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深更,一片沉寂。馬蹄踏破地上的月色,女魔王侯國英一人一騎飛馳奔來。她的那匹心愛的寶馬玉獅子噴出兩道白霧,貼身侍衛也已被她遠遠地撇在身後。來到近前,猛勒絲韁,玉獅子白馬被勒得人立起來,唏留留一聲長鳴。沒等玉獅子站穩,侯國英已飄落在江劍臣麵前。


    武鳳樓和李鳴互望一眼,趨步來到女魔王跟前,各屈一膝,跪了下來。鑽天鷂子江劍臣把嘴張了一張,卻隻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出來。


    是悔,是愧,是悲,是苦,是辛酸?還是欣慰,是慶幸,是訣別前的叮囑?誰又能分辨得出!


    女魔王一俯身,分抓武、李二人一手,隻說了一聲:“我愧對你們!”就鬆開了二人的手,陡地背過臉去。


    夏侯耀武一揮手,和秦嶺四煞一齊退走。武鳳樓和李鳴也想走開,侯國英突然轉過臉來,月光下分明已看出她滿臉狼藉的淚痕。她緩緩地走到江劍臣對麵,站住不動了。


    江劍臣還是靜靜地站著,紋絲不動,好似一尊大理石雕像。女魔王柔聲說道:“謝謝你了,劍臣!居然等著和我再見一麵。更難得的是,他們小兄弟二人真正視我為長輩,我很滿足了!


    而今新君登極,必難相容,我隻好避居海外。天各一方,望君自珍。能否再見,就看我們母子的福分了。”


    她的最後一句話,聲音低得隻有江劍臣一個人才能聽見。江劍臣徹底崩潰了!凝神望了一眼侯國英已經隆起的腹部,猛然一伸雙臂,把她的兩隻顫栗冰涼的玉手緊握了一下然後慢慢鬆開,避開了她那雙火辣辣的目光。


    侯國英一步一步地退到玉獅子寶馬跟前,把腳一頓,飄身上馬,如飛而去。


    江劍臣靜如山嶽地一直等到女魔王的身影消失之後,才猛一揮手,好象非常吃力地擠出一個“走”字。


    就這樣,從北京到承德雖然不遠,但幾經耽誤,已快近五更時分。


    爺兒仨進城之後,住進一家興隆客店。李鳴隻出去了一趟,就興衝衝地趕了迴來。因為楊府是世代望族,楊森父子更是一代名將,很容易就打聽到了一切情況。


    老將軍楊森中年喪偶,戎馬倥傯,並未續娶,膝下隻有一子一女。兒子就是楊鶴,今年四十五歲,官拜三邊總督之職,這次勤王滅叛有功,更兼了禦林軍指揮使。楊鶴娶妻盧氏,隻生一女婉兒,並無子嗣。


    楊森的女兒名喚碧雲,長楊鶴兩歲,年已四十有七,老於閣中,終未嫁人。十六時,因慧敏賢淑,被選入宮中為公主伴讀。公主下嫁後,楊碧雲蒙天子賜婚出閣。不料,其弟楊鶴就在那年得中武科探花,跪求皇上將楊碧雲接迴家中。賜婚之議,隨之消失。


    哪知楊碧雲迴家後,雖然求婚者接踵而至,踏破門檻,但她執意不嫁。半年後,楊碧雲大病一場。


    其弟楊鶴姐弟情深,叩請皇上恩準兩月假期,親護姐姐楊碧雲去河南嵩山少林寺奉白銀五千兩為香資,求取大還丹一粒,為其醫治。楊碧雲迴轉承德後,即改閨房為禪堂,誦經禮佛,不見外人,就是至親近族也難得一見。據說,後來連胞弟楊鶴也斷絕了往來。


    李鳴詳盡地把從多方麵探聽到的消息,向自己的師父和大哥稟告了一遍。


    三人一致認為,這條線索極為重大。


    江劍臣是個人間棄嬰,雖有師父慈愛如父,二位師兄情勝手足,但對自己的身世一經提起,何嚐不日夜懸心!如今難得有李鳴這麽個機靈鬼徒弟,隻一把就撕開了層層迷霧,露出了端倪。


    特別是楊碧雲去過一趟嵩山少林寺,而自己正好是從嵩山腳下江邊揀來。難道這僅僅是偶然的巧合嗎?還是根本存在著血與肉的聯係?他因為心情激動已極,說話的聲音也有些顫抖起來:“鳴兒的這些消息絕不是空穴來風,蛛絲馬跡有路可尋。


    樓兒立即前往嵩山黃葉觀去找掌門師伯和你師父,詳細詢問當年揀我的時間與地點,以及裹身衣物,速去速迴。鳴兒馬上去找老駙馬冉興,請他轉請金屏公主進宮詳查楊碧雲的一切詳情。楊府之事,由我繼續打聽。”


    武鳳樓、李鳴領命,各自離去。


    江劍臣心情激蕩,哪裏能在旅店呆得下去?換了一件幹淨些的衣服,揣上一些散碎銀兩,出離興隆客棧,向城中一座最大的茶樓走去。他知道,茶館酒肆是探聽消息的最好所在。


    這座茶樓,名叫甘泉樓,場麵很大。茶博士把江劍臣引到靠近窗口的一張桌旁邊坐下,沏上了一壺上好的香片。


    江劍臣久居黃山,和乾坤八掌地行仙陶旺打成了忘年好友。陶旺最為嗜茶,還有一套很好的泡製烹煮手藝。所以略一品嚐,不禁微微地皺了一下眉頭。


    他原為訪查而來,並非誌在品茗,也沒把茶的優劣放在心上。適巧,這時一個五旬上下的瘦削老人好象大病初愈的樣子,攜著二十歲左右的俏麗少女一前一後走進了甘泉茶樓。


    那清瘦老人身穿一領深灰色的長衫,洗得已經透出了月白色,上麵還打了幾處補丁。衣衫雖破,卻洗得幹幹淨淨,顯係一個貧而好潔的老人。那個二十歲左右的少女雖是布衣荊釵,卻是天生麗質,容光照人。二人象是父女,老人手提琴囊,少女帶著一個簡單的行包,一副風塵仆仆的行色,證明他們是從遠道而來。


    二人一進茶樓,滿座茶客都一齊把眼光投向了他們。有驚歎,有羨慕,有好奇,也有嫉妒。特別是幾個地痞土棍之類的角色,色迷迷的眼神,始終死死地貪婪地盯著那少女端麗的俏臉,婀娜的身姿。


    當下,隻見那老人行至茶樓正中,雙手一合琴囊,斯文儒雅地說道:“小老兒父女初到寶地,投親不遇,尋人不著。吃飯得給飯錢,住店得付房費,萬般無奈,隻好以賣唱糊口。哪位客官願聽,小老兒父女感激不盡。”說完,作了一個長揖。


    自從那個老人進了茶樓之後,江劍臣就覺得他不是個沿街賣唱之流。如今又聽他口齒清晰,談吐文雅,而且還不亢不卑,頗具清高,就對他很有好感。聽他說話,知他們父女是外路人,怕他們受那些土棍的淩辱,就站起身來,很溫和地招唿道:“老人家,請到這邊來,在下願聽一曲。”


    那灰衣老人進樓以後,根本沒有注意細看樓中的茶客。這時,聽到江劍臣的唿喚,才把身子轉了過來。等他把眼光投到江劍臣的臉上時,虛弱的身子突然抖顫了一下,瘦削的臉上也陡然變了顏色。撇下身旁的女兒,步履不穩地走到了江劍臣的桌子跟前,又凝神看了江劍臣一眼,滿布魚紋的鬢角肌肉連連收縮了幾下,突然冒冒失失地問道:“公子貴姓?哪裏人氏?”


    這兩句話,既不象藝人對待顧客,更失去了他剛才說話時的斯文氣度,使得江劍臣也是一怔,銳利的目光不由得又細看了灰衣老人一眼。這一看,更叫他魂顫心驚!他不光從老人深沉的目光中探索出一種渴求的異彩,而自己也覺得對這個陌生老人有一種非常親切令人心悸的情愫。


    不料,正在這時,一聲清亮的拍打聲陡然傳進了二人的耳鼓。江劍臣的目光是何等的銳利!隨著聲音入耳,他已看清了是那個少女的玉掌摑上了一個彪形大漢的左腮。這時,他才注意到,這父女二人都有一身很好的武功,也就不急於出頭了。


    看樣子,灰衣老人好象非常放心自己的女兒,分明已惹上了麻煩,還是不願離開江劍臣的桌前。江劍臣心中一動,一麵請老人坐下,一麵親自拿起了另一隻茶杯給老人斟上了一杯香茶,恭敬地遞了過去。


    老人道了一聲“謝”,一雙深邃的目光有意無意似地掃了一下江劍臣年輕英俊似曾相識的麵龐,一時間,兩個人都不知話從何處說起。江劍臣靈機一動,抱拳說道:“老人家風塵異人,令愛更是女中英豪,不知為什麽操此營生?能否見告!”


    灰衣老人剛想答話,隻聽嘩啦啦一聲響亮。二人再看時,隻見一個豹頭蓬發的大個子摔落在一張桌麵上,雙手掩麵,指縫中已流出了鮮血。不光那灰衣老人驚得哎喲了一聲,就連一向冷靜沉穩的江劍臣也臉色一變。


    須知,茶樓酒肆皆領國家的營業執照,無故打死打傷人命,是要出亂子的。他原來認為那少女氣憤茶客下流,揍他一個耳光以示儆戒也就罷了,怎能如此狠下毒手?可是,等他的眼光投向打鬥現場時,他知道自己埋怨錯了人啦!


    原來把人打成重傷的不是那個少女,而是一個穿紫色大氅的豪華美少。隻聽他冷笑道:“好一對不要臉的下賤東西!一個賊溜溜地看人家花朵一樣的女孩兒,一個更為下作,膽敢用自己那雙髒爪子去摸人家大閨女!大爺我豈能容得?快叫你們的狐群狗黨摘兩塊門板,雇八個夫子抬迴家去,晚了可別涼骨不能進陽宅!”


    江劍臣從那淩厲喝斥的聲音中,聽出了很為熟悉的口音。微微一怔,那紫衣美少已一晃身形,顫巍巍地貼到了自己的麵前。江劍臣注目一看,不禁嚇得心中狂跳,原來出手傷人的紫衣美少不是別人,就是被李鳴巧言支走、從少林寺求藥歸來的女屠戶李文蓮!


    別看江劍臣孤高自傲,對一代女魔侯國英他都視如奴仆,但對這個更其驕橫的女屠戶,他卻是最感頭疼,一籌莫展了。她的師父老尼姑慈雲師太,他是萬萬不敢惹的。又知她為了給自己療傷,竟然遠走嵩山少林,就憑這一份人情,也值得他低聲下氣,和顏悅色了。


    當下,他深深一揖,和聲謝道:“為了愚兄的小疾,師妹遠去少林,我多謝你了!”


    女屠戶冷哼一聲說:“李鳴那缺德小子可把我給冤死了!巴巴地到了少林寺,去向那禿驢方丈討一粒大還丹。他硬是說你的傷不妨事,死不願給。我哪裏肯依?我是鐵定了心,虎起了臉,非要不可,雙方爭執起來。氣得我抽出了我師父當年降妖伏魔的飛虹劍,才逼得老禿驢叫人端出了一個殷紅的小匣。


    我知道那裏麵裝的是大還丹,怕老禿驢小氣,不願多給,就趁他不備一把搶了過來。那禿驢果然小氣,隻願給我一粒。我一氣揣到身上,他竟然下令叫十八個和尚來奪。那十八個和尚被我用迴風舞柳劍刺傷了七人。


    那些和尚也真厲害,死命地圍住我不放。我有些力乏,隻得用上了沙門七寶珠,又傷了他們幾個,才衝出山門。為了你,差點把人家給累死。給你,都吃了吧,傷也許能好得快一些。”


    她嘴裏珍珠滾玉盤似地說著,雙手早已掏出了一個朱紅玉匣,捧到江劍臣麵前。江劍臣隻得接過,開開玉匣,裏麵有八粒大如龍眼的蠟皮丹丸。看裏麵的紫絨格子共有九個,說明滿匣大還丹隻用去了一粒。


    江劍臣心中一凜,他小時曾聽師父無極龍說過,少林大還丹又名九轉還陽丹,總共隻有九粒。李文蓮這莽丫頭可好,一下子都給拿來了。他內傷已好,哪肯再吃?打算乘便交給醉和尚送還嵩山少林寺,一來省得和少林一派結怨,二來也抵消女屠戶傷了眾多僧人的罪過。


    不料他蓋上匣子剛想收起,女屠戶頓時瞪起一雙鳳眼,嘟著鮮紅的小嘴說:“人家拚死拚活搶來的靈藥,你還不願領這份人情。我跟你沒完!”說著,幾乎急出了淚來。


    江劍臣知她難纏,平心靜氣地勸道:“師妹,我的內傷不光吃了大內的聖藥,還有我練的先天無極真氣,早就痊愈了。何苦糟踏這些珍貴的靈丹?況且,此藥乃少林至寶,總不能硬搶了人家的。我看……”


    沒等江劍臣把“我看不如送還人家”這句話說完,女屠戶李文蓮已眼圈一紅,恨聲道:“我知道你認準了隻吃侯國英的,不願意吃我的。我先殺了侯國英,再殺了你,最後我自己也一死了事!反正,要死大家都一齊死。”說罷,就要轉身奔出。


    江劍臣知她任性潑辣,什麽事都做得出來,這一驚非同小可,身形微閃,已攔住了李文蓮的去路,賠笑說道:“好師妹,我不是不願領你的情,是怕少林派找你報複拚命,對你不利。侯國英又怎能和你相提並論!既然師妹對我好,你就別胡鬧了!”


    聽了江劍臣賠禮的話,又見他一臉惶急之情,李文蓮心裏一甜,怒氣頓消。但她還是執拗地說:“誰聽你的甜言蜜語,我隻要你吃大還丹。否則……”


    說著一跺腳,又把鳳眼一瞪。江劍臣真拿她沒有辦法,隻得開了玉匣,取出一粒大還丹吃了下去。剛想收起,李文蓮仍是不依,一直逼著江劍臣吃下三粒,才接過玉匣裝入自己的袋中。


    經過這一陣子折騰,不光店內茶客一走而空,就連那一對賣唱的父女也不知去向。江劍臣雖然有氣,也隻得隱忍,哪裏敢埋怨她一句。女屠戶得與意中人相見,又見他對自己百依百順,心中好不高興!拉著江劍臣找了一家酒樓,一直喝到傍晚時分,才算盡興。


    吃飯時,李文蓮細細地詢問了江劍臣找尋父母的一切詳情,她顯得比江劍臣更加急迫。江劍臣知她膽大魯莽不怕事,反倒耐心地安頓了她幾句,要她千萬不能亂來。李文蓮連連點頭,滿口應允。


    江劍臣知道,隻要讓女屠戶粘上,再想騙走她可就不容易了。隻得和她一齊迴到了興隆客棧,單給她要了一間上房。


    初時,江劍臣還真怕她為了急於查找自己的出身,冒犯了楊家父子,弄得不好收拾。哪知她卻安靜得很,隻是要江劍臣陪她出去逛逛,迴來後就講些武林掌故和各自的經曆趣聞。江劍臣雖然心中有事,也隻好耐心地敷衍。


    第三天,缺德十八手李鳴從京城趕迴了承德,一見女屠戶嚇了一跳。不料李文蓮不僅一點也不生氣,反而一高興,贈送給他三粒大還丹。江劍臣不由得暗暗搖頭,心想:少林僧人尋上門來,看你如何交代!


    李鳴歇過一口氣之後,就急忙稟告說:“事情查問清楚了。”


    原來,老公主就是楊碧雲當年伴讀的金屏公主。一切情況和李鳴原先打聽的情況大致相符。金屏公主還介紹了楊碧雲性情賢淑、治學嚴謹,是個不可多得的才貌雙全的賢淑女子。至於她為什麽不嫁,金屏公主卻提不出什麽蛛絲馬跡。


    老公主很關心此事,不光先給楊碧雲寫來了書信,還準備親自來一趟承德。不過,老駙馬冉興迴首當年,和老公主都想起了一件奇事。


    李鳴說到這裏,江劍臣、李文蓮二人見李鳴沒帶迴更為確切的消息,早已興趣索然。但是,李鳴卻硬要二人聽下去。隻聽他盎然續道:“據老公主夫妻二人想起,萬曆十八年,朝廷開文科選賢。其中有一名舉子是河南洛陽人氏,複姓司馬,雙名文龍。三場考完即將發榜之時,被人密稟主考官員,說司馬文龍擅長演戲,經常粉墨登台。


    偏偏這事又被當時最好聲色的萬曆皇帝得知,立即將司馬文龍詔宣進宮,參加宮中的禦戲班演出。這個司馬文龍嗓音極好,人又英俊瀟灑,演文武小生出色已極。


    皇上大喜,傳旨主考官,考卷作廢,欽命司馬文龍為禦戲班的班主,賞為四品官銜。司馬文龍由一個可望蟾宮折桂的舉子,被逼作了內廷供奉,極其不滿。為了發泄胸中的鬱悶,每每借登台之機,上演一些悲劇故事。


    哪知這樣一來,更為淒豔動人。當時的金屏公主每次觀劇,必感動下淚。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就連一向潔身自重的楊碧雲小姐也每劇必觀,常常是揮淚不止,情不自禁,並對司馬文龍的懷才不遇極表同情。”


    江劍臣、李文蓮聽到這裏,才感覺出這一消息的分量。再想聽時,李鳴已戛然而止。因為金屏公主下嫁後,對楊碧雲、司馬文龍二人的下落就茫無所知了。


    這時,江劍臣好象突然想起了什麽?猛的一下子站起,慍怒地瞪了女屠戶一眼,又頹然地坐了下去。女屠戶奇道:“三哥哥,我哪點惹你生氣了?”


    李鳴也看出師父的神情有些異常,遂眼巴巴的望著江劍臣。江劍臣歎了一口氣說:“也許是我一時的錯覺,可總也忘不掉。”接著,把自己所見賣唱父女的情景詳詳細細地告訴了二人。


    說完,又加了一句,“我一見那位老人,就萌生一種極為親近的感覺。直到現在,我還有些依依之情。也許是我思親心切,是一種奇怪地錯覺罷了。”


    江劍臣的話,使李鳴陷入了閉目苦思。他知道師父對一個陌生人是絕對不會產生這種現象的。這大概就是俗語所說的天緣吧!


    從“天緣”二字,再聯係到老人手中的琴囊,和他那句“投親不遇,尋人不著”的話,他猛地一睜雙眼,急急問道:“師父,你老人家問過那老人的家鄉居住,姓甚名誰嗎?”江劍臣又瞪了女屠戶李文蓮一眼,就默不作聲了。


    李鳴深深敬愛自己的師父,借口師父困倦,就扯著女屠戶退出了房外,又偷偷地細問了一遍那賣唱父女的長相與年貌。等李文蓮也迴了自己的上房之後,他獨自溜出了興隆客棧。先到甘泉樓賞了店夥計五兩銀子,叫他去附近小客店打聽賣唱父女的住處,然後要了一壺香茗,耐心地品茶靜候。


    隻吃兩杯茶的時光,那個重賞之下的店夥計就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上茶樓,稟告道:“客官爺叫小人打聽的父女二人,原來就住在這甘泉樓後邊王七麻子的小客棧裏,小人一下子便打聽到了。


    剛想來報知客爺,不料鎮京總兵府的一個將爺帶了四個家丁,硬說他們父女打瞎了府中一個家丁,又折斷了另一個家丁的兩隻手腕。小的親眼看見那個小姑娘想拚,卻被那個老人使眼色止住,就這樣被他們一群人給帶走了,小的怕和客爺有關連,就急急趕迴來了。”


    李鳴聽罷,暗暗點頭,知道這父女二人是有意進入楊府,更增一層懷疑。不過,楊家三世簪纓,備受皇恩,楊鶴現任又是三邊總督兼禦林軍都指揮使,護府家丁難免有江湖異人。他們父女如有所圖,豈不太也冒險!


    想到這裏,又有些暗自慶幸,口中喃喃自語道:“真是萬幸得很,屠戶姑娘沒有在場。不然的話……”


    他自言自語地剛說到這裏,猛覺後脖頸一緊,被人捏住了兩根大筋。接著,身後有人悄聲罵道:“好你個缺德崽子,當麵能把我捧上九十九天,背後罵我女屠戶!我斷了你的兩根大筋,叫你再胡嚼亂咬。”


    李鳴落在女屠戶手裏,隻有自認倒黴。這真是終日打雁,反被雁啄了眼。因為他是一貫作弄別人,哪裏吃過這樣的虧?忙哀聲分辯道:“孩兒天膽,也不敢偷罵姑姑!喊你屠戶姑姑,是誇你老厲害呀!”


    他還想再辯,後心上被女屠戶搗了一拳。雖然女屠戶未用真力,也被打得心血翻滾,疼痛異常。情急之下,心中一動,又接著絮叨起來:“別說我不敢罵姑姑,就是我師父他老人家也不敢呀!再說,誰不明白,喊你姑姑也不過是暫時的。你老何苦折騰我們小輩呀。”


    說來可笑,女屠戶原來恨李鳴胡嚼亂咬,要斷缺德鬼後頸上的兩根大筋,現在李鳴真的胡嚼亂咬了,她的手反而鬆了下來。真是“女人的心,海底針”呀。


    李鳴轉過身來,隻見女屠戶雖然還是怒容滿麵,可嘴角的笑紋已明顯地舒展開來。心下一定,試探著問道:“好姑姑,店夥計的話,你老都聽到了?”


    女屠戶的氣霎時之間一消而盡。可她又端起了長輩的架子,以命令的口氣說道:“走,上將軍府救人去。”


    李鳴作難道:“青天白日,上門找事,人家可是將軍府呀。再說,不稟告師父一聲,他老人家要怪罪下來,孩兒可吃罪不起呀。”


    女屠戶雙眉一揚,繃著臉道:“你不是說你師父也怕我嗎?他要怪罪,有我呢!走!”李鳴知道,惹翻了她,可是天大的麻煩。她真要獨自前去,可能更糟,隻得跟隨她來到將軍府前。


    隻見府第高大肅穆,高牆曠院,門樓高聳,兩扇黑漆大門密排金釘,八名持戈兵士侍立兩側。兩個肋挎腰刀的偏將,虎威生生分坐兩旁。


    但凡行人路過,全都肅然斂聲,遠遠避之。


    女屠戶可不管那一套。她是文生公子打扮,人又生得風度翩翩,帶著李鳴直趨府前。兩名偏將還真沒有敢小看,二人對望了一眼,由左邊的那人上前問道:“公子到此何事?”


    女屠戶昂然說道:“來找你家主人。”


    那偏將見她口氣很大,摸不清底細,怔了一下說:“不知公子是找我家老主人,還是找我家少主人?”


    女屠戶不耐煩了,沉聲說道:“誰在家找誰!”


    偏將一聽,不由得嚇了一跳。心想:自從自己當差以來,還真沒有見過有誰膽敢在將軍府門前如此發橫,知道這兩個年輕人必大有來頭,恭敬地迴答:“公子來得不巧。我家老將軍去京城麵聖未迴,總督大人已迴三邊任所。請公子原諒。”


    女屠戶一聽說老少二將軍都不在家,想發橫也沒詞了。李鳴暗暗好笑,心裏話:屠戶姑姑,我武功比你差得多,論缺德你可差遠了。忙斜跨一步,不亢不卑地說:“本公子李鳴,江南按察使李精文之子,曾任信王府侍衛。這是我三叔李廉,俺爺兒倆奉當朝金屏公主令諭,前來拜訪你府姑小姐楊碧雲,望速通稟。”


    李鳴舌戰多爾袞的名頭是何等響亮!作過崇禎皇帝未登極前的王府侍衛,又是盡人皆知。兩名偏將一聽來人是缺德十八手李鳴,不由肅然起敬,一齊搶步上前,單膝打千參見李鳴。


    李鳴大模大樣地一揮手說:“見過我家三叔。”兩名偏將傻眼了,為了表示對李鳴的尊敬,不得不參見李鳴的長輩,隻得對著女屠戶雙膝一屈,口稱:“卑職叩見三老爺。”


    女屠戶出身豪門,但自幼山居,長大後笑傲江湖,草野慣了,哪耐這麽些禮節?一揮手隻說了一聲“起”,就和李鳴邁步進府。兩名偏將對望一眼,心裏話:這人好大的譜兒!隻得搶步跟去。


    二人由兩名偏將陪同,先見了楊府老總管楊安。因需要見姑小姐,隻好請二人進內廳落坐,楊安這才打發丫環去請楊碧雲。


    楊碧雲二十歲以後就燒香禮佛,靜居修行,別說外客,就連自家的老父兄弟,也拒不相見。今天還真叫李鳴唬住了!他二人打出了老公主的旗號,她和金屏公主多年伴讀情逾姐妹,而闊別近三十年未能謀麵,不能不出來相見了。


    李文蓮、李鳴二人,別看一個刁鑽任性,一個機智缺德,可一見到了楊碧雲之後,都不由得肅然起立,凜凜持重,垂手而站了。


    隻見她雖然年近半百,當年的玉潔麗質,風韻猶存。雖是麵罩淡愁,眼含幽怨,但那一種雍容高貴的氣派,仍然凜凜逼人。一頭略見斑白的鬢發,刻印了她半生積鬱坎坷的年華。


    李文蓮和李鳴觀罷,不約而同地泛起了一個感想:都覺得隻有她,才配生出江劍臣那樣的兒子!


    當下,由李鳴獻上金屏公主的信函。


    楊碧雲接到手中,未曾拆閱就身軀顫抖,麵容慘白,拿信的雙手也抖個不停。好不容易展開了信箋,默默地看了一遍。這封信雖是李鳴帶來的,因是公主的親筆私函,哪裏敢私下偷看?當然也就不知道寫些什麽了。


    但從楊碧雲看信的時間和臉頰上隱現紅暈來看,不難猜知,老公主不光信寫得很長,而且除了迴憶宮中少女時的相處外,還問到了楊碧雲終老閨中的隱情。


    看完信函,楊碧雲老半天才迴過神來,淡然一笑說:“公主手諭,引起了我年輕時的迴憶。多謝她還能記得起我!隻是慢待二位了,快快請坐。楊安,看茶!”


    沒等茶送來,李鳴站起身來施禮說道:“晚輩除專送公主信函外,尚有一件小事請您老人家成全。晚輩叔侄在甘泉樓吃茶歇腳時,親眼看見尊府下人把兩個賣唱的父女抓進府中。請老人家開恩,饒了他們吧。”


    楊碧雲麵色一變,沉聲對安排下人送茶剛剛返迴的楊安問道:“快去仔細查查,是否真有此事?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果真如此,除去放了那賣唱的父女二人,逞兇之人全部帶來。”楊安凜然施禮退去。


    楊碧雲歉然微歎道:“老婦年邁,我又終日禮佛,舍弟邊塞軍務繁忙,府中家丁確實疏於管教,讓二位見笑了。”


    看著她秀眉微攏,聲音雖細,但對楊安說的一番話卻又隱含一股子懾人的氣魄。看得女屠戶呆住了!因為楊碧雲的這一神情,太象江劍臣了。正自發怔,猛見四個彪形大漢垂頭喪氣地跟在老總管楊安身後走進廳來,一齊跪了下來。


    楊安單膝打千稟告說:“迴姑小姐的話,小奴查實,確有此事。幸喜那父女二人剛被帶來,沒有遭受淩辱。請姑小姐開恩。”


    楊碧雲漠然說道:“楊安,你是我家老人,一向辦事忠誠,我本不該責你。但你當著貴客之麵,竟然膽敢為他們開脫罪責。按我以前的性子,衝著你那一句‘剛被帶來,沒有遭受淩辱’就該掌嘴。你重說一遍,是剛被帶來,還是剛被抓來?平白無故把人家抓進府來,難道還不算淩辱?”


    老總管楊安嚇得馬上連另一條腿也跪下了,顫聲說道:“老奴知罪!因為他們四人是少主人的親隨,剛來府中不久。請姑小姐發話,老奴絕不敢徇私姑息就是了。”


    楊碧雲臉上的顏色更加嚴肅起來,沉聲說道:“不管什麽人,既進楊府,就要遵循楊府家規。肇事者每人杖責八十,押赴三邊叫少主人另行發落。總管楊安禦下不嚴,難逃失察之咎,記大過一次,候老將軍迴府再作處置。再給那賣唱父女四十兩紋銀,好言安慰,禮送出府。”


    楊碧雲真不愧將門之女,又在宮中伴讀多年,處理事情果斷利落,條理分明。李文蓮和李鳴二人暗暗稱羨不已,見此處事了,正想告退,不料楊安又匆匆走迴,打千恭稟道:“那賣唱父女拒絕收銀,執意要見姑小姐一麵。”


    楊碧雲一聽,頗感意外。但她乃賢淑敦厚之人,微一遲疑,歎了一口氣,說道:“十步之內,必有芳草,怪我輕看了人家!象這等狐假虎威恣意抓捕,豈是幾個臭錢能以打發的?楊安,你們給我惹麻煩了!”李鳴、李文蓮深知這句話的意思:楊碧雲多年來不見生人,今天實在是太例外了。


    又聽楊碧雲說道:“有請他們父女二人,讓我親自致歉。”


    李文蓮等二人聞言,對她更為欽敬。等楊安率領那一老一少剛剛邁上正廳的台階時,那賣唱老人原來始終微閉的雙眼,突然睜了開來,兩道非常奇異的光芒射向了身為楊府女主人的楊碧雲身上。


    李鳴凜然一震,再一看楊碧雲,隻見她兩眼猛地瞪圓,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不光身體顫得厲害,就連所坐的椅子也微微發出了聲響。這一切落到了李鳴的眼中,使他豁然開朗,腦子裏忽然閃出了一片亮光。


    猛見楊碧雲兩眼一閉,顫聲說道:“楊安,快替我向這位老人家致歉,並請他們父女暫去內書房休息,等我送走了客人,再親自去向他們道歉。”說完,人已癱在了椅上,慌得手下丫環婆子一陣忙亂。


    李鳴乘此機會向女屠戶使了一個眼色,立即告辭。楊碧雲也沒有多作挽留,隻歉意地叫楊安代她送客。


    二人迅即迴到興隆客棧,把經過情形告訴了鑽天鷂子江劍臣。江劍臣聽罷,猛地站起身來,撲到窗前,仰首望天,默默祝禱。李鳴用手一推李文蓮,示意她去和江劍臣計議下一步如何進行,自己卻悄悄退出房去。


    女屠戶首先點上了燈燭,然後輕輕地貼近江劍臣身邊,柔聲說道:“恭喜三哥哥!從各方麵跡象印證,都明白地顯示出楊府即是三哥哥的外家,而楊家姑小姐也確實象你的生母。今晚,我想去查個水落石出。”


    江劍臣淒然地搖了一下頭說:“這件事情,何等重大!隻有等樓兒迴來,聽候掌門師兄的令諭再作定奪。”話未說完,武鳳樓已閃身而入,跪在了江劍臣的身後。


    江劍臣猛地轉過身來。燈光下,隻見武鳳樓風塵仆仆,顯然是日夜兼程趕迴,心頭一熱,彎腰扯起他來。此刻,三個人都處在一種極度的激情之中,任何語言都是多餘的,隻用眼神來交流彼此的心聲。


    武鳳樓迅即從貼身處取出一塊質地極好,但卻褪了顏色的玉色刺繡布片。雖經三人在燈下仔細審察,除去四周邊上刺著一些莫名其妙的線條以外,其他卻一點也找不出可作記號的痕跡。三人雖然掃興,但這畢竟是江劍臣遭受遺棄時的裹身之物。


    江劍臣小心翼翼地揣入懷內,詳細地向李文蓮問明楊府路徑後,嚴厲地安排二人並轉告李鳴:不準隨去。自己一直等到二更以後,怕驚動店中客旅,推開後窗,一閃而出。


    江劍臣名列五嶽三鳥,渾身輕功已臻化境,人不知鬼不覺地欺近將軍府內。直撲內書房走去。他遙望房中,燈燭未熄。怕有人發現,從房上四下察看,確信無人,才飄身而下,貼近東邊窗下。江劍臣用小指點破窗紙,隻看了一眼,不由得心神劇震,顫栗不已。


    原來他一眼看到的竟是賣唱老人麵容悲憤,滿臉淒苦,一個華貴的中年美婦昏厥在他的懷中,那個賣唱少女卻雙膝跪地,低聲啜泣。江劍臣猛一失神,竟觸動了窗前的竹枝。那賣唱老人陡退半步,翻身現掌,已躥出書房,低斥一聲:“誰敢在此偷聽?”,一招“探囊取物”,猛然向江劍臣抓去。


    江劍臣真相未明,竟然暴露了行跡,十分懊喪。有心走開,豈能心甘?無奈,隻好不退反進,一個移形換位,反而貼到了老人的右肩之測,顫聲低語道:“老人家別誤會,我是熟人。”


    江劍臣的一聲“我是熟人”剛吐出一半,眼前人影一閃,屋中少女玉腕輕翻,一把雪亮的匕首已快抵到他的右肋。江劍臣食、中兩指隨意一揮,迅即挾住了那把紮來的匕首,急說一聲:“注意外人耳目,進屋再說。”


    右手一帶,趁勢把少女甩入屋內。左手反扣,抓住那老人的右腕,形似挽手偕行,一同進入了內書房。


    房中中年美婦,正是楊府姑小姐楊碧雲。她借詞遣散下人,偷偷來此。猛見一個生人闖入,早嚇得花容失色。那賣唱父女一見是江劍臣,反倒靜下心來。江劍臣哪肯放過時機?靈機一動,猛地從懷內取出那塊褪了色的布片,雙手一捧,向楊碧雲麵前一送,他自己卻一言不發,兩眼凝神注視著楊碧雲的表情變化。


    這就是江劍臣聰明過人的地方,若用口說,不知要費多少唇舌才能使對方聽個明白。萬一不是自己的生母,反而徒增難堪。他采用了一針見血的手法,猛然將布片送到楊碧雲麵前,然後默察她的變化。如果她真是自己的生身之母,自然一眼便能認出,如果不是,也好留下退路。


    楊碧雲一眼看見那幅布片,宛如迅雷擊頂,看樣子想撲上前搶到手裏。可雙腿一軟,卻跌坐地上。她不顧那少女的攙扶,口中發出淒苦欲絕、如癡如狂的低語:“快拿給我!快拿給我!快拿給我!”嘴裏反複重說著這一句話,又掙紮著要撲上前去。


    江劍臣心中雪亮了!他是匯集幾個方麵的線索而突然明白的。首先,自己和楊鶴長相的酷似,應了俗話的“三輩子不離姥娘門”,其次,楊鶴中武探花後陪姐姐去嵩山還願,而自己正好是在此期間被棄,楊碧雲和賣唱老人在人前相見時的驚愕,無人處相逢的悲憤,加上自己和老人一見之下勃發親情的天性之感,特別是眼前,楊碧雲又一眼認出了二十七年前包裹自己的布片……天!這個被遺棄了二十七年的孤兒,竟然一下子找到了雙親!


    是真?是假?是夢?是幻?一室四人,誰也辨它不清!江劍臣的心象割裂了似地劇痛。他猛地撲在楊碧雲身前,雙膝一屈,貼身跪下,把布片遞到楊碧雲手中,微微仰起了臉來,強忍悲痛,讓她仔細認看。


    楊碧雲沒有去接江劍臣遞來的布片,兩隻眼睛卻緊緊地盯著江劍臣的麵龐。刹那間,她簡直象瘋魔了一般,哪裏還有往日那雍容華貴賢淑典雅的大家風度?搶奪寶貝似地一下子把江劍臣的頭摟入懷內,失聲叫道:“文龍!這是我們的兒子!是我們失去了二十多年的兒子!我的苦命的兒啊!……”哭著,叫著,竟然昏了過去。


    江劍臣知道娘親是驚喜過度,一時昏厥,連忙把母親抱起,輕輕地揉了揉她的幾處穴道,知母親自會慢慢醒轉。他已知麵前的賣唱老人果然是自己的生身之父,見他也象似承受不了這突然降臨的喜事,頹然跌坐在椅子上麵。


    江劍臣一麵把母親交給那少女攙扶,一麵撲跪到爹爹膝前,以最快的速度,簡要地敘述了自己二十七年的經曆。可憐受盡了人生折磨,飽經風霜,年近半百的司馬文龍手撫愛子,句句血,聲聲淚,飽和著血淚,說出了自己和心上人的半生坎坷。


    三十年前,司馬文龍懷才不遇,淪落為大內優伶之後,意誌消沉,痛不欲生。作為金屏公主伴讀的楊碧雲慧眼識英雄,對司馬文龍由憐生愛,利用司馬文龍經常在宮中日夜侍奉演出之便,二人得以長相聚首。時間一長,竟有了夫妻之實,自然談到了婚嫁之事。


    楊碧雲為了愛情,不顧禮教束縛,竟然向老父楊森稟明了要嫁給司馬文龍的堅決要求。難得老將軍楊森一方麵疼愛女兒,不忍拂她意願,另一方麵也著實憐惜司馬文龍的才貌,幾經思考,意然想允準此事。


    按說,這一對恩愛情篤的男女本該花好月圓,共偕白首。不料,好事多磨,十八歲的楊鶴在武科場中高中第三名探花。他科場得意,青雲在望,對姐姐一個將門千金,富中才女,竟然要嫁給一今供人玩樂的戲子,哪裏肯依?一家三口,鬧得天翻地覆,死去活來。


    事情被司馬文龍得知,他本就自慚形穢,配不上如花似玉、出身豪門的碧雲,為了不讓心上人和父弟反目,自己悄悄地含恨隱去。偏偏楊碧雲在痛不欲生的時候,竟然發現自己有了身孕。楊森父子勒令其墜胎,楊碧雲死不從命,所以才有了一病半年拒不見客之說。


    臨產之前,楊鶴以照顧門風為名,誆楊碧雲去高山腳下覓地容身。俟孩子生下,買通收生婆,乘楊碧雲產後昏迷之際,將嬰兒棄於江邊。


    楊碧雲清醒之後。發現不見了孩子和那一方自己刻不離身的繡花布片,再三追問之下,楊鶴不得不以實相告。卻不料那包孩子的布片竟是禦戲班中一幅蒙頭方巾。這幅方巾是司馬文龍扮演武小生戲“獨木關病挑安殿寶”中蒙頭的行頭,也是司馬文龍與楊碧雲第一次訂情之物。


    自此以後,楊碧雲再也不願見胞弟楊鶴之麵,每日黃卷青燈,焚香禮佛。二十七年來,一直默默祈禱冥冥之中的神靈,保佑心上人無災無難,護庇兒子長大成人……


    聽了父親的敘述,江劍臣心神震顫,默默垂淚。這時,楊碧雲也悠悠醒來。司馬文龍把那個少女引見給了江劍臣。


    司馬文龍含恨出京,飄泊天涯,貧病交加,幾乎死於客旅,幸得一個走江湖的郎中救活了他。那郎中名叫鄔振鵬,家中隻有一個妻子。身世也很淒涼。二人一見投緣,司馬文龍就跟他迴轉了故鄉。


    一連數年,司馬文龍一直纏綿病榻,多虧鄔振鵬精心調治,才漸漸有了起色。不料鄔振鵬的妻子生了一個女兒後,得產後風死去,鄔振鵬也不久身亡。司馬文龍就把女孩當作親女撫養成人,取名鄔念慈,相依為命,直至今日。


    司馬文龍心中思念楊碧雲,感她終身不嫁,每隔三年必獨自一人偷偷來承德一趟,遙望將軍府第,流連數日,一盡自己的相思之情。但他始終沒有勇氣逾越雷池一步,去和心上人楊碧雲見上一麵。


    這一次,義女鄔念慈死說活纏非跟來不可,還指天立誓,一定要見義母一麵,不能讓二位老人老是這樣天各一方,含恨終生。司馬文龍憐她幼失父母,對沒有見過一麵的義母孺慕情殷,迫不得已才帶她同來。不料竟因禍得福,夫妻相會,父子重逢。


    聽了司馬文龍三十年來的艱辛遭遇,目睹司馬文龍瘦削的麵頰和兩鬢蒼然的龍鍾病態,楊碧雲又哭昏在司馬文龍的懷裏。江劍臣雖然心酸悲痛,但找到了爹娘,他的心中還是喜多悲少。


    見慈母老是止不住悲淒心情,忙悄聲說道:“一家四口團聚,原是天大的喜事。母親切不可再哭了!孩兒受聖命尋親,吏部隻限期一月,還是談正事要緊。隻怕娘舅拆散咱們一家骨肉於前,再拒絕認我父子於後。那時,孩兒將難逃違旨之罪,娘看如何是好。”


    聽了江劍臣這一番話,楊碧雲果然冷靜下來,淒然笑道:“劍兒放心!當年的悲劇,絕不會重演。那時,一來為娘年幼膽小,二來受禮教束縛,最要緊的還是顧全楊家三世將帥門第,才被你母舅楊鶴強逼威脅拋離了你們父子。


    如今,上天慈悲,又把你們送到了我的身邊,還添上了一個寶貝女兒,我怎麽能再受他脅迫?再說,你有大功於朝廷,皇上對你聖眷隆厚,你母舅歡喜還來不及,豈能再不顧骨肉親情!”江劍臣父子聽了,心中也是一寬。


    這時,東方已現出魚肚白色,報曉的金雞也一聲聲地叩著拂曉的門環。江劍臣怕母親乍驚暴喜,經受不住,用自己深厚的先天無極真氣又為母親推拿了一遍穴道,然後跪倒在娘親麵前,說道:“母親,在咱們全家歡聚一堂的時候,孩兒有一句叫娘傷心的話不得不講,那就是我們父子兄妹爺兒仨要暫時離開你老人家了。”


    楊碧雲愕然一驚,好象沒聽懂似的,茫然問道:“劍兒,你說什麽?”江劍臣歎了一口氣道:“娘啊,孩兒是說我們爺兒仨要暫時離開你了。”


    楊碧雲緊緊抓住江劍臣的右手,顫聲說道:“娘死也不會再讓你們離開我的身邊!我馬上派家裏下人分頭去告知你的外公和娘舅,叫他們立即迴府,讓他們也高興高興。”


    江劍臣明知不妥,但怎麽能在這種時候惹娘親難過呢?無奈,隻好依候在母親身旁,迴答著母親滔滔不絕的問話。


    鄔念慈也斜靠在義母的身側,一麵輕輕地給楊碧雲捶著背,一邊輪流望著三個親人,聽著他倆娓娓的傾訴,興奮地流著眼淚,她爹死娘亡,和義父相依為命,清苦度日經年。如今,一下子有了楊碧雲這麽一個慈祥的義母,又有了素有武林第一人之稱的江劍臣這麽一個義兄,怎能不叫她欣喜若狂?


    隻有司馬文龍的眉頭,還是舒展不開。他對這突然降臨的幸福,與其說是欣喜,倒不如說是憂患來得確切,他不安地等待著未來的命運。


    雖然一宵沒睡,楊碧雲的精神卻異乎尋常地振奮。一大早,全府上下也都聞聽了此事,男仆女婢,家丁偏將,分批前來給他們一家叩賀致喜,楊碧雲笑不絕口,一一發賞。


    楊府總管楊安,更是高興非凡。楊鶴現已年過九五,尚無子嗣,有江劍臣這麽一個出類拔萃的少主,作為三世忠仆的老楊安,哪能不樂開了心田!頭一頓早餐,他幾乎沒離開廚房一步,蟹黃湯包,雞絲湯麵,水晶花卷,蓮子銀耳粥……滿桌子精美早點,真是琳琅滿目,應有盡有。闔府上下,歡笑不絕。


    楊碧雲打發去京城報喜的家丁,朝發承德,暮抵皇城。年近古稀的白發老將驚聞喜訊,竟然騎上了追風龍駒,隻率四名部將一名中軍,星夜馳迴家門。


    司馬文龍率一子一女以門婿、外孫之禮拜見了楊森。


    老將軍老淚縱橫,先扶起司馬文龍、鄔念慈父女二人,然後把江劍臣拉到自己膝前,目不轉睛地看了半響,慘然一歎說:“外公該死!聽信你母舅之言,不光使你們全家骨肉失散,也幾乎斷送了我這個‘人中龍鳳’的好外孫。”說罷,竟然大哭起來。


    一家人費了好大工夫,才勸得老將軍止住了哭聲。


    見了外祖父對自己一家人的態度,江劍臣的心塌實了許多。次日中午,老駙馬冉興帶領武鳳樓、李鳴、小神童曹玉一齊來楊府道賀。楊森見當朝皇親位極人臣的老駙馬對江劍臣等人如此親近,歡喜之下,更為悔恨當日的無情。


    特別是楊碧雲和司馬文龍,見了武鳳樓、李鳴、曹玉等三個年輕人,更是喜出望外。隻是,在沒有見到三邊總督楊鶴以前,還不能遍告至親好友,共同慶賀而已。


    第三天上午,三邊總督楊鶴也得報趕迴。意外的是,他的妻女竟沒有同來。楊鶴也表示了無比的悔恨,先拜過了老駙馬,後參見老父親,就緊緊握住司馬文龍的雙手,愧悔交加,含淚賠禮,使江劍臣父子深為感動。


    中午宴罷,老駙馬冉興因新君剛立,急需迴京伴駕,由武鳳樓、小神童曹玉保護匆匆轉迴京城。


    等他走後,三邊總督楊鶴向姐姐楊碧雲歉然說道:“由於小弟的執拗,幾乎釀成了人間恨事。為了彌補過錯,也為了消除外界口舌,我想請姐丈和姐姐補行一次婚禮,遍告所有親戚和至交好友,一來紀念你們舉家團圓,二來也慶賀甥兒立下不世奇功。萬望姐丈和姐姐恩準。”說罷,竟然拜了下去。


    江劍臣聽罷,不由得一怔。心想:一對兒大女大,年近半百的夫妻還補行什麽婚禮?這樣,不是欲蓋彌彰嗎?深恐舅父楊鶴再使手腕,暗施詭計。但他是個晚輩,怎敢貿然插嘴?隻好目視父親,想請司馬文龍說話。哪知母親楊碧雲卻非常讚同,竟然一口應承下來。


    老將軍楊森略為思索之後,緩聲說道:“鶴兒之言,不無道理。全城上下,幾乎無一不知雲兒是老守閨閣,始終未嫁。如今突然有夫有子,也確實有損楊門家聲。如能補行婚禮,當眾公布,未嚐不是一段佳話。”有了外祖父的讚同,不光江劍臣不敢說話,就連司馬文龍想拒絕也張不開口了。


    三邊總督楊鶴接著說道:“為了表示隆重,請姐丈隨我暫去三邊。五日後,我傳齊三邊將校,熱熱鬧鬧護送姐丈迴府,再請父帥發出喜柬,遍請親朋前來賀喜。這樣,才好贖迴我以前的過錯。”說罷,啜泣起來。


    楊鶴的一番言詞,使在場眾人頗受感動,隻有缺德十八手李鳴默默不語。楊碧雲臉現暈紅,這個善良溫厚的女人早已被楊鶴的眼淚和言行深深打動,頓時前嫌盡釋,喜不自勝地向司馬文龍說道:“鶴弟一片至誠,你就依了他吧!”


    司馬文龍深情地看了一眼笑靨如花的碧雲,默默地點了點頭,辭別了楊森和妻子兒女,戀戀不舍地隨楊鶴去了三邊任所。


    李鳴傍近江劍臣,低聲說道:“舅老爺之言,聽來至誠,老外公之情不算不厚。不過,我總覺得有點不對勁兒。怎麽不對勁兒,卻又說不出來,請師父準我暗暗跟去保護師爺爺一下,以防意外。”


    江劍臣眉頭微皺,沉吟半晌,輕輕地搖了一下頭說:“你的想法,不為多慮。但舅父好不容易有了轉變,三邊乃兵家重地,你隻要露出一點馬腳,惹惱了舅父,後果將不堪設想。還有,隻要你一去,絕瞞不過李文蓮的耳目。她要是再一任性插手,豈不是更加麻煩!過了明天,再作定奪吧。”


    李鳴平素對師父極為敬畏,哪敢多說?就告辭迴去了。


    楊府豪門大宅,房屋甚多,江劍臣因受外祖父楊森的鍾愛,被安置在內書房住宿。李鳴走後,他一人迴到了住處,心神老是安靜不下來。


    他雖阻止了李鳴的行動,但何嚐不是也覺得舅父楊森的舉動有些蹊蹺。他倒背雙手,來迴踱步,整整一個下午也沒有躺下來歇息一會。


    晚飯後,江劍臣陪著母親、義妹隻說了一會閑話,就又迴到內書房踱步沉思起來。不料,房門微微一響,突然閃進來一條人影。江劍臣連身子都未轉,就輕聲埋怨道:“這個時候,你闖來則甚?”


    閃身而進的不是別人,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屠戶李文蓮。女屠戶輕輕地貼到江劍臣身側,無限委屈地說道:“人家都快要急瘋了,你反而埋怨起我來?依我看,楊鶴這個冷血東西一準沒安好心。你是當外甥的,自然不好出頭。三邊兵營,我是非去一趟不可。萬一出了一差二錯,可就來不及了。”


    江劍臣一著急,又輕聲埋怨道:“這是何等大事,不許你聲張出去。”


    女屠戶驕橫慣了,哪肯服氣?哼了一聲說:“你不放心李鳴的一身功力倒還罷了,難道連我也信不過?我非叫你知道我女屠戶有多大分量不可!”,說罷,蓮足一頓,就想用一式“乳燕穿簾”躥身出去。


    江劍臣心頭一驚,哪敢讓她胡鬧?身形晃處,一招“分光捉影”已扣住了女屠戶的玉腕,女屠戶一發橫,大聲說道:“你再優柔寡斷,非受楊鶴這老匹夫……”江劍臣不容她再說下去,左手一翻,捂住了女屠戶李文蓮的櫻口。


    正這時,忽聽門外有人叫道:“劍兒,誰這麽大膽,敢罵你娘舅楊鶴為老匹夫?”隨著話音,鄔念慈攙扶著楊碧雲走進了內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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