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叟燕九公和朱奇,在燈下一打量南懷仁這種死相,不禁各自觸及舊情,一時悲從心起,熱淚滂沱而下。


    尤其是朱奇,他和南懷仁自幼是一起從師,及長又是一直共事江湖,結有金蘭之好,情同骨肉。這時目睹這位數十年形影不離的拜弟長眠棺中,他的悲傷自是可見。


    他落了幾點淚後,用力地咬著牙,一雙眸子之中,兇光四射!


    白衣叟長歎了一聲,用左麵的袖口擦了一下眼角,淒然道:“南二弟真可謂死不瞑目,他的傷處在哪裏?”


    朱奇冷冷一笑,極為沮喪地道:“我正要請教老哥哥,你怎麽反問起我來了?”


    燕九公皺了一下眉,看著朱奇道:“那麽就煩你暫時解開他的衣褲,待我來看吧!”


    朱奇呆了一呆,道聲:“好!”


    遂匆匆把南懷仁屍身上的衣衫解了開來,燕九公探出一隻手,由上至下,很快地按摸了一遍。


    隻見他眉頭微皺道:“把他翻過來!”


    朱奇依言把南懷仁翻了個身,燕九公又由下至上地匆匆摸了一遍。


    朱奇見他掌指遍及南懷仁周身上下各處穴道脈門,就連一塊骨節也未輕易放過,不由暗暗讚歎此老的行事周密,當下問道:“老哥哥,傷在何處?”


    燕九公搖了一下頭,雙手又摸向了南懷仁的頭骨、雙耳,之後,他嘖了一聲道:


    “怪哉!怎麽他身上沒有傷呢?”


    朱奇哼了一聲說:“所以怪就怪在此,莫非那小子竟擅內震之功麽?”


    燕九公皺了一下眉說:“賢弟,你再把燈就近一點!”


    朱奇依言把燭台移到棺木之內,燈光閃爍,映照著南懷仁黃蠟似的一張臉,著實淒慘。


    燕九公雙手捧起了南懷仁的頭,注視了半天,又用手撥開了死者的雙目;之後,他冷冷笑道:“老弟,他的死與內髒無關,這真令人費解了!”


    朱奇問:“你已看出不是傷在內髒?”


    燕九公直起腰道:“你莫非不知五髒通目之說麽?”


    他茫然搖了一下頭,燕九公哼道:“初結胎時,在母腹中,天一生水時而有瞳人通賢,地二生火而有兩背通心,天三生木而有黑珠通肝,地四生金而有白珠通肺,天五生土而有上下胞胎通脾,故五髒精華皆聚於目!”


    他指了一下棺中的南懷仁道:“南二弟目光雖滯,但五髒無傷,可以無疑,此人手法實在高明!”


    說到此處,迴身走到另一棺前,依樣開了棺蓋,卻見棺內躺著的是蒼海客喬昆!


    燕九公不禁麵帶悲色地冷冷一笑道:“這少年也太手狠心辣了,有何天大之仇,竟對幾個即將就木的老人,也不肯放過,必置之於死地而後已……”


    說罷發出一串嘿嘿冷笑,道:“如有機會,我倒要會他一會!”


    朱奇長歎了一聲道:“老哥哥,隻怕你也未必是他的對手啊!”


    白衣叟燕九公聞言後,那雙灰白色的眉毛,倏地向兩下一分,冷然道:“即使不是他的對手,也不至像你兄弟落得如此下場。”


    朱奇不由為之一怔,他本是心存激將之意,卻未曾想到激出了此老這麽一句話來,當下老臉一紅,微微搖頭歎息了一聲。


    白衣叟燕九公這時已探手棺內,在喬昆全身上下摸索了半天,仍然是不得要領。


    接著二人又依次把餘下三口棺木全數打開細查一遍,燕九公不由懷疑地道:“那姓江的少年,是用的什麽兵刃?”


    朱奇苦笑了一聲說:“哪裏是什麽兵刃?隻不過是一口木削的寶劍而已。”


    燕九公聽得心中一驚,因為他想到,一般武技高絕者。憑內力借物傷人,並不足為奇,可是這少年竟以一口木劍,來對付這一群武林中佼佼高手,這實在是太驚人了!


    他心內震驚不已,但外表卻一點也不顯出來,反而冷冷一笑道:“武林中能以木劍傷人的頗不乏人,這也不足為奇,你既是和他們一路去的,怎會沒有看清楚他是怎麽下手的?”


    朱奇冷冷地歎了一聲,搖頭道:“手法太快,看不清楚,慚愧!”


    燕九公放下了棺蓋,注視著來奇道:“這少年傷人手法實在很高明,我也莫能為力。


    他既入中原,看來天下將要大亂了,你我都不得不防一防!”


    朱奇一時想到江海楓那種披發仗劍的樣子,不禁有些毛骨悚然!


    他隨著燕九公步出靈房,一麵道:“所以我特地來此訪你,如果你我合力,也許尚可……”


    白衣叟燕九公忽然站住腳,迴過身來徐徐笑道:“老弟,不是我說自輕的話,這件事你不能靠我,我……”


    說未說完,朱奇怔了一下道:“莫非你也怕他?”


    白衣叟冷冷笑道:“我與他並無過往,怕他作甚?”


    朱奇更是一怔,冷冷的道:“這麽說,你是不願意管我這趟子事了,這也沒有什麽,隻怪我朱奇看錯了你這個人了!”


    說著就要轉身而去,卻為燕九公趕上一步,拉住了他的肩膀。


    朱奇掙了一下道:“算了吧,還留我做甚!”


    白衣叟嘿嘿一笑,用力地把他身子扳了迴來,譏諷地道:“何必呢!咱們也不是小孩子,來這一套幹什麽?你還有什麽話不能跟我說是不是?”


    朱奇撩了一下眼皮苦笑道:“說良心話,我本來倒是有求於你……”


    才說到此,燕九公就點頭道:“說吧,什麽事?老哥哥無不為你盡力!”


    朱奇搖了一下頭,歎道:“不說也罷!”


    燕九公哼了一聲說:“可是要我為你報仇麽?”


    朱奇翻了一下眼皮,徐徐地道:“我本來是這個意思的……”


    白衣叟嗬嗬一笑,麵上紅光閃耀著,說:“兄弟,我得感激你這麽瞧得起我,這件事我一定為你盡力就是……”


    朱奇不等他說完,一把握住了他膀子道:“燕兄,謝謝你!”


    燕九公呆了一呆,歎了一聲,苦笑道:“兄弟,可是有一點,你必須弄清楚!”


    朱奇茫然地看著他,燕九公咳了一聲說:“我們進到裏麵再說!”


    說著身形縱起,朱奇連忙跟上。二人返到室內,坐定之後,燕九公冷笑道:“你把那少年看得太簡單了!”


    朱奇怔然道:“我如看輕了他,也就不會來找大哥你了!”


    燕九公自嘲似地笑道:“那麽,就是你把我看得太高了!”


    朱奇不禁有些生氣,因為他實在不明白白衣叟這種閃爍其詞的真實用意,當下翻了一下眼皮道:“大哥你這是什麽意思?”


    燕九公哈哈一笑,舉了一下雙手道:“兄弟,你們遼東二老就算是武功不如我,老實說又能差了多少?何況還加上西川二鬼、蒼海客喬昆,你們這麽一大群人物,尚且不是那姓江的少年一人的對手,除了你之外,他們全數喪生,你……”


    他歎了一口氣,失神地道:“你又何必還要多此一舉,把我這一條老命也賠上?我的武功又能比你強到哪裏去?”


    朱奇先還沒有想到這一層,此刻聽了這一番話後,不禁白眉微皺,著實地發起愁來了。燕九公見他如此,又改為笑臉道:“所以說,現在的問題並不在我肯不肯幫你,而是我能幫你些什麽?”


    朱奇微怒道:“這麽說,這個仇就不報了?”


    白衣叟燕九公重重地歎道:“話不是這麽說的,兄弟,你先冷靜一下!”


    朱奇冷冷地道:“我一直很冷靜!”


    燕九公望著他的臉大聲道:“好!那麽你就聽我說!”


    朱奇沒有吭聲,燕九公就說:“說一句關起門來的話,我們連他們哥兒幾個是怎麽死的,傷在何處都弄不清楚,還報個屁仇!隻憑這一點,敵人武功就實在百倍於我們了!”


    朱奇聽了他這一番話,更是打從心眼裏麵涼起,臉色也變了。


    燕九公咬了一下牙道:“可是你也別泄氣,這事也不見得就沒有希望!”


    朱奇苦笑道:“照你那麽說,還有什麽希望?”


    燕九公嗬嗬一笑道:“兄弟,你錯了,老哥哥我雖是不行,可是我就不能另外推出一個人來麽!”


    朱奇不由麵色一喜,抬起頭來道:“是誰?”


    燕九公呷了一口茶,以右手五指徐徐敲打著椅子背,良久,他才苦笑道:“此人可不一定會答應,不過他倒是一個很夠義氣的人,隻要能說動了他就行!”


    “到底是誰呀!”朱奇有些忍不住了。


    白衣叟望著他,沉吟了一會兒,道:“我一聽你說起那少年人的一切形相,腦子裏就想到了這個人。他們倒好像是一個模子裏出來的一樣,此人也是一個怪人!”


    朱奇搔了一下頭,齜牙道:“到底是誰呀?”


    白衣叟哼了一聲,半笑道:“你先別問,我問你,你來到這裏,另外還有別的事麽?”


    朱奇苦笑道:“單這一件已經夠我受的了。”


    燕九公道:“很好,那麽,明天你就隨我動身,我帶你去拜訪這位奇人。”


    朱奇眨了一下眼道:“如此隆重?還要我們二人親自拜訪?”


    燕九公嘿嘿一笑道:“隆重?憑咱們兩個老江湖,人家還不一定肯賞臉呢!”


    朱奇忍不住歎了一聲道:“老哥哥,我求求你,告訴我,這位奇人的大名究竟叫什麽?”


    白衣叟冷笑道:“不是我不告訴你,實在是此人的底細我也不太清楚,我隻知道他姓左右的左,是從天山來的,別的我可是什麽也不清楚了!”


    朱奇好奇地問:“此老多大年歲了?”


    燕九公哼了一聲,看著他道:“你以為本事大的,必定是老人?那位姓江的又有多大年紀?”


    朱奇張大了嘴道:“這麽說,這位姓左的奇人,也是一個年輕人?”


    燕九公點了點頭道:“一點也不錯,我想他的歲數不會比那個江海楓大多少的!”


    朱奇有些失望地道:“老哥哥,不是我小看了他,我可沒有聽說過有個姓左的厲害年輕人!”


    燕九公看了他一眼,微笑道:“在你未遇見江海楓之前,你曾經聽說過江海楓這麽一個年輕人麽?可是他的功夫怎麽樣呢?”


    朱奇呆了一呆,他倒是真沒有話說了。


    燕九公長歎了一聲道:“在你來到之前,我還隻以為這姓左的是天下僅有的一個奇人,可是現在我又知道有了一個江海楓。看來英雄出少年,這句話是誠然的不錯了!”


    朱奇不耐的道:“老哥哥,現在還是多談一談姓左的事吧!”


    接著又迫不及待地問:“他的身手,你見過麽?”


    白衣叟搖了一下頭,朱奇立刻有些失望地道:“那麽,你怎知他有功夫呢?”


    白衣叟燕九公淡淡地一笑說:“豈止是見過?我隻要告訴你一個故事,你就可知道他是一個怎樣的奇人了。”


    他呷了一口茶,接著道:“有一天我從嶗山白鶴道觀下棋迴來,看見一個秀士在樹下乘涼,他一隻手拿著一把折扇,另一隻手平開著,掌心中卻黏著一隻黃鶯,那黃鶯雙翅用力扇撲,卻不能離開那秀士掌心分毫……


    才說到此,朱奇失望地插口道:“這有何難?你我誰又不行呢?”


    燕九公看了他一眼,冷冷笑道:“你先不要急,聽我說完了你就知道了!”


    然後他接下去道:“那秀士忽然見我在注意他,遂揮手把他掌心的黃鶯放飛,站起來就走!”


    朱奇正要發問,燕九公擺了一下手道:“你聽我說……”


    遂又接道:“我當時因心中好奇,就隨後緊趕上去,不想那年輕的秀士,竟一徑向另一座峰頭行去!”


    燕九公繼續說:“我當時心中暗笑,憑你也能與我比賽腳程?嘿!誰知事情卻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朱奇張大了眸子道:“怎麽?你沒有追上他?”


    白衣叟臉色一紅,輕輕歎了一聲,冷笑道:“老弟,你我是自己人,我也不怕你笑話,這件事真丟人!你猜如何?”


    “如何?”


    燕九公搖了搖頭道:“當時我雖是使出了輕功中最上乘的陸地風,可是那位白衣秀士腳下卻是不快不慢,永遠在我前麵有五丈左右……我一時氣憤不過,決心要與他一爭勝負,可是幾乎走遍了嶗山諸峰,仍未能把距離縮短一步。直到夕陽西下,那秀士才迴頭一笑,如飛而去。”


    燕九公眯細了眼睛,現出了一種欽佩到無以複加的神情,道:“我還記得,他是踏著高可過人的蘆葦尖梢走的,身法美極了、妙極了……”


    他比了一下手勢,又說:“蘆葦的尖梢僅僅隻彎下了不到半尺,他……他真像是狂風吹舞之下的一個紙人一般的輕,隻一瞬間,就消失了!”


    朱奇聽到此,不禁“哦”了一聲道:“這是達摩祖師一葦渡江的功夫,這人果然是一個奇人了!”


    燕九公眯著眸子,他似乎仍然向往著當時的情景,他說:“這是我活了八十三年,第一次見過的絕技,太令人吃驚了!”


    朱奇興奮地道:“我想這人一定可以敵得過那江海楓了,老哥哥,你後來又是如何與他結識的呢?”


    白衣叟微微一笑,像是才由夢中醒轉一般,他點了點頭道:“自那次以後,我就開始對他留意了,並且天天去尋訪他,可是始終未能如願。直到有一天,在白鶴道觀中,無意中又遇見了他!”


    朱奇注目道:“他對你怎樣?”


    白衣叟笑了一下道:“他也是去尋觀內的道人對奕的,他發現我後,竟轉身就走!”


    朱奇問道:“你就追上去?”


    白衣叟嘿嘿一笑道:“這還要你說?”遂又接道:“這一次,他不需我追,卻在一棵鬆樹前等著我,兩下見了麵,我真是十分尷尬!”


    燕九公說到此,眯著一雙細目,迴憶著道:“他問我有何貴幹?何故緊緊追趕他?


    我一時說不出話來,隻得一笑,告訴他是想和他交個朋友而已,不想那秀士麵色霍地一變,隻向我空比了一下右掌,卻又似不忍心地倏然掉頭而去!”


    朱奇又忍不住啊了一聲,道:“他想傷你?”


    燕九公垂下了頭,長籲了一聲說:“我當時並未覺得有異,直到晚上就寢之時,才發現我那件黃葛布長衫,及繭綢的中衣前胸之處,均有一個掌形的窟窿!”


    這幾句話,聽得朱奇麵色霍然大變,他又吃驚地“啊”了一聲道:“這……”


    燕九公苦笑道:“我如不抖動衣服,仍然無從發現,一抖動之後,那兩個掌形的布塊,就脫落下來了!”


    頓了頓接著說道:“我為此確實嚇了一跳,細察之下,竟又發現我胸前心窩處,也有一個雞心大小的紅印,這時我才知道,我已在無覺之下中了那秀士的掌力了!”


    朱奇白眉微皺道:“這怎麽辦?”


    燕九公冷冷一笑道:“這隻怪我自己不知自量,我決心不去找他,打算順其自然。


    不想第三天,我就睡倒了,全身發熱,一點兒力量也沒有……”


    說到此他微微一笑道:“可是天無絕人之路,就在這個時候,我孫兒劍飛來稟,說是有一個郎中求見。我當時病急亂投醫,立即命人將其傳入,你猜這郎中是誰?”


    朱奇張大了眼睛,搖了一下頭,燕九公笑道:“這郎中竟就是那青衣秀士喬裝的!”


    他繼續道:“當時這秀士囑我不可開口,隻給我吞了一粒紅色藥丸;並在我背後推拿了一陣,告訴我當晚必會下血一盆,可是無妨!”


    朱奇道:“你難道就此甘心麽?”


    燕九公哼了一聲道:“我雖是心有不甘,可是那秀士這一次倒是態度大大地改了,他誠懇地向我道了歉,說是誤認我是他的仇人,才對我下此毒手;後道觀中道長告訴他我的一切之後,他才後悔了,所以立刻趕來為我醫傷,並請我務必不要懷恨在心!”


    說到此,燕九公又歎了一口氣道:“傷既然好了,哪裏還會對他記恨?立時告訴他說,我絕不記仇,那秀士聽後大喜,這才告訴我他姓左,是從遙遠的天山來的,並說他住在嶗山落星崖,囑我有暇可至彼處尋他玩玩。他隻說了這些,就自去了!”


    朱奇道:“這是真……的?”


    燕九公看了他一眼道:“我豈能騙你?當晚我果然如他所言,下了半盆紫血,之後,我那內傷竟是在短短三天之內,完全痊愈了。老弟,你說此事怪也不怪?”


    朱奇合上了嘴道:“此人如肯出麵,那江海楓小輩,必定是死無葬身之地了!”


    燕九公搖了一下頭道:“話雖如此,可是這位秀士,卻是神龍見首不見尾,自那天之後,我竟是再也沒有見著他,觀中的道人也說一直沒有見到他!”


    朱奇問道:“你可曾去落星崖找他?”


    燕九公點了點頭道:“我共去了三次,可是沒有一次尋著他,之後,我也就灰了心了!”


    朱奇不由失望地道:“這麽說,明天去也是白去了!”


    白衣叟冷冷道:“這也不一定,要看你我的造化了,我始終認為,他是一個奇人,必定不會撒謊的。他曾親自告訴我,要我去找他玩玩的!”


    朱奇皺了一下眉道:“可是,他要是不肯出現,也是沒有辦法的!”


    燕九公垂下頭,忽又抬起頭道:“我有一計,你如依計而行,不愁他不出來,隻要他出見,你我多費些唇舌,就不愁他不肯惠助一臂之力!”


    一個人要是存心去謀算一個人,是很容易使對方上鉤的,因為一是無心,一是有心,一在明處,一個卻在暗處!


    又如果謀算者考慮周詳,部署妥當,更是很少人能不落圈套。


    在嶗山,那位由天山遷居而來的青年秀士,正麵臨著這種考驗。


    平日,這位年輕秀士是一向不愛管閑事的,雖然他不見得就像江海楓在孤島上那樣潛心修行,古井無波;可是,他卻也夠沉得住氣的了。


    除了風和日麗的天氣以外,他從不遠遊,就連近在峰前的那座道觀,他也難得去一次!


    因為一來他不喜歡喧囂;再者那些道人,他確實也看不順眼,棋奕更沒有人是他的對手。久而久之,他也就對他們生厭了。


    就像今天這種涼爽的好日子,他寧可在崖前閑蕩,瞻望雲海日出,也不願踏入塵世。


    對於不久之前所結識的那個老人燕九公,他也是淡然處之。


    因為從老人的那種眼神看來,這個老人是相當工於心計的,而他——卻是一生最怕和人鬥心機。


    因此燕九公雖然留給他不壞的印像,但仍然不想與他建立友誼!


    白衣叟三上落星崖,這位左秀士何嚐不知,隻是他一來要考核此老的誠心和為人,再者也實在懶得與他周旋。


    日出之後,這位左秀士,悠閑地在崖前踱步,金黃色的陽光,照著他那一身湖綢長衫,素履白襪,襯以他那挺俊的器宇,人品確是?環玻?br>


    大體上說來,他約有二十多歲的年紀,修長的身材,紅潤的麵頰,眉濃且長,隆鼻之下,是那張透著個性倔強的嘴。


    他留著一條似乎較常人還要長一尺的大發辮,辮梢上拴著一隻相思紅結,和他腰間的那根紅絲絛,相映得十分有趣!


    現在,他一步步地走下那老樹盤結的穀口,卻為一件意外的事情,驚得愕住了。


    隻見在峰前的一塊巨石之上,放著一口黑漆漆的大棺材!


    他不禁皺了一下眉,覺得有些掃興。


    略為猶豫了一下,心想這或許是有人出殯,發葬本山,自己何必過問!


    想著就又提起衣擺,繼續步下嶺來。


    可是忽然間,他又為一陣慟啕的哭聲吸引住了。


    迴頭看清,在棺木之前,有一位皓發的老人,正自垂首而泣。


    那老人少說也在七旬以上了,老來喪親,其痛可想而知!


    秀士歎息了一聲,他的同情,不過僅限於一聲歎息而已。


    於是,他繼續前行。


    可是,這一次,他才走了五六步,又驚愕地站住了;而且麵色大變!


    他聽見那老人口中所哭號的是:“燕九公呀,燕九公……你死得好慘啊!”


    “燕九公?”左秀士輕輕的念了一聲:“他怎麽會……死了呢?”


    口中念著,疾速地返過身來,卻見那老人兀自在哀聲號道:“你不該聽信什麽姓左的話,是他打傷了你,卻又怎會來救你呢?可憐啊,你死得好慘啊……”


    “現在可好,你死了,他卻看也不來看你一下,啊,我可憐的老哥哥……”


    年輕的秀士,再也沉不住氣了。


    他慢慢地踱了過去,佇立在老人身後,那老人似乎並沒有發覺。


    棺木之上,寫“燕九公之靈”五字。


    左秀士麵色連變著,咳了一聲道:“喂,老頭兒,你先別哭,我問你幾句話!”


    那老頭兒,聞聲迴頭,哭喪著臉道:“咦……你是誰呀?”


    左秀士寒下臉道:“我姓左,我且問你,棺內之人,就是山下那位燕老善人麽?”


    老人一翻眼皮道:“是呀!”


    秀士雙手用力地互捏著道:“他因何而死?”


    老人歎了一聲道:“是數月之前被一個姓左的少年掌傷致死的!”


    秀士一瞪眼,叱道:“胡說!”


    老人驚道:“啊!你莫非就是那位左……左……”


    秀士冷冷一笑道:“你先不要多問,待我看過他的屍體之後,我們再說,總之,他絕不是死在我掌下的!”


    說著走上一步,單掌一吸,啟開了棺木,果見燕老頭兒直挺挺地躺在其內!


    秀士正要彎腰察視,棺內的燕九公,卻忽地撐身而起。


    隻見他嗬嗬大笑道:“小兄弟,你上當了!”


    秀士猛然一驚,後退了一步愕然道:“這是為何?你……”


    燕九公跨出棺木,長長一揖道:“左相公勿怪,實在是老夫急於與你相見,不得已,而出此下策!”


    秀士麵色一寒,拂袖道:“豈有此理!”


    說著轉身就走,燕九公大聲道:“相公留步!”


    秀士迴過頭來,頗為不悅地道:“你累次來此,究竟是何用意?”


    燕九公咳了一聲,紅著臉道:“相公,是你約我來的啊!”


    秀士劍眉一挑道:“我……”忽又改口道:“你到底有什麽事情?”


    燕九公指了一下一旁的老人道:“這是老夫一個至交,乃遼東二老之一,姓朱名奇,相公大概也有個耳聞吧!”


    秀士目光在朱奇身上轉了一轉,未作任何表示。


    卻轉向燕九公不耐地道:“你有什麽事情?請快說!”


    燕九公長歎了一聲道:“兄弟,老夫現在身負一件大仇,是想……”


    左秀士麵色又是一寒,打斷了他的話,冷冷插口:“不必多說,你的仇是你的事,天下哪有請人報仇的道理,你去吧!”


    燕九公怔了一下,立刻幹笑道:“相公你不要拒人太甚,其實與其說是老夫的仇,還不如說是天下武林的一件公仇,你我理應同仇敵愾才是!”


    秀士瞳子裏,閃出一層迷惘,冷笑道:“什麽同仇敵愾?這與我沒有什麽關係?”


    說著用手指了一下朱奇道:“為何帶生人來此?我不是告訴過你,我的事情不許你告訴第二個人麽?”


    白衣叟燕九公嗬嗬一笑道:“年輕人,你何必發這麽大的火?我們之所以來此,是因為以為你是一個具有正義感的青年;再者彼此過去多少有點交情,所以才來此相見,以為你必能仗義勇為。誰知……”


    說著長歎一聲,拉了朱奇的衣角一下,苦笑道:“走吧,這一趟是白來啦!”


    朱奇也歎了一聲,跟著他轉身就走。


    秀士呆呆地望著他們,直到二人行出甚遠,突然喊道:“你們先別走!”


    燕九公向朱奇撇了一下嘴,二人雙雙迴過身去,燕九公道:“怎麽啦,兄弟?”


    秀士步下岡阜,來至二人麵前,徐徐地道:“你們可不要欺侮我年紀輕,我是不容易受你們欺騙的!”


    燕九公“嗬”了一聲,道:“你看你,你把我們看成什麽人了?”


    秀士皺了一下眉道:“到底是一件什麽事?”


    燕九公歎了一聲道:“老弟台,你是向不下嶗山,你可不知道,新近江湖上出現了一個殺人的魔頭,為江湖上帶來了一樁空前的浩劫……”


    說到此,口中嘖嘖了好幾聲,又道:“那種慘毒的情形,簡直就別提了!”


    朱奇也籲了一口氣道:“這實在是千真萬確的事情,左相公如不相信,我們有事實證明!”


    那位姓左的秀士聞言之後,一雙眉頭,皺得更緊了。


    他的目光在朱奇身上看了一會兒,冷笑道:“什麽事實證明?”


    朱奇看著燕九公,徐徐地道:“我們曾收存了幾具屍體,可請相公一觀,也就知道那人手段的毒辣了!”


    燕九公忙向朱奇道:“你快去命人抬上來!”


    秀士一伸手阻止道:“且慢!”


    燕九公怔了一下,不自然地笑道:“怎麽?你……”


    秀士冷笑道:“不必如此費事了,那些屍體在哪裏?”


    朱奇忙道:“就在山下,相公可要下山一看?”


    秀士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道:“我隨你們一起下山,果有此事,我自會處理;不過,我必須要調查清楚的!”


    燕九公嗬嗬一笑道:“當然,當然!我們不會隨便騙人的!”


    姓左的少年哼了一聲道:“我們這就走!”


    於是三人一行,直向山下行來,燕九公在前,秀士居中,朱奇殿後。


    在少年身後的朱奇,專心留意著少年的身法,可是絲毫也看不出一些出奇之處,他心中不禁有些納悶,暗忖道:“別是燕老哥瞎說的吧!怎麽我就看不出,他像是一個有十分功夫的人呢?”思忖間,三人已來至峰下。


    這時已可看見五口棺木,並列地放在一座土堆前麵,朱奇停下了腳步,咬牙指點著道:“左相公,我們沒有騙你吧!”


    姓左的少年劍眉一豎,身形猛地如狂風飄起,一起一落,已到了那五口棺木之前。


    身法之快,確是朱奇自遇江海楓之後,所見的第一人。


    他心中真是又驚又喜,暗忖道:“如真能說動此人,大仇就有指望得報了!”


    當下同燕九公二人,雙雙縱身過去。


    那位左相公在棺前走了一轉之後,信手打開了一具棺木,果見棺木內有一具屍體,他急速地關上棺蓋,退後一步道:“棺內死者,是你們什麽人?”


    燕九公冷笑道:“武林同道,彼此慕名,並無深交!”


    他迴答得很利落,少年狂笑了一聲道:“燕老頭兒,你這幾句話說得好漂亮,既是不相識之人,所謂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你二人又何必多事,替別人報仇?”


    朱奇怕把事情弄糟,正待實說,燕九公卻搶先笑了一聲,道:“年輕人,你這就錯了。我們習武之人,最當重視者,就是道義二字,同是道上的人,怎能不加以援手;對於惡人,怎能不合力以殲之,又何分彼此?你這話未免說得太那個了!”


    姓左的少年哼了一聲,徐徐道:“果真如此,你二人倒真是令人欽敬了,隻是……”


    他淡淡一笑道:“我遠自天山來此,隻為追尋一位朋友,並不想在中原種下仇因。


    因此,這件事老實說,實在不打算介入其中……”


    他抖了一下長衫,春風滿麵地又道:“俗雲冤家宜解不宜結,二位老兄,我勸你們還是馬虎一點吧!”


    說罷抱了一下拳,轉身要走!


    二老不由全傻了,燕九公忙趕上了一步,大聲道:“老弟請迴!”


    少年轉過身來,燕九公笑道:“老弟台不必這樣,這件事我們絕不勉強,不過有一事相求!”


    姓左的秀士問道:“什麽事?”


    燕九公歎了一聲道:“說來慚愧,這幾位朋友明明是死在那怪人手下,可是他們遍體上下,卻沒有一點傷痕,老夫為此請教高明!”


    左相公淡然一笑道:“這又有何奇怪,假如他們都因內傷致死,外表自是不容易看出來!”


    燕九公怔了一下,又笑道:“老弟台,事情並非如你所想得那麽簡單,我曾仔細察看過他們的七經八脈,甚至於每一處穴道骨節,但是仍然找不出致命的傷處!”


    左相公皺了一下眉,道:“也許因毒致死!”


    燕九公搖了搖頭道:“我也曾看過他們的眸子……”


    姓左的秀士聽到此,不由“哦”了一聲,轉身走了迴來。


    他點頭笑道:“也許這個忙,我是可以幫助你們的,請你們把屍身請出來吧!”


    朱奇長歎了一聲,首先把他拜弟南懷仁的棺木打開,雙手把屍身抱了出來。


    他熱淚滾滾而下地道:“相公請看!”


    說罷就放下死者,退至一側,姓左的少年向前走近幾步,目光在死者全身上下轉了數轉,然後轉對朱奇道:“我不想觸他,麻煩你把他的雙目翻開!”


    朱奇依言翻開了死者雙目,秀士低頭看了一會,點頭道:“不錯,五髒無傷!”


    他說著自地上拾起一截枯枝,以之在死者全身點點按按了一陣,由手而足,甚至死者的背部都按遍了,最後臉上現出一種極為驚異的神色道:“這老人本身武功不弱,怎會罹此奇禍?再者,他的死因也果真十分令人費解!”


    二老聽他如此說,都不禁有些失望。


    秀士立刻又向朱奇招了一下手道:“來,朱老,請幫我把他扶坐起來!”


    朱奇依言而行,秀士已挽起了單袖,露出一腕,歎了一聲道:“不動手是不行了!”


    說著掌心已按在死者背上,隻見他手掌略微抖動,同時目光凝視於一點,少頃之後,他收掌、退身,卻低頭不語。


    二者更是狐疑不解。


    燕九公問:“怎麽,有什麽發現麽?”


    姓左的少年抬頭問道:“你們所說的那位怪人,是何等樣的一個人?”


    朱奇忙道:“年歲與相公相差無幾,是一個外表斯文,而內心狠詐之人!”


    左相公冷冷笑道:“這人果然棘手得很,這還是我入中原後,所發現的第一個厲害人物。”


    燕九公吃驚道:“怎麽老弟,你找出他的死因了?”


    左相公點了一下頭說:“這人是被點斷六陰麻脈而致死的,下手的人,是一個武功高絕的人物!”


    二老不由同時大吃一驚,因為“六陰麻脈”為諸脈之中最細微的一道經脈。


    這條經脈細微到幾乎肉眼難以分辨的程度,而位置因心跳而異,很不可捉摸,竟也會被人點中。


    一時二老都呆住了。


    這一個奇特的發現,似乎也大大引起了這位姓左的年輕人的興趣。


    他劍眉微顰,自語道:“奇怪的是,這種外來之力自何處傳入體內……”


    於是他問朱奇道:“你可知道行兇者所用的是何兵刃?”


    朱奇點了一下頭道:“是一口木削的寶劍!”


    左相公神色動了一下,微微點了一下頭,冷笑道:“如此說來,這人的內功已到了金針渡線、凝神飛發的地步了,想不到中原竟還隱藏著如此一位曠世奇人!”


    說到此,他目光內泛出兩股奇光,喃喃自語道:“我左人龍既來中原,此人不可不會!”


    他自語聲音很低,可是近在咫尺的燕九公和朱奇,都已聽入耳中。


    二老交換了一下目光,俱都麵帶喜色。


    左人龍自語過後,目光緊緊逼視著死者麵門,最後又點了點頭道:“是了!”


    又手指著死者麵門道:“二位請看他五官俱開,惟獨於眉心緊皺,依我判來,那木劍之尖,定必點眉心,不信我就……”


    說著以二指分開了南懷仁雙眉,果然見到一顆蠶豆大小的淡紅色印子!


    這淡紅色的印子隱在皺紋間,若非撐開額皮,萬萬是看他不出。二老耳聞眼見,不禁把眼前這位左人龍,佩服得五體投地!


    朱奇抱拳恭敬道:“左少俠果然閱曆驚人,老夫欽佩萬分!”


    燕九公也附和道:“設非少俠撥開茅塞,我們一輩子也不會知道,足見高明之至!”


    左人龍長袖拂著身上的塵灰,冷冷地道:“你們不要捧我,這位用木劍的怪人,武功可能在我之上!”


    朱奇聞言不由呆了一下道:“不……不可能吧!左少俠,你太謙虛了!”


    左人龍淡淡地搖了一下頭道:“不然……”


    接著又注目二老道:“此人我還未見,還不能斷定他的身手究竟如何。隻是憑此一點,此人的身手,實在厲害,我最多能勉強應付……”


    他心情十分沉重地互搓著雙手道:“這人叫什麽名字?”


    朱奇答道:“江海楓!”


    左人龍牢牢記在心中,又問道:“他在這附近麽?”


    朱奇搖了搖頭,說:“雖不在這附近,但我可斷定他必在本省境內,很可能就在萊州、登州一帶!”


    左人龍發了一會兒怔,又指著其他四口棺木道:“這些人都是死在他手中的麽?”


    燕九公連連點頭,道:“不錯,都是的!”


    左人龍哼了一聲道:“我可以看一下麽?”


    朱奇忙道:“當然可以。”


    他說著很快地把四具棺木都打了開來,左人龍在每一口棺前立了片刻,隨後他冷笑道:“都是一樣的!六陰麻脈!好毒的手法!”


    燕九公乘機道:“左老弟,這隻是新近喪在他手中的一小部分,另外的還多著哪!”


    左人龍麵色蒼白了,他薄怒道:“此人我必得要會他一會,不為別的,隻為他以這種絕毒手法殺人,已犯了武者之忌!”


    朱奇心內大喜,立刻道:“如果左少俠有此心意,老夫願追隨左右,貢獻綿力!”


    左人龍一笑道:“這倒不必!”


    接著又微微一笑道:“我這個人,對敵時素來不喜有人幫忙,況且我行蹤不定,有你在旁反倒有很多不便!”


    可笑朱奇一生狂傲,受人崇敬已成了習慣,如今卻被這個年輕的左人龍視同一個平常的閑人。


    他那張老臉真是齊耳根都紅了,心底狠狠地罵道:“好個小輩,你竟敢如此輕視於我,我朱奇豈是這麽好欺的人。如今是有借重你之處,不便開罪你,容待以後,你就知道我朱奇的厲害了!”


    心內這麽想著,臉上卻是一點也沒有顯露出來,反而笑道:“如此說來,一切偏勞左少俠了!”


    “偏勞?”左人龍望著他道:“這是我自己樂意做的,並不是為了你們!”


    說到這裏,又笑了笑道:“二位隻是為此而來,沒有別的事了麽?”


    燕九公抱了一下拳道:“久仰少俠一代人傑,想結為忘年之交,不知少俠可肯賞臉?”


    左人龍哈哈大笑了一聲道:“實在不敢當,這個就更不用著著急了,往後時間還多著呢!”


    朱奇嗬嗬一笑說;“這我燕老哥出來的時候,已著人備有水酒一席,恭請左少俠前往小酌!”


    燕九公連連點頭道:“務必!務必!”


    可是這位左人龍,卻是眉頭緊皺了一下,說道:“這些俗套還是免了吧,再見!”


    說罷掉頭揚長而去。


    望著他遠去的背影,二老的麵色一片青紫!


    燕九公冷冷地哼了一聲道:“看見了沒有?好狂的家夥!”


    朱奇點點頭道:“這小子卻也有值得他狂的地方!”


    接著又道:“無論如何,我們的目的總算達到了!”


    燕九公望著天邊,歎了一聲說道:“這位左人龍,要是遇上了那個叫江海楓的少年,可就熱鬧了……”


    在秦光縣附近,有一處地方叫做“羊角溝”,羊角溝附近有一個大湖泊,名叫清水泊!


    就在這湖泊的一邊,聳立著一座“三羊道觀”,規模十分宏大,鎮觀的三位道人,一名白羊,一名黑羊,一名黃羊!


    三個道人,年紀都已在六旬以上,白羊道長,今年七十有三,黑羊道長約六十七八,最小的黃羊道人,也有六十三了!


    這三個道人,可不是像一般的道人那麽安份守己,他們在這萊州灣定居已有數十年,自開觀的老羊真人以來,到如今已百年長久,這三羊道觀一向和武林中有著密切關係。


    人人都知道這觀內的三隻老羊武技超群,因此誰也不敢招惹他們!


    三個道人把這座三羊道觀修築得富麗堂皇,簡直像宮殿一般!


    廣大的觀院內,雕欄三砌,亭台樓檄,無不具備,美不勝收!


    在教場後麵的一堵紅牆裏,依稀可以看到有粉紅色的石榴花,藤蘿竹籬,還有高高的秋千架子。


    人們在行過這附近時,常常可以聽到女子嬉笑的聲音,而當人們辨明這些鶯聲燕語,竟是發自道觀之內時,都不禁深深地歎息一聲,搖搖頭,有一種“世風不古”的感慨!


    三隻老羊在這裏,真像是三個小皇帝,在萊州海灣,他們還有船,每年有大批弟子們乘船往返。


    據說在浙江省的定海和鎮海,都有他們的分觀,其勢力之大,可以想見。


    白羊道長,年歲最長,武功也最高,十幾年以前,就已經封劍納福了。


    這觀內大小諸事,統統由黑羊和黃羊二位道長當家,近年來由於威名更甚,所以一般江湖人物,輕易也不敢招惹他們。


    即使是有一些不識趣的武林中人,膽敢輕捋虎須,也莫不敗死在黑黃兩隻老羊的掌劍之下。


    所以時日一久,整個魯省東南半壁,對這三羊道觀談虎色變。


    三隻老羊的日子,是愈來愈好過了。


    這幾年以來,他們的弟子也愈收愈多,愈來愈眾。


    眾弟子間有一個鮮明的區分,凡是白羊道長的弟子,統著白衣,黑羊道長的弟子著黑衣,黃羊則著黃衣。


    除了白羊道長近年來因練功求坐心切,已拒收弟子之外,黑羊黃羊兩個道人的弟子,都已經超過了百人之上。


    這群道士在這魯南地方,構成了相當的勢力,即使官府也盡量地避免招惹他們。


    因此一入魯南,到處都可以看見黑黃衣服的道人,滿街都是!這秦光縣境,幾乎就是他們的天下!


    可是樹大招風,名高見忌,況乎木秀風摧,幾已成為鐵的見證。


    三羊道觀也許是由於曆年為惡過甚,因此偌大的道觀,竟為一個不相幹的人,於一夕之間,摧毀無餘!


    說來真是一件相當有趣的事情!


    這一日,清水泊邊,來了二馬二騾。


    兩匹馬上坐著兩個少年,一個是散發灰衣的白皙書生,另一個則是頭梳丫角的美僮。


    從二人的打扮上看去,可能是一主一仆。


    另外的兩頭小騾背上,卻是馱著四箍子書,人馬在這初秋的早晨,都顯得精神奕奕,就連那兩匹白肚皮的小毛騾,也顯得非常精神。


    隻有那個書生,卻像是沒睡醒覺一般。


    他那麽一隻手扣著韁,低著頭,沒精打采地任由胯下的馬兒馱著走。


    那個長得十分嬌俏的書僮,卻在後麵關照道:“小心!我的少爺,從馬上摔下來可不是玩兒的!”


    書生迴頭問道:“到了地方沒有?我可是不打算再走了!”


    書僮嘻嘻笑了一聲,用青竹的小馬鞭,朝前方一指道:“喏!那不是到了麽?三羊道觀!”


    書生這才抬起頭來,朝前眺望了一會,淡淡地笑道:“好大的氣派!”


    俏書僮冷冷一笑,嬌聲道:“氣派當然不小!”


    書生不覺歎了一口氣,勒住了馬,眉頭微微一皺道:“我可是說過了,這一次打完了,以後可是再不打了!”


    “怎麽啦?”那個美書僮笑著問道:“嫌他們本事稀鬆平常是不是?”


    書生搖了搖頭道:“也不盡然,你想,我初來中原,怎能到處結仇,逢人便打呢?”


    美書僮咯咯一笑道:“這樣你就能成大名了,別急,我敢保證,這道觀裏的三隻老羊,一定夠你對付的!”


    書生冷冷一笑道:“我看他們還是一樣不堪一擊!”


    接著他又頗為自豪地道:“在沒來中原以前,我把這地方的人估價太高了,其實他們大多數,可以說是根本不懂武技這兩個字!”


    書僮白著他笑道:“所以你就神氣巴拉了嘛!”


    書生皺了一下眉道:“早知你專門帶我打架生事,真不該和你一塊同行了。”


    書僮嬌笑了一聲,道:“像你這種身懷奇技的人,如不能為江湖上做些除暴安良的事,這身武功又學來何用?何必如此吝嗇呢!我要是你這等功夫,我呀……”


    方說到此,忽聽前路蹄聲得得,馳來了數騎快馬,馬上各坐著一個道人,一個個麵色兇惡,如一陣風似地自二人身側馳了過去!


    道路上揚起了大片的灰塵,書生拂打著身上的塵土,問道:“這是哪裏的道人?”


    那個書僮氣憤地道:“還不是三羊道觀裏出來的,來吧,相公,我帶你去。”


    這主仆二人,想來大家定必都很熟悉,那個書生模樣的人,正是不久前離開海島的江海楓;至於那個漂亮的小書僮,則是席絲絲偽裝扮成的。


    他二人一路上假作主仆稱唿,久之倒也習以為常了。


    江海楓新入江湖,人地兩生,他身懷絕技,正是壯誌待展。


    巧得很,正好遇上了席絲絲這麽一個惟恐天下不亂的好向導。


    這麽一來可好,雖然是短短的十數日,江海楓的大名已經深深震動了左鄰右縣。


    “三羊道觀”無疑又為他們列為一試身手的地方,江海楓雖不願惹是生非,可是他卻是一個急公好義之人,席絲絲把對方的罪狀一公布,他就不禁有些怦然心動起來了……


    在三羊道觀的觀門前,江海楓勒住了馬。


    他的臉色一派溫和,絲毫也看不出來,他是為尋事來的。


    他對席絲絲慢吞吞的說道:“你進去投帖,請他們管事之人出來一見!”


    席絲絲早在等著了,她匆匆翻下了馬背,由身邊取出了一張大紅的拜帖,其上寫著“江海楓拜”四個大字!


    席絲絲持帖走進觀門,正要揚長而入,卻為迎麵的一個道人攔阻住了!


    這道人三十上下的年紀,身著黃色道袍,頭紮道髻,生得隆鼻闊口,聳肩拱背,貌相真是不敢恭維。


    他在席絲絲身上轉了一會眸子,怒道:“有事麽?”


    席絲絲二遞手中名帖道:“瞎了你的狗眼,沒有事我來做什麽?”


    道人不禁勃然大怒,口中罵了一聲,一掌直向席絲絲麵上劈來,席絲絲身形一轉,纖掌反向道人手腕切會。


    那道人口中“哦”了一聲,猛地旋身,飄至一旁,大聲叱道:“哪裏來的小子?膽敢來此撒野!小子,你是幹什麽的?”


    席絲絲晃了一下手上的帖子道:“我是來投帖拜觀的!”


    那道人怔了一下道:“誰拜觀?”


    席絲絲一抖手,那張紅帖直向道人麵上飛去,嚇得那道人忙向一邊一跳,等到那帖子飄落,才冷笑了一聲,把帖子拾了起來。


    道人看了帖上的名字,怔了一下,冷冷笑道:“江海楓……我知道這麽一個人!”


    又問道:“人呢?”


    席絲絲怒聲道:“我同我們相公,在湖前相候,一盞茶時間之內,如無人出見,可別怪我們不客氣。打進觀來,那時你們這一群道人就慘了!”


    那道人氣得臉色直發黃,退後一步道:“喲!你這小子好狂呀!”


    他翻著那雙黃眼珠,向大門外湖邊望了一眼,果見湖前草地上有一人坐在馬上,悠閑地看著湖內的水,秋風正飄動著他頭上的長發。


    江海楓雖是出道不久,可是這幾天,這一帶關於他的傳說卻很多。


    道人一望之下,就知道這人果是江海楓,他內心不禁“怦”的跳了一下。


    當時狠狠地瞪了席絲絲一眼道:“你在這裏等著,我家真人,還不一定見你們!”


    說著正好有幾個道人走過來,這黃衣道人,忙大聲喚道:“喂!你們先看著這人,別叫他往裏闖,我去見二位真人去!”


    那幾個道人就立下腳步,上下打量著席絲絲,席絲絲擺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不時地還撇一下嘴。


    眾道人見他一副童子打扮,倒也沒有十分在意他。


    約有半盞茶的時間,就見自觀內匆匆走出了七八個道人。


    為首一人,是一個身著黃麻布道裝的老道人,年紀約有六十歲左右,黃焦焦的一張臉,一束五柳長須垂掛胸前,顏色也是黃焦焦的。


    這道人黃衣、黃臉、黃須、黃履,看起來倒也有些氣派。


    在他身後跟著六名道人,年歲均在四旬左右,也是各著黃色道裝,他們背上皆背有一口長劍,杏黃色的劍穗子飄揚著,煞是好看。


    另外在那為首的黃衣道長身邊,尚有一個年歲不過十七八歲的小道人。


    這小道人雙手捧著一柄月牙形的鏟子,鏟頭雪白的刃口,閃閃放光。


    幾個道人,全是滿臉怒容,唯獨那為首的黃衣老道,顯得神態很安詳。


    他們一行人一直走到了門口,先前站立在門口監視席絲絲的幾名小道,一齊彎下腰身,向那為首的道人行禮,狀極恭敬。


    黃衣老道隻擺了一下袖子道:“沒你們的事,你們下去吧!”


    遂站定腳步,打量著席絲絲道:“小孩,是你來投帖要見我麽?”


    席絲絲一見這為首道人的氣派神態,已猜知他定是這所道觀內第三當家的“黃羊道長”無疑,當下點了點頭道:“你就是黃羊道人吧?我家相公已在門外等你多時了,你這就同我去見他吧!”


    來人正是黃羊道長,他因見了江海楓的投帖,又聽了守門道人的一番稟報,心中大怒,這才匆匆帶了幾名弟子走出來。


    這幾年以來,黃羊道人也很少與人動手,他的身份已日見崇高了,差不多的人要想見他,還不大容易。也正因為如此,他得悉了來人的無禮之後,就安心要會一會來人;並且要當著弟子麵,給來人一個厲害的教訓。


    他胸有成竹之後,反倒是不怒了,神態間顯得很是安詳。


    這時席絲絲這麽當麵地喊他黃羊道人,照說他是一定會發脾氣的。


    可是他竟也忍了下來,隻由鼻子裏冷冷地哼了一聲,道:“小娃娃不知天高地厚,你家道爺哪裏有功夫與你這頑童鬥氣,你那主人呢?”


    席絲絲也冷笑了一聲道:“老道,你們平日為惡多端,無人敢惹,今天我看你們是遇上了厲害的對頭了。死在目前,尚敢狂言,真是……”


    才說到此,黃羊道人身後的一名弟子,忽地閃身而出,厲聲叱道:“何來小狗?說話如此無禮!”


    黃羊道人這時那張瘦臉,氣得更黃了,簡直就像是上了一層黃漆。


    他忽地擺手道:“你不必理他!”遂向著席絲絲獰笑了一聲道:“等道爺見了你家主人之後,再給你這娃娃一個厲害。我們走!”


    席絲絲惟恐等久了,江海楓會不耐煩,當下也就不再和他鬥口,立時轉身向觀外行出。


    一出了觀門,他們都看見了,看見了那個坐在黑馬背上的年輕書生江海楓。


    黃羊道長冷冷笑道:“就是此人要會我麽?”


    席絲絲這時已飛快地走到了江海楓的身邊,海楓卻仍然閉目坐在鞍上動也不動。


    她就推了他一下道:“喂,人我可是給你找來了,底下就看你的啦!”


    江海楓微微睜開眼睛,隻向走到麵前的幾個道人瞥了一眼,又把眼睛閉上,就像是沒瞧見一樣。


    席絲絲不禁呆了一呆,心說:“糟糕!他別是突然得了病,那可就慘了!”


    當下急得又推了他一下道:“你倒是怎麽啦?”


    江海楓仍是理也不理,幾個道人這時俱已走到了近前,各自站定了腳步。


    黃羊道人冷冷一笑道:“足下就是江海楓麽?不知要見貧道,有何見教?”


    江海楓眼皮撩也不撩一下。


    黃羊道人怔了一下,忍著氣,嘿嘿一笑道:“既有膽量約見貧道,因何又裝聾作啞,豈不貽笑大方?”


    他說了這句話後,身子後退了半步,滿以為對方必定有一個迴話。


    可是這位年輕人,好狂的姿態,他隻睜開那雙精光四溢的眸子,在他身上轉了一轉,臉上帶出一個不屑的微笑,接著就又把眸子閉上了。


    黃羊道長當著眾弟子的麵,這個臉他可真丟不起,同時內心也有些奇怪。


    當下把臉色一沉道:“姓江的,你無緣無故,來本觀取鬧,如今本座出來了,你卻又如此萎萎縮縮,不言不動,難道本座就是這麽好欺之人麽?”


    江海楓睜開眼睛,微微地一笑,遂又閉上。


    黃羊道人實在氣憤不過,卻又不便自己出手,當下後退了一步,對身旁一名弟子歪了一下頭。


    這名弟子早已忍不住,巴不得能給對方主仆一個教訓,當下冷冷一笑,一個箭步,就竄到了江海楓馬前。


    他向前一探手,已拉住了海楓的右腕,心內不由暗笑,忖道:“憑你這種身手,也敢來此胡鬧?”


    於是口中叱了聲:“你給我下來吧!小子!”


    隻見他用力地向內一帶,但聽得“撲通!”一聲,這名道人,竟是整個人都倒翻了起來,反向江海楓身上撞去。


    可是江海楓卻不願讓他碰著自己,倏地在馬上一抬左腿,這道人立即晃晃悠悠的,一直飛出了數丈以外,才“撲通”一聲摔在地上。


    再看江海楓坐在馬上的身子,仍然和先前一樣的,連動也沒有動一下。


    見此情形,黃羊道人才吃了一驚!


    他嗬嗬一笑道:“好小子,不怕你裝聾作啞,你既然有如此身手,道爺倒要好好與你比劃一下了!”


    他說著把瘦長的身子往下蹲了一下,又把束在道袍外麵的帶子緊了一緊,冷冷地對身前各弟子道:“你們閃開,待我來擒他!”


    這時馬上的江海楓,忽然張開眼睛,淡然地笑道:“你莫非就是黃羊道人麽?”


    黃羊道人摸著胸前那束五柳長須,冷笑道:“你家道爺正是,你這小子,因何來此胡鬧,今天斷斷饒你不得……”


    又迴頭看了一下方才那名被摔在地上的弟子,又道:“你不要以為你那兩手三腳貓有什麽了不起,也隻不過可以嚇唬我的徒孫而已,在道爺我的眼中,根本不值一笑!”


    江海楓聽他說了這些,倒也不惱,他隻冷冷地道:“你們這道觀內,好像還有兩個老道吧?”


    黃羊道人聽他無故說出這麽一句,好像並沒有把自己這麽一個人放在眼裏似的,心內不禁更是大怒。


    他氣得發抖地冷笑道:“不錯……你要如何?”


    江海楓目光轉向一邊的席絲絲,微微皺眉笑道:“你為何不把那兩位道人也一並請出來?須知我要對敵的必是對方的首惡人物!”


    席絲絲樂得笑了起來,她跳了一下道:“好!那我就再給你去找去!”


    聽了他們這一問一答,黃羊道人可是再也忍不住了,他大喝了一聲:“站住!”


    接著用手一指江海楓道:“你這小子好大的口氣,如不給你些厲害,諒你也不知我黃羊真人是誰!”


    說完向那名身側的小道人一招手道:“來!把我的兵刃拿來!”


    那名小道立刻雙手捧著那柄奇形的兵刃送了過去。


    黃羊道人一把接過,舉了舉,這會兒才看清了,那是一柄月牙形的鏟狀兵刃。


    刃口兩側,配有兩枚銅環,往上舉動之時,發出一陣錚楞楞的鬧耳鳴聲。


    黃羊道人這把兵刃到手,似乎更添了無比勇氣,隻見他身形一旋,一片黃雲似地飄了出去。


    他起落、旋身、抽足、換步,一絲不苟,從容輕靈已極!


    這時候已陸續由道觀內擁出了大批的道人,有的黑袍,有的黃袍,熙熙攘攘的,把附近都站滿了。


    他們一見黃羊道人,竟是動了真怒,亮出了輕易難得一用的兵刃,俱都興奮不已。


    黃羊道人手執兵刃,深凹的眸子裏,灼出閃閃的兇光。


    他用手招了招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你這裏來,祖師爺教你幾手功夫……”


    他的話還未說完,忽然張口接不下去了。


    原來那個騎在馬上的少年,竟是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含笑站在他的身邊了。


    這種身法,對方究竟怎麽施展的,黃羊道人不解,眾道人自然更是莫名其妙。


    江海楓冷然道:“道人,這可是你自己找死,那兩個道人既是不願出來,我就先看一看你的功夫吧!”


    他說話之時,雙手按在一柄紅木寶劍的劍把上,劍尖斜插在泥土中!


    黃羊道長咬了一下牙道:“你亮出兵刃來!”


    江海楓狂笑一聲,用手中木劍,指對方道:“你也配!這口木劍你就試一試吧!”


    黃羊道人氣得也狂笑一聲,笑聲都是抖的,他再也不肯多待,身形陡地一伏,輕如一隻大鳥,撲向江海楓身前。


    手中奇形鏟嘩啦啦一陣厲鳴,劃起一道銀虹,直向江海楓胸前劃到!


    隻聽得“嗖”一聲,這一鏟掃了一個空,鏟刃方過,又露出江海楓上半個身子。


    這又是黃羊道人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的身手,他不禁吃了一驚,嚇出了一身冷汗,這才知道事情不妙。


    可是這時已是勢成騎虎,明知對方是一個身懷絕學的奇人,自己絕對在他身上討不了好,奈何已經不容退縮了。


    他隻得咬了一下牙,猛地一帶奇形鏟,二次以“倒打金鍾”一招,反甩鏟頭,向江海楓頭上猛劈下來。


    這麽快速的招式,在江海楓的眼中看來,依然是太慢了。


    他隻以木劍輕輕向上一舉,“當”的一聲,奇形鏟已猛地反卷出去。


    就在黃羊道人驚慌失措的刹那間,江海楓的木劍已臨到了他喉結一寸不到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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