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生俄頃,阿雪驚得雙眼緊閉,失聲尖叫,梁蕭也是駭然色變,叫苦不迭。


    賀陀羅來勢奇快,轉眼便要登頂,誰知頭上狂風忽起,幾乎將他刮下崖去。他隻當梁蕭居高臨下,趁機施襲,情急間奮力一掌翻出,這一下因是以下對上,用足十成內勁,巨力可撼千鈞。那木鳥被他掌風一托,斜斜一躥,四部風車逆風轉動起來,木鳥一沉便升,終於停在半空,穩穩當當飛了起來。


    梁蕭長長鬆了口氣,大笑道:“賀陀羅,多謝相送!”賀陀羅則趴在崖壁之上,呆望著二人乘風而去,臉上盡是不信之色,倏爾手腳一軟,幾乎掉下崖去。


    阿雪從木鳥起飛,始終閉眼尖叫,直待木鳥再無顛簸,方才定住心神,張眼偷瞧,隻見前方青峰簇簇,破雲而出,晨光如水,在漠漠雲海上染上絢爛的金色。極遠處,江河如錯金玉帶,穿山越嶺,東流入海。這幾日裏,阿雪雖看慣了黃山美景,卻沒一刻如眼前這般美麗。


    木鳥順風,載著兩人經過光明頂、蓮花峰,穿梭在黃山七十二峰之間,清風陣陣,吹得二人衣發飄飄,心曠神怡。梁蕭情難自禁,摟住阿雪的纖腰。阿雪低頭偎入他的懷裏,這一刹那間,兩人的身心都似化了,交融如一,塵世間的種種紛擾爭戰,就似眼前雲煙,縹緲散去。


    木鳥飛了一陣,被清風送出山區,遙見平原上阡陌縱橫,有農人望見木鳥,紛紛叫喊起來,奔跑觀看。


    梁蕭俯視下方平野,忽地幽幽歎道:“阿雪,若能永遠飛下去,該有多好。”阿雪張口便道:“好啊。”


    梁蕭微微苦笑,抬眼望見前方已是長江,當下搖動手柄,木鳥向江水俯衝下去,落在江麵上,順流漂去。


    梁蕭折下木鳥一翼,當作木槳,劃到岸邊,兩人踏足江岸,望著木鳥漂遠,心中滿是惜別之情。過得良久,梁蕭挽起阿雪的手,歎道:“走吧。”阿雪抬眼瞧來,二人目光一交,想到適才木鳥上的親昵情形,麵頰均是一熱。梁蕭別過頭,默想方才自己心中除了阿雪,竟然再也沒有他人的影子。側目偷看,卻見阿雪斂眉低頭,不知想些什麽。梁蕭隻覺一股暖意順著她纖纖玉手傳遞過來,一時身心俱暖,恨不能仰天長嘯,一抒胸中快意。


    兩人手挽著手,向東走了一日,抵達京口大營。守營士卒遙遙瞧見梁蕭,匆匆報與營內,隻見營門方開,便已飛出三騎,正是土土哈、李庭與囊古歹,三人均是白衣白甲,神色慘淡。


    三人奔近,李庭跳下馬來,一把抱住梁蕭,失聲痛哭。梁蕭已然猜到緣由,拍拍他的肩,欲要說話,嗓子卻被哽住了。阿雪奇道:“李庭,出什麽事啦?王可呢……”李庭身子一震,涕淚交流,欲語不能。


    土土哈黯然道:“阿雪,王可戰死啦。”阿雪檀口微張,眼中淚水一轉,奪眶而出。


    土土哈一咬牙,續道:“梁蕭你不告而別,阿術平章很生氣,罵你不守軍規。我聽不過,就說即便你不在,我們也不會輸。阿術就說,軍中無戲言,若然開戰,你們打先鋒,勝了算是你們的功勞,敗了就嚴懲梁蕭。不多久,宋軍下書挑戰,平章率軍迎敵。宋人陣法厲害,我們損傷很大。王可就說:‘我們死了不打緊,決計不能連累梁大哥。’就和李庭帶了水師,裝滿火器,衝入宋軍陣中,我和囊古歹兩翼掩護。不料李庭半途被宋軍截住,王可便先將自己船燒了,再衝入宋軍陣心。火器爆炸後,借著風勢,將宋軍十多艘大船都燒著了,跟著東風一緊,數百裏的宋軍戰船都被這把火燒了個精光……”說到這裏,土土哈嗓子一啞,澀聲道,“宋軍敗了,王可也沒迴來,連……連屍首也沒見著……”


    說到這時,李庭已哭得身子發軟,淚眼模糊中,見梁蕭神色木然,便叫道:“梁大哥,你……你要為王可報仇,我瞧見了,那姓雲的就在宋軍中指揮,他先害了趙山、楊榷,如今又害了王可。我……我跟他勢不兩立……”說到這裏,忽見梁蕭身子一晃,哇地吐出一口血來,不由得驚道:“梁大哥!你怎麽啦?”


    梁蕭拭去口角鮮血,瞧了瞧灰茫茫天空,喃喃道:“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李庭聽他話語古怪,驚道:“梁大哥,你傷心糊塗了嗎?”


    梁蕭將他拂開,拖著步子向前走去,慘聲道:“……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眾人呆立當地,望著他走入大營深處。


    李庭揣度著詩中含義,想起臨出征時,梁蕭也曾念過這首詩,未料一語成讖,自己四名好友從軍,未到臨安便竟隻剩自己一人。想到這裏,又不禁落下淚來。


    京口一戰,宋軍萬餘戰艦灰飛煙滅。消息傳到臨安,大宋朝野盡失主意。此時元廷之中,正為滅宋與否爭得不可開交,京口戰報傳來,伯顏大喜上表道:“經此一役,大宋菁華盡失,攻而無力,守則無備,臨安小城探囊可取。實乃長生天庇佑,以大宋萬裏之土,成就陛下千古之業。”忽必烈閱罷奏章,不再顧忌西邊戰事,拜伯顏為右丞相,阿術為左丞相,拜梁蕭為平章政事,南下滅宋。


    伯顏返迴軍中,命阿術繼續圍困揚州,命梁蕭為先鋒,進逼常州。


    常州本是神鷹門發源之處,京口敗後,靳飛與雲殊率殘兵敗將退迴常州。聽得元軍南下,二人在書房內密議良久,卻沒定出一計半策。雲殊呆了半晌,忽道:“師兄,你我戰死沙場也是應當,但娘親與姊姊怎麽辦?文兒還小,也跟著殉國麽?”靳飛搖頭歎道:“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雲殊皺眉道:“依我之見,不妨讓姊姊帶著娘親與文兒,趁夜離城……”靳飛怒道:“胡說,你我身負守城之責,此時遷移家眷,成何體統?”


    雲殊臉一白,還未說話,忽聽吱嘎一聲,房門大開,一位素衣老嫗站在門前,麵如滿月,鬢已星星。身後一名三旬美婦,眉眼與雲殊很是相似。


    二人神昏智亂,都未留心房外有人,見狀俱是一驚。靳飛急起身施禮道:“師娘!”又看了那美婦一眼,小聲道:“阿……阿璿!”雲殊也站起身來,向那素衣老嫗道:“媽!”又對美婦道:“姊姊。”


    雲夫人淡淡地道:“適才路過,你倆的話我大致聽到啦!”她嗓音沙啞,但說出話來,自有一番威嚴,繼而目光一轉,盯著雲殊道,“你方才那般齷齪念頭,與賈似道之流有何分別?莫非你爹教的道理,都被狗吃了?”


    她這話說得嚴厲,雲殊隻覺冷汗淋漓,一膝跪倒,顫道:“孩兒獨自受難,也就罷了,累著您和姊姊,便覺不安。”雲夫人歎道:“國已如此,家又何存?韃虜亂華,家破人亡者何止千萬,多我一個雲家,算得什麽?媽不是尋常婦人,阿璿也是深明大義的孩子。我雲家世代忠義,豈獨男兒?”她語氣淡定從容,雲殊聽在耳裏,卻覺心如刀割,淚水止不住地流下來。


    雲夫人長歎了口氣,伸手扶起雲殊,道:“殊兒,你知道你名裏這個殊字是何含義麽?”雲殊道:“我聽爹說過,是特出的意思。”


    雲夫人頷首道:“不錯,你爹爹給你起這個名字,便是要你特出於眾人之上,做一個與眾不同的大英雄、大豪傑!瞻前顧後,豈是英雄所為?”雲殊身子一震,低頭無語。


    雲夫人迴頭向雲璿道:“阿璿,文兒呢?”雲璿笑道:“他練武去啦!”說著深深看了靳飛一眼。她與靳飛既是師兄妹,也是夫妻。靳飛見她神情,隻覺當此危難之際,妻子一顰一笑俱是彌足珍貴,怎麽也看不夠,再想戰事一起,有死無生,又覺說不出的難受,垂下眼瞼,輕輕一歎。雲璿輕輕握住他的手,手指在他掌心悄悄寫道:“我不怕。”靳飛心一顫,抬起頭來,眼眶已然濕了。


    雲夫人看了二人一眼,笑道:“時日不早,你們勞累一天,早早歇息為好!”說著自顧去了。


    雲殊將母親送走,正要迴房,忽聽隔壁傳來打鬥聲,轉過月門,隻見風眠手持木劍,與一使槍少年鬥得甚是激烈。楚婉負手旁觀,見了雲殊,便笑道:“雲大哥。”風眠見他來了,有意顯擺本領,忽地後躍兩尺,賣個破綻,誘那少年挺槍刺來。待得槍至,他猛然側身攥住槍杆,木劍迅快之極,斫他手臂,少年隻得放手後退,怒道:“又輸了!”一掉頭,向雲殊叫道:“舅舅,怎地我老是打不過人?”


    雲殊強打精神,含笑道:“誰叫你以前頑皮貪玩,練功馬虎!”靳文擰住他道:“你教我些速成本事,好殺韃子!”說到“殺韃子”三字,他兩眼閃閃發亮。


    雲殊心頭一歎,強笑道:“速成本事我可教不來!”靳文撇嘴道:“哼哼,小氣麽?”向風眠道:“咱們再來!”二人唿唿喝喝,又鬥在一處。


    雲殊看了一陣,對楚婉道:“楚姑娘,你來,我有話說!”楚婉隨他步出庭院。二人在花樹之間默默走了一段,雲殊忽道:“楚姑娘,你還是迴家的好!”楚婉詫然道:“為什麽?”雲殊道:“兵兇戰危……”楚婉不待他說出後話,打斷他道:“我知道,可我不怕!”她注視著雲殊,目光盈盈,柔聲道:“有你在,我就不怕!”


    雲殊看她模樣,心頭一點綠影閃過,不覺暗驚:“我怎又想起她來了?”他轉眼望著楚婉,又付道:“楚姑娘本也是好女孩兒,可……隻怕終此一生,我也忘不了那人了。”楚婉見他目不轉睛看著自己,心頭羞怯,一抹紅雲浮上雙頰。


    兩人相對默然時,忽見一個丫環衝過來,一把拉住雲殊,叫道:“公子……不好……不好……”雲殊詫道:“書眉,你慢說。”那丫環咽了口唾沫,放聲大哭道:“老夫人……她上吊自盡了……”這句話猶似晴天霹靂,震得雲殊大退兩步,幾乎跌倒。楚婉伸手將他扶住,雲殊呆了呆,衝入母親房中,隻見白綾如雪,將雲夫人懸在梁上。雲殊手忙腳亂將人放下,一探鼻息,已然氣絕。他傷痛欲絕,抱著母親遺體,欲要痛哭,眼角卻澀澀的,竟哭不出聲來。


    不知呆了多久,忽覺有人拍肩,抬眼望去,卻是靳飛,他雙目紅腫,沉聲道:“大敵當頭,節哀順便!”雲殊不見雲璿,心覺不妙,急道:“姊姊呢?”靳飛低頭道:“她騙我離開……吞金自盡了……”他雖竭力平靜,兩行淚水卻包藏不住,滑落麵頰。


    一日之中,失去兩個至親之人,雲殊隻覺腦中空空,癱坐在地上,再也站不起來。靳飛見桌上有一張素箋,伸手取過,隻見上麵寫著八個小楷:“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字跡娟秀,卻力透紙背,靳飛識得是雲夫人的筆跡,胸中大慟,淚水涔涔落下。


    二人方自傷心,方瀾悄然進來,見此情形,歎道:“韃子到了。”二人一驚,收了淚水,步出房門。一行人直上城頭,隻見長空萬裏,碧藍如洗,元軍人馬迤邐南來,黑壓壓一片,望之不盡。


    片刻工夫,元軍止住來勢,一騎飛奔而出。靳飛冷笑道:“又來勸降麽?”一揮手,城頭弓弩盡張,隻待來人到了城下,便將他射成刺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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