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望著那條冰涸的小河,那寧靜的小村,那修篁後的小山,小山下巧致的茅屋,白雪上遍鮮血的野地,漸漸遠了,遠了這是一個能引起人們深遂迴億的,幽雅卻又帶著殺氣的地方啊!


    前麵是一條叉路口。


    披著灰色毛氅的長離豪士們,已自農家取迴了自己騎來的馬匹。排成一列停下,在左麵的那條岔路上這一列人馬足有叁四百人,相當壯觀。但卻嚴靜無嘩,顯示著這是一群有著良好鍛練的武林人物。


    在數百匹坐驕的中間,尚有五輛篷車停在都裏,靜靜的。


    在另一條右邊的叉路上。


    江青、長離一梟、絕斧客陸海等叁人,正卓居馬上,向送列的長離六旗正副旗主握辭,長離一梟更在殷殷叮囑不止。


    忽然


    一輛蓬車的一角被掀開了,一隻瑩潔素白的玉手伸出,揮擺著,又揮擺,僅隻這個微小的動作,巳充分道出那位揮手人兒的不舍離情。


    江青默然凝注那隻令人依戀的小手,眼神中有著極度的惆悵。


    一片豪邁的語聲在此刻進入他的耳中:“江大俠,本旗主等就此告辭,千山萬水。但祈尊駕事事如意,福壽吉祥,尊駕勿忘了東海長離上下對你的盼望。”


    江青悚然驚悟,連忙還禮道:“在下敬謝各位如此關懷,關山雖遙,卻擋下住在下對東海波濤的響往,暫別之後,定當專程往謁各位。”


    十數匹駿騎驀然轉頭飛奔而去,揚波旗旗主二閻羅尹生猶迴頭招手,邊大聲叫道:“江大俠,來時別忘了成雙成對啊!”


    叫聲中馬群嘶吼,蹄春大作,車輪轆轆,迅速往前麵馳去。來的快,去得也快,不一刻,已僅剩下一條灰線,那隻瑩潔的小手,也早已模糊不見……


    江青挺然不動,目光凝聚,嘴角微微抽搐。


    良久


    長離一梟輕輕拍著他的肩頭,溫和的道:“小兄弟,最難挨,是離愁,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這滋味,凡是人生在世,卻得經過的。”


    江青長歎無語,英雄氣短,兒女情長,原是亙古以來的不變定律啊!


    長離一梟低沈的道:“小兄弟,適才你為何不再親自與全姑娘話別呢?”


    江青雙眼微垂,輕輕的道:“要談的都談了,須記取的,誰也忘不了,她不會負我,我也不忍負她,兩個人的心卻互相剖白了,再也沒有什麽世俗縟節,假如在別前又是一番叮嚀,倒反而更顯出遠離悲苦,依依不下。”


    長離一梟深深頷首道:“對,小兄弟,你是個懂得愛的人,你夠幸福了。”


    江青苦澀的一笑,道:“在下已要全玲玲盡心照拂銀衫青稀萬兆揚及百步彎月傅泉二人,還有都位金昭姑娘。更是不能稍離左右,以免她一時想不開……”


    長離一梟拉轉馬頭,道:“不錯,本島叁位大夫隨車而行,他們與紀旗主全姑娘等將有兩天同路的時間,這兩天中,本島的叁位大夫更加悉心的為萬、傅二人調理傷勢,至於金昭姑娘,老夫早已暗中指派了八名弟子,不分晝夜輪班監護於她。”


    江青凝注眼前這位豐神俊朗,神飄逸的武林巨霸,真誠的道:“前一,你的迫密調迫。


    在下的是敬佩至桓。”


    長離一梟微抖繩,大笑道:“罷了,吾等可行矣。”


    說著放馬奔去,雪泥四濺中,江青偕絕斧客陸海加力跟上,刹那間,叁匹馬已馳出數十丈之外。


    空中,沒有陽光。灰黑濃霧,今天,隻怕要下一場大雪呢?


    一天過去了。


    十天過去了。


    半個月又過去了……


    這是一個大鎮甸,位居皖豫交界的葉家集。


    一座矗立鬧市中的豪華酒樓上,靠窗坐著江青、長離一梟,及絕斧客叁人,桌上,正擺滿了精致的酒菜。


    江青神色鬱重,劍眉微皺,兩隻夠長而細白如玉的手掌,輕輕而毫無意識的敲擊著桌麵,由這個微小的動作上,我們可以看出,這位名震武林的絕才正處在一種極端的苦悶之中。


    長離一梟關切而憐惜的道:“小兄弟,吃點東西吧,你已整整叁天未曾好好用過一餐了,唉,古人說:求之不得,寤寐思之。這句話真是不錯……”


    絕斧客陸海亦沈聲道:“江大俠,不吃飯解決不了問題,何苦如此糟蹋自己呢?身子就是本錢呀,若夏姑娘此時有知,也必會不安的呢……”


    江青苦笑了一下,道:“前輩與陸旗主請便吧,在下實無法下,這半月來,勞使二位陪著在下東奔西跑,尋訪不停,在下已是於心難安了,看來,佛學說的『四大皆空』這句話,可真難悟透……”


    長離一梟低低的道:“是的,假如悟得透,吾等也不須要坐在這裏乾著急了。”


    他沈吟了一下。又道:“不過,憑本島四處所布的眼線及傳訊,竟然無法尋得夏姑娘蹤跡,這事倒有些透著奇怪,莫不成她飛上天了麽?”


    江青聞言之下,全身機伶伶的一顫,呢喃自語:“飛上天了?飛上天了?”


    長離一梟悚然醒梧,一拍江青肩頭,低吼道:“小兄弟,不得胡思亂想!”


    這用力一拍,將江青迷蒙的意識驚散,他打了一個寒栗,閉閉眼,讓心神稍微平靜一下,淒苦的一笑道:“請恕我,前輩,在下看,我們下用再找了,這是她負我,不是我負地,在下已盡了全力……”


    長離一梟驀然怒道:“小兄弟,千萬不要灰心失望,一切都會在虔誠與努力中獲得結果。不要忘了,還有半個月的時間,即使逭半個月尋找不著,還有一年,十年,一生,假如夏姑娘沒有隨煙霧消散,老夫堅信一定可以找著!江青感動良深的低下頭去,心中有著悠長的歎息。隔著他們座頭的一扇冰花格子屏風之後,此刻輕輕傳來一陣優雅而略帶低迷的賣唱者的歌聲,尚配以淒涼的二胡:“江樓月,水中影。碎散聚合,堪比寒月盈缺……”


    拌聲傳來,江青嗒然若失,閉目沈思不語。。


    長離一梟望著絕斧客苦笑了笑,輕輕搖頭,俊朗的麵龐上亦漾出一絲少有的悵然與不安。


    自然,這是江青——他所最愛護的人都愁緒感染了他啊!


    正在這寂靜得有些落寞的時候,“啪”的一聲大響傳來,一個破鑼似的沙啞語聲驀而叫道:“換一首,換一首,媽的,大爺花了銀子來聽你唱這要死不活的哭喪調麽?什麽月亮影子,破散無缺,真他娘歪七八糟,快換一首!”


    隨著一個蒼老而略帶顫抖的語聲響起道:“這位爺,小老兒一時不知你老喜歡聽那種調子,所以隨便叫小女唱了一闋江樓月,你老別怒,小老兒這就改拉別的。”


    那破鑼似的嗓音則還是怒氣未息的道:“媽的,大爺看見你這老不死的一付蠢像就起無名火,呆頭呆腦的,不是照顧你幾錢銀子生意,再加上你這女兒他還標致,早就轟你出這葉家集了。”


    顫抖的聲音又孱弱的響起:“是,是,小老兒孩死,來,乖女,你就唱一首『筵前媚』


    吧!”


    說著,一陣調弄瑟弦的嗡嗡箏聲斷續傳來。拉了一段過門之後,都低迷的歌聲又起了,但是,卻帶著一些兒哽咽:“銀燭美酒……佳賓集……釵光鬢影……流波迴睨……臉兒是嬌,手兒似細,輕撥絲弦……”


    “嘩啦”一聲物投的破碎聲響起,第一個尖細得剌耳的語聲怒叫道:“死賤人你家爺們今日一團高興,來這醉仙樓喝上兩杯,又叫你這賤人來唱上一段助興,她媽的先首唱哭喪調,這一次好好的筵前媚卻又是那般淚稀稀的,怎麽著?是看老子們化下起銀子,還是要觸你家大爺的黴頭?”


    另外兩叁個粗重的嗓音同時叫罵道:“打死逭賤婢,連那老狗一起摔出去!”


    一時之間,桌椅紛亂,吼罵叫鬧不絕,尚夾雜著那老人悲懼的哀求聲與輕微得令人心酸的啜泣聲。


    兩個肩搭白巾的堂倌慌忙自江青等人的桌前跑過,一個滿麵堆笑,沒口的向屏風後的都幾人陪著小心,另一個卻橫眉豎眼,低吼道:“老不死的東西,帶著你的女兒快滾,看你可憐,讓你上樓賺兩個活計,卻不料竟恁般膽大,得罪本號財神,媽的,你知道他們是誰麽?


    快滾,你真是想連我們做夥計的也坑進去了!”


    一邊說,雙手已不住用力將一個穿著舊葛布長衫的老人推了出來,又迴頭惡狠狠的道:“你這唱歌的也快走,慢一步家夥就留下!”


    推推拉拉,那滿麵皺紋,腰背佝僂的老人已與一個穿著青布衣裙的少女蹌踉行過江青等人桌前。


    那位老人已是華發加霜,少女卻是生著一張俏生生的清水臉兒,有著一股楚楚動人的韻致,二人的一身衣衫,雖已漿洗得發白,但卻十分乾淨,老人顫巍巍的扶著那少女,一麵以手拭淚,一麵低聲下氣的說著好話……


    江青沈默的向二人臉上一瞥,老少二人麵頰上俱是淚痕斑斑,淒楚隱現,卻是沒有絲毫反抗餘地的被推拉著向樓下行去。


    在這淡淡的一瞥中,江青卻似受了雷殛般全身一震,他腦海裏痙攣了一下,迷亂中。


    覺得彷佛在那裏見過這一老一少,但是,卻一時想不起來,他忽然站起,口唇噙動,竭力思索著……


    長離一梟恍如未見剛才的一幕,灑然取酒自飲。邊歎道:“悲歡人生,原本苦多樂少,這是弱肉強食的年代。”


    絕斧客轉首注視,邊低聲道:“島主,耍抬上一手麽?”


    長離一梟搖搖頭,啜了一口酒,深沈的道:“本島主在這六十多年的人世滄桑中,見此等事見得太多了,這個世界本來就是以強淩弱適者生存,淒苦隨時存在,潦倒永遠跟隨在那些可憐人的身後,管了這遭,尚有那遭,一己之力。夫複奈何?罷了,罷了,還是喝上兩杯,看不見為淨!”


    忽然,他微怔的望著立起的江青,訝然道:“小兄弟,你怎麽了?”


    江青雙目大張,卻迷惘的望著梯口二人被推扯下去的背影,俊逸的麵孔微微抽搐扭曲,右手伸出,手指輕輕顫動……


    長離一梟跟著迴頭一瞥,麵龐上浮起一絲惑然,繼而,他恍然大悟的頜首微笑,斷然道:“陸旗主,請將那兩位賣唱男女召迴。”


    絕斧客陸海展顏一笑,急忙推椅行出,快步趕到梯口,向正在行到樓梯一半的老少二人道:“喂,老丈,暫請止步。”


    酒樓的兩個夥計正在推扯咒罵,聞言之下,俱不由驚異的仰首反望,一個又堆下笑臉道:“喔。這位爺可是招唿這賣唱的?”


    絕斧客大剌剌的道:“自然,老夫稱你,大約還用不著叫老丈吧?”


    那店夥計眼皮子是多精,聞言之下,心中早已嘀咕,口裏卻一疊聲道:“嘿嘿,小的那有這個狗膽?隻是這兩個賣唱的大蹩腳,小的這就再去找桃紅姑娘來侍候你老,桃紅姑娘可是本地第一流的清倌人哪……。一絕斧客怒道:“那來這麽多羅嗦,快請那位老丈及姑娘上來。”


    絕斧客以為如此一說,店夥計那敢再多放一個屁?不想這兩個店小二卻麵有難色,互相對望了一眼,欲言又止。


    絕斧客整了整他那束發的金環,沈著臉道:“怎麽?二位還有礙難之處麽?”


    先前說話的店小二心中一哆嗉,壯著膽子道:“小的不敢,隻是……唉,這位爺何必一定要叫這老不死的父女倆唱呢?換一個人不好麽?”


    絕斧客勃然怒道:“我把你這雜碎生捏了!老夫出口之言,豈是你這混賬能隨意改得的?你先夾著尾巴滾!”


    店小二了一口唾,麵青唇白的道:“不,不,請客官爺萬莫誤會,這是『太虛劍士』胡大爺攆走之人,小的就是生有叁頭六臂,也不敢再延他們上去……”


    絕斧客驀然狂笑一聲,大吼道:“什麽太虛劍士?就憑他們適才那付市井流氓的德性也配稱為劍士,真是貽羞武林,卑陋可笑!”


    店小二幾乎已嚇得屁滾尿流,他哆嗦著聲音,雙手連搖道:“大爺,我的親祖宗,請聲音小一點,萬一把胡大爺引出來,你是不怕,小號及奴才我可吃不住,大爺,你就算幫幫忙……”。


    絕斧客陋夷的一撇嘴,冷冷一笑,森冷的道:“老夫再說一句,請那位老丈及姑娘上來,若是等到老夫再做表示的時候,你恐怕已經永遠看不到一切了,”


    店小二嚇得幾乎癱瘓的坐在地上,口唇顫抖的道:“不……大爺……不……”


    忽然


    一個沙啞而冷厲的口音響自絕斧客身後!


    “朋友,你的威風發夠了不曾?找一個酒樓堂倌施狠,也算是閣下的本領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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