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剛冷冷地道:“這一點你不必管!”


    施玉娘又道:“為什麽你的劍法與他的完全相同?”


    吳剛冷酷地道:“區區不會答複你任何問題,用不著多費唇舌。”


    施玉娘默然。


    廳內的氣氛詭譎而栗人。


    施玉娘不時轉頭向門口張望,顯然她有所期待,這神情當然瞞不過吳剛,吳剛冷哼了一聲,以一種懾人的聲調道:“施玉娘,她別打算弄鬼,否則有你消受的。”


    施玉娘沒有吭聲。


    吳剛劍尖一抬,道:“盞茶時間已到!”


    施玉娘纖纖玉指,按在“大劍手”胸前死穴“中堂”之上,幽幽地道:“索血一劍,我的生命在你劍上,而大劍手的命卻在我指下……”


    吳剛暗吃一驚,栗聲道:“怎樣?”


    施玉娘沉聲道:“本夫人解了他的禁製之後,你準備采取什麽行動!”


    “那是區區自己的事,你管不著!”


    “如此我們一命換一命,你出劍,我下手……”


    “你敢?”


    “殺人不過頭點地,你迫人太甚了。”


    “你準備怎麽樣?”


    “不怎麽樣,有個條件!”


    “什麽條件?”


    “我解了他的禁製之後,你與他立刻離開隆中山,不許傷人!”


    “區區說辦不到呢?”


    “一命換一命!”


    當然,無論如何吳剛是不能牲犧大劍手的,這女人的確夠厲害,居然以此要挾,吳剛出手再快,終不及她指尖吐勁來得便當,因為她也非泛泛之輩,報仇的機會失去會再來,人死了可不能複生。


    心念數轉之後,毅然道:“區區答應!”


    “說話算數麽?”


    “笑話,‘索血一劍’豈是出爾反爾之流。”


    “好,望你言而有信。”


    “話說在頭裏,區區會再來!”


    “那是另一迴事!”


    話聲中,用指在“大劍手”任督二脈之處,重重點了一指,手法部位,詭異之極。


    “大劍手”悶哼一聲,翻身下榻。


    吳剛激動地道:“閣下感覺如何?”


    “大劍手”以顫抖的聲音道:“功力已複,並無不適!”


    吳剛遞過“龍劍”道:“拿著!”


    “大劍手”一接過“龍劍”,目中淚光瀅然。


    施王娘寒聲道:“你倆可以請便了!”


    吳剛突地想起了呂淑媛,一時心神又告紊亂起來,自己業已應允對方立即離山,如果提出異議,便是違約,但秘宮已在“赤麵金剛”等人控製之下,如果秘宮被炸,呂淑媛勢難活命,非被活埋不可……


    驀在此刻-


    一群人影,湧至門邊,當先的赫然是“武林盟主”錦袍蒙麵人。


    吳剛心頭劇震,難道“赤麵金剛”等已遭不測,不然錦袍蒙麵人怎能安然返轉?但又未曾聽到爆炸之聲,顯然雙方並未火拚,這是怎麽迴事呢?


    施玉娘腳步一挪……


    吳剛手中劍一伸,喝道:“別動!”


    “大劍手”也霍地拔劍在手。


    “龍”“鳳”雙劍,在這兩人手中,是相當驚人的。


    錦袍蒙麵人冷厲地發話道:“索血一劍,別以為你命大……”


    吳剛眉宇之間戾氣大盛,仇與恨在血管裏急速地奔流,字字如鋼地向大劍手道:“你我合力血洗武盟!”


    每一個字,都似乎沒有更改的餘地。


    “大劍手”雙眸泛現殺光,沉聲應了一個字:“好!”


    施玉娘厲聲道:“索血一劍,你說話算不算話?”


    吳剛當場為之一窒。


    錦袍蒙麵人栗聲道:“怎麽迴事?”


    施玉娘大聲道:“他曾答應在解了‘大劍手’禁製之後,離開隆中山。”


    錦袍蒙麵人咬牙道:“縱虎歸山麽?你怎不想想後果……”


    施玉娘嬌軀一顫,道:“你作何打算?”


    錦袍蒙麵人緘口不語,施玉娘現在對方掌握之下,他勢不能犧牲她……


    吳剛此刻縱使恨火焚心,也不能不暫時壓製,大丈夫-言九鼎,豈能對婦人女子食言,心念一決之後,沉聲道:“大盟主,本人照諾言暫時退出隆中山,錯過今天,必來……”說著向“大劍手”一擺頭,然後劍尖直抵施玉娘後心,道;“請盟主夫人帶路。”


    施玉娘在吳剛劍尖挾製下,舉步向廳門走去,粉腮一片鐵青。


    “大劍手”持劍斷後,亦步亦趨。


    廳門外湧集的“武盟”高手,潮水般兩邊分開讓出了通路。


    錦袍蒙麵人兀立門口,目中寒如利劍,令人股栗。


    吳剛大喝一聲:“讓路!”


    錦袍蒙麵人突地暴閃到階沿下,手中揚起了一顆霹靂球。


    吳剛與大劍手同時心頭大震。


    施玉娘慘然色變,厲聲大叫道:“你真的要這樣做?”


    這梟雄難道真的要犧牲妻子?


    錦袍蒙麵人目光在變幻,最後變為沮喪之色,手慢慢放了下來……


    吳剛等三人步出廳門,吳剛突地想到“赤麵金剛”聲言在秘宮進出口埋了炸藥,如果一旦爆炸,呂淑媛豈非要被活埋,不由脫口問道:“大盟主,來犯的敵人如何了?”


    錦袍蒙麵人窒了一窒,才道:“撤走了!”


    “為什麽?”


    “棋逢敵手吧!”


    “對方在秘宮兩端埋了炸藥?……”


    “您因何關心這件事?”


    “隨口一問。”


    “哼!虛聲恫嚇而已,根本沒有那迴事!”


    吳剛心頭一鬆,暗忖此時不宜提出呂淑媛之事,那反而對她不利,她有“地靈”護持,諒來安全無慮,且先處理了“大劍手”之事,再設法救她。


    當下不再言語,直向外走去。


    所有“武盟”弟子,一個個麵目失色,望著這驚人的一幕。


    離了總壇,並沒有人跟蹤而出。


    吳剛押著施玉娘,與“大劍手”三人抵達公義台前,果然沒有殘殺的痕跡,諒來錦袍蒙麵人之言非虛,雙方各居於彼此的利害,暫時罷手,但可想得到,另一場更大的風雨,隨時會來臨。


    到了公義台廣場,施玉娘止步不前,憤然道:“索血一劍,可以自便了吧?”


    吳剛目光四下一掃,道:“後會有期了!”


    說完,招唿“大劍手”雙雙向穀外奔去,疾似流星。


    一路之上,發現不少屍體,想來是被“赤麵金剛”一行除滅的樁卡。


    顧盼之間,來到穀外,一條人影,自暗影中飛掠而出。


    吳剛與“大劍手”齊齊刹住身形。一看,現身的赫然是小叫化宋維屏。


    “大哥!”


    “兄弟!”宋維屏應了一聲,目注“大劍手”道:“這位是誰?”


    “大劍手!”


    “什麽,大劍手?”


    “目前所知僅此,大哥,怎麽迴事?”


    宋維屏再次困惑地注視了“大劍手”一眼,才道:“我們業已封鎖了所有出入穀道。”


    “公義台上的事如何解決的?”


    “為了不願造成重大傷亡,雙方同意收兵。”


    “秘宮進出口真的埋了炸藥?”


    “沒有,那隻是權宜的說法,不過秘宮位置洞道我方早已了然。”


    “是內線提供的線索?”


    “不錯!”


    “目前準備如何行動?”


    “正由幾位老前輩策劃之中,準備犁庭掃穴,一舉而竟全功,賢弟你呢?”


    “小弟的情形與外間一樣,不得已暫時休手!”


    “賢弟跟愚兄去見……”


    吳剛一搖手道:“小弟必須與這位朋友私下一談,迴頭再來。”


    宋維屏皺了皺眉。


    吳剛又道:“大哥,迴頭見!”說完,招唿“大劍手”道:“朋友,我們走!”


    “大劍手”沒有開口,默然點了點頭,兩人再度彈身,雙雙朝山外奔去,身後已傳來了悠長的哨聲,想來是小叫化通知埋伏的人不要現身攔截。


    兩人一口氣奔出了四五裏,吳剛朝右前方一座小峰頭一指道:“我們上去!”


    二人並肩上了峰頭。


    日薄西山,晚霞照得山頭一片血紅。


    兩人各懷不同的心念,互相凝注了半晌,“大劍手”首先開口道:“朋友到底是誰?”


    吳剛勉強抑住了激動的情緒,道:“你先說出你的來曆!”


    “大劍手”顯然身存顧忌,並不立即說出來曆,轉了話題反問道:“先談武功來曆,你的劍術是否得自一件血衣?”


    對此吳剛心中早已疑及,是以並不如何驚奇,但仍不免大大激動。


    “是的。”


    “如何得到的?”


    “飛天蜈蚣李青山臨死所贈!”


    “他說了些什麽?”


    “他被同路人追殺,傷勢極重,已沒有機會交待什麽了,僅說有緣二字……”


    “啊!”聲音顯得十分淒楚。


    “血衣是閣下之物?”


    “是的!”


    “那劍法也是閣下所創?”


    “不錯!”


    “那是區區承受了閣下的武功了……”


    “你比我更強!”


    “閣下可以道出來曆了?”


    “大劍手”似乎內心萬分激動,身形在簌簌發抖,麵上的肌肉開始抽扭,牽動了亂的胡髭,戟立如刺蝟,陷落的雙眸,射出栗人的光焰,一字一字地道:“你聽說過‘無敵美劍客’其人……”


    吳剛如中電殛般地一震,連退三步,雙目睜得滾圓,厲聲吼道:“你就是吳雄?”


    “大劍手”被吳剛的神情驚得一窒,久久才道:“不錯!”


    吳剛“刷”地亮出了“鳳劍”,咬牙切齒地道:“自衛吧!”


    吳雄蹬蹬蹬連退了三四個大步,栗聲道:“什麽意思?”


    吳剛向前一欺身,把雙方距離縮短在伸劍可及之處,殺機濃熾地道:“我要殺你!”


    吳雄雙珠幾乎突出眶外,駭然莫名地道:“殺我,為什麽?”


    “你百死難償其辜!”


    “我仍然不懂。”


    “你不懂?哼!”


    “請朋友表明身份?”


    “劫後餘生的吳剛!”


    吳雄陡地一震,踉蹌了四五步,語不成聲地道:“吳剛!你,……你是剛弟……你……變得與幼時完全兩樣……”


    手足至親,劫後重逢,是人間一大喜事,而今兩兄弟卻要以兵戎相見,反而成了一幕世間最大的悲劇。


    吳剛虎目中流下了傷心之淚,但態度不改,淒厲地道:“吳雄,別談弟兄手足四個字,今天非殺你不可!”


    吳雄也是淚眼相向,顫栗地道:“剛弟,你說明原因,我不還手,我本是不該活著的人了。”


    “好,我們把話說清楚,十年前,你因何殘殺各門高手?”


    “這個麽?哈哈哈哈……”他歇斯底裏地狂笑起來,笑聲淒厲,令人不忍卒聽,淚水,卻汩汩而下。


    吳剛咬牙道:“有什麽好笑的?”


    吳雄收斂笑聲,道:“剛弟,不錯,我殺人,很多,都是各門派一時之傑出好手……”


    “為什麽?”


    “我身不由己!”


    “此話何解?”


    “中了別人的詭計……”


    “講明白些。”


    “我在別人藥物與邪門手法之下,迷失了本性,一切聽人支使……”


    吳剛驚叫一聲,俊麵立起抽搐,他隻覺全身發麻,手足冰冷,一股股的寒氣,從心內深處冒了起來,天下竟有這等巧事,兄弟走上了同一條悲慘的道,而且算是幸運的,中途獲救,沒有一直錯下去。


    這早該想到的,為什麽竟慮不及此呢?


    “所謂別人,是指‘七靈’麽?”


    “剛弟,你……你怎會知道?”


    “我……也有過同樣遭遇!”


    吳雄身形搖搖欲倒,愴聲道:“天啊!這怎麽會呢?太可怕了!”


    吳剛收起了“鳳劍”,激憤地道:“大哥,說事實經過。”


    吳雄頷了頷首,似乎雙腿已支撐不住身軀的重量,就身傍山石上一靠,道:“弟弟,你聽說過十年前所發生的那幾件武林大事嗎?”


    “聽說過,但有幾點不明白!”


    “哪幾點?”


    “‘七靈教’之被覆滅,真相如何?”


    “事發之時,我不在場,因我正在參修無敵劍法,事後聽說‘七靈教’業已在‘南荒奇人’及其門人手下灰飛煙滅……”


    “可是‘七靈’全部健在!”


    “這是一個謎!”


    “七靈使你迷失本性,作為殺人的工具,而你卻被囚於武盟,而武盟卻是毀滅該教的正兇,雙方不計仇怨,反而勾結,這又為了什麽?”


    “仍是一個謎!”


    吳剛籲了一口長氣,鍥而不舍地問道:“對方何不殺你?”


    吳雄切齒道:“兩重原因,第一、要得到我的劍術。第二、留我作質,以備萬一之時利用。”


    “你的本性何時恢複的?”


    “功力被封之後!”


    “事後你知道自己所為麽?”


    “不知道,是李青山等人透露的!”


    “當時公義台與‘金剛盟主’交手,又是怎麽迴事?”


    吳雄目中泛起了異樣的光輝,似乎在緬懷當年的豪勇,沉雄地道:“當初如果拚戰下去,尚不知鹿死誰手……”


    “為什麽有那樣結果呢?”


    “你是否聽說在雙方勝負未分之際,有一個絕色少女上台,‘金剛盟主’突地宣布退出武林……”


    “不錯,傳言正是如此!”


    “那女子便是你嫂嫂宇文映雪!”


    “魔湖公主?”


    “你怎知她叫‘魔湖公主’?”


    “先說你的……”


    “她與我相識在半年前,但我不知她來曆,那天她突然現身,當她父‘金剛盟主宇文烈’之麵,我同意入贅魔湖,對方則宣布退出武林,兩息幹戈。”


    “啊!”


    “剛弟,你手中的‘鳳劍’何來?”


    “我巧入魔湖,參修你那件‘血衣’上的武功,嫂嫂借給我行走江湖,她原意是要借此引出你,因你下落不明!”


    吳雄激動地道:“她……還好麽?”


    吳剛黯然道:“她苟延殘喘,在期待重見你一麵!”


    吳雄陡地跳起身來,栗聲道:“苟延殘喘……什麽意思?”


    吳剛淒然道:“數月前,在大洪山中,她率‘十二金剛’現身,向‘地靈’改扮的‘灰衣蒙麵客’追查‘龍劍’來源,與你的下落,不幸中了詭計,對方引發了預埋的炸藥,‘十二金剛’喪其六,她也……”


    “怎麽樣?”


    “失去了雙腿!”


    吳雄雙拳緊握,朝空中一揮,厲聲叫道:“我要報仇!”


    吳剛道:“她師祖‘赤麵金剛’等百餘高手,目前正埋伏在此山四周。”


    吳雄滴下了兩串英雄之淚,像忽地想起什麽重大事故似地道:“剛弟,該死,我竟然忘了先問你……”


    “什麽事?”


    “爹娘兩位老人家康泰否?”


    吳剛全身一顫,雙目赤紅,狂聲吼道:“你不知道麽?”


    吳雄驚愕莫明地道:“我……知道什麽?”


    吳剛悲憤欲絕地咬了咬牙,淒厲至極地道:“你知道你殺人的代價是什麽?”


    吳雄駭然退了一步,瞠目結舌,額頭上滲出了大粒的汗珠,久久才迸出聲來:“是什麽?”


    吳剛吼叫道:“武林第一堡五百多條人命!”


    吳雄如中雷殛,全身一顫,枯瘦的臉頓呈死白之色,猛可裏上前捉住吳剛的雙肩,兩顆眼珠似要奪眶而出,歇斯底裏地厲叫道:“什麽五百多條人命?”


    “你真的一無所悉?”


    “剛弟,你……怎不信我的話……”


    “李青山、孫景等人沒告訴你?”


    “沒有,他們隻要我安心等待時機脫困!”


    “由於你濫殺各門派高手,促成各門派聯手,由‘武盟’為首,血洗‘武林第一堡’,我適與蔡管家在外……幸免……”


    “什麽?血洗……”


    “不錯,家園成劫灰,變為‘五百人塚’!”


    吳雄狂叫一聲,連退三步,張口噴出一股鮮血。


    吳剛淚落如雨,身形抖個不住。


    吳雄霍地拔出“龍劍”,栗吼一聲:“我複何顏偷生於天地之間!”橫劍便向咽喉刎去。


    吳剛一把抓住他持劍的手,厲聲道:“死可以解決一切麽?”


    吳雄瘋狂地掙紮,卻掙不脫吳剛的鐵腕,目眥盡裂,血水沿麵頰而下,那情景,簡直令人不忍卒睹。


    吳剛悲聲道:“如果你該死,我已殺了你,既是咎不在你,死又何益?”


    吳雄哽咽著道:“剛弟,如非我當年剛愎自大,怎會中‘七靈’的圈套,家門又何至遭劫,我……實在罪大惡極啊!”


    “現在我們考慮的是如何複仇,重振家聲,其餘的不必提了!”


    吳雄大聲地喘著氣。


    吳剛又道:“據少林‘大悲’透露,父親當年幸免於難……”


    “這是真的?”


    “可是迄今仍無下落!”說著,鬆開了手。


    吳雄頹然跌坐山石之上,遙望天邊殘霞默然無語。


    夜幕漸漸收攏,山間一片晦暝。


    吳剛也據石而倚,兄弟倆完全沉浸在極度的悲痛之中。


    最後一抹殘霞也告收歇,天黑了。


    吳雄打破了異樣的岑寂,幽幽啟口道:“剛弟,你一切比我強,這複仇興家的重任,擔在你一人肩上了……”


    “你呢?”


    “我……無顏再見天下同道之麵。”


    “很好,你可以尋個人跡不到之處,度其餘生,甚或到‘魔湖’守住愛妻,我會做的,我從未想到過假第二者之手來完成索血之願……”


    “剛弟,我不是這意思……”


    “那是什麽意思?”


    “我無臉見人!”


    吳剛厲聲道:“活著無臉見人;死後有臉見母親與全堡屈死的英靈麽?”


    “我……”


    “人,有所不為亦有所為,你仔細想想吧!”


    “我們……如何做?”


    “索血!”


    “從隆中山開始?”


    “當然!”


    “七靈是始作俑者,武盟是正兇,各大門派則是受愚者……”


    “你的意思放過各門派?”


    “剛弟,我……隻是據理而論。”


    “照此論據,當年你是正兇,五百餘人何辜?為什麽慘遭屠殺?”


    吳雄的雙目紅了……


    就在此刻——


    一個淒涼哀怨的歌聲,遙遙破空傳至:


    別後生死兩茫茫!


    情不盡,


    意難忘。


    曾記仙府燒紅燭,


    寒光照靨誓鴛鴦。


    恨悠悠,


    泣千行!


    相思淚,


    總斷腸。


    一遍完了,又從頭唱起。


    吳雄陡地立起身來,激顫地道:“剛弟,這歌聲……”


    “想是嫂嫂已來到這裏。”


    “她?”


    十年來,這歌聲沒有斷過,江湖中稱之為“魔湖歌聲”,每逢月夕,這歌聲便響在魔湖……


    吳雄渾身直抖,麵上的肌肉陣陣抽搐。


    一片銀輝,自山顛傾瀉而下,給山巒籠上了一襲輕紗。


    遠山,近樹,一片祥和,但在此刻兩兄弟眼中,卻有著無比的淒涼況味。


    突地——


    吳雄痛苦地呻吟了一聲,彈身便朝歌聲所傳的方向奔去,吳剛毫不猶豫地也跟著彈身下峰。


    兩條人影,迅如幽靈鬼魅,翻山越嶺,涉澗渡壑,循歌聲疾奔。歌聲愈來愈清晰,也愈來愈近。顧盼間,來在一道絕澗之前,察那歌聲,是自澗邊一座絕峰之頂。兩人相了相地形,溯澗而上,從側後方繞道登峰。


    這峰極高,極峻,怪石嵯峨,虯鬆四布,以兩兄弟如此功力,攀登起來猶覺吃力,如果換了一般高手,可能就要望峰興歎了。


    唱歌的是“魔湖公主宇文映雪”本人麽?


    她何以要選擇險嶺的所在唱歌?


    吳剛因有前車之鑒,是以心中存了三分警惕,在甫臨峰頭邊緣之際,忽地搶在頭裏攔住吳雄道:“大哥且慢!”


    吳雄此刻心亂如麻,全部心神已被歌聲吸引,聞言之下,竟刹不住身形,直撞在吳剛身上,把吳剛撞得踉蹌了好幾步,但總算停住了。


    “剛弟,你……”


    “冷靜些!”


    “什麽事?”


    “大哥能確定這歌聲是出自大嫂之口麽?”


    “沒有錯……我聽得出來!”


    “好,還有一點,大嫂是個不幸的人,遭遇堪悲,望大哥別太激動……”


    “剛弟,我省得的!”


    “如此走吧!”


    話聲甫落,一條人影閃現眼前,赫然是一個白發老嫗,手持一根鳩頭拐杖,雙目炯炯有神,她,正是“魔湖公主宇文映雪”的奶母範大娘。


    吳剛趕緊上前,施了一禮,極力使聲音平靜,道:“大娘好!”


    範大娘口裏“嗯”了一聲,雙目如電炬,直射在吳雄麵上,略不稍瞬。


    吳雄激動得顫抖不止,久久,才迸出兩個字道:“大娘!”


    範大娘語冷如冰地道:“吳雄,你還沒有死?”


    吳雄全身一震,栗聲道:“大娘,映雪她……”


    範大娘厲聲道:“你毀了她一生,使她坐了十年煉獄。”


    “大娘……晚輩我……的確死有餘辜……”


    “那你為什麽還活著?”


    這句話,像一柄利劍,直插入吳雄的心房。


    吳雄窒了半晌,才激情地道:“我隻想見她最後一麵!”


    “嗯!可能真是最後一麵,她心身均被斯喪,生念已失,她……是毀在你手裏,你一家,也是毀在你手裏!”


    吳雄身形打了一個踉蹌,“哇”地吐出一口鮮血,麵孔起了扭曲。


    吳剛不忍,道:“大娘,別苛責他,他身不由己。”


    範大娘眸中閃現淚光,顯見這老人對宇文映雪感情之深厚,苛責吳雄,並非出於惡意,隻是愛之深責之切罷了。手中拐杖一揚,怒喝道:“我打死你這負義的小畜生!”


    唿的一杖,向吳雄掃了過去。


    “砰!”


    吳雄蹌跌了四五步,幾乎栽了下去。他不閃不避,硬挨了範大娘一杖,當然,範大娘雖在盛怒之下,但出手仍有分寸的,否則這一杖誰硬承得起。


    歌聲,不知在何時止歇,淒清的月色,照著淒清的峰頭,也照著淒清的人影。


    範大娘氣唿唿地朝前麵一指,道:“去吧!”


    兄弟倆片言不發,默然移步,向峰頂靠澗的一麵走去,轉過一堆亂石,眼前驟見平坦,遠遠一團白影,呈現絕峰邊緣,白影側方,有兩條纖細人影。


    吳雄如脫弩之箭般奔向那團白影。


    那白影,自是“魔湖公主宇文映雪”無疑了,因為她一向穿白,名字又叫映雪,的確名實相符。


    吳剛止住腳步,躊躇著不知是該過去還是暫時迴避?


    吳雄的身影接近白影,然後凝住,沒有任何聲息。


    吳剛下意識地緩緩移步,心頭激蕩如潮,漸行漸近,他看出白影是一個白衣女人倚石而坐,當然,她就是嫂嫂宇文映雪,稍遠是兩名少女,旁邊放了一張椅轎,想來是畀嫂嫂上山之物,因為她雙腿已失,不能行動了。


    那劫後重逢的一對,仍沒有聲息。


    吳剛心裏疑雲大起,直逼過去。


    吳剛、吳雄與宇文映雪,互相凝視,淚痕斑剝,但誰也沒有開口。


    這是“無言之言最真摯,無聲之音最悲哀”的寫照嗎?


    吳剛輕輕咳了一聲,表示自己的臨近。舉目望去,不由得打了一個寒顫,一顆心頓往下沉,那有閉月羞花之貌的“魔湖公主”,業已憔悴得失去了原形,如果驟睹乍見,恐怕已認不出來了。


    昔日的音容,宛在心田,而眼前的她,似是另一個人,現實是如此殘酷嗎?


    這意味著一朵名花凋謝了……


    終於,宇文映雪開了口,那聲音平靜得出奇,冷得令人打從心眼裏冒寒氣,這是一個人在曆經慘痛變故之後的必然結果嗎?抑表示她的業已死亡?


    “你……終於來了,十年,三千多個日子,不算短……”


    “雪妹!”


    “雄哥,你變了,不是從前的你,我也變了,不複從前的我。”


    “我們的心沒有變。”


    “我的心死了,早已死了,剩下的是一副殘廢的軀殼。”


    “雪妹,我不求你原諒,因為我罪大惡極,隻求你……好好地活下去……”


    哀哀斷腸話,令人聞之鼻酸。


    宇文映雪閉目喘息了一會兒,蒼白的臉上,浮起一抹異樣的紅暈,重新睜眼道:“剛弟,把劍給我!”


    吳剛趕緊把劍連鞘解下,近前雙手遞過。


    宇文映雪接在手中,拔劍出鞘,劍身映月,隱隱浮起一隻鳳影。


    吳剛退了開去。


    宇文映雪用指一彈劍身,響起一聲震耳的金鳴,愴然一笑,道:“雄哥,記得那年在‘魔湖別府’-之中,雙劍為盟,共誓白首那一夕嗎?”


    吳雄哽咽著道:“記得的,永遠記得!”


    宇文映雪仰首夜空,嘴角掀起了一絲笑意,似在迴憶當年的甜蜜,久久又道:“雙劍無恙,可歎人事已非!”


    聲音如夢囈,充滿了哀傷之情。


    吳雄喃喃地道:“雪妹,一切都過去了,所幸你我都還活著。”


    “我說是我早已死了,活著的隻是一副殘軀!”


    “雪妹何必自苦?”


    “我隻為一念之私,保留殘軀,見你一麵,毀了你美好的記億……”


    “雪妹,你為什麽要這樣……”


    宇文映雪突地圓睜杏目,厲聲道:“吳雄,我恨你,我要殺你!”


    吳雄陡地一顫,隨即暗聲道:“你該恨我的,殺我也是應該的。”


    “我早已決心要殺你這負心人!”


    “雪妹,我無話可說,你盡可動手……”


    雙方陷入一片難堪的死寂中。


    一片浮雲,掩住了月色,大地頓呈幽暗,不知過了多久,月色複明,宇文映雪幽淒地一歎,伸出顫抖的左手,道:“雄哥,把劍給我,讓它們重新合在一起!”


    吳雄激動得簌簌抖個不停,拔出“龍劍”,踉蹌上步,腳下被一根突出的石筍一絆,在心神失常的情況下,竟然穩不住身形,“砰”然一聲,筆直地撲了下去。


    這撲跌之勢極猛,無巧不巧,腕脈觸在一塊棱石之上,手一麻,“龍劍”脫手拋出,此處已是絕穀邊沿,下臨無底。


    “呀!”


    吳剛與宇文映雪同時發出一聲驚唿。


    劍芒一閃而沒,“龍劍”掉落無底深淵。


    吳剛呆了!


    宇文映雪也呆了!


    範大娘與兩名侍婢,聞聲奔了過來,卻不知道發生了何事。


    吳雄恍惚地掙起身來,當他意識到業已發生了何事時,又頹然跌坐下去,麵如死灰,眸中泛出絕望與悲極的神色,口裏唿叫道:“天意!天意!這是天意啊!……”


    絕望的唿喊,令人股栗。


    宇文映雪不言不動,似乎被這意外震得失去了知覺,宛若泥塑木雕。


    範大娘惑然道:“怎麽迴事?”


    吳剛咬了咬牙,道:“大哥失手把‘龍劍’掉落絕穀。”


    範大娘也木然呆住了。


    “龍鳳雙劍”是夫妻倆當年婚誓之物,也是“金剛盟”傳代之寶。


    場麵頓成死寂,空氣似乎也凍結了。


    久久,吳雄立起身來,慘唿道:“不忠不孝,不仁不何以立身於天地之間……”目注宇文映雪道:“賢妻,我對不起你,雖死猶憾!”又轉向吳剛道:“二弟,原諒我,一切未了的,全交給你了!我……好恨啊!”


    最後一個字餘音尚在蕩漾,人已電彈而起,向絕穀縱去。


    “呀!”


    驚唿聲裏,吳剛亡魂盡冒,閃電般彈身疾抓,口裏叫道:“大哥,不可!”


    手伸處,一把抓住吳雄的衣擺,“嗤”的一聲,衣擺斷裂,吳雄的身軀朝絕穀直墜,吳剛被帶得脫離岩緣,向下一沉。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範大娘的鳩頭杖鉤住吳剛的衣襟,吳剛借勢一旋,迴到岩上,手中捏著一片衣攏。


    他窒在當場,隻覺天旋地轉,全身發麻。


    兩名婢女,花容失色,淚光晶瑩。


    範大娘連連以杖叩地,口裏“啊啊”的不知在說些什麽。


    宇文映雪失神的雙目,木然望著那絕穀,表情出奇的平靜。


    誰也看得出,這平靜並非真正的平靜,而是一個人在受到極度刺激之後的反常表現,她本已體殘心灰,何堪再受此慘重的打擊?


    數條人影,同時湧現,來的是“丐門小長老宋維屏”、“忘我和尚”、“無事生非杜宇”、“地宮護法易永壽”、“大悲和尚”。


    現場不尋常的氣氛,使五人怔愕住了。


    宋維屏開口道:“賢弟,發生了什麽事?”


    吳剛到此刻才涕淚滂沱而下,悲聲道:“家兄墜穀殉劍了!”


    “什麽,墜穀殉劍?”


    “是的!”


    “他真是你胞兄‘無敵美劍客吳雄’?”


    “是的!”


    “忘我和尚”老臉遽變,高宣了一聲佛號,彈身上前抓住吳剛的手,大粒的淚珠,紛紛散落,顫栗的嘶聲:“孩子,你大哥……他……墜穀……”


    吳剛木然道:“是的!”


    “為什麽?”


    “因他失手把‘龍劍’掉落絕穀,因此……”


    “他便以身殉劍?”


    “是的!”


    “忘我和尚”一鬆手,跌坐地上。


    現場被慘霧愁雲所籠罩,氣氛令人窒息。


    宇文映雪異樣的平靜,使人擔心。


    範大娘走近她身邊,用手撫著她如雲秀發,以慈母般的聲調道:“孩子,你怎不說話?”


    宇文映雪連眼都不眨一下,仍癡望著吳雄墜穀之處,幽淒地道:“大娘,要我說什麽?……”


    那聲音聽來令人摧肝斷腸。


    “孩子,你……命苦!”


    “我早已認命了。”


    “孩子,你娘棄你而去之後,是老身把你奶大,老身視你如親生,孩子,你心中難過,就哭吧!大聲地哭,流淚吧!”


    範大娘話聲才落,已先自嗚咽起來。


    宇文映雪木愣愣地道:“我的淚早已流盡了,生之意念也早絕了,我不想哭!”


    “孩子,別說這種話,老身心疼,受不了!”


    “大娘,看來我不能養你終老了……”


    “丫頭,你……不許……”


    “大娘,這是夢麽?他來了,又走了,永遠地走了……”


    “孩子……”


    宇文映雪幽幽地唱了起來:


    別後生死兩茫茫!


    情不盡,


    意難忘。


    曾記仙府燒紅燭,


    寒光照靨誓鴛鴦。


    ……


    範大娘歇斯底裏地狂叫道:“孩子,不要……不要唱了!”


    宇文映雪住了口。


    吳剛轉目望向跌坐不起,如泥塑木雕也似的“忘我和尚”,他奇怪,這邋遢和尚何以悲傷到這程度?他真是生就的菩薩心腸……


    少林“大悲和尚”口中連宣佛號,大念:


    “我佛慈悲!……”


    月已中天,但被浮雲掩蔽,天地一片昏昧,山風淒厲,益增悲戚之情。


    範大娘柔聲道:“孩子,我抱你下山。”


    宇文映雪極其淒側地一笑,道“是的,我也該走了!”


    “讓大娘抱你。”


    “不,我還有件事交待,大娘,您退開些……”


    “孩子……”


    “我有話向小叔叔吳剛交待!”


    “哦!”


    範大娘狐疑不釋地退後數步。


    宇文映雪抬頭轉目向吳剛道:“剛弟,你過來。”


    吳剛不安地走了過去,道:“嫂嫂,什麽事?”


    宇文映雪舉起手中“鳳劍”,凝視了半晌,遞與吳剛道;“龍鳳本為儔,現在隻剩孤鳳了,當初,我是借你,現在送你!”


    吳剛黯然道:“這是嫂嫂家傳之寶……”


    “拿去,是你的了,你善用它吧!”


    “謝嫂嫂!”


    吳剛雙手接了過來,懸迴腰間。


    宇文映雪雙掌撐地,一彈便到了懸岩邊沿。


    “丫頭……”


    “公主!”


    “嫂……”


    “呀!”


    所有在場的亡魂大冒,異口驚唿出聲。


    宇文映雪厲唿道:“誰也別走近我!”


    範大娘、吳剛、“無事生非杜宇”三人不約而同地伸手去抓……


    宇文映雪反手一拂,三人為之一窒縮手。


    “你們要迫我下去麽?”


    範大娘栗聲道:“孩子,別做傻事……”


    “我要憑吊他!”


    “你不能退後些?”


    “誰也別擾我!”


    範大娘緩緩挪動腳步,她想出其不意把她抓迴來。


    宇文映雪一側身,裙裾已垂落懸岩邊緣,所有的人為之汗毛直豎,因為她功力並非泛泛可比,要想阻止她的確很難,範大娘不敢再動了。


    “大娘,別迫我!”


    範大娘急得老淚漣漣,竭力裝作平靜地道:“孩子,你從小就一直很聽大娘的話是嗎?”


    “是的!”


    “現在聽大娘說,離開那裏,太危險了。”


    “大娘,您請退開,我要靜靜地想想。”


    “孩子……”


    “大娘,再請求一遍,現在誰也別擾我。”


    範大娘萬分無奈地退了兩步。


    所有的目光,焦灼地注定宇文映雪,略不稍瞬。


    悲劇隨時會發生,但群皆束手。


    宇文映雪癡癡地望著無底深淵,香肩抽動,她開始傷心地哭泣了。


    突地——


    一聲淒厲的慘叫,震撼了在場的眾人。


    “雄哥,等我!”


    白影一閃而沒,餘音尚從穀中蕩漾而上。


    “呀!……”


    驚唿過後,首先是兩名婢女伏地大放悲聲,接著是範大娘啞聲嘶叫。


    悲劇終於無可避免地發生了,然而,隻是那麽一刹那,現場什麽也沒有留下,像是什麽也不曾發生過,隻是在每一個人的心上,深深地劃了一道創痕。


    月色複明,又普照大千世界。


    在造物主的眼中,這悲劇當如海邊的一個泡沫,倏起倏滅!


    “忘我和尚”搖搖不穩地站起身來,走到吳剛麵前。


    吳剛一抬眼之下,不由自主地退了一個大步,因為“忘我和尚”麵上的神情太可怕了,他說不出那是什麽表情,總之令人看一眼便終生不忘。


    “大師有何教誨?”


    “孩子,因果是很可怕的,記住老衲一句話,種豆得豆,種瓜得瓜,冤結不解,循環無休,你將來報仇之時,隻誅首惡,不計從兇,當初各門派之所出此,固是受邪魔蠱惑,然而初衷實是為枉死者複仇,其跡雖可誅而心可原,牢記!”


    說完,重重拍了一下吳剛的肩膀,轉身便走,身形有些踉蹌。


    “大悲和尚”大叫一聲:“佛兄何往?”


    “忘我和尚”頭也不迴地道:“勘破此關,還我真如!”


    “請留步!”


    “忘我和尚”身形突地一緊,眨眼消失無蹤。


    “大悲和尚”合計喃喃道:“阿彌陀佛,此關勘破不易,非大智大慧者莫為!”


    這話,令人有玄虛莫測之感。


    “忘我和尚”何以突然離去?


    吳剛心中雖覺困惑,但眼前的慘劇,使他心碎淚枯,完全沉浸在極度的哀傷裏,無暇去想及其他了。


    他想,自己的遭遇已夠慘了,為什麽造物者還不肯放過?


    家門慘遭血洗!


    父親下落不明!


    再加上兄嫂的慘死……


    他欲哭無淚,隻在心裏大叫:蒼天!蒼天!


    範大娘招唿兩名婢女道:“隨老身下峰,入穀尋覓遺體!”


    “無事生非杜宇”一抬手道:“這得等天亮之後,恐怕……唉!屍骨無存了!”


    範大娘頹喪地坐到山石之上,她似乎在突然之間變得更蒼老了。


    宋維屏走近吳剛道:“賢弟,我……很難過!”


    吳剛搖頭道:“大哥,這是命運,人是無法與命運抗衡的。”


    “大悲和尚”近前道:“小施主,你記住‘忘我’佛兄的話了?”


    吳剛勉強應道:“記住了!”


    “你必須恪遵不渝!”


    “為什麽?”


    “因為那是佛門至理!”


    吳剛連遭劇變,仇恨之念更熾,哪裏還管什麽因果循環,脫口道:“晚輩並非佛門弟子!”


    “大悲和尚”麵色一肅,高宣了一聲佛號,道:“施主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吳剛想也不想地應道:“恕晚輩失禮,晚輩除了複仇索血之外,再無別念。”


    “施主不打算遵守‘忘我’的訓示?”


    “晚輩隻領他的關切盛意,至於其他,隻有方命了。”


    “你非照他的話做不可!”


    “晚輩認為無此必要!”


    “有此必要!”


    “老禪師,晚輩是平凡人,不是聖賢,有所不為,亦有所為!”


    “你知道‘忘我’是誰?”


    這話觸動了吳剛的心事,劍眉一緊,道:“他是誰?”


    “大悲和尚”一字一字,莊重無比地道:“他便是你極欲尋覓的父親‘武聖吳永泰’!”


    “父親!”


    吳剛狂叫一聲,連退數步,心中不知是喜還是悲。


    “哦!”


    宋維屏也跟著驚“哦”出聲。


    “大悲和尚”又道:“所以老衲說你必須聽他的臨別訓誨。”


    吳剛心神混亂;激動至極地道:“家父何往?”


    “夫處而去,老衲亦不知曉!”


    吳剛猛一彈身,朝“忘我和尚”消逸的方向掠去……


    身後,傳來“大悲和尚”的聲音道:“施主,不必追了!”


    吳剛一心要追到父親,身形一縷輕煙,發狂地疾馳,越了一山又一山,翻了一嶺又一嶺,心裏淒惶到了極點。


    天明,日出。


    吳剛業已奔出隆中山外,眼前是一個靠山的小集,乘早市的,往來不絕。


    至此,他絕望了,知道追已無望,順步進入一間小店,要了些酒食,坐下來,細細地想,往事曆曆,如在目前。


    “忘我和尚”怪誕的言行,出乎常情的關切,這此,都不是偶然的,可惜當時沒有深究,白白錯過許多機會。


    父親的裝扮,顯然是故意掩去本來麵目。


    隻怪自己當年年紀太小,隻死記住慘案發生前的那副音容,加之父親當年極注意儀容,十年後這一徹底的改變,連輪廓都不存在了,怎能認得出呢?


    父親這一去,顯然是決心不染紅塵,促成這一行動的,當然是兄嫂的慘死,要想重睹親容,恐怕此生已無望了。


    命運何以如此捉弄一個飽曆災劫的人呢?


    他的心,像被片片撕碎了!


    骨肉至親,情何以堪!


    店小二輕輕上前,故意咳了一聲,堆下笑臉道:“少俠,酒菜涼了!”


    吳剛抬頭,揮了揮手,小二怏怏地退了開去。他抓起酒壺,連盡三碗,一拍桌道:“酒來!”


    小二添上了酒。


    吳剛又一口氣喝光,隻是毫無醉意,他食不知味地用了些菜。


    他平靜地深深思想,如果盲目地追下去,曠日廢時,可以想得到必無結果,誰知父親走的是哪一條路,哪一個方向?“赤麵金剛”等百餘武林高手,包圍了隆中山,可能立采行動,自己不能錯過複仇機會。


    還有,呂淑媛的安全可慮,如有差池,豈不遺恨千古?


    心念之中,他強抑悲痛,重振精神,要了飯食,飽餐一頓之後,離店上道,重新奔向隆中山。


    一路之上,吳剛淒惶不已,他覺得造物的安排太過殘忍,似乎天下所有的不幸,都集中在自己一人身上了。


    他不禁長歎:“造物何妒,鬼神實私!”


    日中時分,他迴到了昨夜兄嫂投岩自決的絕澗下遊,仰望插天絕峰,不由悲從中來,滴下了幾滴傷心之淚。


    他想,不知範大娘等是否已尋獲屍首?


    份屬手足至親,豈能不有所善其後。


    心念之中,他準備溯澗而上,查勘一下現場,想象中,縱使尋獲屍體,也難望其完整了,從絕岩飛墜,自必粉身碎骨無疑。


    突地——


    隻見數條人影,從陡峭的澗壁攀援而上,細一辨認,登臨的正是範大娘,與那兩名侍婢。


    吳剛迎上前去,悲聲道:“大娘,如何?”


    範大娘一拭殘餘的淚痕,道:“兩具屍體均已尋獲……”


    “啊,不知……”


    “所幸絕穀之下,是一個深潭,遺體完整無缺,隻是‘龍劍’已無蹤。”


    “遺體呢?”


    “來了!”


    吳剛轉目望去,隻見兩名婢女正在向上盤收一根長藤,逐漸,山藤的下端清晰可見,赫然縛著兩具屍體,再下麵還有一個文士裝束的人影,隨著攀升。


    一層霧水,使吳剛視線模糊,他又一次感受那摧心斷腸之痛。


    死者已矣,生者何堪?


    兩具屍體,吊上了澗邊。


    “孩子!”範大娘悲唿一聲,老淚縱橫。


    兩婢女掩麵而泣。


    吳剛雙膝一屈,跪倒屍前,淚如泉湧。


    死者並沒有什麽惡形怪態,遺容很是安詳,吳剛看了又看,似乎要一下子把兩副遺容深深刻在心版上。


    手足情深,這是最後的一麵啊!


    久久,他才站起身來,始發覺那隨屍而登的,赫然是“十二金剛”之中的“金雞古亦同”,當即一拱手,道:“古兄,久違了!”


    古亦同還了一禮,淒聲道:“老弟台,這實在是料想不到的結局!”


    吳剛切齒道:“冤有頭,債有主,小弟誓必百倍索討!”


    兩少女用兩幅絹帕,遮蓋了死者的臉孔。


    吳剛轉向範大娘道:“大娘,如何善後?”


    範大娘悲淒不勝地道:“遵她師祖指示,運迴‘魔湖’,盛禮安葬,由老身親自啟運!”


    吳剛點了點頭,無話可說。自己家門劫灰,父親遁入空門,本身是遊魂孤鬼一個,夫複何言。


    範大娘朝吳剛與古亦同掃了一眼,道:“你倆立即馳往‘武盟’總壇,他們也許已開始行動了!”


    吳剛心頭一震,大仇當前,不能失了先著,當下急向古亦同道:“古兄,我們走!”


    “走!”


    “大娘後會有期了!”


    “你們去吧!”


    吳剛與古亦同雙雙彈身,朝臥龍穀奔去。


    途中吳剛邊行邊道:“古兄,小弟有件事請教。”


    “請教不敢,有話請說,區區知無不言!”


    “十年來,因歌聲之惑而赴‘魔湖’搜奇的武林人,不在少數,但一經入‘魔湖’而得生還者,都一一避世,不再出現江湖,這是為什麽?”


    古亦同略一沉吟道:“這是本盟一項小秘密!”


    “秘密?”


    “可以這麽說!”


    “既屬門戶之秘,小弟收迴這句話!”


    “不!老弟台身份不同,可以參與這秘密!”


    “小弟很感榮幸。”


    “其實,這也不算什麽了不起的秘密,因為本盟的發祥地是‘魔湖’,這一點武林中人無人知道,而自令兄吳雄入贅本盟,先盟主當眾宣布退出武林之後,為了不使隱秘外泄,招致幹擾,所以不得不采取一種秘密措施……”


    “哦!”


    “凡屬刺探‘魔湖’,其為人非正直者,不複再出,照武林傳統,殺一人而能免於百人被殺,並不傷天和……”


    “小弟相信這句名言!”


    “而僅屬因好奇而刺探,本身並無不赦之劣跡者,即以本門特殊手法,點其穴道,被點穴道者,必須在一月之內,覓地隱居……”


    “噢!此中必有道理?”


    “當然,在穴道被點之後,由點穴者授以一種口訣,照訣參修,可以保全本身功力,但必須在一月之內為之,如超過一月之期,功廢成殘。”


    “那被製者豈非終生受害?”


    “不,約期三年,三年屆滿,可再赴‘魔湖’,解其禁製,還自由之身,不過,此類同道,均已自願為本盟弟子。”


    “如果被製者不守諾言,泄露此秘呢?”


    “沒有人甘冒功廢成殘之險!”


    “如果有人先泄此密,而後在限期之內聯訣行事,又何能發現?”


    古亦同哈哈一笑道:“問得妙,凡離湖之人,均有本門專人尾隨,如發現與第二者交談,立被格殺,這一點是事先交待好的。”


    “如仍有不畏死的呢?”


    “這情況還未發生過。”


    吳剛默然了一會兒,又道:“恕小弟饒舌,還有一點請教?”


    “盡管問吧!”


    “當年貴盟宣稱退出中原武林,而今重入武林,豈非有食言之嫌?”


    古亦同又是一聲哈哈,道:“當年一句話,本盟信守十年不渝,而最初的當事人一死一無下落,本盟切身之事不能袖手,何況事態之演變已關係武林之安危,是以不計小節而重視江湖,不過事了之後,仍得守諾謝絕江湖。”


    吳剛點了點頭,不再言語。


    古亦同反問道:“聽說尊大人便是那‘忘我和尚’?”


    吳剛心中一慘,黯然道:“是的!”


    “老弟台怎未發覺?”


    “沒有,連想都不曾想過。”


    “追上他老人家嗎?”


    “沒有!”


    古亦同感慨地道:“唉,想不到一代武聖,竟落得如此下場,武林事實在令人齒冷!”


    吳剛想說什麽,但沒有說出口,隻跟著歎喟了一聲,他能說什麽呢?這遭遇不夠慘麽?言語無法描述其萬一啊!


    直到穀口,一路上靜悄悄地不見半個人影,這情況靜得有些出奇。如果此穀尚在被包圍之中,該有人現身才是?


    吳剛身形一刹,道:“古兄,小弟要入穀!”


    古變同道:“應該先查明情況!”


    吳剛心急大仇,怕被人搶了先著,毫不考慮地道:“小弟與兄台暫時分手吧!”


    說完,不待古亦同答複彈身便朝穀裏蹬進,入穀十丈左右,早已發現屍體,心頭更急,越往裏,屍體越多,看來多方已采取行動了。


    身形一緊,快如飆風。


    忽地,一幕驚人景象,驟呈眼簾,那座武林共懾的“公義台”,業已被炸成廢墟,殘肢斷體,比比皆是。


    吳剛無暇細看,隻約略掃了一眼,便加速向內奔去。


    至此,已聞廝殺之聲,正在總壇方向。


    越近,拚搏之聲愈益震耳,想來戰況必十分慘烈。


    吳剛熱血沸騰,身形更快了。


    總壇前廣場之上,屍山血海,人影縱橫,喊殺之聲震耳欲聾。


    場麵有如鼎沸,令人動魄驚心。


    吳剛殺機蒸騰,拔劍在手,衝入場中,銳利的目光,四下掃掠,他在尋找目的物——武林盟主。


    突地,他瞥見一個老化子被兩名“金劍手”迫得險象環生,情況岌岌可危,再一辨認,那老化子赫然是年前在破窖中救過自己的跛足老丐,也就是丐幫首席長老“跛足大仙”。


    吳剛一個箭步衝上前去,大喝一聲:“住手!”


    雙方一驚收勢,兩名“金劍手”一見來的是“索血一劍”,登時魂飛天處,轉身就待開溜……


    吳剛“鳳劍”一揮,“哇!哇!”兩聲,兩劍手被一劍揮為四段。


    “跛足大仙”喘息著凝視吳剛,道:“小友是……”


    吳剛抱劍為禮,道:“小可吳剛,年前曾蒙援手謹此致謝!”


    “小友對敝幫亦有除逆之德!”


    “前輩是見‘武林盟主’否?”


    “可能在後進,‘赤麵金剛’曾與之追逐……”


    “小可失禮了!”


    身形一彈,朝後奔去……


    第二重院落之中,數條人影僵立,情況靜得出奇。


    吳剛一腳踏入中門,便愣住了。


    院地中,“赤麵金剛”在前,身後是三名黑衣老者,也正是“十二金剛”之中的三金剛,左右兩側一邊是“無事生非杜字”,另一邊是小叫化宋維屏。


    六人全僵立現場。


    迎麵,廊沿之上,站的是錦袍蒙麵人,雙手各握住了一顆“霹靂球”。


    仇人見麵,分外眼紅。吳剛雙目盡赤,但他抑止了衝動,目前的局麵十分險惡,如果錦袍蒙麵人脫手一擲,院中六人,將化為飛灰。


    他抽迴了跨入的右腳,隱身門框邊,籌思如何打開這僵局。


    隻聽“赤麵金剛”震耳的聲調道:“你還想作困獸之鬥麽?”


    錦袍蒙麵人狂妄地一陣哈哈大笑,道:“困獸麽?錯了,你等才真是垂死掙紮!”


    “無事生非杜宇”凝聲道:“大盟主!你若執迷不悟,整個武盟將雞犬無存……”


    “閣下,反過來說,爾等將片甲不迴!”


    “末見得吧!”


    “事實馬上可以證明!”


    “憑你手中那兩顆‘霹靂球’?”


    “不錯,這足夠扭轉乾坤了!”


    “真的麽?”


    “姓杜的,本座腳下不再埋有炸藥吧?公義台的故事不會重演了!……”


    “別太自信!”


    “諸位!本座要得罪了!”


    手一揚,作勢就要擲出……


    暗中的吳剛為之驚魂出竅,此刻,誰也無法挽迴“赤麵金剛”一行既定的命運。


    “赤麵金剛”栗喝一聲道:“慢著!”


    錦袍蒙麵人獰聲道:“閣下也怕死麽?”


    “赤麵金剛”重重地擊了一下手掌,側麵角門裏,數條人影出現,移向場中。


    錦袍蒙麵人驚唿了一聲,全身發起抖來。


    “赤麵金剛”洪聲道:“你們全退下!”


    “無事生非杜宇”、宋維屏與三名金剛,應聲退了下來。


    吳剛偷眼一覷,不禁心頭劇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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