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征途……</p>
沈宗儀有雙重身份，既是武林豪傑，也是墨客騷人，他邊自踏月，邊自吟哦，吟的是元徽之的名詩：“謝公最小偏憐女，自嫁黔婁百事乖，顧我無衣搜藎篋，泥他沽酒拔金釵，野蔬供膳甘長藿，落葉添薪仰古槐……”</p>
奇怪……</p>
沈宗儀第一次在湖邊釣魚時，所吟的李商隱名句，和如今所吟的元微之名句，都是“悼亡詩”難道他佳耦雲亡，曾有“鼓盆之戚”。</p>
吟聲是雅事，劍影含殺機！</p>
眼前景，應該怎樣寫呢？吟聲之中，突閃劍影，誰對沈宗儀動了殺機？</p>
不是一柄劍，是七柄劍！</p>
但不是七個人隻是一個人……</p>
七道劍光，聯翩飛至，封住了沈宗儀上下中左右前後的任何方向！</p>
與劍光飛閃的同時，在一山崖之後，出現了一條人影！</p>
劍光，是金色，人影，是銀色……</p>
那是一位身穿銀色羽衣，頭戴銀色星冠的中年道士。</p>
這道士現身之後，並不向沈宗儀繼續攻擊，隻是麵含高傲而陰險的冷笑，目注他所發出的七道金色劍光，把沈宗儀團團圍住！</p>
因為他對自己一手七飛劍的震驚武林絕藝，太自信了！</p>
他認為無須繼續攻擊，沈宗儀必死無疑的，他要含笑欣賞自己的傑作待靜看對方被“七劍分屍”！</p>
沈宗儀吟詠之聲，被七道飛閃交織的金色劍光打斷……</p>
他最後所吟的一句，是“落葉添薪仰古槐”，如今似乎應該改為“度厄消災仰寶蕭”。</p>
所謂“寶簫”，自然是他手中那管罕見“陰沉寶竹”所製，音響幽美無倫的“玉屏簫”！</p>
劍光太快，沈宗儀來不及閃，來不及擋，他隻是揚起手中的“玉屏簫”，在空中畫了一個圓圈圈。</p>
說也奇怪，沈宗儀舉蕭畫圈，似乎毫未費力，但卻使漫空金光，齊告斂跡！</p>
等到他收迴“玉屏蕭”，卻見蕭上似具強大吸力，粘吸著七柄長約四寸長的金色小劍，銀衣道士萬想不到，竟會有如此結果？臉色大變，心神一震。</p>
沈宗儀一立“玉屏簫”！七柄金色小劍，全都落在他的掌中，微一注目，看出柄柄劍尖，均蘊劇毒，遂目注銀衣道士，揚眉問道：“生手七飛劍，絕非尋常俗技，道長難道是久隱崆峒，不問世事的‘七劍天君’？”</p>
銀衣道士的臉上肌肉，微一抽搐，眼著沈宗儀看了幾眼，苦笑答道：“貧道‘七劍齊飛’之技也，總共用過六次，向未空發，想不到競在第七次上，碰了釘子，尊駕既具如此身手，莫非竟是當年威震八荒，後又突然隱跡的‘四絕書生？……”</p>
沈宗儀並未對自己是否“四絕書生”一事加以答覆，卻把劍眉微軒，向“七劍天君”問道：“不論在下是何身份，均與天君素昧平生，故想請教天君……”</p>
七劍天君搖手截斷沈宗儀的話頭，苦笑一聲道：“貧道雖非正人，卻從來不作謊語，我是受人利誘……”</p>
沈宗儀不等對方話完，便“咦”了一聲，接口問道：“奇怪，是多少黃金白壁，買得動天君，這等絕世高人？”</p>
七劍天君搖頭道：“傾城財貨，不足動我，對方是利用弱點，知道我生平唯有寡人之疾……”</p>
沈宗儀恍然道：“原來是用色誘，則此女定具沉魚落雁，閉月羞花……”</p>
七劍天君赧然歎道：“人是天人，色是國色，但貧道未能完我任務，已無非份之想，尊駕想要怎樣賜教，貧道願竭所能，試加領受。”</p>
沈宗儀道：“我心如古井，不願起波瀾，天君‘七劍齊飛’既未傷我，彼此又何必定要分甚勝負？”</p>
七劍天君失聲道：“大俠襟懷，果然超異流俗，相形之下，貧遭真應愧死！”</p>
沈宗儀見對方滿麵愧悔神情，遂含笑說道：“天君請便，這七柄金劍還你，我們若有緣再見，或許訂交……”</p>
他一麵發話，一麵把手中七柄金劍，拋向七劍天君。</p>
但話猶未了，沈宗儀臉色已變，頓住話頭，叫了一聲“啊呀”！</p>
這失聲驚叫之故，是沈宗儀陡然發現危機……</p>
不是沈宗儀的危機，是那位“七劍天君”的危機！</p>
原來沈宗儀突然把七柄小小金劍，拋還“七劍天君”，那位“七劍天君”，卻不肯伸手去接，不單不會伸手接取，並不曾飄身，加以閃躲……</p>
於是，危機現，慘劇定，這慘劇並使沈宗儀來不及加以阻止。</p>
所謂“慘劇”，就是那七柄金色小劍，完全擲中在“七劍天君”的臉麵胸腹等處。</p>
沈宗儀曾經看過，知道這七柄金色小劍，全都淬過劇毒！</p>
七劍齊中要害，又具劇毒，這位“七劍天君”，那裏還能僥幸？</p>
他隻低低“哼”了一聲，便自仰麵跌倒在地！</p>
沈宗儀猛一頓足，飄身縱過，向七劍天君皺眉問道：“天君，沈某業已還劍，並願他日定交，絕無見怪記恨，你……你這是何苦？”</p>
七劍天君道：“我對人曾經立重誓，不能殺你，立即自絕，江湖人講究輕生死，重然……”</p>
話猶未畢，頭兒一偏，已告氣絕，可見劍上毒力，委實十分厲害。</p>
沈宗儀搖搖頭一歎，準備尋塊適當地方，掘個墓穴，收埋這位也是武林一流人物的七劍天君遺屍。</p>
誰知等他尋得兩株長鬆之間，準備掘地之時，那七劍天君遺體，已化一灘黃水。</p>
沈宗儀目睹七劍天君如此下場，搖頭一歎，自語說道：“我本已跳出名利，遠離江湖，誰知湖邊驚變，破鏡重圓，竟又重行踏入這險惡江湖，並立逢這怪異之事！”</p>
自語至此，折了兩段樹枝，從血泊中，夾起七柄金色小劍，拭淨血漬，收在身畔。</p>
沈宗儀不是愛這金色小劍，鑄製精美，也不是貪圖劍上淬毒淩厲威力。</p>
是為了這七柄小劍，是“七劍天君”成名之物，可以代表死者身份。</p>
他保留此物，便於查證。</p>
沈宗儀要查，是甚麽人？用甚麽天姿國色？引誘出七劍天君，以“七劍齊飛”的厲害絕招，對自己暗下毒手。</p>
是故意？還是誤會？</p>
若屬“誤會”，是“七劍天君’弄錯了人，則一切都無所謂……</p>
若屬“故意”，則太以可怕！</p>
主使人是誰？他怎麽知自己退隱江湖後，蟄居這小小鄉鎮？</p>
為甚麽早不發難，遲不發難，竟在自己第一步重踏江湖之際，便出了這等情事？</p>
一連串難於解答問題，在沈宗儀的心中，打了個結！</p>
他本已堆了不少愁恨的眉頭，自然而然地，皺得更緊一些！</p>
不論如何，沈宗儀不會膽怯後退，他乃往前走！</p>
前麵還有些甚麽花樣，照這第一次便出現“七劍天君”的氣勢看來，應該不會太平。</p>
果然，走出十裏，又告出事！</p>
這一次，不是禍事，是奇事，也是巧事……</p>
相當美的月夜中，相當美的飛瀑流泉之旁，有一座相當美的小廟。</p>
尤其吸引人的，是小廟中更傳出了一片相當美的樂律之聲。</p>
沈宗儀是樂律行家，吹簫聖手，一聽便知那是“笛韻”。</p>
他是喜愛音樂之人，一聞笛韻高妙，忍不住在小廟門外，便高聲笑道：“新腔吹楚竹，古調按涼州，鶴歸樓月冷，龍嘯海風秋……”</p>
話方至此，便告頓住。</p>
因為人已進廟，並太以意外地，看見廟中坐的竟是曾在酒館之中相遇自己曾為她們解救窘迫，不惜顯露了“五行挪移身法”，和“大力金剛手”兩樁罕世神功的嶽倩倩，白嬤嬤二人，嶽倩倩的手中，並持著一根白色玉笛。</p>
嶽倩倩更想不到從廟門以外走進之人，會是沈宗儀？</p>
在酒館，他雖出手相互，但那正眼不瞧的冷淡高傲態度，曾使自己難堪得幾乎掉下跟淚。</p>
但如今他竟滿麵含笑地，誇讚笛韻，神情氣宇，越發英挺醉人，使嶽倩倩早就下了“絕再不理此人”的決心，頓時為之軟化。</p>
她從店家胡老七的口中，已知對方姓沈，遂盈盈站起身形，嫣然一笑說道：“沈相公，我這笛兒，吹得好麽？”</p>
雙方成了麵對麵，何況又是自己先開口，沈宗儀怎能不再答話？隻得眉峰微聚，應聲答道：“碧玉誰家奏，紅橋有客停，清風吹一曲，明月梧三生，姑娘的笛韻，委實吹得太生動了，太高妙了……”</p>
說至此處，極為溫文有禮地，抱拳深深一揖。</p>
但長揖才罷，肩頭晃處，竟又施展他那內家極上乘的“五行挪移身法”，飄退出廟門之外。</p>
於是，曆史從演，但情況稍有不同。</p>
在酒館中，嶽俏倩曾被沈宗儀的冷傲態度，氣得幾乎由笑轉哭。</p>
如今，又是如此，嶽倩倩正在滿麵堆笑，突見對方不告而別，自然難堪傷心得到了極處。</p>
但在酒館中，當著眾多酒客，她曾強力克製，使淚珠兒向腹內倒流，不令從眼眶內順腮滾落！</p>
如今，眼前隻有最親密的白嬤嬤一人，嶽倩倩便失去這種克製力了。</p>
撲哧哧………撲哧哧………</p>
這是嶽倩倩的傷心酸淚，不住順眶滾落，胸前衣裳，頓時濕了一片。</p>
白嬤嬤看了這般情形，不禁雙眉略蹙，向嶽倩倩問道：“倩倩你平素何等倔強？何等高傲？今？怎麽突然變得這樣脆弱？”</p>
嶽倩倩撒嬌似地，向白嬤嬤頓著腳兒，含淚說道：“我……我不服氣，那姓沈的，憑什麽比我更倔強，更高傲嘛？”</p>
白嬤嬤失笑道：“人各有性，誰能勉強？那位沈相公再怎倔強，再怎高傲，也不算違了國法，背了天理……”</p>
嶽倩倩舉袖拭去腮邊淚漬，秀眉揚處，目閃恨光說道：“他雖然末違國法，不背天理，但卻逆了人情……”</p>
白嬤嬤說道：“逆了人情，此話怎講？”</p>
嶽倩倩道：“我的身份是否低賤？……”</p>
白嬤嬤笑道：“你爹爹富堪敵國又膝下無子，隻有你這麽一個寶貝女兒，自然是位千金小姐，怎會沾得上‘低賤’二字？”</p>
嶽倩倩又複問道：“我的容貌，是否醜陋？”</p>
白嬤嬤看著她一眼，麵含微笑地，口中低聲吟道：“修短適中，纖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約素……”</p>
嶽倩倩跳腳道：“白嬤嬤，你不要再背甚麽曹子建的‘洛神賦’了………”語音略頓，狠狠又道：“我的身份既不低賤，容貌又不醜陋，姓沈的卻偏偏不願理我，見即遠避，他……</p>
他……他是不是逆了人情，也等於是給了我極大侮辱！”</p>
白嬤嬤靜思片刻，目注嶽倩倩，向她搖頭笑道：“我不同意，我認為，沈相公不是給了你極大的悔辱，而是給了你極高讚美！”</p>
嶽倩倩方自神情不解地，愕然瞳目，白嬤嬤又複笑道：“換句話說，或許你容易明白，就是他並非不願理你，而是不敢理你……”</p>
嶽倩倩接口道：“為甚麽不敢理我？難道竟怕我對他……”</p>
白嬤嬤道：“他不是怕你會對他怎樣，多半是因你太美、太豔，容易令人一經交往，便難加克製，遂爾生情……”</p>
嶽倩倩正待插口，白嬤嬤向她搖了搖手，繼續說道：“你沒有江湖經驗，看不出那位沈相公眉鎖重愁……”</p>
嶽倩倩急忙接道：“我看得出，他那兩道眉頭，似乎一直愁結，從未展過，但偏偏又忍不住胸頭正氣，出手打抱不平，由此可見，他本是一條熱血漢子，隻不知為何強裝一副冷酷麵孔？……”</p>
白嬤嬤道：“這原因不難猜，不外乎兩條路，一條他曾經受過重大打擊，尤其是情海風浪，立誓心如古井，永不再波，才不敢和你這等使人太易動情的絕代美人，多作接近……”</p>
嶽倩倩聽得連連點頭道：“白嬤嬤，你似乎越猜越合理，第二種情況，又複如何？”</p>
白嬤嬤正色說道：“另一種情況，則是他正遭遇著種無可避免並多半會傾家蕩產，甚至危及性命的重大困難，正準備一身承當，不累及任何友好，在這危難未消之前，他則不得不強作孤傲，對於越喜歡的東西，越是不敢接近！”</p>
嶽倩倩“哎呀”一聲，玉容變色地，急急說道：“假如他真被白嬤嬤料中，是在這種情況之下的，則我們應該出手幫他！”</p>
白嬤嬤搖頭道：“幫他，談何容易？你難道沒見他既會‘五行挪移身法’，又會‘大力金剛手法’，功力比你比我，都要高出甚多！像如此身懷絕藝之人，神情仍如此愁苦，行逕並故意孤獨，身上若是有事，則嚴重程度，可想而知，何況……”</p>
嶽倩倩道：“何況甚麽？白嬤嬤怎不說將下去？”</p>
白嬤嬤道：“何況適才一別，彼此風流雲散，於何時何地，始得重逢……”嶽倩倩秀眉傲蹙，出聲一歎地，幽幽說道：“嚴重困難，我倒不怕，但這第二點顧慮卻……”</p>
白嬤嬤見嶽倩倩滿麵情愁，不禁伸手輕拍她香肩，加以安慰說道：“倩倩，別發愁了，常言道說：‘人生何處不相逢’，像剛才你能料得到，吹了曲玉笛，便會把他引得進廟一見麽？”</p>
嶽倩倩“呀”了一聲，嫣然含笑地，點頭說道：“白嬤嬤說得對，他剛才手中便持著一管蕭，顯然也是雅愛首律之人，從今後，在這一路間，我要每逢月夜便吹笛，好山好水亦飛聲，或許可以把他引來，弄清楚他為何萬事灰心，腔愁恨？”</p>
白嬤嬤向這平素驕縱絕倫，高傲透頂，視一切男人如同草芥，如今卻在兩遇沈宗儀下，便已有點為情所苦的嶽倩倩，看了一眼，口中微吟道：“勸君莫作多情客，自古情多損少年……”</p>
嶽倩倩玉頰之上，飛起兩片紅霞，白了白嬤嬤一眼道：“白嬤嬤，你在說些甚麽？誰是多情客呀？誰會損少年？……”</p>
白嬤嬤笑道：“沒有什麽，我隻是信口閑吟而已，這廟中相當潔淨，也相當清淨，我們快安歇吧，長途漫漫，明天一早還要趕路呢。”</p>
又是一個小酒館。</p>
酒館雖小，卻生意鼎盛，天光尚未晌午，但沈宗儀走進酒館之時，業已坐無虛席。</p>
沈宗儀轉了一圈，見無空座，正想離去另覓飲食之處，身邊突然有人笑道：“沒座位了，這小鎮上並隻有這一家酒館，老兄若不嫌棄我滿身肮髒，和一口蒜味，便拚個桌兒如何？”</p>
沈宗儀側臉一看，見發話人是個年齡與自己仿佛的白衣文士。</p>
此人麵貌尚稱清秀，但“肮髒”兩字卻屬寫實，他那件白色儒衫，被酒漬征塵所染，幾乎已變成了土黃色澤。</p>
口中蒜味＊人，桌上除了一壺白酒外，隻擺了一盤辣椒，和幾頭大蒜。</p>
人，看去平常，但兩道目光，卻炯炯淩人，顯得太以銳厲！</p>
沈宗儀拱手道謝，招唿店家，要了一壺好酒，兩樣好菜，並隨口向那白衣文士問道：</p>
“請教兄台尊名上姓？”</p>
白衣文士笑道：“小弟吳天才，老兄怎麽稱謂？”</p>
沈宗儀答道：“在下沈宗儀，吳兄是進京赴考，求捷南宮？還是……”</p>
吳天才連連笑道：“沈兄隻看我這一身肮髒，便應該知道我絕意仕途已久，此次隻是去作樁小買賣……”</p>
沈宗儀因見吳天才雖稱絕意仕逮，卻更不像是生意人，不禁微盛意外地，詫聲接道：</p>
“吳兄，你……你作的那一行買賣？”</p>
吳無才笑道：“沒本錢的買賣……”</p>
沈宗儀“哦”了一聲，雙眉方挑，吳天才便又笑道：“沈兄不要誤會，這‘沒本錢的買賣’一語，並非表示吳天才身在綠林，隻是有位富堪敵國之人，自知將遭大難，特以重金，禮聘小弟去保護他的生命安全而已。”</p>
沈宗儀恍然道：“原來吳兄是受了重金劄聘……”</p>
說至此處想起事有矛盾，不禁目光微注，向吳天才麵前那盤過顯寒酸的辣椒蒜瓣，看了一眼。</p>
吳天才反應十分敏捷，僅從目光微閃之上，已猜出沈宗儀的心意，微微一笑，揚眉又道：</p>
“沈兄是否以為小弟既是受了重金禮聘之人，在飲食方麵，不應該過分節儉，如此寒酸……”</p>
沈宗儀因彼此究屬新交，遂笑了一笑，接口說道：“節儉原屬美德……”</p>
吳天才搖頭笑道：“小弟不是節儉之人，一來由於愛好，吳天才平身最饞這蒜瓣辣椒，二來或索酬雖重，但在未令當事人感覺業已萬全之前，換句話說，也就是事未成前，一毫不取！”</p>
沈宗儀以略帶懷疑的語氣問，向吳天才注目問道：“吳兄你能夠令求你保護的當事人，獲得萬全？……”</p>
吳天才笑道：“當然，否則對方怎肯以千兩黃金作為酬贈禮聘？”</p>
在當時，千兩黃金確屬駭人數字，沈宗儀聽得雙眉一軒，恰好這時店家把他所點酒萊送來，遂向吳天才舉杯笑道：“千金之酬，不同凡俗，由此可見，不單吳兄身懷蓋世無敵的絕藝神功，連請你保護之人，也必非尋常身份。”</p>
吳天才笑道：“小弟雖通武學，卻不敢自詡蓋世無敵，但我另有專長，故而要想保護一個人的安全，似也不是難事？”</p>
沈宗儀飲了半杯酒兒，嘴皮微動，欲言又止……</p>
但吳天才似乎又知其意，剝了一枚蒜瓣，投入口中邊自嚼得異味四溢，邊自笑吟吟的說道：“沈兄是否想問請求小弟保護之人，是何身份？”</p>
沈宗儀搖頭道：“吳兄猜錯了，常言道：‘交淺不可言深’，我們風來水上，雲度寒塘，畢竟是剛剛結識……”</p>
吳天才軒眉一笑，不等話完，便接口朗聲說道：“同是江湖不羈人，相逢何必曾相識？</p>
沈兄如不棄吳天才肮髒怪僻，我願交你這個朋友……”</p>
沈宗儀毫不考慮地，替吳天才斟了一杯酒兒，含笑說道：“好，多承吳兄厚愛，我們便請杜康作證，杯酒締交！”</p>
吳天才舉起酒杯，與沈宗儀一起飲盡，含笑緩緩說道：“沈兄，我告訴你一件怪事，可能你不會相信？……”</p>
“惟有不羈之人，才逢怪異之事，不論吳兄見告何語，沈宗儀均深信不疑。”</p>
吳天才又舉箸挾了一隻朝天椒，蘸些醬油，投人口中，揚眉說道：“我不單不知道願出千兩黃金，聘我保護之人，是何身份，也不知對他構成嚴重威協者，究竟是何人？何物？仰或何事？沈兄可相信麽？”</p>
沈宗儀點頭道：“小弟相信，但覺其中似乎妙趣無窮……”</p>
吳天才笑道：“可惜小弟所去之處，路程不近，否則沈兄若有雅興，倒可以一同前往，看看這場定有無窮趣味的熱鬧！”</p>
沈宗儀方想詢問吳天才是去何處？耳邊突然聽得有人在灑館門口，高叫一聲“賣魚……”</p>
從這聲中氣極足的“賣魚”叨喝中，可以聽出賣魚人絕非流俗，似乎是個武林高手？</p>
跟著有位身材又瘦又矮的白發漁翁，提著一隻青色魚簍，走進店來。</p>
吳天才口內低低“咦”了一聲，向沈宗儀笑道：“沈兄，我們說著怪事，怪事便來，這位白發漁人，身材矮瘦，語音宏亮……”</p>
沈宗儀接口道：“我一聽叨喝之聲，便知絕非尋常漁翁，是位江湖人物……”</p>
吳天才低聲笑道：“小弟正要為沈兄略為補充，恐怕還不是尋常江湖人物，而是號稱‘天南六兇’之一秉性兇殘無比的‘要命漁翁”……”</p>
“天南六兇”是第一流的綠林煞星，故而沈宗儀聽得目光一亮，但卻隨即收斂地，淡笑一聲說道：“竟是這等兇人麽，可惜我雄心早灰，淡於世事，否則……”</p>
他的話猶未了，那白發漁翁業已走進，並就在桌旁止步，目注沈宗儀，堆起滿麵笑容說道：“這位相公，買老漢兩條魚吧……”</p>
沈宗儀知道倘若吳天才所料不差，則白發漁翁，單向自己賣魚之舉，可能便含有甚麽釁意了？……</p>
他真氣暗凝，勁布周身，表麵上卻相當和氣地，含笑問道：“老人家要賣的是甚麽魚？”</p>
白發漁翁答道：“是又肥又大，味極鮮美的‘钁魚’，相公要幾條呢？”</p>
沈宗儀“嗯”了一聲，目注對方手中的青色魚簍，含笑說道：“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如今春光旖旄，桃花盛開，正是鱖魚肥美季節，老人家不必再找別人，幹脆把簍中魚兒，統統賣我算了！”</p>
白發漁翁大為高興地，向沈宗儀連連躬身笑道：“多謝相公，多謝相公……”</p>
就在他連聲“多謝”，正待舉起那青色魚簍之際，吳天才突然喝道：“且慢！……”</p>
沈宗儀是內家高手，聽得出吳天才似乎在這輕輕一喝中，施展了振聲啟了的上乘神功……</p>
白發漁翁聞聲怔了一怔，向吳天才投過一瞥詫異目光？</p>
吳天才伸手一指沈宗儀，雙眉微軒，淡淡說道：“老漁翁，這位沈相公是我好友，你簍中那幾條腹內藏有花樣的魚兒，不必賣給他了……”</p>
白發漁翁想不到魚腹中所藏有花樣之事，竟被吳天才識破，並叫了出來，不禁向吳天才瞪了幾眼，目中閃動奇光，嘴角一掀，訝聲問道：“尊駕何人？雖然有些眼力，但當世武林中，恐怕還沒有幾人，能對我老頭子發號施令！”</p>
吳天才笑了一笑道：“好，我也試試你們‘天南’綠林道中之人的眼力……”</p>
語音了後，先從懷中取出一柄長約八寸的黑色小斧，放在桌上，向白發漁翁問道：</p>
“‘要命漁翁’鮑當家的，你認不認得這是何物？”</p>
那“要命漁翁”目光微注，似乎全身一震，失聲答道：“這……這有點像是‘九幽鬼斧’嘛？……”</p>
吳天才笑道：“果然不錯，有些眼力，再看看這一件如何？……”</p>
話完，又從身旁解下一張才尺許的金色小弓，與那黑色小斧，擺在一處。</p>
“要命漁翁”臉上驚容更甚地，立即說道：“這……這是‘九天神弓’，尊駕既懷‘九幽鬼斧’，又擁有‘九天神弓’，莫非……”</p>
吳天才冷冷道：“鮑當家的，不必查問我的來曆，就憑這‘九幽鬼斧’，和‘九天神弓’，我要你別再向我的朋友賣魚，你給不給這個麵子？’“要命漁翁”適才本已滿麵兇獰之色，如今竟突然變得和顏悅色地，一抱雙拳，點頭說道：“好，鮑子銘敬如尊命！”</p>
話完，向吳天才拱手一禮，便轉身出店而去。</p>
沈宗儀看著吳天才，含笑說道：“多謝吳兄，幫小弟度過這一場意料不到的災厄……”</p>
吳天才灰頭笑道：“‘要命漁翁’鮑子銘，雖是‘天南六兇’之一，但幽磷磷火，終難比中天皓月，故而，沈兄不必謝我，我這多管閑事之舉，可能不是救了你，麵是救了他昵！”</p>
沈宗儀失笑道：“鮑子銘不愧有‘天南六兇’之名，他雖怯於吳兄的‘九幽鬼斧’和‘九天神弓’，不敢拂逆，遵命退去，卻仍心腸狠毒地打了我四樣暗器！”</p>
吳天才“哦”了一聲，臉兒頓時紅了起來……</p>
沈宗儀笑道：“吳兄不必在意，他是在桌下施為，攻擊我腿足之間，故而你未曾發現……”</p>
說至此處，伸手從青衫下擺之上，取下了三根墨綠金針，和一根紫色小刺。</p>
吳天才雙眉方挑，沈宗儀麵含微笑，又複說道：“我答應買魚，他向我說‘多謝相公，多謝相公’時，發了三根小針，最後向吳兄告別時，又發了一根小刺，但雙手毫無動作，暗器卻能隨意發出，委實險惡厲害，並從他不打我要害之舉看來，這三針一刺之上，定淬有無倫劇毒！”</p>
吳天才道：‘沈兄是早有防範？……”</p>
沈宗儀笑道：“這就要感謝吳兄了，苦非你看破‘要命漁翁’鮑子銘的身份，我怎會暗凝真氣呢？護住全身，難免要遭受一次大厄，甚至喪失性命了！”</p>
吳天才“哼”了一聲，收起桌上的“九幽鬼斧”和“九天神弓”，又從懷中取出了一根長約八寸的白色令箭。</p>
沈宗儀目光細注，看出這根令箭的一麵已被紅色小字寫滿，另一畫也寫了幾十個宛若蠅頭的紅色小字。</p>
這時，吳天才點手喚過店家，索取筆墨。</p>
等店家送來，吳天才便提筆在那令箭之上，又寫了十一個小小字跡。</p>
沈宗儀的目光何等犀利，又與吳天才同桌用酒，坐得極近，自然一望便知，他寫的是“要命漁翁子銘，鬼斧裂腦”字樣。</p>
吳天才仿佛極工書法，這十一個字兒雖小，他仍用“雙鉤體”，不憚多費一倍以上時間地，全以“雙鉤”鉤出。</p>
換句話說，令箭之上，其他的字跡，都是紅色，隻有這十一個字兒，卻是外黑內白。</p>
沈宗儀看罷，微一思恃，便自心內恍然，向吳天才含笑問道：“吳兄，你這根小小令箭，大概是‘追魂令’吧？”</p>
吳天才點了點頭，替沈宗儀斟了一杯酒兒。</p>
沈宗儀又道：“那‘要命漁翁’鮑子銘，這一被吳兄寫上‘追魂令’大概便等於名登鬼錄？”</p>
吳天才道：“沈兄莫要笑我殘忍，小弟向來作事，隻憑一已好惡，哪管甚麽武林規矩，和江湖清譽，並最容不得鮑子銘這等陽奉陰違，故意和我搗蛋的刁惡之輩！”</p>
沈宗儀笑道：“這‘追魂令’上字跡，為何有紅有黑，並以雙鉤體書寫，吳兄能否略加解釋，使小弟一開茅塞？”</p>
吳天才舉杯飲酒，並又剝了一枚蒜瓣，投人口中大嚼。</p>
刺鼻蒜味，撲人而來，沈宗儀強自忍耐，因知吳天才孤傲倔強，遂連眉頭都沒皺上一下。</p>
吳天才吃完蒜瓣，喝完杯中酒兒，方似有了決定，向沈宗儀點子點頭麵帶微笑，緩緩說道：“好，我們既已請杜康作證，杯酒締交，我便把這樁秘密，告訴沈兄便了。”</p>
沈宗儀笑道：“吳兄請慢說，小弟大概可猜出一二，大概紅字是已被吳兄執行所判死刑之人，白字則係尚未……”</p>
吳天才不等沈宗儀再往下說，便自點頭一笑，接口說道：“對了，沈兄猜得不錯，白色字跡者也，正是尚未執行之人，即以‘要命漁翁’鮑子銘而言，等我用‘九幽鬼斧’將他裂腦處置後，便蘸其鮮血，將雙鉤字體中央的白色部分，染成紅色！”</p>
沈宗儀靜靜聽完，忍不住地，把眉頭略為一皺！</p>
吳天才委實八麵玲瓏，反應極快，一見沈宗儀的神情，便含笑問道：“沈兄是否見怪小弟過分殘酷，心狠手辣？”</p>
沈宗儀既知吳天才極為高傲，怎肯直言相責，隻是旁敲側擊地，盡量措詞委婉，含笑說道：“治亂世，用重典，對惡人，用重刑，自然屬於正理，但請吳兄在判邢之前，先需仔細衡量此人，是否十惡不赦之徒，有無幾分可恕之道，以整個武林正義為前題，莫以一已好惡為依歸，有道是，能放手的且放手，得饒人處便饒人……”</p>
吳天才聽至此處，“哈哈”一笑，推杯問道：“沈兄莫加教訓，此地乃東西交通要道，請問沈兄欲往何處？是西行？還是東行？”</p>
沈宗儀不願說出自己是往“白水鎮”，但也不願慌言，遂設法變通，含笑答道：“小弟所去之處，路途甚遠、乃是西行。”</p>
吳天才相當識相，也不追問，隻是揚眉說道：“小弟本來也是一直往西，但如今卻因事須中途改道，往南方轉上一日半日，沈兄若酒興已夠，便上路吧，我們尚可同行二三十裏，再複分袂。”</p>
沈宗儀含笑點頭，搶先會了酒帳，與吳天才雙雙出店，飄然向西走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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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eneocr瀟湘書院獨家連載</p>
沈宗儀有雙重身份，既是武林豪傑，也是墨客騷人，他邊自踏月，邊自吟哦，吟的是元徽之的名詩：“謝公最小偏憐女，自嫁黔婁百事乖，顧我無衣搜藎篋，泥他沽酒拔金釵，野蔬供膳甘長藿，落葉添薪仰古槐……”</p>
奇怪……</p>
沈宗儀第一次在湖邊釣魚時，所吟的李商隱名句，和如今所吟的元微之名句，都是“悼亡詩”難道他佳耦雲亡，曾有“鼓盆之戚”。</p>
吟聲是雅事，劍影含殺機！</p>
眼前景，應該怎樣寫呢？吟聲之中，突閃劍影，誰對沈宗儀動了殺機？</p>
不是一柄劍，是七柄劍！</p>
但不是七個人隻是一個人……</p>
七道劍光，聯翩飛至，封住了沈宗儀上下中左右前後的任何方向！</p>
與劍光飛閃的同時，在一山崖之後，出現了一條人影！</p>
劍光，是金色，人影，是銀色……</p>
那是一位身穿銀色羽衣，頭戴銀色星冠的中年道士。</p>
這道士現身之後，並不向沈宗儀繼續攻擊，隻是麵含高傲而陰險的冷笑，目注他所發出的七道金色劍光，把沈宗儀團團圍住！</p>
因為他對自己一手七飛劍的震驚武林絕藝，太自信了！</p>
他認為無須繼續攻擊，沈宗儀必死無疑的，他要含笑欣賞自己的傑作待靜看對方被“七劍分屍”！</p>
沈宗儀吟詠之聲，被七道飛閃交織的金色劍光打斷……</p>
他最後所吟的一句，是“落葉添薪仰古槐”，如今似乎應該改為“度厄消災仰寶蕭”。</p>
所謂“寶簫”，自然是他手中那管罕見“陰沉寶竹”所製，音響幽美無倫的“玉屏簫”！</p>
劍光太快，沈宗儀來不及閃，來不及擋，他隻是揚起手中的“玉屏簫”，在空中畫了一個圓圈圈。</p>
說也奇怪，沈宗儀舉蕭畫圈，似乎毫未費力，但卻使漫空金光，齊告斂跡！</p>
等到他收迴“玉屏蕭”，卻見蕭上似具強大吸力，粘吸著七柄長約四寸長的金色小劍，銀衣道士萬想不到，竟會有如此結果？臉色大變，心神一震。</p>
沈宗儀一立“玉屏簫”！七柄金色小劍，全都落在他的掌中，微一注目，看出柄柄劍尖，均蘊劇毒，遂目注銀衣道士，揚眉問道：“生手七飛劍，絕非尋常俗技，道長難道是久隱崆峒，不問世事的‘七劍天君’？”</p>
銀衣道士的臉上肌肉，微一抽搐，眼著沈宗儀看了幾眼，苦笑答道：“貧道‘七劍齊飛’之技也，總共用過六次，向未空發，想不到競在第七次上，碰了釘子，尊駕既具如此身手，莫非竟是當年威震八荒，後又突然隱跡的‘四絕書生？……”</p>
沈宗儀並未對自己是否“四絕書生”一事加以答覆，卻把劍眉微軒，向“七劍天君”問道：“不論在下是何身份，均與天君素昧平生，故想請教天君……”</p>
七劍天君搖手截斷沈宗儀的話頭，苦笑一聲道：“貧道雖非正人，卻從來不作謊語，我是受人利誘……”</p>
沈宗儀不等對方話完，便“咦”了一聲，接口問道：“奇怪，是多少黃金白壁，買得動天君，這等絕世高人？”</p>
七劍天君搖頭道：“傾城財貨，不足動我，對方是利用弱點，知道我生平唯有寡人之疾……”</p>
沈宗儀恍然道：“原來是用色誘，則此女定具沉魚落雁，閉月羞花……”</p>
七劍天君赧然歎道：“人是天人，色是國色，但貧道未能完我任務，已無非份之想，尊駕想要怎樣賜教，貧道願竭所能，試加領受。”</p>
沈宗儀道：“我心如古井，不願起波瀾，天君‘七劍齊飛’既未傷我，彼此又何必定要分甚勝負？”</p>
七劍天君失聲道：“大俠襟懷，果然超異流俗，相形之下，貧遭真應愧死！”</p>
沈宗儀見對方滿麵愧悔神情，遂含笑說道：“天君請便，這七柄金劍還你，我們若有緣再見，或許訂交……”</p>
他一麵發話，一麵把手中七柄金劍，拋向七劍天君。</p>
但話猶未了，沈宗儀臉色已變，頓住話頭，叫了一聲“啊呀”！</p>
這失聲驚叫之故，是沈宗儀陡然發現危機……</p>
不是沈宗儀的危機，是那位“七劍天君”的危機！</p>
原來沈宗儀突然把七柄小小金劍，拋還“七劍天君”，那位“七劍天君”，卻不肯伸手去接，不單不會伸手接取，並不曾飄身，加以閃躲……</p>
於是，危機現，慘劇定，這慘劇並使沈宗儀來不及加以阻止。</p>
所謂“慘劇”，就是那七柄金色小劍，完全擲中在“七劍天君”的臉麵胸腹等處。</p>
沈宗儀曾經看過，知道這七柄金色小劍，全都淬過劇毒！</p>
七劍齊中要害，又具劇毒，這位“七劍天君”，那裏還能僥幸？</p>
他隻低低“哼”了一聲，便自仰麵跌倒在地！</p>
沈宗儀猛一頓足，飄身縱過，向七劍天君皺眉問道：“天君，沈某業已還劍，並願他日定交，絕無見怪記恨，你……你這是何苦？”</p>
七劍天君道：“我對人曾經立重誓，不能殺你，立即自絕，江湖人講究輕生死，重然……”</p>
話猶未畢，頭兒一偏，已告氣絕，可見劍上毒力，委實十分厲害。</p>
沈宗儀搖搖頭一歎，準備尋塊適當地方，掘個墓穴，收埋這位也是武林一流人物的七劍天君遺屍。</p>
誰知等他尋得兩株長鬆之間，準備掘地之時，那七劍天君遺體，已化一灘黃水。</p>
沈宗儀目睹七劍天君如此下場，搖頭一歎，自語說道：“我本已跳出名利，遠離江湖，誰知湖邊驚變，破鏡重圓，竟又重行踏入這險惡江湖，並立逢這怪異之事！”</p>
自語至此，折了兩段樹枝，從血泊中，夾起七柄金色小劍，拭淨血漬，收在身畔。</p>
沈宗儀不是愛這金色小劍，鑄製精美，也不是貪圖劍上淬毒淩厲威力。</p>
是為了這七柄小劍，是“七劍天君”成名之物，可以代表死者身份。</p>
他保留此物，便於查證。</p>
沈宗儀要查，是甚麽人？用甚麽天姿國色？引誘出七劍天君，以“七劍齊飛”的厲害絕招，對自己暗下毒手。</p>
是故意？還是誤會？</p>
若屬“誤會”，是“七劍天君’弄錯了人，則一切都無所謂……</p>
若屬“故意”，則太以可怕！</p>
主使人是誰？他怎麽知自己退隱江湖後，蟄居這小小鄉鎮？</p>
為甚麽早不發難，遲不發難，竟在自己第一步重踏江湖之際，便出了這等情事？</p>
一連串難於解答問題，在沈宗儀的心中，打了個結！</p>
他本已堆了不少愁恨的眉頭，自然而然地，皺得更緊一些！</p>
不論如何，沈宗儀不會膽怯後退，他乃往前走！</p>
前麵還有些甚麽花樣，照這第一次便出現“七劍天君”的氣勢看來，應該不會太平。</p>
果然，走出十裏，又告出事！</p>
這一次，不是禍事，是奇事，也是巧事……</p>
相當美的月夜中，相當美的飛瀑流泉之旁，有一座相當美的小廟。</p>
尤其吸引人的，是小廟中更傳出了一片相當美的樂律之聲。</p>
沈宗儀是樂律行家，吹簫聖手，一聽便知那是“笛韻”。</p>
他是喜愛音樂之人，一聞笛韻高妙，忍不住在小廟門外，便高聲笑道：“新腔吹楚竹，古調按涼州，鶴歸樓月冷，龍嘯海風秋……”</p>
話方至此，便告頓住。</p>
因為人已進廟，並太以意外地，看見廟中坐的竟是曾在酒館之中相遇自己曾為她們解救窘迫，不惜顯露了“五行挪移身法”，和“大力金剛手”兩樁罕世神功的嶽倩倩，白嬤嬤二人，嶽倩倩的手中，並持著一根白色玉笛。</p>
嶽倩倩更想不到從廟門以外走進之人，會是沈宗儀？</p>
在酒館，他雖出手相互，但那正眼不瞧的冷淡高傲態度，曾使自己難堪得幾乎掉下跟淚。</p>
但如今他竟滿麵含笑地，誇讚笛韻，神情氣宇，越發英挺醉人，使嶽倩倩早就下了“絕再不理此人”的決心，頓時為之軟化。</p>
她從店家胡老七的口中，已知對方姓沈，遂盈盈站起身形，嫣然一笑說道：“沈相公，我這笛兒，吹得好麽？”</p>
雙方成了麵對麵，何況又是自己先開口，沈宗儀怎能不再答話？隻得眉峰微聚，應聲答道：“碧玉誰家奏，紅橋有客停，清風吹一曲，明月梧三生，姑娘的笛韻，委實吹得太生動了，太高妙了……”</p>
說至此處，極為溫文有禮地，抱拳深深一揖。</p>
但長揖才罷，肩頭晃處，竟又施展他那內家極上乘的“五行挪移身法”，飄退出廟門之外。</p>
於是，曆史從演，但情況稍有不同。</p>
在酒館中，嶽俏倩曾被沈宗儀的冷傲態度，氣得幾乎由笑轉哭。</p>
如今，又是如此，嶽倩倩正在滿麵堆笑，突見對方不告而別，自然難堪傷心得到了極處。</p>
但在酒館中，當著眾多酒客，她曾強力克製，使淚珠兒向腹內倒流，不令從眼眶內順腮滾落！</p>
如今，眼前隻有最親密的白嬤嬤一人，嶽倩倩便失去這種克製力了。</p>
撲哧哧………撲哧哧………</p>
這是嶽倩倩的傷心酸淚，不住順眶滾落，胸前衣裳，頓時濕了一片。</p>
白嬤嬤看了這般情形，不禁雙眉略蹙，向嶽倩倩問道：“倩倩你平素何等倔強？何等高傲？今？怎麽突然變得這樣脆弱？”</p>
嶽倩倩撒嬌似地，向白嬤嬤頓著腳兒，含淚說道：“我……我不服氣，那姓沈的，憑什麽比我更倔強，更高傲嘛？”</p>
白嬤嬤失笑道：“人各有性，誰能勉強？那位沈相公再怎倔強，再怎高傲，也不算違了國法，背了天理……”</p>
嶽倩倩舉袖拭去腮邊淚漬，秀眉揚處，目閃恨光說道：“他雖然末違國法，不背天理，但卻逆了人情……”</p>
白嬤嬤說道：“逆了人情，此話怎講？”</p>
嶽倩倩道：“我的身份是否低賤？……”</p>
白嬤嬤笑道：“你爹爹富堪敵國又膝下無子，隻有你這麽一個寶貝女兒，自然是位千金小姐，怎會沾得上‘低賤’二字？”</p>
嶽倩倩又複問道：“我的容貌，是否醜陋？”</p>
白嬤嬤看著她一眼，麵含微笑地，口中低聲吟道：“修短適中，纖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約素……”</p>
嶽倩倩跳腳道：“白嬤嬤，你不要再背甚麽曹子建的‘洛神賦’了………”語音略頓，狠狠又道：“我的身份既不低賤，容貌又不醜陋，姓沈的卻偏偏不願理我，見即遠避，他……</p>
他……他是不是逆了人情，也等於是給了我極大侮辱！”</p>
白嬤嬤靜思片刻，目注嶽倩倩，向她搖頭笑道：“我不同意，我認為，沈相公不是給了你極大的悔辱，而是給了你極高讚美！”</p>
嶽倩倩方自神情不解地，愕然瞳目，白嬤嬤又複笑道：“換句話說，或許你容易明白，就是他並非不願理你，而是不敢理你……”</p>
嶽倩倩接口道：“為甚麽不敢理我？難道竟怕我對他……”</p>
白嬤嬤道：“他不是怕你會對他怎樣，多半是因你太美、太豔，容易令人一經交往，便難加克製，遂爾生情……”</p>
嶽倩倩正待插口，白嬤嬤向她搖了搖手，繼續說道：“你沒有江湖經驗，看不出那位沈相公眉鎖重愁……”</p>
嶽倩倩急忙接道：“我看得出，他那兩道眉頭，似乎一直愁結，從未展過，但偏偏又忍不住胸頭正氣，出手打抱不平，由此可見，他本是一條熱血漢子，隻不知為何強裝一副冷酷麵孔？……”</p>
白嬤嬤道：“這原因不難猜，不外乎兩條路，一條他曾經受過重大打擊，尤其是情海風浪，立誓心如古井，永不再波，才不敢和你這等使人太易動情的絕代美人，多作接近……”</p>
嶽倩倩聽得連連點頭道：“白嬤嬤，你似乎越猜越合理，第二種情況，又複如何？”</p>
白嬤嬤正色說道：“另一種情況，則是他正遭遇著種無可避免並多半會傾家蕩產，甚至危及性命的重大困難，正準備一身承當，不累及任何友好，在這危難未消之前，他則不得不強作孤傲，對於越喜歡的東西，越是不敢接近！”</p>
嶽倩倩“哎呀”一聲，玉容變色地，急急說道：“假如他真被白嬤嬤料中，是在這種情況之下的，則我們應該出手幫他！”</p>
白嬤嬤搖頭道：“幫他，談何容易？你難道沒見他既會‘五行挪移身法’，又會‘大力金剛手法’，功力比你比我，都要高出甚多！像如此身懷絕藝之人，神情仍如此愁苦，行逕並故意孤獨，身上若是有事，則嚴重程度，可想而知，何況……”</p>
嶽倩倩道：“何況甚麽？白嬤嬤怎不說將下去？”</p>
白嬤嬤道：“何況適才一別，彼此風流雲散，於何時何地，始得重逢……”嶽倩倩秀眉傲蹙，出聲一歎地，幽幽說道：“嚴重困難，我倒不怕，但這第二點顧慮卻……”</p>
白嬤嬤見嶽倩倩滿麵情愁，不禁伸手輕拍她香肩，加以安慰說道：“倩倩，別發愁了，常言道說：‘人生何處不相逢’，像剛才你能料得到，吹了曲玉笛，便會把他引得進廟一見麽？”</p>
嶽倩倩“呀”了一聲，嫣然含笑地，點頭說道：“白嬤嬤說得對，他剛才手中便持著一管蕭，顯然也是雅愛首律之人，從今後，在這一路間，我要每逢月夜便吹笛，好山好水亦飛聲，或許可以把他引來，弄清楚他為何萬事灰心，腔愁恨？”</p>
白嬤嬤向這平素驕縱絕倫，高傲透頂，視一切男人如同草芥，如今卻在兩遇沈宗儀下，便已有點為情所苦的嶽倩倩，看了一眼，口中微吟道：“勸君莫作多情客，自古情多損少年……”</p>
嶽倩倩玉頰之上，飛起兩片紅霞，白了白嬤嬤一眼道：“白嬤嬤，你在說些甚麽？誰是多情客呀？誰會損少年？……”</p>
白嬤嬤笑道：“沒有什麽，我隻是信口閑吟而已，這廟中相當潔淨，也相當清淨，我們快安歇吧，長途漫漫，明天一早還要趕路呢。”</p>
又是一個小酒館。</p>
酒館雖小，卻生意鼎盛，天光尚未晌午，但沈宗儀走進酒館之時，業已坐無虛席。</p>
沈宗儀轉了一圈，見無空座，正想離去另覓飲食之處，身邊突然有人笑道：“沒座位了，這小鎮上並隻有這一家酒館，老兄若不嫌棄我滿身肮髒，和一口蒜味，便拚個桌兒如何？”</p>
沈宗儀側臉一看，見發話人是個年齡與自己仿佛的白衣文士。</p>
此人麵貌尚稱清秀，但“肮髒”兩字卻屬寫實，他那件白色儒衫，被酒漬征塵所染，幾乎已變成了土黃色澤。</p>
口中蒜味＊人，桌上除了一壺白酒外，隻擺了一盤辣椒，和幾頭大蒜。</p>
人，看去平常，但兩道目光，卻炯炯淩人，顯得太以銳厲！</p>
沈宗儀拱手道謝，招唿店家，要了一壺好酒，兩樣好菜，並隨口向那白衣文士問道：</p>
“請教兄台尊名上姓？”</p>
白衣文士笑道：“小弟吳天才，老兄怎麽稱謂？”</p>
沈宗儀答道：“在下沈宗儀，吳兄是進京赴考，求捷南宮？還是……”</p>
吳天才連連笑道：“沈兄隻看我這一身肮髒，便應該知道我絕意仕途已久，此次隻是去作樁小買賣……”</p>
沈宗儀因見吳天才雖稱絕意仕逮，卻更不像是生意人，不禁微盛意外地，詫聲接道：</p>
“吳兄，你……你作的那一行買賣？”</p>
吳無才笑道：“沒本錢的買賣……”</p>
沈宗儀“哦”了一聲，雙眉方挑，吳天才便又笑道：“沈兄不要誤會，這‘沒本錢的買賣’一語，並非表示吳天才身在綠林，隻是有位富堪敵國之人，自知將遭大難，特以重金，禮聘小弟去保護他的生命安全而已。”</p>
沈宗儀恍然道：“原來吳兄是受了重金劄聘……”</p>
說至此處想起事有矛盾，不禁目光微注，向吳天才麵前那盤過顯寒酸的辣椒蒜瓣，看了一眼。</p>
吳天才反應十分敏捷，僅從目光微閃之上，已猜出沈宗儀的心意，微微一笑，揚眉又道：</p>
“沈兄是否以為小弟既是受了重金禮聘之人，在飲食方麵，不應該過分節儉，如此寒酸……”</p>
沈宗儀因彼此究屬新交，遂笑了一笑，接口說道：“節儉原屬美德……”</p>
吳天才搖頭笑道：“小弟不是節儉之人，一來由於愛好，吳天才平身最饞這蒜瓣辣椒，二來或索酬雖重，但在未令當事人感覺業已萬全之前，換句話說，也就是事未成前，一毫不取！”</p>
沈宗儀以略帶懷疑的語氣問，向吳天才注目問道：“吳兄你能夠令求你保護的當事人，獲得萬全？……”</p>
吳天才笑道：“當然，否則對方怎肯以千兩黃金作為酬贈禮聘？”</p>
在當時，千兩黃金確屬駭人數字，沈宗儀聽得雙眉一軒，恰好這時店家把他所點酒萊送來，遂向吳天才舉杯笑道：“千金之酬，不同凡俗，由此可見，不單吳兄身懷蓋世無敵的絕藝神功，連請你保護之人，也必非尋常身份。”</p>
吳天才笑道：“小弟雖通武學，卻不敢自詡蓋世無敵，但我另有專長，故而要想保護一個人的安全，似也不是難事？”</p>
沈宗儀飲了半杯酒兒，嘴皮微動，欲言又止……</p>
但吳天才似乎又知其意，剝了一枚蒜瓣，投入口中邊自嚼得異味四溢，邊自笑吟吟的說道：“沈兄是否想問請求小弟保護之人，是何身份？”</p>
沈宗儀搖頭道：“吳兄猜錯了，常言道：‘交淺不可言深’，我們風來水上，雲度寒塘，畢竟是剛剛結識……”</p>
吳天才軒眉一笑，不等話完，便接口朗聲說道：“同是江湖不羈人，相逢何必曾相識？</p>
沈兄如不棄吳天才肮髒怪僻，我願交你這個朋友……”</p>
沈宗儀毫不考慮地，替吳天才斟了一杯酒兒，含笑說道：“好，多承吳兄厚愛，我們便請杜康作證，杯酒締交！”</p>
吳天才舉起酒杯，與沈宗儀一起飲盡，含笑緩緩說道：“沈兄，我告訴你一件怪事，可能你不會相信？……”</p>
“惟有不羈之人，才逢怪異之事，不論吳兄見告何語，沈宗儀均深信不疑。”</p>
吳天才又舉箸挾了一隻朝天椒，蘸些醬油，投人口中，揚眉說道：“我不單不知道願出千兩黃金，聘我保護之人，是何身份，也不知對他構成嚴重威協者，究竟是何人？何物？仰或何事？沈兄可相信麽？”</p>
沈宗儀點頭道：“小弟相信，但覺其中似乎妙趣無窮……”</p>
吳天才笑道：“可惜小弟所去之處，路程不近，否則沈兄若有雅興，倒可以一同前往，看看這場定有無窮趣味的熱鬧！”</p>
沈宗儀方想詢問吳天才是去何處？耳邊突然聽得有人在灑館門口，高叫一聲“賣魚……”</p>
從這聲中氣極足的“賣魚”叨喝中，可以聽出賣魚人絕非流俗，似乎是個武林高手？</p>
跟著有位身材又瘦又矮的白發漁翁，提著一隻青色魚簍，走進店來。</p>
吳天才口內低低“咦”了一聲，向沈宗儀笑道：“沈兄，我們說著怪事，怪事便來，這位白發漁人，身材矮瘦，語音宏亮……”</p>
沈宗儀接口道：“我一聽叨喝之聲，便知絕非尋常漁翁，是位江湖人物……”</p>
吳天才低聲笑道：“小弟正要為沈兄略為補充，恐怕還不是尋常江湖人物，而是號稱‘天南六兇’之一秉性兇殘無比的‘要命漁翁”……”</p>
“天南六兇”是第一流的綠林煞星，故而沈宗儀聽得目光一亮，但卻隨即收斂地，淡笑一聲說道：“竟是這等兇人麽，可惜我雄心早灰，淡於世事，否則……”</p>
他的話猶未了，那白發漁翁業已走進，並就在桌旁止步，目注沈宗儀，堆起滿麵笑容說道：“這位相公，買老漢兩條魚吧……”</p>
沈宗儀知道倘若吳天才所料不差，則白發漁翁，單向自己賣魚之舉，可能便含有甚麽釁意了？……</p>
他真氣暗凝，勁布周身，表麵上卻相當和氣地，含笑問道：“老人家要賣的是甚麽魚？”</p>
白發漁翁答道：“是又肥又大，味極鮮美的‘钁魚’，相公要幾條呢？”</p>
沈宗儀“嗯”了一聲，目注對方手中的青色魚簍，含笑說道：“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如今春光旖旄，桃花盛開，正是鱖魚肥美季節，老人家不必再找別人，幹脆把簍中魚兒，統統賣我算了！”</p>
白發漁翁大為高興地，向沈宗儀連連躬身笑道：“多謝相公，多謝相公……”</p>
就在他連聲“多謝”，正待舉起那青色魚簍之際，吳天才突然喝道：“且慢！……”</p>
沈宗儀是內家高手，聽得出吳天才似乎在這輕輕一喝中，施展了振聲啟了的上乘神功……</p>
白發漁翁聞聲怔了一怔，向吳天才投過一瞥詫異目光？</p>
吳天才伸手一指沈宗儀，雙眉微軒，淡淡說道：“老漁翁，這位沈相公是我好友，你簍中那幾條腹內藏有花樣的魚兒，不必賣給他了……”</p>
白發漁翁想不到魚腹中所藏有花樣之事，竟被吳天才識破，並叫了出來，不禁向吳天才瞪了幾眼，目中閃動奇光，嘴角一掀，訝聲問道：“尊駕何人？雖然有些眼力，但當世武林中，恐怕還沒有幾人，能對我老頭子發號施令！”</p>
吳天才笑了一笑道：“好，我也試試你們‘天南’綠林道中之人的眼力……”</p>
語音了後，先從懷中取出一柄長約八寸的黑色小斧，放在桌上，向白發漁翁問道：</p>
“‘要命漁翁’鮑當家的，你認不認得這是何物？”</p>
那“要命漁翁”目光微注，似乎全身一震，失聲答道：“這……這有點像是‘九幽鬼斧’嘛？……”</p>
吳天才笑道：“果然不錯，有些眼力，再看看這一件如何？……”</p>
話完，又從身旁解下一張才尺許的金色小弓，與那黑色小斧，擺在一處。</p>
“要命漁翁”臉上驚容更甚地，立即說道：“這……這是‘九天神弓’，尊駕既懷‘九幽鬼斧’，又擁有‘九天神弓’，莫非……”</p>
吳天才冷冷道：“鮑當家的，不必查問我的來曆，就憑這‘九幽鬼斧’，和‘九天神弓’，我要你別再向我的朋友賣魚，你給不給這個麵子？’“要命漁翁”適才本已滿麵兇獰之色，如今竟突然變得和顏悅色地，一抱雙拳，點頭說道：“好，鮑子銘敬如尊命！”</p>
話完，向吳天才拱手一禮，便轉身出店而去。</p>
沈宗儀看著吳天才，含笑說道：“多謝吳兄，幫小弟度過這一場意料不到的災厄……”</p>
吳天才灰頭笑道：“‘要命漁翁’鮑子銘，雖是‘天南六兇’之一，但幽磷磷火，終難比中天皓月，故而，沈兄不必謝我，我這多管閑事之舉，可能不是救了你，麵是救了他昵！”</p>
沈宗儀失笑道：“鮑子銘不愧有‘天南六兇’之名，他雖怯於吳兄的‘九幽鬼斧’和‘九天神弓’，不敢拂逆，遵命退去，卻仍心腸狠毒地打了我四樣暗器！”</p>
吳天才“哦”了一聲，臉兒頓時紅了起來……</p>
沈宗儀笑道：“吳兄不必在意，他是在桌下施為，攻擊我腿足之間，故而你未曾發現……”</p>
說至此處，伸手從青衫下擺之上，取下了三根墨綠金針，和一根紫色小刺。</p>
吳天才雙眉方挑，沈宗儀麵含微笑，又複說道：“我答應買魚，他向我說‘多謝相公，多謝相公’時，發了三根小針，最後向吳兄告別時，又發了一根小刺，但雙手毫無動作，暗器卻能隨意發出，委實險惡厲害，並從他不打我要害之舉看來，這三針一刺之上，定淬有無倫劇毒！”</p>
吳天才道：‘沈兄是早有防範？……”</p>
沈宗儀笑道：“這就要感謝吳兄了，苦非你看破‘要命漁翁’鮑子銘的身份，我怎會暗凝真氣呢？護住全身，難免要遭受一次大厄，甚至喪失性命了！”</p>
吳天才“哼”了一聲，收起桌上的“九幽鬼斧”和“九天神弓”，又從懷中取出了一根長約八寸的白色令箭。</p>
沈宗儀目光細注，看出這根令箭的一麵已被紅色小字寫滿，另一畫也寫了幾十個宛若蠅頭的紅色小字。</p>
這時，吳天才點手喚過店家，索取筆墨。</p>
等店家送來，吳天才便提筆在那令箭之上，又寫了十一個小小字跡。</p>
沈宗儀的目光何等犀利，又與吳天才同桌用酒，坐得極近，自然一望便知，他寫的是“要命漁翁子銘，鬼斧裂腦”字樣。</p>
吳天才仿佛極工書法，這十一個字兒雖小，他仍用“雙鉤體”，不憚多費一倍以上時間地，全以“雙鉤”鉤出。</p>
換句話說，令箭之上，其他的字跡，都是紅色，隻有這十一個字兒，卻是外黑內白。</p>
沈宗儀看罷，微一思恃，便自心內恍然，向吳天才含笑問道：“吳兄，你這根小小令箭，大概是‘追魂令’吧？”</p>
吳天才點了點頭，替沈宗儀斟了一杯酒兒。</p>
沈宗儀又道：“那‘要命漁翁’鮑子銘，這一被吳兄寫上‘追魂令’大概便等於名登鬼錄？”</p>
吳天才道：“沈兄莫要笑我殘忍，小弟向來作事，隻憑一已好惡，哪管甚麽武林規矩，和江湖清譽，並最容不得鮑子銘這等陽奉陰違，故意和我搗蛋的刁惡之輩！”</p>
沈宗儀笑道：“這‘追魂令’上字跡，為何有紅有黑，並以雙鉤體書寫，吳兄能否略加解釋，使小弟一開茅塞？”</p>
吳天才舉杯飲酒，並又剝了一枚蒜瓣，投人口中大嚼。</p>
刺鼻蒜味，撲人而來，沈宗儀強自忍耐，因知吳天才孤傲倔強，遂連眉頭都沒皺上一下。</p>
吳天才吃完蒜瓣，喝完杯中酒兒，方似有了決定，向沈宗儀點子點頭麵帶微笑，緩緩說道：“好，我們既已請杜康作證，杯酒締交，我便把這樁秘密，告訴沈兄便了。”</p>
沈宗儀笑道：“吳兄請慢說，小弟大概可猜出一二，大概紅字是已被吳兄執行所判死刑之人，白字則係尚未……”</p>
吳天才不等沈宗儀再往下說，便自點頭一笑，接口說道：“對了，沈兄猜得不錯，白色字跡者也，正是尚未執行之人，即以‘要命漁翁’鮑子銘而言，等我用‘九幽鬼斧’將他裂腦處置後，便蘸其鮮血，將雙鉤字體中央的白色部分，染成紅色！”</p>
沈宗儀靜靜聽完，忍不住地，把眉頭略為一皺！</p>
吳天才委實八麵玲瓏，反應極快，一見沈宗儀的神情，便含笑問道：“沈兄是否見怪小弟過分殘酷，心狠手辣？”</p>
沈宗儀既知吳天才極為高傲，怎肯直言相責，隻是旁敲側擊地，盡量措詞委婉，含笑說道：“治亂世，用重典，對惡人，用重刑，自然屬於正理，但請吳兄在判邢之前，先需仔細衡量此人，是否十惡不赦之徒，有無幾分可恕之道，以整個武林正義為前題，莫以一已好惡為依歸，有道是，能放手的且放手，得饒人處便饒人……”</p>
吳天才聽至此處，“哈哈”一笑，推杯問道：“沈兄莫加教訓，此地乃東西交通要道，請問沈兄欲往何處？是西行？還是東行？”</p>
沈宗儀不願說出自己是往“白水鎮”，但也不願慌言，遂設法變通，含笑答道：“小弟所去之處，路途甚遠、乃是西行。”</p>
吳天才相當識相，也不追問，隻是揚眉說道：“小弟本來也是一直往西，但如今卻因事須中途改道，往南方轉上一日半日，沈兄若酒興已夠，便上路吧，我們尚可同行二三十裏，再複分袂。”</p>
沈宗儀含笑點頭，搶先會了酒帳，與吳天才雙雙出店，飄然向西走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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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eneocr瀟湘書院獨家連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