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光如鏡,山風緩緩。


    沿湖以側,那麽碧綠碧綠衍生著的大片綠葉……野百合開得一片爛醉,在交織著五顏六色的詭異波光裏,你便於不知不覺中,被大自然的彩筆捉弄了。


    嶽青綾出山未歸,宮、錢二位被囑咐就近護駕,不得遠離,此時此刻,朱允炆也就格外感覺著孤單。


    他原來就是屬於多愁善感那一型態之人,如今更是緊鎖眉頭了。


    過去事早已不忍卒思,便是眼前遭遇,也當盡情排解,長久以來,他似乎一直都在從事著一門功課——如何逆來順受的功課。如果沒有處苦如甘的這般功力造詣,日子便是連一天也過不下去的了。


    從晨間嶽青綾下山的那一刻開始,他便已在殷殷期盼著她的歸來,直到此刻,日落西山,他仍然在期期待候之中。


    錢起拾了一大捆幹柴,放下來,笑向朱允炆道:“這裏地方真好,便是住上幾個月,也不要緊,山上有野獸,水裏有魚,附近多的是野菜,可以不愁吃喝,真是太好了!”


    朱允炆站起來拍拍衣服,打算到湖邊走走。


    卻見宮天保卷著一雙褲腳,赤著上身,帶著溪水,正自由左側邊走來。手裏拿著一串魚,約摸有四五條之多,邊走邊自大笑。


    “先生鴻福齊天,真個人地靈傑,想不到魚這麽多,不大會兒的工夫,就捉了好幾條!”


    一麵說頻頻揚動手裏的魚,笑得嘴都閉不合攏。


    錢起“唷!”了一聲,忙趕過去,一麵接過魚來,掂了掂,總有五六斤重。


    “你是怎麽捉的?連魚竿也沒有啊!”


    “那還用得著魚竿?衣服一兜就行了!迴頭我再教你!”


    說時涉水而上,把用來捉魚的上衣,洗洗幹淨,抖開來攤在草地上。


    朱允炆竟自也動了童心,走過來瞧著錢起手上的魚,笑向宮天保道:“在哪裏捉的?


    迴頭我也去摸他幾條!”


    宮天保隻是幹笑道:“哪裏敢勞動先生金駕?再說水也太涼……”


    錢起道:“對了,先生萬萬不可,凍著了可不是鬧著著玩兒的……先生要是悶得慌,看看嶽姑娘有沒有針線,迴頭給您做個魚竿玩玩倒是不要緊……”


    朱允炆卻不理他,隻在淺水附近的石縫裏尋覓,被他找著了幾隻螃蟹,一時哇哇大叫起來。


    錢、宮二人原是擔心,怕他過於憂傷悶壞了,想不到這位皇帝童心未泯,說樂就樂,倒是多操了這一份心。


    難得見他這麽開心,宮錢二人仍得打起了精神,陪著他玩兒。


    錢起便也脫了鞋,卷起了一雙褲腳,陪著他抓蟹摸蝦——把抓到的螃蟹用長條的樹枝串著,隻樂得朱允炆嘻嘻哈哈笑個不停。


    一忽兒,他心血來潮,覺著不過癮,自己也脫了鞋襪,挽高了褲腳,要踩著水玩,宮、錢二人扭不過他,隻得順著他的性子。


    卻是溪水太涼,水底石頭有棱有角,要是紮著了他的腳,那還了得?


    好說歹說都勸不住,錢起隻好施出了苦肉計,幹脆脫光了上衣,趴在水裏當馬,要朱允炆騎在他身上涉水過溪。


    這個騎水馬的主意,果然新鮮,朱允炆樂得一試,當下連聲讚好。


    為討主子的歡心,兩個人真是施出了渾身解數,當下宮天保在前,權作開道,錢起做馬在後,便自玩耍起來。


    朱允炆騎在錢起身上,揚著手裏的樹枝,作勢向群山一指,“爾等山水聽令,朕乃大明天子朱允炆在此,逆王朱棣犯上逼宮,迫我太甚,如今淪為如此淒慘之觀景,山神有知,如能保我此行平安西去,複我江山社稷,朕當冊封此山為萬山之山,廣建廟宇,保爾香火萬世不輟!”


    朱允炆頓一頓,轉目眼下二人,嘿嘿笑道:“爾等此番護駕有功,功不磨損,朕封你們為護國大將軍,山神有知,定不食言!”


    說罷,仰天長嘯,倒也氣吞山河。


    “爾等聽旨,”直嚇得宮、錢二人就溪跪倒,連連叩首不已。


    朱允炆哈哈大笑,手舞長枝,擊打著水麵,激起了片片水花,高唿一聲:“水軍過河,朕要禦駕親征,活捉逆王朱棣,剖膛取心,看看他那一顆心到底是什麽鑄成的。”


    群山迴縈,陣陣有聲。


    宮天保、錢起高唿一聲“遵旨”,退後三唿萬歲,卻此時耳聽側岸有聲,似有人來。


    抬頭望時,三人都大吃一驚,卻見河岸之上不知何時,竟然立著一人一驢,神態悠閑。


    卻是聽了朱允炆的話朗聲笑道:“娃娃好大的口氣,你們三人從何而來?竟在此逍遙,天氣已經不早,莫不是在此過夜不成?”


    邊說邊笑著走向前來。


    原來來人是一個須發皆白的矮小老人,由於身材至為短小,因此在驢背上盤膝而坐。


    小毛驢全身皆黑,蹄白如雪,肚囊間懸著兩隻銀鈴,走動起來,其聲叮當,甚是好聽。


    矮小老人雖身材矮小,卻留有過長的胡子,一部白髯飄灑胸前,襯著皤皤白發,乍然現身,如同得道仙人一般。


    宮天保“嘩!”的一聲,自水中躍起,顧不得赤身露體,橫身而前,大聲叱道:


    “哪裏來的老頭兒,胡言亂語,找打不成?”


    矮老頭兒愣了一愣,手攬銀髯嗬嗬笑道:“果然有幾分護國將軍的架式!”


    邊說拱手一揖:“左大將軍請了!”


    “你這個老……”


    心裏一急,順手抄起了一截樹枝,宮天保大聲叱道:“去去去……別來這裏討厭!”


    矮老頭兒隻是赫赫低笑,一隻手盤弄著長須,並無退後之意。甚至於連他座下的小毛驢都不曾受驚,四隻蹄腳,就像是釘在地上一樣的,動也不動一下。


    水麵裏的兩個人,也都張惶上了岸邊。


    錢起一麵穿衣,一麵向宮天保道:“看住他,不能叫他走了!”


    也難怪錢起有此一說,這裏山居隱秘,萬萬不能泄漏,一旦為敵方所知,那還得了?


    宮天保因見對方是個老人,一時心存惻隱,隻打算把他嚇唬走了就算完事,卻是沒有想到,對方小老頭兒不吃這一套,竟然鎮定如常,絲毫也沒有要走的意思。錢起再這麽出聲一招唿,才令他忽然覺出了事態的嚴重,心裏由不住為之一驚,陡然伸出左手,向著小毛驢嚼環抓去。


    老頭兒嘴裏“唷!”了一聲,向後麵帶了一下韁索,不過隻是那麽輕輕的一收,宮天保的這一抓,竟自落空,抬頭再看,一人一驢,仍在眼前,寸步未縮。


    “將軍這是要幹什麽?”


    老頭兒笑靨不失,一隻手仍自盤弄著長須。


    宮天保心裏一驚,忽地覺出了不是好相與,手上的棍子也就老實不客氣地直向著驢背上的小老頭兒胸上點去。


    小老頭“赫!”了一聲,盤坐的身子,霍地向後一翻,那樣子正像是為對方棍勢所中,卻是在宮天保抽迴來的一霎,不倒翁樣地又自坐了起來。


    小毛驢四蹄一跳,才自向旁躍開。


    這麽一來,即使連一邊的朱允炆也看出來,來人這個矮小的老頭兒,顯然是大不尋常。


    “老小子,你這是給我裝蒜!我打死你!”


    嘴裏怒聲吼著,宮天保擰身作勢,“嗖!”地閃到了人身前。


    有了前番經驗,宮天保掌中木棍改直而橫,“唿!”的一股疾風,直向對方橫腰力掃過來。


    小老頭叫了聲:“好家夥!”矮小的身子,猴子也似地跳了起來。卻是起勢不高。


    耳聽著“唿!”的一聲,宮天保那麽猛勁的棍勢,再一次打了個空。


    眼看著小老頭猴子樣的身子,一起而落,仍然落在了鞍上。


    隨著他的身子一轉,驀地頭下腳上,竟自在驢背上豎起了蜻蜓。


    宮天保驚心之下,再也不心存忌諱,怒叱一聲,唿唿唿一連向對方揮出了數棍,取勢上下全身,其勢之快,有如狂風驟雨。


    卻是這個倒立在驢背上的矮小老人,身法至為巧妙。


    隻見他時而縮足,蜷腿,或是猴子樣的一個翻身,動作之巧妙輕靈,簡直令人歎為觀止。宮天保那麽淩厲的一輪快杖,竟然全數落空。


    即在他收迴杖勢的同時,驢背上的矮小老人亦為之同時坐好,和先前一模一樣地盤膝其上。


    宮天保腳下踉蹌著後退了一步,極其駭異地向對方打量著道:“你……到底是誰?”


    “我就是我!”


    老頭兒若無其事地應著,一隻手仍自盤弄著下巴上的胡子,直仿佛根本就沒有把宮天保這個人看在眼裏。


    一旁觀看的朱允炆與錢起,都不禁吃了一驚。


    錢起早已穿好衣服,一雙判官筆,就在手上,嘴裏怒叱道:“老小子你少裝瘋賣傻,今天不交代清楚,休想離開。”


    驢背上老人嘻嘻一笑,拱手道:“這位便是護國右大將軍了,請了、請了!”


    顯然朱允炆方才信口之言,全已被他聽見。果真如此,朱允炆自承為帝之一節,已是不打自招,自為對方所深悉……老頭兒果真心懷叵測,消息一經外傳,後果之嚴重,可想而知。


    一經著念,錢起、宮天保二人俱不禁驚出了一身冷汗。內心略略打定主意,決計不容對方老頭兒逃出活命。


    錢起筆交左手,早已心存異動,一聲喝叱道:“打!”


    右手揚處,“嗖嗖”兩聲,打出了一雙鐵彈。一奔上額,一奔前心,直向著驢背上矮小老人電閃而至。


    小老頭喝了聲:“不好!”


    隻見他矮小的身子,忽地一搖,一個咕嚕,直向著驢背上翻了下來,卻是不曾跌倒塵埃,而是翻向驢腹下麵,這邊下去,那邊上來,彈指間又自迴到了驢背上。


    不用說,錢起的一雙鐵彈,又自落了個空。


    說時遲,那時快。


    即在此同時之間,錢起飛快的身子,陡地拔身而起,起落之間,已到了小老人身邊,掌中雙筆,施了一招“撥風盤打”,直向著矮小老人當頭力擊直下。


    這一下看似疾猛,其實又自落空。


    雙筆之下,眼看著驢背上的矮小老人,雙手向空一舉,箭矢也似的射空而起——


    錢起霍地收住了勢子,一個轉身,閃出去五尺以外,驚惶中抬頭打量。對方那個矮小老人,竟然高踞在上,站立在一座高出的山崖之巔。


    山風唿唿,吹動著他一身肥大衣衫,皓發銀髯,隨風而展,那樣子簡直與畫上仙人一般無二。


    “嗬嗬……”矮小老人居高而笑,打著一口濃重的雲貴口音:“二位將軍還要糾纏不已,非要見上一個真章才肯罷休?”


    話聲方頓,宮天保已自側麵陡地揚手打出了一掌石子,以百步飛蝗石的出手,直向崖上的矮小老人身上打來。


    依然不能得手,耳聽著一陣唏哩嘩啦聲響,即在矮小老人大袖揮展裏,全數收入袖底。


    宮天保喝了一聲:“老小子!”待將縱身而上。


    “慢著!”朱允炆忽然閃身而出。


    錢、宮二人生怕有所失閃,一時顧不得再行出手,慌不迭閃身而前,緊緊護侍在朱允炆身邊左右。


    “你們不可無禮!”


    嘴裏說著,朱允炆翹首崖上,打量著對方那個矮小老人,大聲道:“你是什麽人?


    既然來了,何不下來說話?”


    話聲方頓,空中人影一閃,有似燕子一樣的翩躚,對方矮小老人的軀體,自空而墜,極其輕靈的已落身眼前。


    錢起一架手上雙筆,“當!”的一聲,橫身當前,叱道:“大膽!”


    矮小老頭嗬嗬一笑:“又來了,又來了……”眼望朱允炆道:“這是怎麽迴事?不是你要跟我說話吧?”


    朱允炆怔了一怔,退後一步,點頭道:“你到底是誰?要幹什麽?”


    矮小老人嘻嘻一笑,搖著雙手道:“陛下不要多心,小老兒隻是湊巧從這裏經過,遇見了你們……”


    “你說什麽?”朱允炆插口道:“你叫我……你怎麽會知道我是……”


    宮天保、錢起虎然作勢,一副又將開打模樣。


    “且慢……且慢……”


    小老人搖著一雙短手邊自笑道:“二位將軍不必動手,有話好說嘛——我也不是什麽壞人,更不是什麽朝廷的鷹犬,我這個樣子像嗎?”


    樣子果然不像。


    宮天保怒聲道:“那麽你又是誰?嘴裏胡說八道些什麽?”


    小老人笑了一笑,眼睛看向朱允炆道:“不是你自己說的麽?說你是大明皇帝朱允炆,還封他們兩個是左將軍右將軍?我又怎麽胡說八道了?!”


    朱允炆轉眼一笑,為之釋然道:“原來如此,一時玩笑之言,老先生何以當真?沒有請教老先生大名上下,怎麽會來此深山曠野?”


    “好好好……”


    一連說了三個好字,老頭兒仰天“嗬嗬!”笑了起來,一麵拱手道:“好說,好說,小老兒姓趙,百家姓裏第一個,名叫青山,可不就是這個名字取壞了,自幼就與功名富貴搭不上一些兒關係,一天到晚專愛在深山曠野裏打轉,貴客你是……”


    朱允炆還未答話,宮天保插口道:“我家公子複姓諸葛,趙老頭你的話也忒多了!”


    “好說,原來是諸葛公子……失敬、失敬……”趙老頭再次拱手賠笑。


    朱允炆打量著他,點頭笑道:“老先生不要多禮,來吧,我們坐下說話!”


    後退幾步,就在一塊平滑的大石上坐下。


    宮、錢二人亦步亦趨,緊緊看守著他的左右。


    姓趙的小老頭兒,笑了笑便自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依然是盤著雙腿。


    “老先生,你是幹什麽生意發財?”


    含蓄著無比的好奇,朱允炆向麵前的小老人打量著,雖說是逃難日子已逾四年,他卻是難得是與一般常人說上一句話,一時間顯得興趣盎然。


    “嗬嗬……大相公說笑話了……”趙老頭說:“幹我們這一行的要能發財,也就好了!”


    一麵說。由背後竹簍子裏拿出了一隻藤棍,上麵拴著幾隻特製的鈴鐺,上下一抖,嘩楞楞響出了一片聲音。


    趙老頭嗬嗬笑道:“看見沒有?我是幹這個的!”


    朱允炆猶自不解,怔了一怔,轉向宮天保道:“這是什麽?”


    宮天保自然省得,欠身向朱允炆道:“先生,他是個看病的郎中!給人看病的!”


    趙老頭說:“對了,是給人家看病的,什麽病都治,而且兼帶著賣藥!”


    “原來如此!”


    朱允炆向他背後的竹簍子看了一眼:“賣什麽藥?”


    “嘿!生意來啦!”


    一麵說,姓趙的老頭兒卸下了背上的簍子,打開來順手摸出了兩個猴頭樣的東西。


    “這是什麽?”朱允炆顯然不曾見過。


    “猴頭菇!”趙老頭笑嘻嘻地說:“送給你啦!燉著吃大補元氣!”


    朱允炆指了一下,宮天保立刻拿過來雙手呈上。


    那玩藝兒毛毛的,色作金黃,看上去不折不扣簡直就像是個猴子腦殼。


    朱允炆哪裏見過?在手裏連連把玩,真算稀奇。趙老頭又由簍子裏摸出了個樣子像是佛手一樣的東西,其色粉紅,狀若溫玉,極是好看。


    “大相公,你再看看這個,嗅嗅看,才香呢!”


    宮天保接過來,在手裏掂了掂,觸手溫潤,卻是前所未見,那樣子極似一隻女人的纖纖細手,粉搓玉揉,看來吹彈可破,設非是在其根部生有四片綠葉,簡直像是用麵粉特意揉出來的一般。


    朱允炆先就看著喜歡,一把由宮天保手裏接了過來,隻覺著入手溫潤,一如婦人之手。真個稀奇透頂,忍不住便向鼻間湊近嗅去。


    猛可裏,一人尖聲叱道:“小心!”


    話出、人起,一條疾快人影,翩若驚鴻,直由對岸飛身而近。


    宮天保、錢起方自認出,來人是嶽青綾姑娘。這一麵,朱允炆卻因嗅著了那枚像是女人玉手的奇異果實,登時間雙眼翻白,麵條人兒樣地癱了下來。


    姓趙的矮小老人一聲怪笑,陡地直襲而近,卻為錢起奮身當前的一雙判筆,硬逼了迴去。


    唿!怒鷹盤空樣的疾厲,隨著矮小老人的一式淩空滾翻,已落向丈許開外。


    眼下人影交錯。


    宮天保、錢起雙雙奔向朱允炆。


    嶽青綾卻是放不過姓趙的小老頭兒。嬌叱一聲,起落之間,已與姓趙的小老頭兒迎在了一塊。


    那真是一式極快的出手,四隻手猛可裏交接一團,緊跟著“刷!”地分開。


    姓趙的小老頭“嘿!”了聲:“好家夥!”霍地翻身疾行,嶽青綾猛地自後麵撲上來,其勢之快,如風摧浪。


    猛可裏,前行的小老頭向下一縮,疾如電閃的轉過了身子,衣浪翻飛裏,一隻右手,已探向嶽青綾腰間,其勢如電,快到無以複加。


    像是發自嶽青綾嘴裏的一聲驚叫,她的一隻纖纖玉手,卻於此同時,攀上了矮小老人的右麵肩頭,似拍又抓地按了下去。


    小老頭鼻子裏“吭”了一聲,陡地打了個哆嗦,隨著他身子的一掙,嗤啦一聲,一片肩衣連同著他半邊袖子,俱都撕扯下來。


    這番交接,快到了極點。


    耳聽著姓趙的矮小老人,發出了淒厲刺耳的一聲長笑。


    “好個丫頭!”


    聲音未已,矮小的身子再次騰起,長虹天架般地閃了一閃,已落在了一旁的黑毛小驢背上。身法依然巧妙,卻已不似先前之瀟灑自如。


    “好厲害的‘鷹爪功’,在姑娘你報個萬兒吧!”


    “嶽青綾!”


    “好!”抖索待去的一霎,他卻又轉過臉來:“南普陀六如先生是你什麽人?”


    此番對答,眉剔目張,直似怒啼鸚鵡,較之先時之神仙豐采,兩者相距,何止以道裏計。


    “你……管不著……”


    嶽青綾寒聲以對,忍不住腳下蹌了一蹌。


    雖說是力持鎮定,卻未能逃過姓趙的小老人眼下,兒啼樣地發出了一聲怪笑。


    “小心著點兒,大姑娘!十萬大山一直是你爺爺的地盤……你可把這個小皇帝給看緊了,礙不著爺爺明天後天心裏一高興,還會再來,咱們走著瞧吧!”


    話聲一頓,雙膝力磕,小毛驢陡地前躥,瞬息間消逝無蹤。


    眼看著姓趙的矮小老人如飛而逝,這一麵嶽青綾竟似支持不住,身子一晃“噗”地坐了下來。


    錢起、宮天保正扶著昏迷的朱允炷,聞聲一驚,隻見嶽青綾麵色蒼白,冷汗淋漓,不由嚇了一跳。


    “大姑娘……你……怎麽了?”


    嶽青綾慘然地由地上站起,扶住青石把身子站直。


    “先生怎麽樣?你們把他抬過來……”


    錢起應了一聲,宮天保歎了聲“唉!”


    皇上朱允炷像喝醉了一樣,一攤泥似地賴在地上,口裏唔語不清,多是胡言亂語。


    “晤……好看……好香……”


    一雙睡眼半睜半閉,嘴角斜牽,一直傻笑,仍似貪戀那隻“香手”。


    宮天保吃驚地說:“先生……他……這怎麽辦好才?”


    嶽青綾伸出兩根手指頭,仔細地分著朱允炷的眉發,但總是看不清,眼前模糊。迴頭對宮天保說:“宮師傅,你幫我看看先生兩眉間有什麽沒有?”


    宮天保忙上前,低頭仔細向朱允炷眉間察看。


    “嶽姑娘你也來了,來……來……讓我親一個。”


    說著說著,他的手就不老實起來,一下子抓住了嶽青綾的手,又親又聞,更像要往大姑娘身上偎。嶽青綾又羞又窘,卻是臉色蒼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宮天保費了半天的事,才算看清楚了。


    “奇怪了……”他說:“先生兩眉當中有一道紅線,真的,一道紅線……”


    “什麽紅線?……啊……好香的手,好香的手……”


    一麵說,朱允炷捧著嶽青綾的手,直親得“嘖嘖”作響。這番動作,直看得宮、錢二人好生尷尬,偏偏嶽青綾一反常態,競而不思掙脫,一任對方在自己的玉手上百般溫存。


    “先生他知覺迷失,他自己不知道他在幹些什麽!……看樣子……病得不輕!”


    “這到底是怎麽迴事?……嶽姑娘你看看……要怎麽救救先生才好?”


    “都是那東西作的怪!”


    嶽青綾偏過頭,向著那邊地上看了一眼。


    錢起趕忙過去,把先時遺留在地的那枚形若“玉手”的果子撿起來,送到嶽青綾麵前。


    “喏——就是這玩藝惹的禍!”


    嶽青綾轉過來看了一眼,點點頭道:“我知道!”隨手拋出,撞著石頭,“波!”


    地崩裂而開,淌出了一地看似既稠又粘的汁液,顏色卻是粉紅顏色。


    嶽青綾皺了一下眉毛,冷冷說道:“果然是它,喪心果!好可恨的東西……”


    “什麽是喪心果?”


    “我也隻是聽說過!”嶽青綾說:“聽說這種果子產在雲貴深山絕穀,終年不見天日,藥性淫惡,一經中人,重者喪心病狂而死,輕者也能令人昏睡不醒……”


    說時頓了一頓,轉眼看向朱允炆道:“……就像先生這樣,不過是嗅著了一點,就變成了這樣……不要緊,一會兒就會好的!”


    說到這裏,終於忍不住身上的痛楚,輕輕哼了一聲,身子晃了一晃,緩緩坐了下來。


    “大姑娘……你……”


    宮天保睜大了眼睛,瞪著對方蒼白流汗的臉,忽似警覺到對方的動作有異。


    嶽青綾緊緊咬著下唇,搖搖頭強自支持著說:“我不要緊……救先生要緊!”


    她隨身帶有緊急備用的千金囊,拿了打開來,把一個包有雪白綢帕的小包,遞與宮天保道:“宮師傅,你打開來,裏麵有點東西!”


    宮天保應了一聲,接過手上。


    朱允炆這一麵仍自在胡言亂語。


    “啊……甜甜!甜甜!是你,你也來了,可想死朕了……我的好甜甜……”


    一霎間,朱允炆眉開眼笑,綻現在他臉上的是無限春情蕩漾。


    “準是燒糊塗了……嘴裏亂七八糟的……”


    錢起側過眼來瞧著嶽青綾,生怕大姑娘臉上掛不住。


    嶽青綾聆聽之下,果然為之呆了一呆。


    看上去她的臉色更白了,眼神裏無限迷惘。


    “好個風流的皇上……”哈哈一笑,她瞅著錢起:“誰是甜甜?”


    “甜……甜?”錢起咽了口吐沫,搖搖頭,窘笑道:“哪有啦?……姑娘您別信,爺這是燒糊塗了!”


    嶽青綾沒有吭氣兒,低下頭,臉色白裏透青,一顆顆的汗珠子,順著她的腮幫子往下滴……


    “甜甜……你可來啦!朕還以為你死了呢……你……”一麵說,伸手抓住了嶽青綾的腕子。


    “爺,您醒醒吧!”錢起在一邊大聲嚷道:“這是嶽姑娘,不是甜甜,哪有什麽甜甜?……”


    嶽青綾硬生生地把他抓著自己的手分開來,轉向宮天保道:“藥呢?”


    “在這裏……”


    說時,宮天保攤開了手裏的小布包。


    裏麵有一顆大小如同雀卵也似的黃白色石珠。


    “姑娘,這是什麽?”


    嶽青綾搖搖頭,不欲多說,伸出手指,輕輕一觸,不過微微著力,隨即化為粉未,卻有一股異樣芳香氣息,上衝鼻端。


    “快給皇上服下去吧!”


    宮、錢二人不敢怠慢,雙雙照顧著朱允炆,擁一小包藥料服了下去。


    說也奇怪,朱允炆原似神知不清的一片胡言亂語,卻在服下此藥瞬息之間,隨即安靜了下來。


    “先生睡著了?”


    宮天保仔細察看了一下,轉向嶽青綾望道:“這是什麽藥?”


    “石腦……”嶽青綾搖搖頭:“又叫‘化公石’……算了,你們不會聽說過的。”


    注:石腦,又名化公石。見明·李時珍《本草綱目》石部卷九,本藥又名石芝。轉述《抱撲子·內篇》雲:服食一升能長生不死雲。


    至此,她才似覺出十分的累了。


    長長地籲了口氣,把身子靠向石壁,看著宮天保緩緩說道:“先生這一覺,要好一陣才會醒轉,宮師傅你去取一床被子來給他蓋上……別受了涼!”


    宮天保答應了一聲,忙自去拿被子。


    嶽青綾轉向錢起道:“麻煩錢師傅為我打一升水來,我口渴得很……”


    錢起忙迴了聲:“是!”


    須臾盛了一皮囊清水迴來,才自發覺到嶽青綾臉色白中透青,發了滿頭滿臉的虛汗。


    “啊呀,姑娘……你……這是怎麽了?”


    錢起乍見之下,幾乎嚇得呆住了。


    喝了幾口水,嶽青綾緩緩靠向石壁,冷冷說道:“我受傷了!”


    “受傷了?”錢起更自一驚:“傷在哪裏了?”


    宮天保服侍朱允炆在被褥上睡好,諦聽之下一驚抬頭道:“是剛才那個叫趙青山的小老頭?”


    嶽青綾點點頭,神色淒然道:“這個人不是一般的江湖人物,他不叫趙青山,叫趙白雲,是一個極厲害的黑……道獨行大盜……”


    “啊!”


    宮、錢二人俱都大吃了一驚。


    若不是嶽青綾眼前說起,誰也不會想到那個騎在小毛驢上,狀至瀟灑,麵相和藹的小老頭兒,竟然會是個黑道獨行巨寇。


    卻是“趙白雲”這個名字,宮、錢二位顯然前所未聞,還是第一次聽過,一時神色駭異,麵現不解。


    “聽我爹爹說,這個人一向橫行出沒在雲貴深山,人稱‘虎爪山王’……來無影,去無蹤,為人詭計多端,輕功極好,雲貴道上提起這個人,沒有不膽戰心驚的,卻是沒有想到他竟然會來到這裏,而且遇見了我們!”


    一口氣說到這裏,嶽青綾定了一定,猶有餘悸地道:“剛才情形,二位師傅也都看見了……要不是我施出了師門的‘飛鷹神手’,傷了他的左肩,他絕不會放過我們……


    據我所知,這個人極要麵子,一向夜郎自大,他雖然也知道我受了傷,因為自己也掛了彩,才會含恨而離……還有我師父六如軒主,也使他心存忌諱,不過,我算計著他還會再來,絕不會就此甘心…”


    宮、錢二人頓時一怔,為之麵麵相覷。


    錢起恨聲道:“他再來,我們就跟他拚了!”


    宮天保搖搖頭說:“你這是在說氣話,我們拚不拚又當什麽緊,重要的是先生的安全才是重要……”


    錢起自知失言,歎了口氣道:“你說得不錯,先生的安全才是重要。”


    宮大保瞧著嶽青綾道:“姑娘看來傷得不輕,卻是怎麽是……”


    嶽青綾已自取了幾丸靈藥服下,說道:“想不到這個人內功如此之高,剛才我一時疏忽,被他‘六陰’手法所傷,要不是我自小就練有師門的如意神功,現在早已喪生……”


    說到這裏,她輕輕吟了一聲,背脊靠石,苦笑道:“這個人心好狠,我與他向無仇恨,初次見麵他竟然會下這個毒手……他大概見我沒有當場倒下來,心裏也有些奇怪……”


    宮天保說:“姑娘……你不要說多了……”


    嶽青綾說:“……我算計他很可能今夜還會再來刺探,卻是不能讓他就此得手才好。”


    錢起道:“姑娘說得甚是,隻不知如何應對才是?”


    嶽青綾一隻手自按小腹,頗似吃力地引氣自吞,每吞一口,神色即似為之一振。


    宮天保看在眼裏,頓時為之一驚,讚道:“姑娘是在施展‘一元食氣’功夫嗎?佩服!佩服!”


    嶽青綾一連吞食了五六口長氣之後,才自停住,轉向宮天保微啟笑靨道:“原來宮師傅也是行家,對了,我正是在施展這門功夫!”


    宮天保怔了一怔,道:“這是神仙的‘開穀食氣’之法,姑娘……你豈不是有半仙之體了?”


    嶽青綾搖搖頭說:“世界上根本就沒有神仙,隻是胡亂傳說而已……我施展這門功夫,隻是補足我的元力真氣……使我暫時能支撐不倒……”


    “暫時支撐?”錢起為之一呆。


    “我受的傷不輕……短日之內,絕難恢複……”嶽青綾說:“我可不能讓趙白雲看出來……”


    錢起點點頭,傷感地道:“我明白了……”


    抬頭再看,嶽青綾已閉上了眼睛。


    日薄暮。


    一片山霧自山半升起,緩緩移動,很快的眼前山巒俱都在掩蓋之中。


    嶽青綾仍在靜坐調息。


    宮天保倚石而坐,緊守在朱允炆身邊,寸步不離,卻隻有錢起看似悠閑,無所事事。


    他其實心裏最是憂慮。忽而心驚肉跳,坐臥不寧。


    來迴地在附近走了一趟,越覺著山勢起伏連綿,無盡災禍,空山靜寂,暮色四垂,眼看著黑夜即將來到。


    一想到黑夜,錢起即有一種說不出的恐懼感覺。絲絲寒風,穿透著他的一襲單衣,陡然間使他感覺著有些“高處不勝寒”來。


    想起了入夜的寒風,皇上身子弱,露宿外麵,怕是吃受不住,不如在附近多拾些山柴,夜裏點著了,一來可以取暖,再者也可預防山狼的侵襲。


    甚是有理。


    錢起隨即把一雙判官筆插向腰間,提起一口戒刀,大步向溪邊岸上行去。


    楓紅初染,溪水如藍。


    隔著一麵靜靜流水,人行其上,時見水麵倒影,襯托天間紅雲,四麵山花,一入水麵,頓為絕世圖畫。


    即使錢起這類不過粗通文墨之人,走了幾步,亦不禁覺出了雅來。


    站住了腳步,雙手插腰,四下望望,看看水裏自己雄姿,難免不顧影自得,有些兒飄飄然……


    他這裏,正自陶醉,耳邊上似聽得樹枝折斷的“哢哧!”一聲脆響,緊接著枝顫葉搖,起了一陣子騷動。


    什麽玩藝兒?


    聲音來處,就在側麵崖坡不遠。


    心生好奇,錢起不假思索,倏地飛身而起,一連幾個起落,撲向聲音來處一一這一麵樹木高大蒼鬱,濃濃密密,一路綿延,幾至無盡,較之附近的空曠稀落,不可同日而語。


    居高下看,樹叢裏有物翻騰,枝飛葉散,正自有一番掙紮。


    錢起“啊!”了一聲,料想著定是什麽野獸的出沒。不禁為之精神一振。


    此行以來,日以幹糧果腹,尤其是朱允炆,早已食不下咽,若能意外地獵些野味,豈不是好?


    誠所謂見獵心喜,身形縱處,直入叢林,可就忘記了江湖上的一句名言一一“逢林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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