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酒消愁。


    玉碗盛來琥珀光,明月若暗也殘,與我相陪的,便隻是無數個沒有端由的夢。我夢見同他流年度日,又同他兩處別離。


    夢裏和夢外,都是一樣,琴停人去。我卻也在欣慰著自己還能在夢裏見他。


    醉生夢死不過如此。


    夕陽晚起,風煙已成殘墨染,我微醺著醒過來,耳邊隻有幾隻孤鴉弱喘,雲聚成花開,頃刻便散了。


    大夢初醒時,卻不自知。


    零亂。


    大夢初醒,恍然醒悟已是瑩澤入麵,渾渾噩噩又入夢中。我夢到許久未想起的幼年往事,三哥和四哥嘲笑我被夫子責罰,對夫子言說的樂久久不解。


    三哥於此對我耐心教導。


    君子有三樂,而王天下不與存焉。


    父母俱存,兄弟無故,一樂也。


    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二樂也。


    ……


    手上的酒盞滾落到床榻下,指尖酒漬亦點點滴落,幔紗柔動無聲撫著我的臉龐。酒入愁腸,化作痛楚浸入四肢百骨,我怕是再醒不過來。


    這時我聽見誰喊著我的名字,抱著我滾燙的身子,窗透過明亮,模糊的人影若隱若現。


    我被這掌上的繭磨得難受,隻不過對方不依不饒地揉著我濕澤的眼角,顫著聲音要把我喚醒。


    我暗自抽泣,嗚咽之聲惹得臉龐上的熱息急促慌亂。


    “阿落......”


    我緊抓著阿落的手,又怕夢中的他頃刻飄散。此時他麵有愁容,愧疚而心疼得看著我。


    他的手被抓出了紅痕。


    嗜酒成性度日,夢中的他勸慰良久,可是我半夢半醒,就當他無所謂存在。他見我此般無可奈何。


    又有何時,夢中又來一老者,見我模樣作下敲斷。


    “家宅落於地陰。”


    “怨氣百年而成咒。”


    “久居終有一害。”


    不知他們作了什麽法子,趁著我熟睡之時念著咒安下我的魂思,久久得我已經不再胡思亂想以至於痛苦不堪。


    我醒來時,滿身虛汗,眼見到阿落陪伴在床邊,顧不得周身不適,已經鑽到他的懷裏。


    “你還能來見我,我很歡喜。”


    “以後,你還會再來嗎?多久來看我一次......”


    他顫了顫,低眸。


    指尖撫著我緊皺的眉頭,他淺語。


    “我不會走了......”


    “我要是再丟下你,你該怎麽辦呢。”


    “我處理好了那些恩怨,以後誰都不會打擾我們了。我還以為我迴不來了......”


    短桌上滿麵的酒罐和浸濕的紙畫書卷,寒氣席卷如霧,將消未消的酒氣彌漫得到處都是。


    一泄而下的床幔將此中光景遮得嚴嚴實實,偶有飄動惹來旖旎。


    孰不知其中兩個修長纖細的身影已經糾纏一起,是此前沒有過的緊緊纏卷、抵死不休。


    他的唇溫似火燙,毫不放過一絲可以侵奪唿吸的機會。身體也漸漸燒了起來,又燒到了身下柔軟的軀體。


    他將兩具滾燙的身體解得一絲不掛,青衣淡衫,他勾手一揮便胡亂落在床幔外頭。


    未觀幔中癡纏模樣,床榻外糾纏在一起的衣衫木屐已經惹得人難以啟齒,露出的一條白細胳膊微微顫著。


    他抱著我,輕聲安撫,轉臉便如餓中猛獸,看著我便如盯著弱食,情與欲交縱,猛獸上下撕扯著求饒不止的弱食,視眼中淚口中語於無物。


    殘食作著無謂的呻/吟,她眼睜睜看著身上的猛獸快要將自己啃噬幹淨,自己就像一把淩亂的骨頭貼著他,盤著他的腰際,掛著他身上。


    此起彼伏,若清風淡雲。


    春宵苦短,這夜後,我才知他已到了及冠之年。


    我們相伴相守,不想已經過了這麽久。


    那時他瘦小柔弱,此時見他眉骨成形,麵若桃花,身襲斐然無雙的氣質,一副翩然公子的樣子。


    不過因為我,如今他難有一個體麵的冠禮。


    這日恰好是他行冠禮的日子。


    我安撫他幾番,不過他說自己不在意。


    花影重重,窗榭泄來春光明媚。


    他坐在鏡前,我為其梳發束冠,以人間的習俗,發梳頭到尾,冠束齊而正。半點馬虎不得。


    我囔囔道。


    “不知不覺,我們已經相伴這麽久了......”


    “即使這都是假的,我寧願一直陷在其中。”


    我苦笑。


    他見此,還以為我留有鬱結,便垂眸頷首。


    正好他的發冠,鏡前的他不如往年那般愜意瀟灑,而有著儒雅穩重、有棱有角的氣質。


    我攬著他的脖子對他的模樣細作觀賞。


    這一瞧卻瞧出來,他麵上有異。他額上的青鈿不知到哪裏去了。


    白花花的額頭倒有些不習慣。


    “一夜過後,你的清白沒了,連額鈿也沒有了呀......”


    我戳著他的額頭打趣著。


    而他一聽,便又是不好意思地閃躲著眼神,耳根粉嫩。


    沒了也不要緊,日子照樣過得舒坦愜意。隻是夜裏頭他將自己裹得緊緊的,我抱著他也要抱出一身汗來。


    此人果真難搞,他這般模樣,倒像是那夜我強迫的他而令他生下陰影。


    每當我埋怨到此事,他便支支吾吾,隻道那日他太過衝動,而我又爛醉如泥,我與他還未成婚,實在不合情理。


    他說得那叫一個浩然正氣


    後來未維持生計,他幹起了老本行,獵捕山頭作惡一方的妖獸。


    根本沒有哪座山頭的妖是他的對手,要是有,怕是那座山頭還未長出來。


    他賺得盆滿缽滿,我們果腹的錢有了,也有了閑錢修繕竹屋,打理他的鳳月琴,還有將我打扮得花枝招展。


    我心滿意足。


    這麽一來,方圓幾百裏內紮根紮地的禦妖師們皆被他搶了生意,過得那叫一個窮困潦倒。


    珺瀲富甲一方的同時,亦擔了這一幹禦妖師的記恨。不過沒有人拿他怎麽辦。


    黃昏消盡,我做的飯菜涼的徹底。珺瀲他難得的獵妖獵得這麽晚。


    我一用追蹤之術找到他時,果然他在獵一頭兇獸。


    場景血腥,我躲在一旁觀戰。


    他麵前之白乎乎的妖獸還有些攻擊的氣力,不過已是最後一口氣焰。它撲來時珺瀲故作不防,引來妖獸使出全部之力。


    而後珺瀲在受著妖獸擊中之時,喚出藏匿的卻早已布施下來的陣。我看得替珺瀲出汗。


    一場陣擊下來,這妖獸已經殘喘。按珺瀲習慣,便是給它體麵的死法再體麵的埋了。我見這獵鬥已止,便放下心跑向他。


    而此時青光大閃,這隻妖獸被撕扯得痛苦叫喚,不一會力盡無聲。我大驚,這妖獸不是被撕扯著皮肉,而是被撕扯著靈魂。


    珺瀲這是要它魂飛魄散。


    我趕忙前去製止了下來。


    他驚慌,便趕忙不對這妖獸做什麽。他說這妖獸惡貫滿盈,實在該魂飛魄散。


    這妖獸殘喘著怕是活不了多久,珺瀲再沒管他,我還未想到問他個什麽,他拽著我迴了家吃了飯。


    無論如何,吃飯是最要緊的,若是他為著賺錢養家熬壞身子,實在不劃來。


    人外有人,妖外有妖。以我做妖那麽些年的經驗,兇猛無敵的惡妖比比皆是。是以,我勸珺瀲萬不可自傲起來。


    若真有一天遇到打不過的妖,逃命最要緊,可不能傷了身子。


    他聽我的話,日日念著紙上的保證詞。


    我心欣慰。


    我偷花了他賺的錢,買了一袋子辣椒炒肉。因不日前自己吃辣鬧了肚子,他便製止我再買辣肉。


    我背著他蹲在林中嘬食,暗歎自己智慧。


    不想傳來一陣窸窣聲響,把我嚇得做賊心虛。待我心定後,才發現是一團白絨絨躺在樹樁旁。


    我嘬了嘬手指餘味,看清了這團物什原來是我的同胞白貓。


    不過此白貓孱弱不堪,粗喘著氣,盯我之眼神怪異。我腦中思索,試探道。


    “席瑜?”


    貓爪子捏了捏我的手。


    我之心咯噔一下。


    輸了些內力給氣虛孱弱的席瑜,才叫他緩緩現了人身出來。


    他麵色蒼白如紙,一如將死之態。而即使如此,他輕合著眸子,一句一句對我說著。


    “本來我還能在這裏待些日子。”


    “隻是他一直阻止著我見你。”


    他之身影若隱若現,將要消失一般。


    “我的內力耗盡,待不了幻境多久。”


    ......


    珺瀲在門前等著,應該等得腿麻了。我裝作若無其事。


    吃飯時,我漫不經心問他:“你父母那邊,你怎麽擺平的?”


    我不緊不慢動著碗筷。


    他一聽停住手,對視上我的眼眸笑了笑:“那還有我擺平不了的事。”


    我笑了笑。


    而後想起席瑜說的,他根本沒有擺平。我自然不相信他的話。


    不過我卻一直想起來他的話。


    珺瀲脫離珺家,散了權財,已無半點唿風喚雨的勢頭。


    而此前對珺瀲恨之入骨的敵手哪去了,他們豈會放過折磨珺瀲的好時機。


    珺瀲退出珺家後,一無所有的他,所有的謊言係數揭破,真正的雙生嫡子現於人們眼前。他怎麽從此中脫離幹係,無人報複。


    席瑜告訴我,隻因為這是一個幻境。


    我知道這是個幻境。而他說,這是一個由珺瀲造出來的幻境。


    “所以這些阻擋你們的人和事,他都會抹去。”


    “根本扭轉不了的,落於他自己的幻境之中,他便隻需斬斷幻源。”


    “那些便隻像是從未存在過般煙消雲散。”


    “你不妨試著走出這一方寸之地,看看走不走得出去。”


    “他為了困住你而造的幻境,你似乎很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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