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事生非杜宇”一聲宏笑道:“這比之你的‘見影蝕魂’劇毒如何?”


    “花靈”麵現死灰,嬌軀簌簌而抖,她的肩上,伏著一隻小東西,粗如小指,長約四寸,通體金紅,獨眼肉冠,背上一對軟翅,口中蛇信亂吐,醜怪可怖至極。


    這是生長南荒的一種毒物中的毒物,飛行似電,隻要被它咬上一口,全身立即癱瘓,三年五載,慢慢全身潰爛而死,功力愈高,痛苦的時間愈長,而且根本無救,即使你是毒中聖手,也無法解這慢性奇毒,大羅金仙也難逃此厄。


    這東西百年不一見,僅屬傳聞,飼此毒物,必須在它破卵而出之時,予以收飼,隻認一主。


    “花靈”是“毒道”高手,當然認得此物。


    “無事生非”冷聲道:“關冷霜,識得此物否?”


    “花靈”顫栗地道:“飛天毒虯?”


    “不錯,你見識不差!”


    “收了它……”


    “我們交易尚未談妥。”


    “老怪物,你……”


    “聽著,你役使那小子行兇也好,使用‘見影蝕魂’劇毒也好,我老人家等眼一閉萬般事了,而你卻不會死,想死也辦不到,因為你連自決的力量都不會有,隻有現世,我老人家會把你易容改裝,放在乞討群中,請你慢慢消磨。”


    “花靈”目眥欲裂,這可比死更可怖千百倍,偏偏她連動都不敢動,生怕這小東西給她一口。


    此刻,她縱有通天本領,也無用了。


    她做夢也估不到“無事生非”會使出這一絕招。


    吳剛看情況有些不對,彈身縱了過來,兇霸霸地道:“師姐,怎麽迴事?”


    “花靈”沒好氣地道:“你過去,等我叫你再來!”


    吳剛一抖手中劍,道:“殺了算了,沒這多廢話……”


    “你過去!”


    吳剛掃了眾人一眼,怏怏迴到原位。


    “無事生非杜宇”此刻已大事若定,冷靜道:“決定了沒有?”


    “花靈”咬了咬了牙道:“我決定以一命換四命,連‘索血一劍’在內!”


    這句狠毒無倫的話,令人聽來不寒而栗。


    “無事生非”絲毫不為所動地道:“你已決定了?”


    “決定了!”


    “不再考慮?”


    “唔!”


    “你願意現世現報,嚐那世上所無的痛苦?”


    “至少我可以看到你們死!”


    “無事生非”哈哈一笑道:“關冷霜,其實你是不願意這結局的,是嗎?你擔心躲過了‘飛天毒虯’卻逃不過同門的製栽,對嗎?”


    短短數語,直打進“花靈”的心坎裏,的確,她想到的正是這一點,“書靈”被殺前所說的“仙規難犯”四個字,使她不顧一切,狠心到底。


    聞言之下,她啞口無言。


    “無事生非”又道:“這一點,我老人家會替你安排,包你穩如泰山,隻要你從此棄邪歸正!”


    再兇殘的人,麵對死亡時也會起貪生之念,何況,她是個女人,而且麵對的比死亡更可怕,更殘酷。


    她的心動了,幽幽地道:“如何安排?”


    “此刻別問,我老人家名號保證,說一不二!”


    “我……有條件!”


    “什麽條件?”


    “讓我帶走他,永絕江湖!”


    “這辦不到,你當想到天下雖大,可能沒你藏身之地,除非接受這筆交易!”


    “花靈”望了望站在一角的吳剛,又望望肩上那隻待令而噬的“飛天毒虯”,猛地一咬牙,道:“再說一遍,如何交易?”


    “你解了他的禁製,使他迴複正常,我老人家保障你的安全。”


    “好,我接受,不過……”


    “不過什麽?”


    “我隻履行這諾言,別想從我口中套問此事以外的任何秘密!”


    “無事生非”望了“忘我和尚”一眼之後,毅然道:“我老人家答應了!”


    “請先把這毒物收去?”


    “這……”


    “我‘花靈’還不是出爾反爾之輩!”


    “好,我老人家相信你一次!”說完,自袖中取出一隻錦盒,打開來托在掌心之中,口裏發出一陣怪異的“噓!”聲,“飛天毒虯”扭頭傾聽了片刻,疾箭般射迴那錦盒之中,盒蓋“哢!”地合上。


    “花靈”籲了一口氣,嬌軀踉蹌了三四步,似乎是從鬼關裏脫身出來。


    “忘我和尚”高宣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


    “無事生非杜宇”目注“花靈”道:“現在如何做?”


    “花靈”幽幽地道:“請各位在此稍候!”


    說完,走到吳剛身前,低低說了幾句話,然後雙雙進入房門。


    “無事生非”這才轉身麵將“鐵心太歲胡非”的屍體,低頭默吊了片刻,淒聲道:“想不到他作了邪魔的犧牲!”


    “忘我和尚”垂下了老淚。


    宋維屏則已是唏噓出聲了。


    “無事生非”黯然開口問宋維屏道:“小要飯的,你立刻去辦一件事,但不要驚動別人!”


    “但請吩咐。”


    “你去準備一輛大車,一具上等棺木,尋個鄰近的僻靜處備用!”


    宋維屏點了點頭,彈身越屋而去。


    日上三竿,客棧內經過一陣嘈雜鬧嚷之後,又寂靜下來,想來住店的都已上路了,隻是這跨院中,仍彌漫著慘霧惡雲。


    “忘我和尚”與“無事生非”就地而坐,誰也不開口說話,不言可喻,這兩位武林異人的心頭,是非常沉重的。


    半個時辰過去了,房內靜悄悄的沒有一點動靜。


    “忘我和尚”有些沉不住氣了,悠悠開口道:“杜施主,不會……節外生枝吧?”


    “無事生非”一搖頭道:“諒來不會,再聽候片刻!”


    人影一晃,宋維屏去而複返,焦灼地道:“怎麽樣了?”


    “無事生非”道:“尚無動靜!”


    “會不會……”


    “停會兒再說,你辦的事如何了?”


    “遵命辦妥,放在鎮外廟中!”


    “很好,現在你把胡非的遺體整理一下,我們得好好予以埋葬!”


    宋維屏自去依命行事。


    又過了約莫盞茶時分,“花靈”在房門口幽幽出現,向這邊招了招手。三人迫不及待地奔了過去。


    房中,吳剛靜靜地躺在床上,狀顯熟睡。


    “忘我和尚”趨前探了探脈息。


    “花靈”開口道:“他已迴複正常,禁製已除,停會兒隻消解他睡穴便成!”


    “忘我和尚”肅然道:“關施主一念棄邪,善莫大焉!”


    宋維屏意有未釋地道:“既然解了禁製,為什麽又點上他的‘黑甜穴’?”


    “花靈”幽怨道:“我不想再與他對麵!”


    “為什麽?”


    “小化子,你不必追根究底了!”說完,轉向“無事生非”道:“姓杜的,履行你的諾言!”


    “無事生非”道:“我老人家送你到一個地方,百分之百安全,也可說是人間樂土,世外桃園!”


    “花靈”動容道:“什麽地方?”


    “到時自知,說出來不太好!”


    “那具屍體如何處置?”


    “早就埋葬了!”


    “劍呢?”


    “這你不必操心了,我老人家會還他!”


    “現在就走麽?”


    “可以!”


    “無事生非”想了一想,向“忘我和尚”道:“吃素的,我們走後,你把他弄醒,有一樣記住,別讓他知道他在喪失本性之後所作的事,他會受不了……”


    “忘我和尚”一頷首,道:“貪僧知道!”


    “我們前道見,走吧!”


    宋維屏道:“晚輩也走麽?”


    “噫!小要飯的,你買的馬車棺材,你得帶路呀!”


    “花靈”粉腮一變,道:“買了棺材?”


    “無事生非”軒眉一笑道:“別緊張,馬車是為你準備的,棺材是用來收殮‘鐵心太歲胡非’!”


    “哦!”


    “我們走!”


    “花靈”迴首深深盯了吳剛一眼,歎了一口氣,玉顏慘淡,杏眼含怨,跟在“無事生非”與宋維屏身後,出房而去。


    房中,剩下“忘我和尚”伴著吳剛。


    宋維屏又匆匆迴身入房,手中拿著吳剛失落的“鳳劍”與“花靈”迴棧時所提的包袱,遞與“忘我和尚”道:“大師,包袱內是衣衫,他身上的血衣該換下。”


    “唔!”


    “迴頭見!”


    宋維屏走後,“忘我和尚”望著昏睡的吳剛,老淚縱橫,口裏連稱:“冤孽!冤孽!願我佛慈悲!”


    他伸手解了吳剛的穴道,然後退到窗前椅上落坐。


    吳剛悠悠醒轉,睜眼,起身,茫然道:“這還是‘七靈仙境’麽?”


    “忘我和尚”一震,道:“孩子,你說什麽‘七靈仙境’?”


    吳剛一躍下床,駭然望著“忘我和尚”萬分迷惑道:“原來是大師,這……怎麽迴事?”


    “忘我和尚”長長一聲歎息,道:“孩子,這裏是客棧!”


    “晚輩……怎會到這裏?”


    “你一點也記不起麽?”


    “晚輩隻記得……是在‘七靈仙境’之中,中計被擒……以後的……”


    “七靈仙境在何處?”


    “伏牛山中!”


    “你見到‘七靈’了?”


    “是的!”


    “全在人世?”


    “一個不少!”


    “奇怪,當年‘隆中山’之役,‘七靈教’業已灰飛煙滅,怎的‘七靈’竟然全部幸免?……這中間是何蹊蹺?”


    吳剛落坐床沿,閉上眼,深深地想,從赴少林,見“大悲”,離寺上道,抄捷徑越伏牛山,發現丐門弟子屍體,追查誤入“七靈仙境”到碰上“花靈”等等經過,這些片段,在苦思冥索之下,一一從腦海中再現。


    “七靈”的麵目,一個個飄過腦海。


    再以後,便模糊不能記憶了。


    “大師,晚輩是如何到此的?”


    “被‘花靈’帶來!”


    “花靈?”


    “不錯!”


    “她人呢?”


    “離開了!”


    吳剛駭異但又十分茫然道:“她……為什麽帶晚輩來此?”


    “忘我和尚”髯眉俱張道:“帶你出來作屠殺同道的工具!”


    “這……晚輩一點也不明白。”


    “你被他們以特異邪功封閉本性與記憶,然後帶入江湖殺人……”


    吳剛全身一震,目瞪如鈴,栗聲道:“有這等事?”


    “嗯!”


    “晚輩在喪失本性之後做了些什麽?”


    “忘我和尚”窒了半晌,才淒然一歎道:“孩子,以後慢慢告訴你!”


    吳剛急道:“為什麽不現在?”


    “說來話長,現在沒功夫講,你把包袱內的衣衫換上,走路!”


    “大師……”


    “孩子,我們得迅速離開這裏!”


    “為什麽?”


    “為了不影響別人的安全!”


    “誰?”


    “以後你會知道的!”


    吳剛又坐了下去,自顧自地沉思起來,他必須仔細地想上一想,這太離奇了,一個人的心神,竟然會受別人控製指揮,成為工具,這多麽可怕,在這段日子當中,自己究竟被利用做了些什麽可怕的事呢?


    為什麽毫無記憶?


    他想,全神貫注地想,似乎有些模糊的影絲,自己曾殺過人……


    “大師,晚輩傷過人?”


    “有!”


    “是些什麽樣的人?”


    “目前你不必知道,事已成過去……”


    “但晚輩於心不安,極想知道。”


    “貧僧不會告訴你。”


    吳剛內心起了一陣痛苦的痙攣,他意識到自己必然做了些不可恕的事,為什麽這怪和尚守口如瓶呢?


    “大師,‘花靈’人呢?”


    “離開了!”


    “晚輩要找到她……”


    “孩子,你不可與她為敵!”


    “為什麽?”


    “等於她挽救了你悲慘的命運!”


    吳剛大感意外地一震道:“她如何挽救了晚輩的命運?”


    “她受命控製你,你的一切在她掌握中,隻因她一念歸正,解除了你的禁製,使你得以重新做人,否則你是毀定了……”


    “啊!”吳剛悚然打了一個冷噤。


    “而她,等於是‘七靈仙境’的叛徒,‘五靈’不除,她將永不能露麵……”


    “五靈?”


    “不錯,其中一靈已死!”


    “哪一靈?”


    “書靈!”


    “哦!晚輩想起來了,晚輩遭此奇禍,便是中了他的圈套。他如何死的?”


    “死在你掌下!”


    吳剛又是駭然大驚,栗聲道:“怎麽晚輩毫無印象?”


    “忘我和尚”沉重地道:“當時,你是在心神被製之中,所作所為,自無印象,好在禁製解除之後,你已恢複了從前的記憶,否則你此生完了!”


    “令人難信!”


    “你怎會進入‘七靈仙境’?”


    “晚輩途經伏牛山,忽聽傳出‘魔湖歌聲’,追查之下,發現有數名丐幫弟子被害,其中之一尚未斷氣,臨死說出係奉小長老之命守候晚輩,至於為什麽,不及說完便已斷氣,歌聲再傳,晚輩被引到了‘七靈仙境’看來是預謀……”


    “丐門弟子之死,貧僧知道原因!”


    “請見示。”


    “當你離開嵩山南下,向伏牛山方向進發,宋小施主業已得到手下報告,當然你的行蹤也在‘武盟’監視之中,他們在中途布好陷阱等你投入,宋小施主心切你的安危,在大道上中途攔候你,為的是怕你萬一抄捷徑,所以又派五名弟子在伏牛山中迎候你,目的在警告你提防陰謀……”


    “哦!”


    “想不到你竟然抄上了捷徑,那五名丐門弟子是‘七靈’所害的了?”


    “是的,‘花靈’已坦白不諱!”


    “你赴少林何事?”


    “尋‘大悲和尚’!”


    “什麽?大悲?”


    吳剛覺得有些失口,但話已出口,無法收迴,隻好硬起頭皮道:“是的!”


    “忘我和尚”有些激動地道:“你怎會知道有‘大悲’其人?”


    吳剛窒了一窒之後才道:“是一個被‘武盟’追殺的義士,臨死吐露的!”


    “那人是誰?”


    “鐵臂猿孫景!”


    “啊!”


    “忘我和尚”陡地離座而起,目射精光,身軀微微發顫,看樣子內心十分激動,吳剛心中疑雲大起,沉聲道:“大師認識孫景其人?”


    “一麵之緣!”


    “不止此吧?”


    “何以見得?”


    “大師若非知其人甚深,不會如此激動!”


    “忘我和尚”頹然坐了迴去,道:“孩子,貧僧有許多話藏在心裏,有一天會對你說,現在,不要追問了!”


    吳剛默然,他覺得這怪和尚的言行?與他的外表一樣怪。一樣不可測度,但有一點可以認定,他對自己關切得超乎常情,決無惡意。


    “忘我和尚”轉了話題道:“你見到‘大悲’本人了?”


    “是的!”


    “他說了些什麽?”


    “他說……”


    話聲突地頓住,他想,該不該把這話對“忘我和尚”坦白說出來,這關係太重大了,萬一不巧,後果是堪慮的。


    但,“忘我和尚”卻不肯放鬆,緊迫著追問道:“說什麽?”


    “呃!他說……”


    “孩子,放心地說好了,對貧僧你不必心存顧忌!”


    吳剛反問道:“大師為什麽一定要知道?”


    “忘我和尚”微微一笑,緩和了一下緊張的空氣,以十分誠摯的聲調,道:“孩子,我隻告訴你一點,我關心你的家仇。”


    提到家仇,吳剛目中不知覺地流露恨芒,望了望表情嚴肅的怪和尚,心裏暗忖,這和尚走南闖北,也許能助自己找到些線索也說不定,當下毅然道:“大悲說家父當年並不會遭害,仍在世間!”


    “忘我和尚”全身一震,再度離座而起,眸中閃射一種異樣的光輝,厲聲道:“孩子,你相信麽?”


    吳剛毫不考慮地道:“相信!”


    “如何打算?”


    “上天入地,誓必尋到他老人家!”


    “忘我和尚”閉上了眼,低宣了一聲佛號。重新睜眼道:“孩子,不必枉費心機了!”


    吳剛一震道:“大師說這話是什麽意思?”


    “忘我和尚”沉默了片刻,才徐徐道:“事實十分顯明,事隔十年以上,如令尊尚在世間的話,他早該露麵了,如果他存心避世,打算與草木同朽,天下之大,你又何從尋起?”


    吳剛斷然道:“人子之道,隻顧本分,不計其餘。”


    “忘我和尚”黯然道:“是的,孩子,你的想法沒有錯!”


    “大師可知晚輩盟兄宋維屏目前行蹤?”


    “他離去不久,可能會與你在前道見麵!”


    吳剛喜之不勝道:“他也在此地?”


    “是的!”


    “因何離去?”


    “辦事!”


    “哦!大師尚有什麽指示?”


    “你先換了衣衫,帶上劍,我們該離開此處了!”


    “離此何往?”


    “再說吧!”


    吳剛脫下了血漬斑斑的外衫,打開包袱,裏麵仍是同色同式的一件青色儒衫,他穿上身,竟然十分合體,再把“鳳劍”懸在腰間。


    “走吧”


    吳剛有些茫然地跟“忘我和尚”走出房門。


    “我們越牆而出吧!”


    “不走大門?”


    “算了,免得麻煩!”


    兩人越屋而出,顧盼間來到鎮外。


    “大師,這是什麽所在?”


    “黑龍廟!”


    “再往前呢?”


    “鄭平!”


    “是往樊城的路?”


    “沒有錯!”


    “大師與晚輩同路麽?”


    “是否感到不便?”


    吳剛大覺赧然,訕訕地道:“晚輩……有些事必須趕緊辦!”


    “什麽事?”


    “這……恕晚輩不便奉告!”


    “是報仇的事麽?”


    “呃!……當然,總脫不了恩怨二字!”


    “孩子,聽貧僧說一句,你目前別急於尋仇,最要緊的是先找到你胞兄吳雄的生死下落,另方麵設法澄清當年慘案的真相,據貧僧所知,已有不少位同道在為‘天下第一堡’的公案奔走,你必須尊重那些熱心同道,候機而動!”


    吳剛激動地道:“是哪些同道?”


    “貧僧便是一個,屆時會一一與你聯絡的!”


    “這……晚輩不願假手別人!”


    “忘我和尚”作色道:“孩子,你很有誌氣,但錯了,武林公義是要靠武林俠義之士共同維持的,不能一味以牙還牙,以殺戮來解決,那定會自絕於人!”


    吳剛心念數轉,道:“晚輩謹受教!”


    “還有,暫停流血,以待勢態發展,你能答應貧僧麽?”


    吳剛想了一想,道:“晚輩盡量克製自己!”


    “你打算何往?”


    “赴‘地宮’!”


    “地宮?”


    “是的!”


    “忘我和尚”沉重地點了點頭,道:“是的,你應該去一趟!”


    這句話顯然含有別的意思,但吳剛沒有去深想,心裏隻急著要離開怪和尚單獨上路,當即深深一揖,道:“大恩不言謝,晚輩謹銘於心,告辭!”


    “孩子,珍重,勿妄逞血氣之勇。”


    “晚輩記下了!”


    說完,彈身順宮道疾馳而去。


    這一天,來到排子河畔的三官集,距樊城已不遠了,吳剛不由緊張起來,他在集上打尖過午,一麵吃一麵考慮見到“幽靈夫人”之時,將如何啟口解釋拒婚的原因,同時,對方肯不肯接見自己……


    按路程來算,入夜可以趕到那墳場,是入“地宮”的最好時刻。


    他不期然地又想到了薄命紅顏呂淑媛,她怎樣了?平安嗎?


    於是,連帶勾起子對“妖中之王歐陽殘”夫婦與“萬邪書生曲九風”刻骨鏤心的恨,這筆債,非討不可,呂淑媛也非救出不可。


    過樊城,渡漢水,向北便是“武盟”所在地的隆中山。


    他暗自決定,“地宮”事了,即赴“武盟”,可以利用“公義台”把“妖中之王”等各個消滅,然後直闖總壇,向“武林盟主”算帳……


    “龍劍”是胞兄吳雄的兵刃,即然落在“灰衣蒙麵客”之手,大哥的下落,必須著落在他身上。


    “是時候了!”


    他猛一拍桌,脫口自語了一聲。


    所有在座的食客,全以驚異的目光投向他。


    吳剛頓省自己失態,正待付帳出門,忽見四個歪戴帽,半袒胸的漢子,大步走入,這四人的麵孔,十分廝熟,可就想不起在哪裏見過。


    在座食客一見四名漢子入店,有的忙著會帳離開,有的,低頭吃喝。


    店內頓時鴉雀無聲。


    “砰!”


    當先的大漢,用掌重重一拍櫃台,帶著濃重的豫南口音道:“給爺們來兩斤熟切,四碗頭蹄,一壇白幹!”


    掌櫃的沒口子應著:“是!是!四位請裏邊坐,麻皮,招唿客人!”


    “喳!”


    麻麵小二應了一聲,彎著腰走過來,堆下一臉硬裝出來的笑容,道:“請!請!裏麵有空桌!”


    那為首的大漢一咧嘴,怪聲嚷道:“他媽的,小麻皮,動作利落些,爺們渴了!”


    麻麵小二連聲應道:“是!是!……”


    吳剛一眼觸及為首大漢臉上刺目的青記,猛地想起來了。


    一段淒慘的迴憶,浮現腦海——


    天王廟中,蔡管家遇害,“鐵心太歲胡非”救了他,贈他金銀,要他遠走邊荒,他亡命到了樊城,城廂茶店中錢財露了白,被這四名痞棍攔路搶劫,不諳武功的他,幾乎喪生拳腳之下……


    這一幕曆久猶新,真是冤家路窄了。


    四名漢子,在吳剛側麵的空桌上各據一方坐下。


    吳剛心中暗忖,這些下三流的東西,值得計較麽?


    又想,看樣子這四個家夥,必是無惡不作的地頭蛇,從這些食客的畏懼之狀便可知道,像自己所遭遇的那種故事,不知重演了多少遍,受害的何其多?


    除掉這四個蛇鼠!


    吳剛心中作了決定,當下偏頭朝四個漢子冷冷一笑。


    那麵有青記為首大漢一瞪眼,道:“朋友是哪道上的?”


    吳剛脫口道:“黑道!”


    這話答得離了譜,四名大漢不由哈哈一陣狂笑。


    那為首的意存調侃地又道:“朋友在黑道中算老幾?”


    吳剛一翹大拇指,道:“這個!”


    四大漢笑容一斂,為首的皺了皺鼻子,道:“這個是什麽?”


    吳剛嘿嘿一笑道:“不懂麽?這叫龍頭!”


    青記大漢皺了皺鼻子,斜起一隻眼道:“青龍抑是紅龍?”


    “吸血黑龍!”


    “哈哈哈哈,朋友何處開山立櫃?”


    “南七北六!”


    這真是牛頭不對馬嘴。


    小二端了杯筷過來,吳剛輕輕一敲桌麵道:“放這裏!”


    小二一怔,沒了主意。


    青記漢子朝其餘三人擠了擠眼。道:“這位朋友請客,來,挪座!”


    四名漢子果真自己移座到吳剛這桌來,青記漢子與吳剛對麵,其餘兩人在上首,一人在下首打了橫。


    小二隻好布下杯筷。


    青記漢子打量了吳剛幾眼,道:“朋友如何稱唿?”


    吳剛一撇嘴,道:“噫!老相識,閣下如此犍忘麽?”


    “這……呃!老相識!哈哈哈哈,不錯,老相識!”


    酒茶送上,青記漢子一瞪眼,大聲吆喝道:“換大碗來,誰耐煩用這小杯子!”


    “嘩啦!”四隻土瓷杯子全部落了地。


    小二敢怒不敢言地換上了四隻大碗,並替客人倒滿了一碗。


    “小麻皮,酒再加一壇,外加一盤燒鹵,一隻全雞,這位朋友請客!”


    小二望了吳剛一眼,應了一聲:“是,大爺!”


    現有食客,已走了大半,新來的略一張望,掉頭了。


    吳剛哈哈一笑道:“各位盡量!”


    “當然!”


    “當然!”


    “哈哈哈哈,朋友夠意思!”


    “機會難得,四位以後可能不再有機會了!”


    四漢子被這話說得一怔。


    吳剛舉杯道:“請!請!”


    四名漢子見吳剛文生裝束,麵目佼好,像個不諳世事的紈絝子弟,遂也不把那句話放在心上。四名漢子目中無人地大吃大喝起來,不到片刻,一壇酒吃了個壇底朝天,小二開了第二壇——


    就在此刻——


    一個麵有菜色,破衣敝履的落魄文士,走入店中,一抬頭,目光盯在吳剛麵上。


    吳剛暗自一驚,仔細一辨認,赫然是拜兄宋維屏易容改裝的,登時心花怒發,先使了個眼色?然後起身拱手,酸溜溜地道:“宋兄,人生何處不相逢,睽違迄今,已兩易寒暑,不道在此幸遇,哈哈哈哈,請!請!”


    宋維屏也長揖還禮,高聲道:“一日不見,如三秋兮,吾弟風采猶昔,足慰故知!”


    說著,走向吳剛桌前。


    小二忙著搬椅子,布杯筷,與吳剛並肩而坐。


    四漢子直了眼,對這窮秀才一肚子的不自在。


    宋維屏窮兇餓極地拿起酒杯,一口喝光,向吳剛照了照,再自行斟滿,然後三筷子熟切牛肉入口,就衣袖揩了揩嘴,才笑嘻嘻地道:“這四位……吾弟尚未引見。”


    吳剛哈哈一笑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


    僅這麽一句,沒了下文。


    宋維屏附和著道:“飄萍偶聚,亦人生快事,來,小生敬各位一杯!”


    四漢子愣愣地就碗喝了一大口,青記漢子目注吳剛道:“我青麵虎沒念過什麽勞什子書,不會掉文,朋友是出來看世麵的麽?”


    吳剛一點頭道:“正是這句話!”


    “朋友這劍……”


    “哦!這個麽?許多遊學仕子,不是也佩劍麽,興之所至而已!”


    “朋友必是富家公子?”


    “好說!好說!”


    青記漢子向其餘三人眨了眼,意思是又碰上了肥羊。


    宋維屏想是餓了,隻顧大吃大喝,那副吃相,仍不脫化子氣,吳剛幾乎笑出聲來,忍俊不置地道:“兄台,你也豪邁如昔呢。”


    宋維屏一抬頭。得意道:“賢弟過獎,酒逢知己幹杯少,愚兄豈可惜量!”


    吳剛一拍手道:“妙極,他鄉逢故舊,該開懷暢飲,來,你我盡三觴!”


    說完,真的執壺與宋維屏連盡三杯。


    青記漢子皮笑肉不笑地道:“朋友準備何往?”


    吳剛故意把聲音放低,道:“在下帶一批珠寶到襄陽,順便收討欠租!”


    四漢子欣然色喜,互望了一眼,青記漢子一抹嘴道:“朋友,叨擾了,我兄弟有事先行一步。”


    吳剛一抬手道:“各位務必盡興,以後再沒有這等機會了!”


    青記漢子業已聽出話有蹊蹺,臉色微微一笑道:“朋友,因何沒有機會?”


    吳剛俊麵一沉,道:“死囚在臨刑前照例有一頓酒食!”


    四漢子虎站起身來,個個目露兇光。


    吳剛冷冷道:“坐下!”


    青記漢子嘿嘿一笑道:“朋友,拿小命開玩笑?”


    吳剛右手五指,在白木桌上一插,直到沒指根,再次道:“我說坐下!”


    四漢子亡魂盡冒,做夢也估不到錯把閻王當菩薩,“咚!”地坐了下去。


    吳剛輕輕拔出手指,淡淡道:“區區在下人稱‘索血一劍’!”


    這一報名號,四漢子登時麵已如土色,篩糠般地抖了起來。


    宋維屏哈哈一笑道:“來!來!勸君更進一杯酒,西歸極樂早超生!”


    說完,自顧自幹了一杯。


    吳剛冰寒至極地道:“各位記得樊城外茶館中一個窮小子被照顧的那檔子事嗎?”


    四漢子臉孔變了形,為首的青記漢子語不成聲地道:“尊駕……就是那……那……”


    吳剛咬著牙道:“你們作的孽大概不少了,殺你們實在汙了寶劍,聽著,本人不是為了報複,因為你等還不配本人報複,但必須為一般無告的安分人民除害!”


    店內食客已走的半個不剩,店夥們遠遠站著,苦臉愁眉。


    吳剛扔了一塊碎銀在桌上,一揮手,道:“走,到外麵去!”


    四漢子像風癱了似的,連動都不能動了。


    “索血一劍”四個字,在他們心目中,是死神的代表、惡煞的化身。


    吳剛再次道:“走!到外麵我給你們機會,憑命運決斷生死!”


    四漢子觳觫地站起身來,向外走去,每一步似有千鈞之重。


    店夥們瞪眼而望,弄不清是怎麽迴事,四個獨霸一方的地頭蛇,竟受製於一個白麵書生?


    吳剛與宋維屏在後跟隨。


    四人到了門外涼棚之下,吳剛冷喝一聲道:“現在不許動!”


    四人依命站住,不少行人駐足而觀,有的在望了一眼之後,匆匆走避。


    吳剛寒聲道:“聽我數一,你們開始逃命,數到三本人便出手!”


    就在此刻——


    一個黑衣老者,從不遠的轉角發緩步行來。吳剛的目光何等犀利,乍看得這老者似曾相識,細一辨認,不由殺機陡起,來的,赫然是“七靈仙境”內,見過一麵的第三靈,第三靈在此現身,的確大出他意料之外。


    黑衣老者大概也認出了吳剛,遠遠止住腳步。


    吳剛立即悄聲向身旁的宋維屏道:“離開我,快,不管怎樣,別跟我接觸。”


    “什麽事?”


    “快些!”


    宋維屏莫明其所以地裝作看熱鬧的人,徐步走開。


    吳剛沉聲數出了:


    “一!”


    四名漢子沒命狂奔,大概是慌不擇路,事先也沒講好,竟然四人逃向同一方向。


    “二!”


    四人已奔出五丈,路人紛紛避開。


    “三!”


    那尾音尚在蕩漾,慘號已起,四人,死做一堆。


    驚唿之聲,震耳而起。


    吳剛徐徐歸劍入鞘,沒事人兒般的,舉步向前走去,似乎他殺人是家常便飯,又似乎這四人根本不是他殺的。


    驚唿聲中,夾著稱快的唿喊:


    “殺得好!”


    “惡貫滿盈……”


    “善惡到頭終有報,老天仍是有眼的!”


    吳剛不疾不徐地向街路盡頭走去,他知道第三靈必定會追蹤而至,是否“花靈”之叛變與“書靈”之死,已為對方知悉了呢?他在盤算,如何對付第三靈?


    他頭也不迴地直走,這小集是沿大道兩旁設市,街也是路,路也是街,隻這麽一條,其餘的是住家巷道。


    漸漸,行人疏落,業已來到集外。


    “站住!”


    他聽得出是那老者的聲音,當下止步迴身,殺光閃閃的眸子,罩定了對方。


    黑衣老者仔細打量了吳剛一眼,沉聲道:“索血一劍,記得老夫麽?”


    “閣下是誰?”


    “你的朋友!”


    “朋友?”


    老者似有所忌憚似地後退了一步,擠出一抹笑容,道:“你忘了,令師姐曾介紹過,老夫等是你師姐弟唯一朋友!”


    吳剛有些莫明其妙,但聰穎的他,立即悟到了所謂師姐,必指“花靈”,看樣子這次變故對方無所悉,心思一轉,計上心來,可是他無法想象自己喪失心誌之時,是什麽神情,照常情而言,對方既利用自己作劊子手,三分木愣七分兇,總不會太離譜。


    心念之中,目光直勾勾地望著對方,冷森森地道:“報名?”


    老者皺了皺眉,道:“你真的忘了?”


    “唰!”寒芒乍現,吳剛已掣劍在手。其實,他確實不知第三靈的名號。


    老者似乎吃了一驚,忙悄聲道:“老夫‘人靈’!”


    吳剛故作姿態,偏頭沉思了一下,道:“嗯!對了,師姐說過。”


    “把劍收起來吧!”


    “唔!”長劍重新迴鞘。


    “我們邊走邊談!”


    “我……為什麽要跟你走?”


    “別忘了,我們是友非敵!”


    吳剛木然點了點頭,舉步便走。


    宋維屏可傻了眼,隻遠遠地跟著。


    “人靈”邊走邊問道:“為何殺那四個小玩意?”


    “高興!”


    “嗯!令師姐呢?”


    “不知道!”


    “什麽,你不知道?”


    “不錯!”


    “人靈”大感意外,“花靈”是受令負責控製吳剛的,怎會擅自離開呢?


    “她怎會離開你?”


    “不知道!”


    一問三不知,他這種應對,無形中符了一個失常者的反應,使“人靈”再也不會疑及其他,耐心追問道:“她何時離開你?”


    “昨夜!”


    “發生了什麽事?”


    “沒有!”


    “她說了什麽沒有?”


    “要我上路,她會追上來!”


    “她沒說去做什麽?”


    “朋友,你問的太多了!”


    “人靈”一怔神,自顧自地苦苦一笑,又道:“你現在準備何往?”


    “當然在道上等她!”


    “如果貴師姐不來找你呢?”


    吳剛止步,一瞪眼,道:“胡說!”


    “人靈”可有些心裏發毛,他十分清楚吳剛目前的功力,如果應付不當,後果是非常可怕的,倒是吳剛並不知道在“七靈仙境”,服食“玉靈石乳”,增加了一甲子功力那迴事,因他當時心神業已受製。


    “索血一劍,老夫此來並非偶然!”


    “怎樣?”


    “奉命協助你師姐弟複仇!”


    吳剛順水推舟地“哦”了一聲,道:“真的麽?”


    “人靈”一拍他的肩頭,道:“你仇家遍天下,與你一道,便是冒生命之險,豈能有假!”


    吳剛心裏暗罵了一聲“混帳”,口裏卻道:“在下很感激!”


    “人靈”得意地一笑,道:“你認識多少仇家?”


    “一個也不認識!”


    “老夫可以給你指認。”


    “唔!”


    “所以老夫必須與你同路,目前最要緊的是會合令師姐,我們走吧!”


    吳剛心中自然非常明白,江湖中再不會有“花靈”其人了,這些鬼話,是信口胡謅的,“七靈”使用卑鄙的手段,控製自己心神,作他們的劊子手,在這段時日中,自己究竟殺過人,到底受害的是些什麽人?“忘我和尚”諱莫如深,諒來拜兄必然知情,可惜被“人靈”這一岔,沒有機會詢問,但可想而知的是被害者必非尋常之輩。


    “七靈”如此做的目的何在呢?


    若非“花靈”棄邪歸正,“忘我和尚”等相救,自己是毀定了。


    這筆帳,非找未死的“五靈”結算不可,謎底,當然著落在眼前的“人靈”身上,且跟他混一程,俟機再迫問口供。


    心念之中,他沒有開口,依言與“人靈”繼續上道。


    走了一程,“人靈”突地刹住身形,道:“不對!”


    吳剛心中一動,道:“什麽不對?”


    “我們得迴頭!”


    “迴頭,為什麽?”


    “向前走我們無法碰上你師姐。”


    “閣下如何知道?”


    “人靈”頓了一頓,才沉聲道:“老夫一路下來,不見你師姐的暗號,暗號隻到黑龍廟為止,老夫在那裏找不到你倆,才順路追下來,可能錯了方向!”


    吳剛心中暗吃一驚,想不到對方計劃如此周密,當下故意道:“師姐明明要我在這條道上相見。”


    “這點老夫甚覺不解,可能她臨時改道,也許你超過了頭,總之我們必須往迴走,否則難以碰頭。”


    吳剛暗忖:“七靈作為,大有文章,且隨他走走再說,也許能發現更多秘密,好在他對自己毫無防範,地宮之行,隻好緩一步了。”心念之中,道:“好吧!”


    兩人迴頭向北奔去。


    一路之上,再不說話,“人靈”十分注意岔道,但卻沒有發現任何暗記。


    這一來,苦了宋維屏,跟著走迴頭路,他不知吳剛在搗什麽鬼,也不認識這老者的來曆,又苦於沒機會與吳剛接談。


    兩人打尖,他也打尖,兩人歇腳,他也歇腳?


    “人靈”似對於“花靈”的無故失蹤,極感焦灼,入晚不投店,一味地趕,吳剛當然不在乎,尾追的宋維屏可就大吃不消了。


    一日夜之後,宋維屏終於無法支持,追脫了線。


    這一天,在鄧城投宿一宵之後,疾奔黑龍廟。


    就在距黑龍廟十裏左近,“人靈”在一道山崗前停了身形,指著道旁一塊大石道:“這是最後發現的暗號!”


    吳剛定睛望去,隻見石上現出一個北鬥星座的圖案,入石三分,是用指功刻的。


    “我第一次見識到!”


    “唔!我們上崗去查看!”


    到了崗頭,吳剛瞥見一座新塚雄踞山崗的最高處,目光無意間掃向墓碑,一看碑文,不由心膽俱裂,忘形地大叫一聲:“他死了?”


    “人靈”陡地迴身,駭然道:“誰死了?”


    吳剛似失了魂,癡癡地立著,淚水一滴接一滴地滾落。


    墓碑上刻的是“故義士鐵心太歲胡非之墓”。


    胡非對吳剛可說恩重如山,如果不是胡非,吳剛在天王廟之時,便已落入“武盟”爪牙“醜麵人屠”之手,當然不會再有今日。


    他是如何死的?


    什麽人給他立的墓?


    “胡大叔!-胡大叔!”他在心裏淒切地唿喚:“想不到人天永隔了!”


    “人靈”一望墓碑,栗聲道:“你認識死者?”


    吳剛立時警覺,強忍悲痛,含淚道:“不是敝師姐麽?”


    “什麽?你師姐……”


    “這新墳……”


    “人靈”若有所悟地喘了一口大氣,道:“你沒看清碑文,上麵不是明寫著義士什麽的嗎?”


    吳剛故意審視一遍,“啊!”了一聲,道:“慚愧,在下認為閣下領在下上崗是看墓呢!”


    “人靈”不疑有他,不再說話,在崗上轉了一個圈,任什麽也沒有發現,沮喪地迴到吳剛身邊,自語般地道:“奇怪,暗號到崗下為止,她仍在黑龍廟附近沒離開麽?”


    吳剛不接腔,木然望著天際浮雲,內心感到陣陣刺痛,他在悼念胡大叔之死。


    “人靈”哪裏會知道他的心事?更哪會料到他已迴複正常!


    “我們走!”


    “走?”


    “迴黑龍廟鎮上去,務必要找出令師姐的行蹤去向!”


    吳剛頷了頷首,意念仍縈繞在那座新塚上。


    下了山崗,“人靈”在那暗號的岩石上,劃了另一座“七靈”鬥柄的方向指著黑龍廟這一麵,吳剛心裏明白,卻假作癡呆,不聞不問。


    一個時辰之後,進入鎮集,“人靈”毫不費事地直達數日前吳剛與“花靈”投宿過的高升客棧,吳剛一眼瞥見棧門外粉牆上一個“北鬥”暗記,是用木炭畫的,不知者自認為是頑童塗抹的,他明白了,“人靈”能很容易找到的原因。


    這暗記不用說是數日前“花靈”做的。


    店小二見吳剛在門前現身,臉色登時一變,驚怖之色溢於言表,這書生數日前與一個女的投店,包跨院,逐房客,卻又無故失蹤,留下一院子的血漬,現在又伴一個老人來到


    車船店腳牙,這些經驗是足夠的了,江湖詭譎,無奇不有,怎敢過問。


    當下笑嘻嘻地迎了上來,哈腰道:“住店請進,有清淨上房!”


    “人靈”當先進入,吳剛後隨。


    到了數日前住過的西跨院前,“人靈”止步道:“就這裏吧,有客人沒有?”


    小二窒了一窒,道:“還空著,您老!”


    “老夫包了,不許再住其他客人!”


    這當然不是巧合,小二再也擠不出笑容,但他能說什麽,應了一個:“是!”


    吳剛發現院門邊也有七星暗記,自然是數日前留下的。


    小二領先進入跨院,那些摧折的花樹山石,業已整理過,血漬也不見了,兩人住的是下首的一棟三開間。


    漱洗之後,要了酒食,兩人在明間裏吃用。


    “索血一劍,你記得這院子嗎?”


    “唔!記得!”


    “你和令師姐在此住過?”


    “是的!”


    “有人到此與令師姐接過頭沒有?”


    “呃!似乎沒有!”


    “飯後老夫準備到鎮集附近查探查探,你在這裏休息好了,別外出……”


    “可以!”


    酒食之間,“人靈”似乎心事重重,吳剛卻坦然地受用。


    “索血一劍,時過數日,毫無消息,老夫擔心……”


    “擔心什麽?”


    “令師姐可能出了意外!”


    吳剛一瞪眼,道:“意外?”


    “嗯!猜想而已,但願不會!”


    酒飯用罷,已是黃昏時分,小二來燃上了燈火,收拾殘肴,俟小二離去之後,“人靈”整了整衣衫,道:“老夫走了,至多三更天必迴,你切不可離開。”


    “在下不能與閣下一道查探麽?”


    “能,不過老夫顧及萬一令師姐尋來,兩下錯過!”


    吳剛心中暗自好笑,表麵上一本正經地道:“在下懂了!”


    “人靈”走後,吳剛有些心神不寧,離房到院地中溜達,這跨院他住過,但沒有什麽印象,在禁製解前,他沒有記憶,解除後,即被“忘我和尚”帶離,所以事實上這院子對他仍是陌生的。


    他在花木間轉了一會兒,信步走向上首的房間。


    突地——


    一條人影,自房門暗影中幽然出現。


    吳鍘陡吃一驚,脫口道:“什麽人?”


    “噓!是我!”


    吳剛定睛一看,喜孜孜地道:“是大哥!”


    來的,正是小叫化宋維屏。


    宋維屏抑低了聲音道:“那老兒出去了!”


    “出去了,一時不會轉迴!”


    “他是誰?”


    “七靈之中的第三靈‘人靈’!”


    “啊!人靈!”


    “大哥是一路追蹤而來的麽?”


    “誰說不是,你們那等走法,把我給弄慘了,到底你在搗什麽鬼?”


    “小弟假作禁製未除,想探究‘七靈’殘害小弟的目的與數年‘七靈教’之謎,不得不虛與委蛇!”


    “進展如何?”


    “尚未著手,那老匹夫正在探索‘花靈’的下落,到底‘花靈’何往?”


    “不知道,‘無事生非’杜老兒安排她一個安全去處。”


    “無事生非也插了一手?”


    “嗯!若沒杜老兒,‘花靈’不會就範,賢弟你可能後果不堪設想!”


    “哦!大哥,請問你件事……”“什麽事?”


    吳剛神情一黯,悲聲道:“鐵心太歲胡非死了?”


    宋維屏咚地退了一步,久久才道:“你怎麽知道的?”


    “小弟發現他的墳墓!”


    “唉!命也如斯,夫複何言?”


    “大哥,胡前輩如何死的?”


    宋維屏似乎在竭力按捺情緒,以極不自然的腔調道:“此事以後再說吧!”


    吳剛疑心大起,向宋維屏身邊一靠,道:“大哥,告訴我?”


    “賢弟,如‘人靈’迴頭撞見,會誤了大事,我們以後再談……”


    “不,他一時不會迴頭!”


    “萬一呢?”


    “我隻好宰了他!”


    “賢弟……”


    “大哥,告訴我!”


    宋維屏斷然道:“不行,目前不能告訴你!”


    “為什麽?”


    “不行就是不行!”


    吳剛急不擇言地大吼道:“你非說不可!”


    宋維屏倒是一驚,冷冷道:“賢弟,莫非要對愚兄下手?”


    吳剛的淚水在眸中打轉,淒聲道:“大哥,原諒小弟一時情急,請求你,把實情告訴小弟!”


    宋維屏神情一緩道:“賢弟,你知道後會影響你心情……”


    “如此小弟更要知道!”


    “你一定要知道?”


    “是的!”


    宋維屏一字一頓,沉痛萬分地道:“是你殺的!”


    吳剛觸電似地全身一顫,栗聲道:“是小弟……我……殺的?”


    “一點不錯,但……”


    “怎樣?”


    “錯不在你,因你是在心神喪失之下。”


    吳剛連退數步,臉孔起了扭曲,內心似撕裂了般地痛楚,自己竟然殺了生平最敬愛的人,雖說本性迷失,但自己下的手不假。


    淚水,撲簌簌傾瀉而下。


    宋維屏幽幽道:“賢弟,不要自苦,胡前輩泉下有知,會原諒你!”


    吳剛歇斯底裏地狂唿道:“我不是人!我能算是人麽?”


    “賢弟,罪在‘七靈’,而不在你!”


    “大哥,我……還做了些什麽?”


    “毀了本幫三名弟子!”


    “還有呢?”


    “傷了慕容姑娘……”


    “綠衣少女?”


    “不錯!”


    “啊!”愧、悔、急、憤交進之下,吳剛噴出了一口鮮血。


    宋維屏抓住吳剛的手,誠摯地道:“賢弟,別自責太深,化悲憤為力量,除掉這批魍魑。”


    吳剛咬牙切齒道:“大哥,小弟何以為人……”


    “賢弟,不要這樣想,沒有人責怪你。”


    “但我必須對自己的行為負責。”


    “不必,你的行為並非出自你本心,該慶幸,沒有出更多的亂子。”


    “哼!我不盡誅‘七靈’,誓不為人!”


    “賢弟,‘花靈’例外!”


    吳剛點了點頭,沒有作聲,他完全沉浸在椎心刺骨的痛苦中。


    “賢弟,你目前如何打算?”


    “暫時跟隨‘人靈’,待機行動!”


    “好,我該走了……”


    “大哥,還有件事,‘七靈’的聯絡暗號是‘北鬥七星’圖,鬥柄所指,是行走方向……”


    “哦!”


    “有個秘密必須讓大哥知道……”


    “什麽?”


    “小弟此次赴少林,碰到‘大悲’和尚,據他說家父當年並未罹難,仍在世間。”


    “啊!真的,賢弟,愚兄為你高興,這是件天大的喜事。”


    “可是,家父似有心避世。”


    “愚兄將盡一切力量,助你查訪……”


    “謝大哥!”


    “這也是愚兄份內之事,何謝之有!”


    “還有,小弟為貴幫死難弟子,向貴幫致歉疚之意,請轉達貴幫主。”


    “這一點本幫上下均能諒解,賢弟會替本幫破滅叛幫陰謀,感激還不暇呢!”


    “同時請大哥向關切小弟的前輩朋友們致意……”


    “不消說得,你小心行事,我走了!”


    “大哥珍重!”


    宋維屏走後,吳剛迴到房中,獨坐燈前,愈想愈恨,愈想愈覺問心難安,想不到自己被鬼蜮利用,作出這等親者痛仇者快的事……


    三更,人靜,“人靈”仍不見迴轉。


    “唏——”一聲胡哨,劃破死寂的夜空,傳入耳鼓,聽聲音,似在對過屋頂。


    吳剛故作不知。


    一條人影,鬼魅般來到房門之外,好身手,竟然了無聲音。


    吳剛是側麵向門而坐,來人甫現,便已入目。


    一見來人,胸中立時湧起了一股無法遏止的殺機,現身的,赫然是“武盟”太上護法“妖中之王歐陽殘”。


    這不可一世的魔頭怎會在此現身呢?


    追蹤自己而至麽?


    由歐陽殘,想到了他的傳人“萬邪書生曲九風”,想到慘遭不幸的紅顏知己呂淑媛,那一股子恨,令吳剛幾乎發狂。


    “妖中之王”凝視了吳剛半晌,開口道:“認得老夫是誰麽?”


    這一問,使吳剛心生警惕,順口道:“你是誰?”


    “妖中之王”悠悠道:“是你師姐的朋友!”


    吳剛聞言心頭一震,對方的現身決非偶然,他這話與“人靈”如出一轍,看來這魔頭清楚自己心神受製的內情,莫非“七靈”與“武盟”有某種關係存在,但怎麽可能呢?當年的“七靈教”是當今的“武林盟主”所滅……


    “妖中之王”身為“武盟”太上護法,他現身的目的是什麽?


    奇突的事實,使吳剛不得不抑住滿腹殺機,故作姿態道:“閣下是敝師姐朋友?”


    “不錯!”


    “如何稱唿?”


    “老夫歐陽殘!”


    “有何見教?”


    “老夫可以入內一談麽?”


    吳剛緩緩站起身來,一抬手,道:“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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