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曲披衣,從背後摟著文曲,看他蒼勁灑脫地寫就“梅花吐蕊招平安”這一聯。[熱門小說網想看的書幾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說網站要穩定很多更新還快,全文字的沒有廣告。]


    文曲擱下筆,卻瞥見武曲悄悄地將隻金箔紙折的飛鵝插在他發間,還道他不知。這民間俗稱的“鬧嚷嚷”,文曲從未戴過。武曲是凡胎飛升的仙,在天庭時便常提些凡間的風俗,文曲卻不以為意,他一上仙,何須知道這些個細枝末節,即便下凡,他這寡淡性子也懶得逢場作戲,更何況,思凡的又不是他。可如今,文曲頭一遭沾了煙火氣,也動了凡心。


    隔著衣衫傳來的體溫,散布著柔情蜜意的餘韻,文曲向是清心寡欲的,方才卻醉生夢死了一場,不知今昔何年,不知身在何處,隱隱聞了梅香,伸手去撥層層的床幃,卻被勾著腰跌迴春.夢裏。恍惚間被推到了岸上,踉蹌了幾步,天卻忽地黑了,那濃稠的黑像死氣沉沉的墓室,鎖著人的心魂,文曲一低頭,便見了張似曾相識的臉麵融化在腳邊,一隻布滿血絲的眼珠擱淺在他的靴上,直勾勾盯著他……


    “梓潼?”


    文曲一驚迴過神來,怔怔瞧武曲半晌,擱下筆道:“你如何記得的?”


    武曲未料到文曲提這個,將他冰冷的手揣在懷裏:“平日裏總夢到些前塵往事,醒了卻又記不分明。那日,我醉得不省人事,你與我掌心相貼,不知怎的就記得了……”


    文曲苦笑一聲抽迴手:“你將一魂一魄注入棋盤教它認主,即便你投了凡胎,那一魂一魄也總提點著天庭種種。當初,你送我這棋盤,並非隻想著護我,可你這般消耗仙力,受魂魄相離之苦,若真有什麽,豈不是自造的冤孽?”


    “好端端的,怎說起這個?”武曲心虛地別開眼,“那仙翁說與你的?”


    文曲想著方才夢魘裏的融化的皮囊便不寒而栗,他的修為遠高於武曲,天眼所見,絕非幻景。


    武曲也知文曲絕非杞人憂天的性子,能令素來冷心冷麵的文曲上心的,必不是無關痛癢之事。可心中卻又生出股竊喜來,哪怕自己真有一日灰飛煙滅了,有文曲這般惦念著,也不枉他癡心一場。


    文曲見武曲不知想什麽,唇畔竟帶了絲笑意,便有些慍惱:“你究竟如何作想?我豈是在與你說笑?”


    武曲這才知不妙,忙又拽了文曲手道:“給你便是你的,若真忘了,瓊樓金闕、玉盤珍饈又有何用?凡人總羨慕神仙日子,可我隻想與你找個渺無人煙之處,作尋常夫妻。”


    文曲心下一驚,他險些忘了武曲這驢脾氣,即便兩情相悅,也總改不了這頑固不化的性子。<strong>手機txt小說</strong>這話,若從別人口中出,他大可置若枉然,可武曲說的,便是破釜沉舟。武曲就是塊磐石,不求文曲許他什麽,也定會守著他隻至海枯石爛。文曲並非信不過武曲,隻是凡間千年,過眼雲煙,多少死生契闊彈指間化為形同陌路,多少濃情蜜意刹那間化為水火不容?即便如今和如琴瑟,又怎保來日燕侶鶯儔。“情”字於人,於仙,並無不同,隻各有曲折。


    文曲扭過頭,望進武曲眼裏,那眼中,是弱水之淵、是炎火之山,融了他的仙身,化了他的仙骨,教他無處可逃。


    “這豈是你說了算的?自有千萬種法子,教今日這一番癡纏,成了來日對麵不識……”


    “即便無了那一魂一魄,我也能記得……”武曲將下巴埋在文曲肩窩裏悶聲打斷道,“你寫一字,說一句,都烙在我心上。”


    文曲歎了口氣,知與武曲多說無益,唯有指了指那春聯。武曲也不願再聽文曲勸他,低頭吻了吻文曲的耳垂,乖乖貼春聯去了。


    文曲在武曲身後呆立了半晌,一抹紅悄悄自耳根爬上了臉頰。分明比這更令人麵紅耳赤的事都做絕了,可如今,卻怕起最尋常的甜蜜來。


    外頭武曲歡天喜地地把對聯貼了,搓著手衝裏頭喊:“梓潼!梓潼!”


    文曲披衣出來,隱隱覺著什麽,扭頭看向院裏那棵老槐,那老槐顫顫巍巍地抖動著光禿禿的枝椏,文曲走上前,掌心覆著樹幹注入了僅有的一絲仙力,隨後才走向大門。


    可方至門外,便聽了爆竹聲中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那二位宦官有些麵熟,領頭的到了跟前一勒韁繩,深深看了二人一眼,拉長了音對武曲道:“聽賞。”


    二人齊齊跪了,聽宦官傳達口禦後,武曲接了賞,這才站起來,目送二位宦官快馬加鞭地離開。


    角子、屠蘇酒、雲錦……還有那接連不斷的爆竹聲,狠狠擲在二人心上。僅有的片刻歡愉也被那馬蹄聲帶進了冰冷的夜裏,仿佛那本是他們偷來的。之前,文曲不敢問的,武曲不願提的,都成了一陣冷風,唿號在二人之間,將咫尺之遙拉長成了天各一方。


    那一晚,武曲緊緊擁著文曲,反反複複念著:“待迴了天庭,我總有法子跳脫六道輪迴,與你長相廝守……哪怕隻剩了一縷魂魄,也總要迴來這裏等你……”


    文曲應了聲“好”,背對著武曲佯裝睡去,可心卻在火上烤著,燙得連胸膛都包裹不住,一同熔成了孤燈裏燒著的油,燃盡於破曉之際。


    自那日後,文曲再未見過武曲,隻能遙遙望一眼那棵參天老槐,望它守著武曲,保他平安。


    開春之際,仁宗賜婚,被收為義女的宮女魏氏紅著眼跪在武曲跟前,她已有身孕,懷的是龍子,迴宮中便唯有一個“死”字。仁宗深知,高牆困不住武曲,妻兒卻可令他插翅難飛。


    文曲眼見著武曲娶妻生子,卻無能為力,他唯有等。


    嘉祐元年,汴梁遭水災,武曲舉家遷至相國寺居於佛殿,舉國嘩然,仁宗不得不將武曲貶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離京出任陳州知州。文曲知武曲心思,趕往陳州相會。


    天從未如此熱過,暑氣從地底下鑽出來,烤得馬掌發燙。


    武曲的妻子魏氏識趣地帶著吵鬧的幼子退下,留一室寂靜。武曲又戴了麵具,卻不是青銅鬼麵,而隻是隨意找來的厚實的麻,裁成一塊遮在臉上,像一整塊人皮。可即便如此,也難掩摻著股中藥味的酸敗的惡臭。


    坐在床邊的文曲險些嘔吐起來,卻仍是顫抖著,要去揭那麵具。


    武曲一把拽住他的手,啞著嗓子道:“我時日無多。”


    這一句,仿若晴空霹靂,打得文曲肝腸寸斷。分明是長生不老的仙,此刻卻懼怕起生離死別來。


    “你莫多想,這不值什麽,待迴了天庭便能團聚,我不過先走一步。”


    文曲迴握著武曲酷暑裏依舊冰冷的手,心也跟著涼了,仿佛天寒地凍裏,看著武曲獨自一人,踉蹌著漸行漸遠。


    武曲又斷斷續續說了好些個寬慰的話,文曲卻隻怔怔望著,並未聽進隻字片語。他的眼前,梅花勝雪,暗香浮動,汴梁的雨水,卻淹沒了來時的路,將那一隻折成飛鵝模樣的“鬧嚷嚷”,浸濕成了散開的金色的線,絲絲縷縷地纏在身上,再是飛升不得……


    漸漸的,沒了動靜,文曲這才發現武曲說著說著,已是睡了過去。


    文曲遲疑著湊近了,在他微弱的鼻息噴在臉上時,一顆懸著的心才跌迴胸口,躍動著將堆積已久的酸澀推出了眼眶。


    此刻,他方懂了情愁,懂了離恨,懂了生離死別的哀慟。他迴握住武曲的手,直到他的體溫灼傷了彼此的身子,燒穿了妙手迴春的招牌。


    宮裏來的“神醫”不住地搖頭,任憑魏氏痛哭流涕地給他磕頭。一日後,武曲迷迷糊糊地喊了幾聲“梓潼”,文曲拋下句“準備後事”便策馬而去。


    此時的武曲,麵具早摘下了,那破了的毒瘡,像極了一隻隻流著濃水的眼,一個挨著一個,擠得五官都沒了輪廓。


    武曲是醜時走的,他被追贈為中書令,賜諡“武襄”。文曲稱病,未去吊喪,卻聽聞仁宗當真因此大病一場。


    武曲走後的五年裏,文曲鞠躬盡瘁地做他的賢臣,立朝剛毅,清正廉明。可每到武曲忌日,他都要去那物是人非的府邸上走一遭。門上貼的殘敗的對聯與院子裏奄奄一息的老槐,都知他癡心,都解他相思,卻默然不語。


    熬著,熬著,終於病入膏肓,床頭掛著的青銅鬼麵,像他泥古不化的臉,守著,候著,說要廝守終老。


    是年,仁宗駕崩,舉國服喪,天日無光。仁宗在位期間,國泰民安、四海升平,後世都道他是明君,是神仙下凡。


    文曲魂魄離體,迴到天門之時,早候著的幾位星君紛紛迎了上去。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文曲也顧不上與他們敘舊,直問武曲身在何處。幾位星君彼此瞧瞧,都支吾起來。一股寒意自心中蔓延開來,文曲瞬間便飛移到了開陽宮前,疾步而入。


    雖隻別了五年,卻恍如隔世。當文曲終於尋到那石案邊的身影時,步子都有些不爭氣地虛浮起來。


    “漢臣……”


    那是武曲說與他的表字,文曲初次這般喚他。若是從前,武曲該怎般欣喜若狂,可此刻的武曲,卻隻顧著蹲在地上不知擺弄什麽,對文曲的話置若罔聞。


    文曲走得近了,才看清武曲手裏持了截斷枝,一筆一劃地在泥地裏寫著,端的是一個“梅”字。


    “漢臣……”


    文曲又喚了聲,這一聲裏藏不住的惄焉如搗,終於令武曲迴過頭來,怔怔望向文曲。


    然而不等文曲言語,武曲複又低下頭去,一筆一劃地模仿著文曲蒼勁有力的筆鋒。


    “熒惑星君於凡間為帝時,令道士作法,算準武曲卒日,於其墓室布了陣法,以京師水災所聚怨靈束他魂魄。”不知何時站在二人身後的祿存星君一歎道,“待鬼門關大開,那道士令武曲隨百鬼夜行,待其忘了前塵往事,再收入棋盤之中,待仁宗百年之後,二人便可連枝共塚,共赴輪迴,雙生雙滅……”


    “幸而我等瞧出些端倪,早早稟報了玉帝,召迴武曲魂魄,可仍舊晚了一步……”貪狼星君說到這裏邊也唉聲歎氣,“你道那道士是誰?他便是你那看似溫良的門童!好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下流東西!當初你好心救他!他竟對你生出妄念來!這棋盤也是他偷了去的!”


    之後的話,文曲已聽不進了。


    他怔怔望著武曲反反複複在泥地裏書寫一個“梅”字,一如當年,他捂著他的耳,在爆竹聲聲中,喚他的表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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