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曲平日裏癡癡傻傻的,隻知在地上反反複複地劃一個“梅”字。[txt全集下載]無論文曲說什麽,他都置若罔聞。文曲說著說著,便成了自言自語,惱了,奪了那斷枝,武曲摸索不著,便用指尖在地上劃。那手指仿佛不是他的,一道道鮮血淋漓,暈在心上,蔓在眼底,滿是觸目驚心的悲涼。


    怨靈邪煞,侵蝕了魂魄,武曲不記得兩情相悅,不記得鸞鳳和鳴,唯獨記得一個矯若驚龍的“梅”字。爆竹聲聲中,暗香浮動,那模糊了的麵容,提筆一蹴而就,昏黃的燈將抑製不住的歡喜烘得暖洋洋地上了臉,眉間卻又起一道波瀾,怕起了稍縱即逝,怕起了曲終人散,唯有一筆一劃地臨摹他的字跡,方覺著心安,方覺著好景常在。


    文曲被那一道道突兀的血色刺得鬆了手,斷枝落迴地上,武曲欣喜地撿了,複又在地上劃起來。


    文曲便就這麽怔怔瞧著,不知所措。


    前來探望的貪狼星君見文曲這模樣,心中便來氣,來迴踱了幾步,憤憤不平道:“早知這般,何苦救他?救一個傻的,再來個癡的……”


    祿存星君忙用眼神止了貪狼星君的口無遮攔,看了眼失魂落魄的文曲一歎道:“先前我等請命,召武曲迴天庭破了那邪術,熒惑星君的魂魄卻因此被吸入輪迴盤,攜至千年之後……如今,因了上一世造的冤孽,非要再投一次帝王之胎,方可使他仙魂歸位。玉帝自然是向著這天潢貴胄的,他要你與武曲再陪他曆一迴劫……”


    正說著,本隻安靜地劃著字的武曲忽地站了起來,文曲剛要過去,就見他扔了斷枝便往宮外跑去。祿存星君與貪狼星君對視一眼,忙跟著文曲追上去。


    武曲也不知發什麽瘋,一股腦跑到南天門外,打傷了阻攔的天兵就要往下界跳。幸而文曲、祿存與貪狼星君及時趕到,一同以仙力製住了他,教他動彈不得,這才鬆一口氣。可武曲仍不安分,決眥欲裂地吼著,掙著,勾勾望著下界,仿佛那裏有什麽勾了他魂魄,令他受摘膽剜心的苦痛。


    那兩個天兵被武曲這瘋癲模樣嚇著,偷偷溜去通風報信,不一會兒,好些個天兵天將便奉旨來拿武曲,用捆仙索將猶在掙紮的武曲捆了個結實,又將三位星君一同請了去。


    雲霄寶殿之上,難得位列仙班的各路神仙都來得齊全,交頭接耳地議論著猶在殿上做困獸之鬥的武曲。


    玉帝看也未看武曲一眼,隻自顧自道,武曲不過偶因機緣而凡胎飛升,本無仙骨,無福消受,才成了今日模樣。此次冤孽雖非他所造,卻也緣他而起,不如令他再輔佐熒惑星君一世,之後,便憑他輪迴去罷!


    此言一出,皆是嘩然。(.mianhuatang棉、花‘糖’小‘說’)


    武曲魂魄本已為煞氣侵蝕,輪迴,又能熬得過幾世?這便是要罷黜武曲貶為凡人,任他自生自滅?


    這天庭裏誰人不知,這禍端都因熒惑星君而起,卻無人敢說上半句!


    此時,武曲已掙不動了,唿哧唿哧地喘著氣,發絲狼狽地貼在臉上,一雙眼卻透出來,像樹蔭間斑駁的光亮。


    那光亮照在文曲冰冷的臉上,仿佛炮烙。文曲被燙得猛一轉身,不顧幾位星君的阻攔,騰雲駕霧地離了雲霄殿,直奔瀛海而去。


    一望無垠、霧湧雲蒸的瀛海之上,浮著千萬座佛塔,有的降魔、有的鎖妖、有的縛仙。任憑如何道高魔重,都逃不出這渾然天成的隔絕靈力的水牢。


    文曲輕而易舉地毀了法印,入得其中一座七層寶塔。他動了動手指,隔空將那被浸得氣若遊絲的仙童提出水麵,欣賞一番他的罪有應得,冷冷逼問道::“如何令武曲心魄歸位?”


    武曲發狂,倒是點醒了文曲。怕是武曲仍受著魂魄相離之苦,才瘋瘋傻傻的。祿存星君與貪狼星君雖有心幫武曲,卻都是看在他文曲的情麵上,哪管武曲是否“完璧歸趙”?這從中作梗的,必定是這拿武曲魂魄作法的仙童。


    那仙童本已因了瀛海之水的隔絕而奄奄一息,離水片刻,倒是稍稍緩過來些,一雙濕漉漉的眼,仿佛生了長舌,肆無忌憚地舔著文曲的臉麵,扯了個似醉如癡的冷笑:“星君,你可來了……”


    這辜負了他一番好意的算計與褻瀆,無異於火上澆油,文曲猛地五指一收,隔空掐住那仙童的頸項。那仙童憋紅了臉說不出半句話來,去仍是扯著嘴角笑得誌得意滿。


    文曲終是要鬆手的,終是要留他一條活路,盡管心中早將他千刀萬剮。


    他拿捏文曲的心思,就好似文曲拿捏他的真心,那真心早被棄若敝履,一具空殼,又何懼一死?


    那冰冷的笑意,仿若一把石灰,將文曲心中的火滅了,隻留下死氣沉沉的頹敗。


    文曲漸漸鬆了力道,任憑那仙童被提在半空中咳了半晌。


    仙、魔,不過一念之差。


    那仙童迴光返照般,一字一句地蟄向文曲:“棋盤裏武曲那一魂一魄,已被我施法附在了熒惑星君身上,隨他轉世去了。想要迴那一魂一魄,除非武曲與他兩情相悅,琴瑟相調……但即便心魂歸為,因了經年累月的魂魄相離,記不得前塵往事,也是再尋常不過……更何況,玉帝哪能容得下又一個方頭不劣的武曲?他不能開罪你們這些個犯了忌諱的上仙,但對付個凡胎飛升的武曲,卻綽綽有餘……”


    文曲的手指猛地收緊,那刺耳的話語便戛然而止。可一雙眼,仍不甘地釘在文曲臉上,口不能言,一如千年、萬年間的一廂情願。


    猶記得當年,他不過一隻百年修為的小灰鼠,誤食了仙草為天兵拿了去,文曲淡淡一句便救了他性命。他甘願為文曲在天權宮前守上個萬古不磨,近在咫尺,卻又遙不可及,那一顆文華清冷奪目,怎敢起狎昵之心?他不敢癡心妄想的,幸而旁人也求而不得。熒惑星君雖為貴胄,可也得不到文曲半分青睞。這般,文曲便總是掛在天邊的白璧無暇,任憑他守著,念著,亙古不變。


    可偏偏,來了個不識好歹的武曲!不過是粗鄙可憎的凡胎,卻將文曲從天邊扯下,拉入烏煙瘴氣的凡塵。自此,文曲不知茶涼,不知夜冷,他往門外瞧一眼,文曲那目光便越過他飄出去,恍恍惚惚,尋尋覓覓。


    那一刻,武曲便成了他心魔所指,哪怕萬劫不複,也要教他魂飛魄散!


    “撲通”一聲,仙童跌迴冰冷的水麵,苟延殘喘,插翅難飛。重又浮上來,卻隻見著文曲拂袖而去的背影,唯有不甘地啞著嗓子追問:“我守著你千年,萬年,你可曾瞧過我一眼?他究竟有何能耐,教你彈指間便墮入魔道?”


    魔道?


    文曲消失在水天一線的盡頭,臉上無悲無喜。


    若不擇手段地奪迴所愛便算是墮入魔道,那毀去修為逆天而行又有何妨?


    蒼天無眼,莫道無情。


    帶著棋盤迴開陽宮時,武曲已被送了迴來,隻身上仍纏了捆仙索,抑製仙力。他蹲在石桌旁,依舊用枝椏一筆一劃地寫著那個“梅”字。


    文曲緩緩走到他身旁,一不小心遮蔽了他的光,武曲挪開一步,又挪開一步,離他遠遠的。那一筆一劃,便仿佛在他心上劃著口子,壓抑已久的苦痛爭先恐後地洶湧而出,沸反盈天後,卻凝固成遙夜沉沉的孤寂。


    文曲摸出藏在胸前衣襟裏的青銅麵具,飛快地戴上,掩飾那不願讓武曲捕捉到的萬念俱灰。


    盡管,武曲從頭至尾,不曾看過他一眼。


    即便是跪在武曲病榻之前,他也未如此絕望過。


    一瞑不視,自欺欺人,事到如今卻不得不承認,昨日那個還與他互訴衷腸的武將,早已不在了。


    什麽“無了一魂一魄也仍記得”,什麽“寫一字說一句都烙在心上”,什麽“跳脫六道輪迴要長相廝守”……


    一夕之間,一語成讖。


    若不能信守,又為何要誇下海口?


    文曲忽然恨極了跟前這具無知無覺的空殼,一把拽住他沾滿泥塵的手用力一扯,將他擁入懷中,任憑他拳腳相向,偏就不肯鬆手。


    發亂了,衣皺了,心卻還不死,奄奄一息地描畫著來世的光景……


    文曲下凡那日,依舊是幾位星君相送。


    待該說的都說了,廉貞星君方遲疑道:“你或有不知,武曲魂魄未全,此番下凡投不了凡胎,唯有投了隻狐妖,先還上一世餘靖的恩情。餘靖此世投了個文官,名喬宇,你尋著他,便尋著了武曲。”


    祿存星君將一物遞給文曲道:“我知你想什麽,也勸不了你,這棋盤是我替你收著的,你帶著去罷!好自為之!”


    “那老槐,我已移到你投身之處了。”貪狼星君說著,又掏出熒惑星君送的那隻玉司南佩,“這裏頭,有我從命格星君那處偷來的皮囊,你拿著,以備不時之需……話說吳傑那廝,上迴曆劫似是犯了什麽忌諱,又來此世走一遭,你遇上他可要仔細些,那一肚子壞水……嘖……”


    文曲未料到幾位星君待他如此,怔了半晌,竟說不出話來。


    幾位星君將法器塞到他手中,又囑咐了一番,這才道一聲“珍重”。


    時日無多,文曲唯有深深一揖,彼此間都明白,此一去,便是訣別。


    那一年,眼見著將要枯死的老槐,又開出一簇簇如蝶的白花。


    文曲靠樹坐著,攤開手,讓喚他叔父的孩童,在他掌心寫字。


    那稚氣的臉麵,一本正經地說著,將來必要平步青雲,令他錦衣玉食,享榮華富貴,方不負養育之恩。


    槐花悄無聲息地落在肩上,文曲合眼,掌心又是那個“梅”字。


    這一夢,若能永駐,何惜芳華,何惜仙骨?


    七七四十九日之後,被壓於瀛海佛塔之下的天權宮的仙童,被剔除仙骨,投入畜生道。


    他忘了前塵往事,自出生起,便四處流浪,未嚐果腹。


    直到那日,陰雨綿綿,他孤零零地坐在酒肆前,恰巧一文士模樣的男子路過,迴首一眼,便動了惻隱之心,不顧他渾身濕透,抱在懷中帶迴府中。


    盡管那文官家中一貧如洗,他仍舊被養得憨態可掬。


    又過了些幾日,他在亭中被人抱著逗弄,一似曾相識的臉麵湊過來,愛憐地撫著他毛發,扭頭問那文官:


    “喬尚書可願割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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