哆哆顫顫地說,‘這烏龜好快啊…我暈車……’


    她聲情並茂,附帶表演,兩隻手緊緊勒著他的腰,好像自己就是那隻蝸牛,快要從那烏龜殼上掉下去了似的……


    講到最後,抑製不住地笑起來,身邊的男人卻好似沒什麽反應。


    墨尋嗬嗬幹笑兩聲,“不好笑啊,那我還有一個。從前有個麵包,它在路上走著走著,忽然覺得肚子好餓,就把自己給吃掉了……”


    有冷風嗖嗖地刮過,意境配合很到位,墨尋自己也覺得這笑話冷過了頭。


    “無聊!”


    連城裔冷冷吐出兩個字,閉上了眼。


    好心沒好報!墨尋嘟嘴,“聽不懂就算了,我理解你智商低!”


    連城裔斜眼瞟過來,那張寒冰一度的臉上出現一道可疑的裂痕――


    久久之後,忽然聽他疑聲,“麵包,是什麽?”


    “……”


    墨尋扶額,思索著迴答,“是一種食物,我……師父那裏的特產,有機會我弄給你吃?”


    他未答,停了一瞬又道,“烏龜會講話嗎?”


    “……”


    好吧!


    墨尋在心底幽幽歎息:跟一毫不解風情的木疙瘩講冷笑話,本身就已經是個笑話了!


    “景妃說,當年你外祖父的死和墨……我父親有關。所以,你心裏其實是有些排斥我的,對吧?”


    空蕩蕩的寂靜,她的聲音摻在風裏,聽得不是很清。


    “果真是本性,連你講得笑話裏的動物都和你一樣的個性,多管閑事!”連城裔瞥投她一眼,冷聲斥著,拂開她的手,站起了身。


    “我……”


    墨尋一塞,有些挫敗地嘟囔著,“這怎麽是多管閑事呢?我隻是想要弄清楚你跟我……”


    她的話沒說完,便聽他冷聲斥道,“弄清楚?墨錦歡,這世間有很多事,根本就不可能弄得清楚!黑的可以是白的,白的也可以說黑的,黑白真假,是非顛倒,不過是看你信什麽!人都死了,你即使弄清楚又能怎樣?死人有可能再活過來嗎?”


    他好像有些激動,墨尋一時間沒能反應過來他說得意思,呆愣得看著他臉上的神情愈加陰冷可怕――


    腦海中,忽然閃過曾在溶洞中發現的那些詩句――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連城璧是皇帝,也是她的夫君,卻更是滅了她全族的人。


    她終於明白,為何那個女子,會有那樣的恨了。


    ……


    心口空蕩蕩的冷冽,連城裔閉上眼。


    腦海中依然有當年他偷跑來這裏時,看到一堆一堆的屍體堆疊羅布在一起的影子……


    骷髏顱骨,到處都是,腐得腐,爛得爛。他便踩在這堆屍體上,翻來覆去地找。時隔這麽多年,他好像依然能夠清晰地聞到,那一股一股腥臭酸腐的味道鑽入鼻息,嗆得他兩眼紅熱,喉幹肺嘔……


    可惜,最後沒能等他把屍體翻個遍,便被人帶了迴去,他母妃的屍體終於還是沒能找到。


    ……


    “浣妃的死,和你母妃沒有關係對不對?”


    他拂身離去的步伐一滯,再走卻被她伸手拽住了一隻衣袖――


    “是你說黑白真假,是非顛倒,隻看我信什麽。我相信,無關。”


    墨尋低著頭,看他那隻錦雲花紋靛青的袖邊,方才伏地時沾了些泥土在上麵,看著有些礙眼,忍不住伸手幫他抹去。


    那樣一個敢愛敢恨的女子,她隻會將劍親手遞進所恨之人和自己的心窩,她不會對另一個無辜的女子和一個剛出生的嬰兒下手。


    不是要她自己去信麽?那她便相信心裏那近乎透明的東西。


    她凝著他,那懵懂而堅韌的眼孔此刻比天上的月還要幽亮,通透,皎潔……


    胸腔裏一脹一脹地痛,好像有什麽東西在肆無忌憚的叫囂,沸亂,極度需要發泄出來似的――


    唇上一涼,連城裔濃黑的眼瞳,微微一鬆。


    她的親吻很笨拙,也很小心,根本毫無技巧可言,卻帶著一股青澀地認真,撩撥著他那即將洶湧澎湃的心潮。


    她感受著漸漸被收緊的腰肢,他的唿吸很粗,酒氣很濃,力度微重。


    有狠戾,有宣泄,有忌憚,也有說不清道不明地溫柔……


    眼裏天邊的月好像更亮了些,羽睫煽動,墨尋閉上眼,安靜地感受著他的氣息。


    濃烈沉鬱的酒氣自他的口中,過渡到她的嘴裏,蓋過周遭所有地味道,壓得她喘不過氣,心口好像停滯了那麽一段時間,然後又劇烈地起伏著。


    至此一刻,她才隱隱地明白為什麽她會討厭連城煬和連城絕的碰觸。


    這感覺,是他,沒錯。


    環在她腰上的手臂緩緩圈緊,另一隻手抵著她的頭,他略帶涼意的舌撬開她繃緊的牙齒,齒液涎漣,唇上的熱度又升了溫。


    她輕唔一聲,腰上驀地一空――


    砰砰直跳的胸口微悸,墨尋蜷著掌心,微微仰頭,嘟起的唇被他吻得紅腫,在月光照拂下隱隱可瞧見水潤的光澤,晶瑩剔透,凝視著他的那雙深黑眸子裏,滿滿是羞澀驚悸地迷蒙――


    “這個吻,算是你給本王的安撫?還要繼續麽?”


    連城裔扯著唇角輕笑,濃濃地一口酒氣自薄唇間吐出,“墨錦歡,本王在你眼裏竟如此可憐麽?”


    冰涼的指尖捏著她的下巴,幾乎沒用什麽力道,卻也沒有絲毫地感情。


    墨尋愣愣地看他輕勾著唇,笑得迷漾邪肆。


    自她識他至今,還從未見過他這副樣子,這麽痞,這麽輕佻,實在不像她印象中的連城裔。


    墨尋莫名覺得心口有些疼,“我……”


    “你父親是你父親,你是你。墨錦歡,上一輩的恩怨是他們的事,本王從沒有將你與他混淆過。本王也奉勸你一句,別再自作多情以為有多了解本王。本王與你,除了夫妻之名,再不會發生其他。本王說過的話,不想再說第二次,你好自為之。”


    月移風動,人影已去。


    他的聲音,明明比這風還要輕,可此刻聽進耳朵裏,卻讓人覺得渾身冰冷。


    墨尋木木地伸手,唇角有些涼,有些幹澀,那濕濡的感覺早已不在,隻是這鼻子卻出奇的靈敏,閉上眼,似乎還能聞到他殘存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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