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馬庭棟迴過神來,抽劍。


    “砰!”人體倒地的聲音,這聲音使馬庭棟心弦劇烈地一震,下意識地察看劍身,劍身沾有血痕,劍尖卻是刺目的鮮紅,這是由於劍尖在被刺者身體內停留太久,所以才留了血漬,否則寶劍是極少留痕的,難道這真的是蝴蝶姑娘的血?


    他的心也在滴血。


    誤殺了蝴蝶姑娘,將是終生難忘的憾事,也可以說是人生的大悲劇,到此刻仍沒動靜,證明憾事已經鑄成,他真不敢看那想象中的場麵,但又非麵對事實不可。


    對於白發老者的脫去,現在已列為次要。


    牙一咬,驟下決心,挪步、飛腿,“砰”然一聲木屑紛飛,板壁被踢碎了三片,等於開了道大門,燈光照射過去,照見了血泊中的屍體。


    是具女屍,但絕非蝴蝶姑娘。


    馬庭棟抽得死緊的心陡然一鬆,仔細一看,“啊”地栗叫出聲,剛剛一鬆的心又緊了起來,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死的赫然是杜寡婦。


    人能死兩次麽?


    分明是死了的人,能還魂麽?


    再辨認,完全沒有錯。


    不可思議的怪事接連發生了兩起,萬金少爺易樹生死了之後變成另一個人,杜寡婦死了一次又死一次,如果是白發老者一手導演,他是精還是怪?


    陳屍的現場也是間臥室,但房門開在另一端,不在走道上,房門外是廳堂的布置。


    何以不見蝴蝶姑娘的影子?


    再看杜寡婦,身上僅穿著兜肚和褻衣,大部分的雪白肌膚露在外而,襯著鮮血,紅白分明,分外搶眼,兜肚的正中央開了個血洞,皮肉外翻,像一張豔紅的嘴。


    她還會死第三次麽?


    “馬大哥!”來的是蝶蝴姑娘,還在喘著氣。


    馬庭棟長長舒了口氣。


    “你到哪裏去了?”


    “去追那老魔頭。”


    “追丟了?”


    “唔!”


    “珍珠在外麵監視……”


    “老魔是從前麵穿窗而溜的,珍珠在後門口,她發現情況繞過來已晚了好幾步。”說著,上前翻撿了一下杜寡婦的屍體,再直起身來。


    “我剛才魂都嚇掉了!”馬庭棟餘驚猶存的樣子。


    “為什麽?”


    “我以為死的是……”


    “你以為誤殺了我?”蝴蝶姑娘笑笑,在這種場麵之下,她依然笑得很媚。


    “我起初是這樣認為,你一點也不覺得驚奇?”


    “當然驚奇,不過那是在半個時辰之前我發現她在此地的時候,現在,她算是真正地死定了。”


    “咦?你怎會知道……”


    “當然知道!”


    “這當然兩個字怎麽說?”


    “記得那晚在此地,曾經有人傳聲催促你趕快入山麽?那就是我,為了怕被對方警覺而改變陰謀,所以我故意不跟你和珍珠照麵。你和珍珠離開之後,我檢查過杜寡婦的屍體,她的確是斷了氣,真想不到她是裝死,這鴇母居然是個深藏不露的好手。”


    “實在是想不到,一直認為她隻是個可憐的風塵女人!”馬庭棟苦苦一笑,又道:“白發老人到底是什麽來路,像他這種身手的,應該不是無名之輩?”


    “我到現在還摸不出來,主要原因是江湖閱曆不夠,以年齡而論,彼此是不同時代的人。”頓了頓,又道:“我一直以為你還沒來,所以才故意跟他蘑菇,真是早知道你已經到場,他絕對逃不了。”


    “這點是我的疏忽!”


    “總算我們已經找出了特定的對象,不會再在暗中摸索,對付起來,便不那麽困難了,不過,有一點我始終不解,看對方的目的,是存心要你身敗名裂,而你竟然不知道原因……”


    “我真的想不出原因,像藍石生、易樹生他們這幫子人,以前別說


    見過,連聽都沒聽說過,仇怨何來呢?”


    “也許……是上--代結的梁子?”


    “我也是這麽想。”


    “光想沒用,我們得采取積極行動,揭開謎底,走,我們到外麵去,看著這女人的屍體真惡心。”


    “對方不會就此一定了之的,很可能……”


    “到外麵再說吧!”


    兩人離開屋內現場,來到了後門口。


    後門口有兩個人在等著,一個是珍珠,另一個是彭大姑,蝴蝶姑娘步向彭大姑。


    “大姑,我一直在替你擔心,情形怎樣?”


    “我裝作上岩頭采藥,果然被對方的人找上,身手還不賴,但還是被我放倒了。”


    “嗨!你沒留活口問問……”


    “問了,我下狠心迫他說話。”


    “怎麽說?”


    “他說是奉命殺人。”


    “奉誰之命?”


    “那戴頭套的老人,他稱之為主人,根本不知道他的來路,到死還是這句話。”


    “問等於沒問。”蝴蝶姑娘無奈地喘了口氣,又道:“你沒問問他的同夥像白衣女子等人的路數?”


    “這也問了,他稱白衣女子作少奶奶……”


    “少奶奶?”


    “對,但追問少主人是誰時,他已咽了氣。”


    馬庭棟冷沉地接口道:“依照目前的情況判斷,少主人應該就是藍石主無疑,那白發老者既被稱作主人,他當然姓藍,北方江湖道上有姓藍的這一號人物麽?”


    蝴蝶姑娘沉吟道:“這得等迴到洛陽才能打聽,姓藍的絕非無名之輩,探出他的來路不會太難。”


    珍珠插口道:“我們動身迴洛陽去!”


    馬庭棟道:“對頭在山中,我們迴洛陽?”


    珍珠道:“這樁公案爆發在洛陽,苦主在洛陽,自首之人也在洛陽,而此地並非對方的主要巢穴,放把火燒了它,對方必然也隨我們轉移迴洛陽,現在仇家的狀況我們已經明白了一半,比以前瞎摸要強多了,同時,為了那自首人的安全……”


    馬庭棟心中一動,困惑地道:“珍珠,你這話是什麽意思?自首的人到底是誰?”


    珍珠道:“迴洛陽就知道。”


    馬庭棟不放鬆地道:“我們為什麽要顧慮自首者的安全?”


    珍珠淡淡地道:“現在不便說,馬大哥,你就不必再追問了,一迴去你就知道了。”


    馬庭棟自顧自地道:“此地是案發的現場,趙大娘的兒子小寶雖然瘋言瘋語,但他所說的絕不會假,在洛陽自首的如果不是瘋子,便是……”


    珍珠立即接話道:“是有些像瘋子。”


    馬庭棟吹口氣道:“兇手是易樹生已無疑,他也在山裏現身,被殺之後發生屍變,這怪謎尚未揭曉,另外一點,趙大娘母子失蹤,生死不明,我們也不能就此撒手不管,事緣我們而起,豈能一走了之。”


    蝴蝶姑娘以肯定的口吻道:“我們立即上路迴洛陽,珍珠說得對,放把火斷他們在此地的路。”


    馬庭棟望望蝴蝶姑娘,又望望珍珠,直覺裏感到她們似乎話中有話……


    珍珠叫了聲:“放火!”彈身衝進屋子。


    馬庭棟無法獨持已見,隻有默認這行動。


    火光熊熊中,四個人離開這易家別業,仍然分成兩路,不同的是馬庭棟和蝴蝶姑娘一路,珍珠與彭大姑--路,這是蝴蝶姑娘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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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陽——


    鬼宅——


    寧靜的夜晚,衡旋的氣氛,馬庭棟與蝴蝶姑娘在密室裏喝酒,似是舊夢重溫,然而舊夢並不甜美,因為雙方之間沒有濃稠的愛,隻是一份微妙而淡薄的情。麵對著衣香、鬢影、紅燭、佳肴,馬庭棟對這常人無法企及的情調感受不深。因為他想的事太多,要做的事也太多。


    相反的,蝴蝶姑娘卻是意興盎然,像她這種女人,除了享樂,幾不知天下有愁苦事。


    “馬大哥,得清閑,且快清,何必悒鬱寡歡,天不會塌下來,事情遲早總是會解決,拋下煩憂,且盡杯酒,來!”她舉起了杯子,柔媚的音調,似在度曲。


    “喝吧!”馬庭棟勉強擠出了笑容。


    兩人照杯,纖纖玉手再斟上。


    “怎不見珍珠和彭大姑迴轉?”


    “她們會遲到兩三天。”


    “為什麽?”


    “另外有事辦。”辦什麽,她沒說下去。


    馬庭棟心裏又結了個悶葫蘆。


    “對了,馬大哥!”蝴蝶姑娘眉毛一揚,春花般笑了笑“還記得在呶裏時我說過,出山之後要替你辦件大事,沒忘記吧?”


    “對,我記得,你要替我辦什麽大事?”


    “對你非常重要,對我……”沉吟了好一會才接下去道:“算了,到時再說吧!”


    “為什麽不現在說呢?”


    “那會影響情趣,等明天去辦時,不說你也會明白,來,我們還是喝酒。”


    馬庭棟心裏對這啞謎未盡釋然,但也隻好陪著吃喝。故事會重演麽?他想,記得上一次此時此地,在酒後,她對他的挑逗,雖然沒做出任何事來,但已處在危險的邊緣。他也連帶想起第二天早晨彭老爹對他說過的一句話:你已經死了一次!這句話至今他還不明白。


    酒香、滲和著少女身上特有的體香,再加上主人的春風軟語,很容易使人沉醉,而且是在不知不覺之中。


    蝴蝶姑娘的粉腮紅霞加深,燭光下像一顆熟透的紅櫻桃,引人垂涎。


    馬庭棟有了醺然的感覺。


    “馬大哥,醉是一種享受,你認為這句話有道理麽?”似水眸光在馬庭棟的臉上拂動。


    “嗯!當然!不過……真正醉了,甚至爛醉如泥,那可能就不是享受了。”


    “我的看法不一樣。”


    “說說看?”


    “醉,讓人有飄然欲仙的感受,使這現實的世界變得模糊,使你忘了許多人世的煩惱,進入一個另外的天地,而你是這天地的主宰,你有過這經驗麽?”


    “你也會有煩惱?”


    “為什麽不會有?”


    “我看你無憂無愁,完全用你自己的方式生活,而且你也很懂得生活。”馬庭棟說得很含蓄。


    “哈哈哈哈……”一陣顫人心弦的脆笑:“馬大哥,每一個人都有兩個我,一個是別人眼裏的我,另一個是自己心中真實的我,你以為對嗎?”


    “對,很有道理!”她的話的確是有道理,馬庭棟不能否認,隻是,她為什麽要說這些呢?


    “你承認有道理就好,來,事大如天醉亦休,喝吧!”她已有了醉意,而女人的醉態更美。


    馬庭棟心裏想:“我不能喝醉,醉會使人失去理性。”想歸想,他還是舉杯喝了。


    “你……剛剛說事大如天醉亦休?”


    “對。”


    “你有什麽天大的事?”


    “馬大哥,表麵快樂的人並不真正快樂,各人有各人的隱衷,不足為外人道。”微微一笑,又道:“我是如此,你也是一樣!”


    輕輕地一聲“波”!燭花爆開,成了雙蕊,然後彈落在菜盤裏。


    蝴蝶姑娘秀眉微微一皺。


    馬庭棟半起身用筷子去撥,一陣暈眩使他身體晃了晃,忙又坐下,不自然地笑笑。


    “我好像是醉了!”


    “那太好了,我們就一起進醉鄉去尋夢吧!喝!”


    “喝!”馬庭棟喝得很勉強。


    又喝了數杯。


    燭花又結了蕊,凝眼看是單蕊,但眨眨眼再看卻是雙蕊,燭火也忽大忽小。


    真的是醉了。


    “馬大哥,我看差不多了,上床吧!”這上床兩個字語意很暖昧。


    馬庭棟心頭一蕩,但他立即警告自己,絕對要堅守理性的堤防。


    “好!我還是像上次一樣睡這涼榻!”


    “會舒適麽?”


    “行走在外,石板上也照睡不誤,何況……”舌頭已不大聽使喚。


    “我的床夠寬,足可容兩個人有餘!”蝴蝶姑娘說得很從容,像是在說喝茶吃飯一類的尋常話,扶桌站了起來,又道:“當然,我們是同床睡,各蓋被!”


    馬庭棟兩眼瞪大,臉在發燒心在跳,這是露骨的挑逗,尤其是在酒後,話出自尤物之口,隻要不是白癡男人,誰也難以抗拒。


    “心正不怕邪,你敢麽?”


    “……”馬庭棟開不了口。


    “你不敢?”蝴蝶姑娘緊迫不放。


    “我習慣一個人睡!”馬庭棟費了極大的力才說出來,額尖上已現了汗。


    “總有一天你不能一個入睡!”


    “到那天再說!”


    “好吧!唉!”她微喟了一聲,不知是失望還是別有所思,久久才開口道:“如果你睡了覺得不舒服,隨對到外麵來,我為你準備好被子和枕頭。”


    馬庭棟努力咬牙,咬得牙齦發酸,情感與理性的激烈衝突,使他幾乎要發狂,然而他還是忍住了,五年的深山苦練,那份克製的功夫是相當可觀的。


    兩人分別就寢。


    人天交戰的結果,理念占了上風,欲念便受到抑製,而一個克製功夫深的人,理念一抬頭便會與時俱強,欲念相對減弱,終至消失。馬庭棟便是這種狀況,躺在床上,正心、定意,不久便完全平靜下來,酒意的催眠作用,很快地入了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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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庭棟被搖醒。


    燭火仍明,站在床邊的是蝴蝶姑娘,衣著很整齊。


    “你……”他一骨碌從涼榻上翻了起來,揉揉眼,心弦立時繃緊:“你還沒睡?”


    “看你很害怕的樣子。”蝴蝶姑娘笑靨迎人,醉態已消,她現在的笑很溫婉正派,絲毫不帶媚意,像忽然變了另一個人。


    “沒什麽可怕的!”馬庭棟已能控製情緒,完全恢複了自我。


    “天亮了!”


    “噢!”馬庭棟看桌上新換的蠟燭已燃去了一半,這才想到這密室是不透光的,天再亮也不會知道。


    孤男寡女同處一室,而女的又是個放蕩的尤物,竟然什麽事也沒發生,以她在就寢前極盡挑逗的情形而論,居然安靜地度過一宵,實在令人感到意外,這是理性不泯,尊嚴猶存的原因麽?


    “你洗把臉,淨淨口,我們出去!”


    “出去,做什麽?”


    “忘了?昨晚我說的替你辦件大事。”


    話鋒頓子頓,又道:“本來,我應該不必再理料這件事,可是……唉!算了,人,常常會做些明知不該卻又偏偏去做的傻事。”


    馬庭棟滿頭玄霧,完全不明白對方的意思。


    “快去梳洗吧,我們得趕早。”


    “不能先說……”


    “能先說我早說了!”


    看來再問是多餘,她是不會答複的。馬虎棟無可奈何地到房角草草淨淨麵、漱了口,頭發略加梳理,整了整發皺的外衫,轉過身來道:“好啦!”


    蝴蝶姑娘道:“我們馬上走!”


    出了門,隻見天色還沒大亮,彭老爹佝僂著坐在階沿邊頭靠膝頭打盹,兩人從他身邊走過,他連頭都不抬。


    馬庭棟心想:“誰能知道這絲毫不起眼的枯瘦老人,會是名震武林的‘青竹韋陀’,他當了蝴蝶姑娘的傭人,對她唯命是從,這種事匪夷所思,蝴蝶姑娘的來路更加不可思議,江湖竟是這麽詭譎莫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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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靠城牆腳一大排簡陋房屋中比較像樣的一間,門緊關著,門縫透出燈光,裏麵隱隱傳出木魚和誦念之聲。


    馬庭棟和蝴蝶姑娘來到門前。


    馬庭棟大為納悶,暗忖道:“她怎會大清早帶自己到這種地方末?她說要替自己辦何大事,到底是什麽玄虛?”


    蝴蝶姑娘伸手叩門。


    木魚和誦念之聲頓歇。


    “外麵是誰?”蒼涼的聲音,是個老人。


    “是我。”


    “你是誰?”


    “一個你最恨,也是最恨你的人。”


    這句答話使馬庭棟心頭一顫,難道蝴蝶姑娘是來尋仇,想借自己之力而詭稱替自己辦事?


    裏麵久久沒有聲音。


    馬庭棟忍不住上前眯起一眼湊向門縫,隻見裏麵是一個佛堂,木魚清燈,一個白發如銀的老人在桌邊背向外站立,看不到臉上是什麽表情。


    空氣頓呈無比的詭異。


    “我並不恨你。”老人又開了口。


    “你恨我,因為我不但恨你,而且喜歡你最恨的人,所以你當然恨我。”蝴蝶姑娘的聲調一反平常的輕快,顯得很沉重。


    馬庭棟退開,茫然地望著蝴蝶姑娘,聽雙方的對話又不像是尋仇,所為何來?彼此的稱唿是“你”,“我”,他們是什麽關係?


    “我以為在我死之前你不會來見我!”老人的聲音淒哽,充滿了暮年的悲哀。


    “……”蝴蝶姑娘默然不語,那本來柔媚的臉,被一層肅然之氣掩蓋,她突然變成了淑女。


    “你來做什麽?”


    “求你!”


    “求我?”老人的聲音中充滿了驚奇,好半晌才又道:“你居然也會求我?”


    “不是為我自己,是為了別人。”


    “別人……跟你一道來的人?”


    “不錯,是他,如果我有別的路可走,我就絕對不會來求你。”


    馬庭棟大為困惑,蝴蝶姑娘真的是為了他而來求這老人,到底是求什麽?而求人用這種口氣求,倒也是夠新鮮的。


    “你想求我什麽?”


    “可以進來嗎?”


    “門沒上閂。”這是表示答應了。


    蝴蝶姑娘朝馬庭棟使了個眼色,然後推開門,兩人步了進去,蝴蝶姑娘反手關上門,還加了閂。


    “晚輩馬庭棟,見過老前輩!”基於禮不可失,馬庭棟抱拳躬身。


    “唔!”老人並不迴身:“現在說,求我何事!”這句話是對蝴蝶姑娘說的。


    “治病!”


    馬庭棟這才恍悟,蝴蝶姑娘是來求老人為自己解毒,內心登時激動起來,轉頭深深望了蝴蝶姑娘一眼,突然發覺她的臉色十分難看,心裏的迷惑又加深了,在所有的印象裏,她從來沒有過這樣的表情。


    “他跟你是什麽關係?”老人又問。


    “朋友!”


    “什麽樣的朋友?”


    “你能不問麽?”蝴蝶姑娘斜瞟了馬庭棟一眼。


    “非問不可,我不會替一個不相幹的人治病!”


    “朋友就是朋友,天底下不會有不是朋友的朋友,我隻有這個迴答,你可以提出任何相對的條件。”她的確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連口吻都變得剛強。


    “很好,撇開這點不談,你今天是代替別人有求於我,對不對?”


    “對!”這個字是從牙縫裏進出來的。


    “那你該明白求人的禮數。”


    “你的意思是要我向你跪求?”


    “嗯!”


    “辦不到,我這輩子不再向人屈膝。”


    “那你就滾!”


    蝴蝶姑娘雙眼發了紅,嬌軀也籟籟而抖,跪求是極普通的事,何況對方又是個高年老者,她為何如此激動?她望向馬庭棟,徐徐轉身。


    馬庭棟一咬牙道:“我們走!”他生性高傲,不願要蝴蝶姑娘為了他而做她不願做的事。


    蝴蝶姑娘木然望著馬庭棟,這是過分激動之後的反應現象。


    “我們走!”馬庭棟再說了一遍,語氣堅決。


    “可是……我答應過你……”


    “有的事是不可強求的,我心領了!”


    “不!”這個宇的聲音很大,像是對自己意向的一種反抗。


    “我不希望你委曲自己,我身中的奇毒即使不解,隻不過有時會受到某種限製,但死不了,我隻消挨到公案解決,一切就不成問題。”馬庭棟已打定主意放棄求治,但對蝴蝶姑娘的這一份情誼他確是由衷感激。


    “跪就跪!”蝴蝶姑娘突地迴身,跪了下去。


    這舉動大出馬庭棟意料之外,他“啊”了一聲,本能地伸手去拉,但撈了一個空,人已直挺挺跪在地上,她的眼裏竟然含蓄了淚水,馬庭棟全身一陣發麻。


    老人似乎也很激動,灰色的長袍在微微抖動。


    非常古怪的現象,十分詭異的關係。


    “他是什麽病?”老人沉聲問。


    “身中奇毒,在情緒過份激動或是交手中真力運用到某一極限時便會突然脫力。”


    “唔!會施此毒的人不多。”


    “施毒的可能是誰?”


    “江湖多變,很難判定,現在你據實迴答我--個問題,你喜歡他麽?”


    “喜歡!”蝴蝶姑娘不假思索地迴答。


    “他喜歡你麽?”


    馬庭棟心弦起了震顫,老人為什麽要提出這個問題?


    “喜歡!”蝴蝶姑娘遲疑了一陣之後才迴答。


    馬庭棟心念急轉:“這問題應該由自己來迴答,而老人問的是她,她竟然也迴答了,自己真的喜歡她麽?不能否認,彼此的感情是在無形中增進,但真正談到喜歡兩個字,似乎還有段距離,她的來路還是個謎,既然不了解,怎淡得上喜歡?可是,現在她為了自己而向人下跪,這份人情將來該怎麽個算法?”


    “現在你起來,站到一邊!”老人抬抬手。


    “你答應替他解毒?”


    “不要多問。”


    蝴蝶姑娘起身,站到一側,臉色仍然不正常。


    老人徐徐迴身。


    馬庭棟下意識地感到一震,這老人發白如銀,但眉毛和領髯卻是黑的,這使人感到怪,而更驚人的是那雙老眼,射出的光像兩道冷電,銳厲如鷹鷲,簡直不敢與之相對,真正的其利如刃,這已經說明這老人功深莫測,如果隻聽他的聲音,還真以為他是個龍鍾老朽。


    “請問老……”


    “住口!”聲如洪鍾震入耳鼓,威嚴的相貌有一種令人懾服的無形力量。


    馬庭棟閉上了口,心裏大不是味道,他從來沒被人如此吆喝過。


    四目相對,目光交投,馬庭棟毫無怯意。


    老人的目芒打了一閃,冷沉地道:“老夫生平最不喜歡後生小子對長輩擺出傲岸之色,你是求醫的正主,別人為了你而向老夫下跪,你至少得三叩首。”


    馬庭棟先是一愕,繼而心火上升,但仍竭力忍住道:“老前輩不嫌這太過分?”


    老人道:“老夫說一不二。”


    馬庭棟道:“晚輩寧可不治!”


    老人目芒再閃,重重地哼了一聲道:“你即使甘願不治,也得老夫允準,由不得你。”


    蝴蝶姑娘臉上變色,口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麽,但沒有發出聲音。


    馬庭棟傲然抗聲道:“有這種道理麽?”


    老人道:“這是老夫的道理,你進門是老夫許可的,出門也一樣要得老夫許可。”


    馬庭棟氣極而笑道:“很好的規矩,老前輩的意思怎麽樣?”


    老人嚴厲地道:“老夫要教訓你對長者的不敬,如果你能接得下老夫十招,老夫為你解毒,如果接不到五招而倒地,你就爬出去,如果過了五招而不支,你可以走出去,拔劍!”最後兩個字是吼出來的。


    馬庭棟氣得發昏,但依然保持了風度,他已決心不接受治療,但卻不願意丟這個人。


    “晚輩一向不輕易拔劍。”


    “狂妄,你想以掌對老夫的掌?”


    “當然!”


    “你想被拖出去?”老人目光帶上了鄙夷之色。


    “現在言之過早。”馬庭棟立即沉氣凝神。


    “好極,你準備好就出掌。”


    “晚輩例不占先”


    “不知天高地厚……”一句活沒完,掌已攻出,看似緩慢,但卻快極,而且在出掌到夠及部位的瞬間,連起三個變化。


    馬庭棟已意識到碰上了生平未遇的高手,但他沒有任何轉念的餘地,舉掌相迎,用的也是攻勢,這種打法是真功實力的硬碰硬,絲毫也不能取巧甚至緩衝。


    “劈拍”聲中,馬庭棟退了一個大步,雙臂發麻,心血一陣翻湧,仿佛接實的不是肉掌。


    “用全力保小命!”老人上步發展,完全主動。


    馬庭棟一橫心,全力反擊。


    “砰”然一聲,掌與掌沒有碰觸,老人的左掌中途迴收,右掌卻從絕不可能的角度印上了馬庭棟的左胸,像是特地為對方留的空門,兩眼一黑,退了兩三步,背已靠近了木門。


    “原來不過爾爾!”老人意帶不屑。


    蝴蝶姑娘一掠而前,雙掌才揚到一半,便被老人隨手一揮震迴原地。


    馬庭棟努力定了定神,全部的潛力與傲氣已被激發,厲哼聲叫,狂撲而上,忘命的一擊,其勢銳不可擋。


    意外地,老人沒有接招,巧妙地旋了開去:


    馬庭棟撲擊落空,硬生生刹勢轉身,他想拔劍,因為這種對手已值得他拔劍,手指剛觸到劍柄,又立即收了迴來,傲性天生,他不願以劍對徒手。


    “如果你拔劍便是聰明人!”老人並未消減對他的輕蔑:“要是再不自量力,你將被拖出去。”


    馬庭棟全身的血管似要爆裂,人已接近發狂的邊緣,掌再揚起。


    老人雙眸精芒暴漲。


    突地,馬庭棟的目芒黯下了來,他體內的奇毒發作了,真元迅快消散,揚起的手掌在發抖。


    “哈哈哈哈……”暴笑聲中,老人右手變掌為指,閃電似地點出。


    蝴蝶姑娘皺起眉頭,但沒采取行動。


    “砰”地一聲,馬庭棟栽了下去,隨即失去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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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人彎腰伸手,把馬庭棟平托起來,進入下首臥房,安頓在床上,然後坐在床沿,遍察他的大小經脈穴道。


    蝴蝶姑娘跟進去站在桌邊。


    足足一盞熱茶工夫,老人才住手起身。


    “怎麽樣?”蝴蝶姑娘焦的地問。


    “剛才我故意激他拚命,目的就是引他毒發以便觀察毒勢侵害經脈的程度,照現在診查的結果,隻消再拖上一個月,他便功力全廢,神仙也無能為力了。”


    “你是說現在還有救?”


    “唔!”


    “那就開始吧!”


    老人定定地望著蝴蝶姑娘,目光逐漸黯淡下去,深深歎了口氣,語音又變成原先的蒼涼。


    “你真的不肯改變主意?”


    “不!”語意堅決,但眼眶卻紅了。


    “你不覺得你這樣做,對於一個活在悔恨中的老人而言,是多麽……”


    “我不覺得!”蝴蝶姑娘打斷了老人的話:“你當初那樣做,對那含恨而歿的人又怎麽說?”


    “唉!”老人長歎一聲,低下了頭。


    “我已經自毀誓言,向你下跪,現在請你救人,別的就不必說了。”


    “如果我不願救他呢?”


    “我馬上帶他走,不會再求你。”


    “看來我隻好認命了!”老臉上浮起一絲淒涼的笑意,他似乎突然更老了,比起剛才對付馬庭棟的神態,簡直判若兩人。


    “我也一樣,早就已經認命。”蝴蝶姑娘用衣袖輕輕拭了拭淚痕,粉腮也是淒清的。


    “要拔盡他體內的毒得要五個以上時辰……”


    “那就是一整天了?”


    “對,要分三個階段施術,除毒務盡,如果留下一絲絲餘毒,便會貽害無窮。”


    “好!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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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燭影搖紅。


    馬庭棟睜開眼,發覺自己是躺在蝴蝶姑娘密窩裏的涼塌上,不由大為奇怪,他分明記得在一個佛堂求醫而被老人擊倒,怎麽去……他翻身下榻,蝴蝶姑娘正從外間步了進來,手裏端著一個大木盤,木盤裏是幾碟菜肴。


    “你醒過來了?”蝴蝶姑娘把木盤放在桌上。


    “我怎麽會在這裏?”


    “難道你要賴在佛堂?”


    馬庭棟走近桌子,手扶桌沿,仔細迴溯了一遍求醫的經過,他隻記得最後毒發脫力,被老人點倒,以後的是一段空白。


    “我……不記得後麵一段的情形?”


    “那當然,你睡了一個大覺,足足六個時辰!”蝴蝶姑娘己恢複了平常的柔媚,邊擺菜邊嬌聲道:“我特別親手做了幾道萊,慶賀你完全康複。”


    “我的毒解了?”


    “嗯!不錯,我對人屈膝可不是白費的。”


    “啊!嗯!”馬庭棟連連點頭,他現在明白老人激他動手拚命,目的是要藉以引發奇毒,好對症施術,心裏想通,可沒說出來,隻用感激的眼光望著蝴蝶姑娘。


    “坐下吧,你應該很餓了。”


    在這裏,他已不算是客,對她,也再沒客套的必要,他坐了下來,挪杯布筷,斟上了酒。


    “我敬你!”他第一次主動向她敬酒,這是一杯表示感激的酒,但他沒說出口。


    “馬大哥,我賀你,咱們彼此。”


    “那位老人是誰?”馬庭棟照了杯,放下,開口問。


    “一個古怪的老人!”


    “晤!古怪……”古怪兩個字觸動了馬庭棟的靈機,深深想了想,眉毛一挑,道:“我知道他是誰了。”


    “哦!你知道他是誰?”


    “天玄公子!”


    “……”蝴蝶姑娘瞪大了眼。


    “你什麽也不必說,你的表情已經證實了我的判斷,他不但是天玄公子前輩,而且跟你關係特殊。”


    “何以見得?”不否認便是承認,蝴蝶姑娘已默認了馬庭棟的話。


    “你們之間的對話很古怪,超越了常情,如果不是關係特殊,便不會有這種現象!”


    “好,我再問你,你憑什麽判斷他是天玄公子?”


    “天玄公子能解這罕聞的奇毒,是你首先提出來的,你曾說他性情十分古怪,你剛剛又用了古怪兩個字,你暗中跟蹤我到山裏,一口便指出那白發老者是冒充的,顯然胸有成竹……”


    “你夠聰明!”


    “好說!”


    “吃菜,嚐嚐我的手藝!”


    兩人吃喝了一陣。


    “我可以問你跟天玄公子的關係麽?”


    “我不會告訴你!”蝴蝶姑娘毫不考慮,一口迴絕。


    “好!算我沒問。”馬庭棟不自然地笑笑,又道:“至少我應該知道你的名字,不然你呀我呀的稱唿多別扭?”他定定地望著她,期待答複。


    “知道了又有什麽意思,反正……”


    “反正什麽!”


    “好,我告訴你。”蝴蝶姑娘斂了媚態,顯得一本正經:“我叫柔柔!”


    “柔柔!柔柔!很貼切的名字,姓呢?”


    “我沒有姓,”


    “人能沒姓麽?”


    “我就是不要!”


    “不要?”馬庭棟大吃一驚,不有人不要姓的,轉念一想,他明白 了,不是不要,而是不願說,怕小人從姓裏忖出她的來路。既然人家不願說,也就沒有追問的必要,問急了,她隨便胡謅一個姓?那將毫無意義。


    “也許有一天我會告訴你!”蝴蝶姑娘補上了一句,女人心思細,她怕馬庭棟心裏不自在。


    “哢!哢!哢!”外麵房門起子叩擊聲。


    “進來!”蝴蝶姑娘轉頭向外:“大姑,你迴來得比我預計的快!”


    進來的果然是彭大姑,看去連敲門都是暗號。


    “一路都平安順利,所以迴來得快。”彭大姑邊迴答邊瞄了馬庭棟一眼。


    “都安頓好了?”


    “一切沒問題。”


    什麽安頓好了,馬庭棟聽不懂,別人的私事他當然不與便問,他急切想知道的是珍珠的消息,他心裏才這麽想,蝴蝶姑娘已問了出來。


    “跟你一道的珍珠姑娘呢?”


    “她去盯蹤一個人!”大姑目光望向馬庭棟,似乎是專門對他說這句話:“藍石生!”


    “藍石生?”馬庭棟從椅上蹦了起來:“藍石生已經加到了洛陽?”


    “他看上去悠閑自得!”


    “珍珠是在什麽地點跟上他的?”


    “城外,杜寡婦原先住的那條巷口橫街。”


    “我去找她!”馬庭棟目爆寒芒。


    “現在?”蝴蝶姑娘問。


    “當然是現在,珍珠可能鬥不過那姓藍的,而我非逮到藍石生不可,我走了!”說著,匆匆舉步外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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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更初起,正是酒樓茶肆生意鼎盛的時辰,各色人等依其身份在不同的場所尋樂,燈火映著人影,來以喧囂和絲竹,譜成了夜市的樂章。


    馬庭棟雜在行人中安步當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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