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州城破,蘇州、湖州望風而降。次年春,土土哈攻破獨鬆關,元軍陸續抵達臨安,臨安城中大小官員接踵宵遁。宋帝母子束手無策,派人議和,卻為伯顏迴絕,不久遣人獻上降表國璽。伯顏率軍進抵臨安城下。謝太後攜幼帝趙顯出城納降,大宋君臣忍淚含悲,拜倒在伯顏馬前,一時天空落起霏霏細雨,籠山彌野,天地盡無顏色。伯顏下馬扶起趙顯,不覺誌得意滿,仰天大笑起來。一時間,十餘萬元軍歡唿聲震天動地。大宋君臣既悲且懼,淚如雨下。時人汪元量後來作詩哀歎道:“西塞山邊日落處,北關門外雨來天,南人墮淚北人笑,臣甫低頭拜杜鵑!”


    梁蕭隨大軍南下,名為平章副帥,實則日日以酒為伴,醉生夢死,幾無清醒之時。這一日,他醉了一宿,醒來時頭痛不已,阿雪忍不住央他出營走動散心,梁蕭不忍拂她之意,勉強應允。


    二人信馬由韁,沿西子湖畔而行,舉目眺去,隻見薄靄未收,煙水茫茫,亭榭依舊,卻少了琴韻歌舞,遠方霧鎖長空,晦暗不明,連西塞山的影子也瞧不見了。


    梁蕭眺望湖景,想起當年在這裏偶遇花曉霜父女的情形,那時兩小無猜,不知世事,而今景色依稀,少時的心境卻已不再了。


    傷感之際,忽聽胡琴之聲,調子淒涼不勝,有人和弦唱道:“花木相思樹,禽鳥折枝圖。水底雙雙比目魚,岸上鴛鴦戶。一步步金鑲翠鋪,世間好處。休沒尋思,典賣了西湖。”曲調暗啞,經久不絕。


    梁蕭聽了,暗忖道:“相思樹,折枝圖,比目魚,鴛鴦戶,這西湖真占盡世間好處,引得大宋王公顯貴醉生夢死,最後輸光當盡,連這西湖也保之不住。若將這貪歡享樂的工夫,花一半在治國經武上,何嚐會到這個地步?”心中越發窒悶,取了一囊烈酒,一氣喝光。


    迴營時已是晌午,伯顏帥令來召。梁蕭吩咐阿雪迴營,自去中軍帥帳。尚未進帳,便聽笑聲不絕,伯顏一見梁蕭,哈哈笑道:“梁蕭,你來得好,且見過這幾位貴客!”帳中諸人聞言,無不迴首注目。


    梁蕭遊目一觀,驟然變色,敢情伯顏右手坐的正是王子脫歡,左手坐的竟是白衣怪客賀陀羅。脫歡下手,一人黃衣白發,正是“黃鶴”明歸,賀陀羅下首,則盤坐一名黃衣喇嘛。四人身後立著的一排人梁蕭也大都識得,分別是哈裏斯、火真人、阿灘尊者,另有一個不相識的青衫老者,高高瘦瘦,麵色清臒,一團和氣。梁蕭不防今日諸多對頭會聚一帳,不禁心跳如雷,遍體汗出,酒意也去了大半。


    脫歡一見梁蕭,也是錯愕無比,繼而怒色閃過,含笑道:“這便是梁蕭麽?真跟傳言中一般麵嫩!”最後四字說得咬牙切齒,不似誇讚,倒似充滿恨意。伯顏對梁蕭使了個眼色,笑道:“這位是脫歡大王,受封鎮南王,統領江南。”他見梁蕭一動不動,皺眉道,“見了大王,你怎不行禮?”


    梁蕭兩眼望天,隻是冷笑。伯顏雖與脫歡不和,但覺當眾掃他麵子,說不過去,正自猶豫,脫歡已擺手道:“罷了,我與梁大人也是舊識,跪拜就免了吧!”


    伯顏微微一笑,借梯下樓,指著明歸道:“這位明先生乃是脫歡大王新聘的軍師,智謀高明,見識了得。”明歸略略長身,衝梁蕭淡淡一笑,卻並不出言相認。梁蕭心中納罕,不知明歸為何竟然投入脫歡座下。卻聽伯顏又指著那名黃袍喇嘛笑道:“這位是當朝帝師,八思巴活佛的大弟子,膽巴大師。”梁蕭心頭一動,膽巴他不知道,八思巴之名卻是聽過,據說此人天生慧根,十六歲麵見忽必烈,被忽必烈拜為帝師,權勢顯赫。


    膽巴站起身來,隻見他肩寬背闊,容貌古拙,合十笑道:“平章用兵如神,威震朝野,膽巴久仰了!”梁蕭迴了一禮,淡然道:“怕是過譽了。”脫歡見他向膽巴答禮,卻不向自己磕頭,不禁嘿然怒笑。


    伯顏正待引見賀陀羅,賀陀羅卻已起身,朗聲笑道:“平章大人,所謂大水衝了龍王廟,自家人不識自家人,灑家有眼不識泰山,若有得罪大人處,還請見諒。”眾人均是詫異,不知二人何以相識。梁蕭自忖開拳不打笑臉人,此獠既然低頭認錯,自己再若報複挑釁,有失氣度,當下冷冷一笑,轉身欲要就坐。


    哈裏斯眼珠一轉,忽而笑道:“平章大人,可還記得區區麽?”梁蕭見他笑吟吟的,目光卻甚詭譎,心念一轉,頷首道:“記得。”哈裏斯大步出列,笑嘻嘻地道:“大人若不嫌哈裏斯高攀,大家不妨親近親近!”左手向梁蕭一伸。梁蕭也道:“好說好說!”伸出右手,便在二人手掌將握未握之際,哈裏斯中指上那枚“蛇眼魔鑽”突地一轉,到了手指之下。


    伯顏看得分明,未及喝止,二人雙手一觸即分。梁蕭轉身便走,哈裏斯卻是一呆,低頭看去,臉色陡然煞白,不由急道:“平章大人留步!”梁蕭迴頭道:“怎麽?”哈裏斯躊躇道:“我……我的戒指?”梁蕭道:“什麽戒指?”哈裏斯死瞪著梁蕭,眼裏似要冒出火來。“蛇眼魔鑽”是他祖傳寶物,堅硬異常,精鋼刀劍也是一割即斷,倘若握實,梁蕭手上定然添個窟窿。哪知梁蕭將計就計,趁握手之時,使出“如意幻魔手”,輕輕巧巧將鑽石從他指上褪了下來,待哈裏斯發覺有變,梁蕭早已縮手。哈裏斯偷雞不著蝕把米,未傷著梁蕭,反而丟了祖傳寶物,驚怒之情可想而知。


    梁蕭若無其事,大剌剌坐定,哈裏斯卻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欲要再嚷,忽聽賀陀羅嘰咕兩句,哈裏斯一臉悻悻,站迴他身後。賀陀羅目視梁蕭,道:“平章大人好本事!我兒子冒犯之處,請別在意。”梁蕭瞥了哈裏斯一眼,冷然道:“他是你兒子麽?我瞧你倒像是他兒子。”脫歡一行俱是變色,心道:“這人說話好生無禮!”


    不料賀陀羅卻喜上眉梢,大拇指一蹺,笑道:“大人真是獨具慧眼,賀某別的本事沒有,惟獨這駐顏養生之術,尚有幾分心得,較之三十許人,還要年輕一些。”說罷顧盼神飛,頗為得意。梁蕭本意讓他父子難堪,未料賀陀羅不怒反喜,甚覺無趣。將此事放到一邊,酒到杯幹,片刻間喝光兩壺燒酒,趴在桌上,昏然欲睡。


    眾人見他醉態不堪,均有鄙夷之色。伯顏更覺恚怒:“這孩子越來越不成話,早知他如此出醜,真不該喚他出來!”一時隻作不見,微笑道:“膽巴大師,你奉旨鎮魘大宋龍脈,那鎮魘之法,不知詳情如何?”


    膽巴笑道:“這法兒說難也不難,首要推倒大宋皇宮,斷了它的地氣靈根,再挖掘宋朝諸帝的寢陵,取其骨殖,雜以牛馬之骨,埋於其上,再築以百仞高塔,收藏佛經、佛像、密宗真言,如此一來,大宋王氣盡泄,龍脈斷絕,趙家皇帝子子孫孫,永世不得翻身!”


    梁蕭不願與這些人交談,故意裝醉,聽到這裏,不覺心道:“原來這和尚挖人祖墳來的?他既是出家人,當以行善為本,怎地行事恁地下作?”對膽巴僅存的一點兒好感也灰飛煙滅了。


    卻聽脫歡笑道:“依我看來,斷了大宋的龍脈還不足夠。”膽巴肅然道:“大王定有高論,小僧願聞其詳。”脫歡道:“趙家做不了皇帝,難保別家不會做皇帝。最好一不做,二不休,探明宋人士族名門的祖墳,挖它個底兒朝天,以保我大元垂統千秋,萬代不絕。”膽巴道:“大王的話雖是不錯,但宋人墳塋何止千萬,怎生才能挖盡?”脫歡笑道:“挖一個總少一個!”


    伯顏頷首道:“大王說的是!就仿佛行軍打仗,今天折他幾百個兵馬,明天拿他兩個大將,終歸叫他無兵無將,自己認輸服氣!”脫歡拍手笑道:“丞相不愧當世名將,三句話不離本行呢!”眾人縱聲大笑。


    粱蕭越聽越怒,心中悲憤莫名:“我等九死一生,打下江山,竟是便宜了這等無恥鼠輩。”霎時間,不覺酒氣上湧,將桌子重重一拍,直起身來。


    帳中為之一靜。伯顏瞧梁蕭神色,心道不妙。他正要嗬斥,忽聽遠處傳來一陣怪響,忽緩忽急,忽高忽低,引得人心悸魄動,甚不舒服,梁蕭不禁忘了說話,向帳外瞧去,伯顏命那速前往查探,不一陣,那速便引了一名百夫長進來。


    伯顏見那百夫長神色驚惶,臉一沉道:“慌亂什麽?現在就慌亂,打仗怎麽辦?”那百夫長咽了口唾沫,忙施禮道:“是,啟稟丞相,右軍營中出了怪物!”


    伯顏冷然道:“胡說,青天白日的,何來怪物?”那百夫長道:“小將不敢胡言,這聲音便是那怪物發出來的。”眾人均是一凜,卻聽那百夫長道:“先前小將部下兀突海的帳裏傳出響聲,初時大家渾沒在意,以為是兀突海睡覺打唿嚕。我想大白天偷懶睡覺,很是不該,便讓唿和台去揪他出來。”


    伯顏道:“白日睡覺該先打棍子,然後示眾!”那百夫長道:“是啊,哪知唿和台進帳,叫了聲:‘咦!’便無聲息!小將心中奇怪,又派人進去,不料一個個有進無出,那怪聲卻越來越響,初時像草笛,漸漸變成牛吼一般,小將正想親自前往一探,這時兀突海卻來了。”


    脫歡奇道:“兀突海不在帳子裏麽?”那百夫長搖頭道:“他在外麵守衛,聽說帳裏出了怪事,二話不說,一頭鑽進去,隻聽他大叫一聲,聲音便沒了。可那怪聲仍然不歇,而且越叫越響,一會兒工夫,整個大營都能聽見了。大家打起仗來,刀槍弓箭都不怕的,可這件事委實古怪,怕是邪物作祟,凡人勝不了的。聽說膽巴尊者在此,小將特來相請尊者,降服妖魔。”說著兩眼盯著膽巴,滿是祈求之意。就在說話之時,那怪響越發奇怪,低落處如簫管細細,高昂時似瓦釜雷鳴,調子起伏無端,極盡變化之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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