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蕭一愣,道:“觀音廟的菩薩難不成是個女子?”他甚是疑惑,微一沉吟,拉了怪老頭跟在彩衣人兄妹之後。那彩衣人此時痛苦稍減,本想趕上劉梓一行,殺個幹淨,但一迴眼瞧見梁蕭,心生忌憚,隻得將滿腹兇念暫且按捺下去。


    眾人迤邐北行,不出五裏路程,遙見三峰對立,二水分流,流水纖塵也無,溪中圓石蒼碧,錯落有致,東岸樹木蔥鬱,飛鶯亂啼,西岸卻是一片望之不盡的杏林,時值晚春,萬花競放,爛若雲霞。


    此時,杏林前已圍了約摸百十人。梁蕭忖道:“圍裏該就是那女菩薩了吧!”當下他與怪老頭縱過溪水,正欲擠入人群,忽聽一聲慘唿,人群嘩然四散。


    梁蕭舉目看去,卻見一個青衣小帽的矮胖子正怒衝衝揪打一個老人,一旁幾個家人拉著他哭鬧,卻被他一人一腳盡數踢倒。


    梁蕭暗暗叫苦:“什麽女菩薩?分明就是那個臉臭心歪的吳胖子,那混賬夥計倒會騙人!”隻看吳常青左右開弓,拳打腳踢,盡往老人要穴上招唿。那老者則臉色青白,兩眼緊閉,拳腳著體,渾然不覺。


    梁蕭初時驚怒,但轉眼看出門道,吳常青出拳看似兇猛,實則並不沉重,不同穴位,勁力所到,輕重緩急各有不同。某些穴位一掠而過,某些擊中之後,尚要暗中揉捏。


    吳常青打過一通,隨手將那老人重重丟在擔架上,胸口起伏,氣喘籲籲,恨恨坐在一張方桌旁。眾家人隻當老人被毆致死,抱著他號啕大哭。圍觀眾人看此慘況,群情洶湧,紛紛嚷道:


    “將這老惡徒鎖了見官去。”


    “不用見官,大家一人一拳,揍他個臭死!”


    “咱們來找菩薩看病,你這老肥豬怎麽莫名其妙跑來行兇?”


    吳常青卻把碗飲茶,嘿然不語。


    正叫喚之際,忽聽那病老人長長吐出口氣,歎道:“真舒服,好痛快,再挨一頓那才更好!”雙手撐地,竟顫顫巍巍站了起來。眾人目瞪口呆,場中一時寂然,一眾家屬更覺詫異。


    原來,這老人突得怪病,周身癱瘓,四處覓醫不治,才來此處碰碰運氣。不想遇上吳常青,隻被瞟了一眼,便是一頓好打。眾家人本以為雪上加霜,老人定然無幸,哪知老人不僅無事,反而惡疾盡消,站立而起,大家隻覺天下怪事,莫過於此。


    吳常青重重放下茶碗,茶水四濺,冷笑道:“還想挨?真是他奶奶的賤骨頭!你給我聽明白了,多走少睡,半年內不得行房,更莫吃他媽的大魚大肉。哼,將你這臭身坯練得精實些,下迴來時,老子打得也有滋味。”


    此時眾家人早已明白過來,既然“此打非彼打”,“此罵也該非彼罵”,這兇惡大夫聽似罵人,其實卻在交代諸般忌諱,當下一字一句牢記在心,方才連聲道謝,扶那老人離開。不想那老人將家人甩開,幾個大步,便去得遠了,眾家人又驚又喜,唿爹喚爺,紛紛趕了上去。


    圍觀眾人見狀驚喜,個個改口,這個叫:“神醫妙術。”那個叫:“天下無雙。”吳常青呸了一聲,兩手叉腰,一雙小眼挨個瞪過去,冷笑道:“少拍馬屁,方才是誰在罵老子?滾出來,讓老子見識見識!”場上頓時鴉雀無聲,人人縮頭縮腦,不敢上前。


    忽聽一個女子道:“師父,我才去一會兒工夫,您又在嚇唬人啦!”吳常青雙目一翻,哼道:“輪不到你教訓我,唔,泉水提來了麽?”那女子道:“提來了。”說話間,便看林中走出一個纖弱女子,身著白衣,左手拎著個小火爐,右手挽著隻小水壺。眾人見她,頓時齊聲歡唿:“菩薩來了。”


    那少女本就低著頭,聽得唿聲,雪白的耳根子浸紅如血,更是抬不起頭來,遲疑一下,才來到吳常青身旁,將爐壺放下。吳常青大為歡喜,燃起一爐紅火,燒水煎茶,準備停當,方才歪在竹靠椅上,腆著圓大肚皮,口中哼哼道:“一碗潤喉吻,兩碗破孤悶,三碗搜枯腸,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發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五碗肌骨輕……哼……六碗通仙靈……哼哼……七碗吃不得也……哼哼哼……惟覺兩腋習習清風生。”


    吳常青嗜茶如命,茶尚未煮,便將一首《七碗茶》哼得不亦樂乎,越哼越是饞涎欲滴。眾人見他模樣,甚覺好笑,但聽這菩薩還要叫他師父,不敢得罪,隻得苦忍笑意。


    那白衣女子在桌旁坐下,仍是垂著頭,嬌怯不勝。眾人正要一擁而上,忽地十多個粗豪大漢擋開人群,衝上前來,正是那夥怒龍幫眾。眾人見狀,紛紛叫道:“先來後到也不講麽?”常望海冷笑一聲,眾大漢頓將刀劍抖得“嘩嘩”作響,場上為之一靜。


    常望海扭頭四顧,忽地打個哈哈,將劉梓扶到桌前,拱手笑道:“女菩薩,你給我們少幫主看看!”白衣女子“嗯”了一聲,正要拿脈,忽聽有人冷笑道:“老子數到三,桌邊有一個人,我殺一個,有兩個人,我殺一對!”常望海轉眼望去,隻見彩衣人臉色森冷,緩緩走來,怒龍幫眾人均是心頭一凜,握緊刀劍。彩衣人冷笑道:“一……”


    白衣女子卻不抬頭,仍伸出雪白纖手,搭上劉梓脈搏,忽聽吳常青鼻間重重一哼道:“不許給他治!”白衣女子奇道:“為什麽?”吳常青冷笑道:“你看見他衣袖上的龍麽?”白衣女子瞥眼看去,劉梓袖邊果然繡了條小銀龍。吳常青道:“這是怒龍幫的標記。哼,怒龍幫泰安一霸,沒一個好角色,此等惡徒,不救也罷!”怒龍幫眾又驚又怒,皆想若非強敵在側,定要教訓教訓這個肥老頭子。


    彩衣人哈哈笑道:“這位先生所言極是,這就讓區區出手,將他們都趕走吧!”吳常青看了他手中木偶一眼,冷道:“你討什麽好?我不救他,也不會治你的龍須針之傷。哼,傀儡雙煞,你是木偶煞?”又瞅了瞅彩衣人身旁那少女道:“你該是布袋煞吧。哼,兩個乳臭未幹的小畜生,仗著幾下臭把式,不分好歹,殺人如麻,也算不得什麽好東西。都給我滾,不要汙了老子的地方。”


    木偶煞聽他一口道出自己傷勢,頗是吃驚,又聽他如此羞辱,眉間不由閃過一抹怒色,嘿笑道:“好,不治就不治,我也不求你,但醜話說在前頭,你若救了這姓劉的小畜生,休怪我不客氣!”


    吳常青騰地站起,怒道:“好啊,你怎麽不客氣來著?”布袋煞眼看雙方鬧僵,急得流出淚來,但想求這惡老頭多半無用,忽地快步趕上,“撲通”一聲,跪在那白衣女子麵前,哽咽道:“女菩薩,你行行好,千萬救救我哥哥!”一時伏在地上,連連磕頭。


    白衣女子慌忙站起,扶起她道:“快起來,快起來,我……我一定想法救他。”布袋煞大喜。吳常青張大小眼,瞪視白衣女子道:“渾丫頭,你敢不聽我話?他媽的,以後再也不準你出來!”白衣女子低著頭,輕聲道:“他倆的傷一旦發作,定然很慘的,我……我真瞧不得人受苦……”說著身子一晃,似乎站立不穩,匆匆探手入懷,取出個白玉瓶子,傾出兩粒藥丸子,塞進口裏。


    吳常青呆呆望著她,忽地一頓足,怒道:“我給你說,這些人都是壞人,殺人越貨,欺男霸女,無惡不作。哼,你還記不記得,你拜師之時我說過什麽?”那白衣女子身子一震,低聲道:“記得,您說過做您的徒弟,就要有‘菩薩手段,閻王心腸’!”


    吳常青道:“不錯,醫術當然要妙如菩薩,有妙手迴春之能;心腸卻要硬如閻王,把善惡忠奸分得一清二楚。好人有病,自然千方百計給他醫治,壞人有病,那是老天罰罪,上上大吉,決不要動半個手指頭!要不救了那些惡徒,便會害死更多好人!”白衣女子搖了搖頭,歎道:“可是孫思邈的《千金方》上說:‘人命至重,有貴千金’,對大夫而言,不論貴賤貧富,善惡忠奸,都是一條有貴千金的性命。”吳常青惱羞成怒,啐道:“放屁,放屁,這都是哪年的老黃曆,哼,你不聽我話,我趕你出門!”


    白衣女子肩頭微微哆嗦,顫聲道:“可……可我見不得人受苦……我……見不得人受苦……”說到後來,聲音越來越小,幾不可聞,淚珠從雪白的下頜滴落下來,在泥土上留下點點痕跡。吳常青臉色鐵青,狠狠瞪了她一會兒,忽地一拂袖,怒道:“老子不管了,不管了!哼,他媽的不管了!”


    白衣女子默然一陣,忽地一伸袖,抹了淚,探手把住劉梓脈搏,沉吟片刻,歎道:“你地倉、秉風、環跳三穴被炎陽毒氣侵入,這三個穴位連接足陽明胃經、手陽明大腸經、手太陽小腸經、足少陽三焦經。這四條經脈都屬陽脈,滲入炎毒之氣,好比火上潑油,會引得精血焦枯,肌膚破裂。唉,誰下的手?忒也歹毒了。”


    木偶煞是下手之人,知曉這法門,聽她說得一分不差,驚駭欲絕,不由毒念大起:“宰了這小妞,看誰能治得了這姓劉的小子?”想著手指微微一動,尚未抬手,忽聽一聲冷哼,舉目望去,卻見梁蕭站在三丈之外,目光如炬,投在自己臉上。他頓覺身子一僵,再也不敢動彈。


    劉梓氣喘道:“那麽,可有辦法醫治?”白衣女子道:“既知緣由,治來卻也容易。”當下取出三支鋼針,隨手刺中三處傷穴,出手頗快,認穴極準,在場武學高手俱暗暗喝了聲彩。隻見鋼針入體,三縷黑血順著針尾射出,敢情三支鋼針俱是空心。劉梓隻覺渾身陡鬆,大為暢快。


    白衣女子看那黑血變紅凝結,收針道:“泄去血氣陽毒也跟著出來,我再開一張方子,你按此服用,十日內該當痊愈。”說罷寫了一張藥方,正要交給劉梓,忽地人影倏晃,藥方被布袋煞一把奪了過去。


    白衣女子詫道:“這位姐姐,你幹什麽?”布袋煞笑道:“活菩薩,你救了我哥哥,我再給他!”劉梓怒極罵道:“臭娘皮、小淫婦,我把你……”忽聽白衣女子低聲道:“你……你可別罵人啊!”劉梓一愣,賠笑道:“是,是,那就麻煩女菩薩再寫一張。”白衣女子道:“好!”


    布袋煞聞言眉眼一紅,道:“活菩薩,你答應救我哥哥的。”白衣女子道:“我沒說不救你哥哥的,相煩你先把藥方還他!”布袋煞喜道:“好,隻要你救我哥哥就好!”小嘴一撅,在藥方上吐了口口水,方才擲在劉梓臉上。劉梓心中大恨,先將藥方揣入袖間,然後向白衣女子拱手笑道:“多謝大夫……”談笑間,手腕一翻,忽地多了把匕首,閃電般向白衣女子心口刺去。


    白衣女子全未料到此招,一時怔然受戮。布袋煞也措手不及,失聲嬌唿。忽聽“哧”的一聲,一枚細小石子從人群中激射而出,打在匕首上。劉梓虎口裂開,匕首飛出,心中驚惶,疾往後躍。布袋煞厲聲喝止,正欲揮掌撲上,又聽“哧”的一聲,劉梓兩眼圓瞪,仰麵倒下,額上多了個小小的血孔,鮮血混著腦漿,汩汩流出。


    白衣女子大吃一驚,脫口尖叫起來。吳常青心急救援,此時正縱到半途,見狀迴頭,看那石子來向,卻是全無頭緒,不由心頭暗凜:“好家夥,竟來了這等高手?”獨有木偶煞心知肚明,目視梁蕭,眉頭微蹙。


    梁蕭微微苦笑,心中暗歎:“那性子又犯了,唉,打掉匕首就罷了,誰知頭腦一熱,第二枚石子還是跟了出去!”


    木偶煞見怒龍幫眾麵無人色,又看了看劉梓屍首,再想想梁蕭那等武功,忽然間,二十年爭強好勝之心、報仇雪恨之誌一一煙消,歎了口氣向怒龍幫眾人道:“劉梓既死,我也不為難你們了。你們不是劉家的人,犯不著再為他父子賣命!”他伸手人懷,掏出一個瓷瓶,扔給“肉須虯”常望海,道:“此藥外敷內服,能治火焰掌的掌毒。”常望海伸手接過,一言不發,俯身抱起劉梓的屍首,率眾去了。


    木偶煞微微慘笑,轉身便走,布袋煞忙攔他道:“哥哥,你還沒治傷呢?”木偶煞搖頭道:“哥哥報仇心切,這幾日殺了甚多不相幹的人,著實大違初衷。這龍須針也算是報應吧。既然如此,何必還要苦苦求人?”他舉步欲走,布袋煞卻眼淚汪汪,死拉著不放,木偶煞方要掙開,忽地麵露痛苦之色,身子劇震,坐倒在地。


    白衣女子婷婷起身,移步過來,歎道:“你別逞強了!”伸手把了把脈,默然半晌,起身道:“師父,這龍須針用什麽法子才能取出?”吳常青冷哼一聲,兩眼望天道:“你處處違我,還有臉問?哼,有本事就自己治啊!”說罷隻顧喝茶,再不言語。


    白衣女子呆了一會兒,默默坐迴桌邊,支著額頭,似在苦思,布袋煞兩眼死盯著她,一顆心兒懸得老高。


    忽聽白衣女子幽幽歎了口氣,道:“隻好行險一試了。”她從旁邊醫箱內取出一把薄如柳葉的小刀和一小塊磁石,自語道:“龍須針被血脈帶動,所行途徑當合於經脈運行。嗯,這位姊姊,令兄中針是什麽時候、什麽部位?”布袋煞想了想,道:“該是昨日寅時左右,中針處隻有哥哥知道。”木偶煞此時緩過一口氣來,喘道:“是內關穴附近。”


    白衣女子凝視地上日影,左手把住木偶煞脈搏,右手掐指……眾人見她舉止古怪,議論紛紛,頗為驚疑。吳常青盯著她,臉上露出凝重之色,捧著茶碗,卻忘了喝茶,心知白衣女子正根據種種病症,結合脈理,推算龍須針所處方位。


    要知人體血氣,無時無刻不在運行之中,勃興衰弱均有一定時刻。那龍須針被血氣衝激,循行快慢與氣血盛衰大有關係,且各人體質不同,血氣盛衰之時也各有不同。有人白日精神,有人卻是夜貓子,故而龍須針所處方位極難把握。


    白衣女子口中念念有詞,心中默默推算,過片刻念道:“戊癸巳午七相宜,丙辛亥子亦七數”兩句,忽地探出左手,將磁石貼在木偶煞肩頭“巨骨”穴上,右手拿起小刀,切入肌膚。隻見一股血箭自創口中射出,濺入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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