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總是不顧現下的身體,隻披一件外袍,走去門外。


    在門檻邊一站就是一個多時辰。


    我來的時候,總是嗬斥她,祝她早日凍成個冰棍子。


    我時常尋思著給她改善夥食,不過觀中不準吃雞鴨魚肉等葷腥。是以,我不擔心翼城被逮了去熬成香噴噴熱乎乎、叫人垂涎的雞湯。


    日日散養著他,隻要他不偷窺其他道姑就好。


    我日日照著菜譜練習,已經掌握了八九分,熬個什麽香菇泡菜湯、芹菜冬瓜湯還有蘿卜白菜湯等等不在話下。


    “確定,能喝?”她執著湯勺子,一下一下撈著那碗裏的湯水,這湯可是我心靈手巧之處女作。


    見她遲遲不肯下嘴,湯水怕是要涼了,急煞我。


    青翠的菜葉皮薄水分滿足,白嫩嫩的豆腐塊甜甜糯糯,湯水渾青……


    她讚了一番,倒叫我不好意思起來。果然湯還是逃不過命運涼了。


    “拿過去,要小廝熱一番。”


    她慢吞吞道。


    我假裝不知道嵐月中毒的事,全靠偷聽她跟師父的話。


    偷聽是個不錯的本事。


    “真人,連你們這裏也沒有治愈之法?”


    “唉……”這濃濃的歎氣聲叫我心情愈加低落。“此毒解藥本是存於我們觀中。”


    “這樣的毒殺人於狠厲,多少人癡迷,多少人害怕。許多癡纏怨懟越來越容不得此毒解藥的存在。故而,解藥被盜被毀,已無影無蹤。”


    我鼻子酸酸的,仿佛吃了大半罐子的酸梅。


    嵐月:“據說這是蠱蟲之毒,來自塞外夷族……”


    “不錯。外夷最赫赫有名的蠱蟲有命蠱和**兩種。這蠱蟲何樣,又是如何種下,其中方法有白樣,難知難防。”


    “將軍便是中的命蠱,生不得生,死不得死。隨著時間流逝,將軍身上的痛苦便會越來越重。”


    “以往中蠱之人,多半是……多半是難忍而自盡……也有人過勞而遭蠱蟲反噬斃命……”


    良久聽嵐月歎道:“左右皆是一個死。”


    她倒是有著超乎常人的平靜,麵對將要疼死還是怎麽死,覺得無所謂。到底是看慣了戰場中的血博廝殺,死也就是刀起刀落一命嗚唿的事。


    她打了個噴嚏,輕咳了幾聲。“門透風了,小妖幫忙關緊些。”


    聽她這麽說,果真受涼了,不禁心疼一陣,給她把門關緊了些,又細心偷聽著。


    這日子過得膽戰心驚。


    不若拜個佛求菩薩保佑。沁靈對此說道:“哪有道姑去拜佛的。”


    我想想也是,不若去拜拜太上老君,求他賜下解藥救命。


    沁靈說,妙極。


    之前我問師父,憑我的靈根,此番修道以後會不會出息。


    她十分慈愛得摸著我的頭顱,對我講道,每個修道之人都會有出息。我似懂非懂。


    她說,出息這種事,不要認為別人認為你出息了你就真的出息了,若自己過得脫離本心,便辜負了在世一場。


    師父她得道已久,卻依舊未位列仙班,對此她解釋道她吃不慣那裏的飯菜。


    仙人大都是已是辟穀之身,哪來飯菜來給仙挑剔。對此她罰了我去書閣抄書,在家父親嫌我話多,在這師父也不喜歡我嘮裏嘮叨。


    做一個討喜的妖很難。


    書閣中有書記載,太上老君是修成仙的道士,煉成的神奇丹藥數不勝數,很受賞識。此仙身高九尺,兩道垂肩的虛眉,胡子托地,手握一把拂塵,受眾仙愛戴。


    父親很想我能得道成仙。我表示盡力而為。我有時做夢就夢到自己位列了仙班,長眉長須,一把拂塵在手,受眾仙傾慕,可把我活活嚇醒。


    月初道觀開放幾日,那幾日人滿為患,大多是來問道解惑。我見到過幾個丫頭,神色淒悲,言道看破紅塵,


    有個丫頭抹著眼淚,哭訴道:“道姑給我剃頭吧,我也要做道姑了。”


    我解釋說:“做道姑不要剃頭的,你不知道嗎……”感歎現在的孩子叫人無奈至極。


    “想剃頭的話可以去當尼姑。”我提醒她。


    她搖搖頭,哭喊著要賴在這了,看破紅塵無所安心……


    後來還是師父厲聲喝道:“心不淨難成大器,修道之人忌情忌色,不淨恐入邪道!”


    “對!你不幹淨,快走吧!”我附和師父。


    師父:……


    這幾日準我們道姑入塵普及道理。


    普著普著,我發覺我們這一幹道姑,屬我一個普不出什麽來,我也自我懷疑起來這麽些個月我學了些什麽。


    我看見一廟中塞滿了人,大都是妙齡信女。這麽受信徒歡迎,想必求願很靈驗。


    果不其然,一信女跟她同行的信女道:“昨兒來求了姻緣簽,今日便在橋頭遇上了俏公子。”


    實在妙極。


    我翻牆,不,這次我從大門進了廟中。見門上牌匾上刻什麽老廟,整個牌匾一半都被冒出牆頭的樹幹樹葉擋了。


    想必這廟有些年頭了,堪得上一個老字。


    廟內檀香漸濃,如溪泉流進人的心裏,許多煩愁皆化作心安。我拿著紅色刻著芍藥花紋的檀木牌。


    “姑娘,信佛信緣,終會得願的。”那賣木牌的老伯笑嘻嘻說。


    我不大識得多少詩詞長章,沾了沾濕墨,填下。


    “平安,山河無恙。”


    我歎服自己的才華。


    “今朝竟有道姑來求姻緣,實在是奇事一樁。”


    突然聽見身後有男人說什麽道姑,我心裏疑惑,我怎麽被看出來是道姑的。我拍腦一激靈,忘記換衣服了……


    怪不得那麽多女娃娃奇怪得看我。


    滑了個大稽。


    我轉頭望去,那個男子竟讓我十分驚訝和歡愉。


    竟是席瑜那廝。淡藍色的雲紋錦衣華袍,束發的鎏金銀冠,手握著長簫。


    席瑜看清我,瞪大了雙眼,驚了好一會兒。


    “小…小裳姑娘……”他憐惜般看我,“你何時去做了道姑…做了道姑怕不能……”


    他低頭望著那把蕭若有所思,看起來十分不滿。


    我趕緊向他解釋清楚,我做道姑做一段日子就不做了,沒什麽打緊的。


    “奇事一樁……”他摸了摸搓了搓我的頭發發出感慨。席瑜瞧了瞧我手中的木牌。


    “平安?你在為誰求一個平安呢。”


    我看他看的出神,迴了思緒同他說起來:“我一個朋友,她將要死了。”


    說到此,我麵上不免暗淡起來。他忽轉了笑臉,也皺上了眉頭。


    “她被歹人種了命蠱。聽說是無藥可救了,死路一條……”


    他身一顫,長簫輕輕在手中敲了敲,吞吞吐吐道。


    “命蠱和**,稱二絕蠱。命蠱奪人性命,**控人情思。被下蠱的無論是人是妖,皆逃不過淒慘的宿命……”


    我聽他這一席話,更是感到命運無常、後路迷茫。“是啊……沒有解藥可以救她。”


    席瑜有些躲閃著我的目光,背著我暗自想事。


    “並非無藥可解。”他竟這麽這麽說,師父都說解藥失傳了。


    我一臉期待看著他,他轉身平靜溫和得對我繼續說道。


    “十幾年前,解藥還未失傳時。有一個官子為救自己的妻子,舍棄了爵位和財富換來了解藥。後來他的妻子還未吃下解藥便自盡了。那個官子壽終正寢之後,那份解藥和藥方也隨著他的葬品一同入了土。”


    原來還有這麽一樁事,我問他是不是這解藥和藥方還是能到那人的墓塚找出來。


    他點頭,應當如此。


    我迴去把這事同師父說了一番,嵐月果然命不該絕,她有救了。


    師父表示她也知道此故事,但是那個官子是個古今不能冒犯之人,若是盜了他的墓,不知後患為何。


    嵐月放下藥碗,漫不經心地同我說:“不過一命,等我下一世還來尋你,再續前緣,實在不必多加…”


    她忒不惜命,中毒之事竟拿來當玩笑一般。


    我打斷她,忍住打歪她的頭的衝動,罵罵咧咧道:“你的命不隻是你自己的!這可由不得你!”


    她窗台上的花蔫了幾朵,我記得自己日日給它澆水來著。


    她半坐在床上,鬆鬆垮垮的白衫也看起來滄桑無力,細頸留了幾點藥滴,領間露出了白皙肌膚。


    靜默了幾刻,她看著我有些悲傷之感。


    “有些感情,就是中了這般的毒,無藥可解了,中了就中了,還能怎麽樣呢……”


    “下輩子的話,我要做一個男子。在鄉下種幾畝田。再早些遇見你,順便把你娶了。一輩子安穩平庸,卻也幸福。”


    她低頭又暗自想了想。


    “這種日子貌似不錯。我竟沒有早些想到。”


    “唉,難怪說人將死,會想做一些稀奇古怪的事。”


    嵐月伸出手來按著額頭,對自己的想法不置可否卻驚到了自己。


    我也實在疑惑起來,一個將軍瀕死之際竟想種田了,莫不是她悟到了什麽。江湖中有的惡煞,經曆大事之後悟到生死之理,金盆洗手迴家種田了。


    “求不得,求不得……”


    “竟然想體驗一下他說的安穩一生。”


    我看她漸漸魔怔起來,此毒何時發作起來摸不準。我這次發現她並不是在看著我,眼裏空洞,望著一團團空氣陷進沉思。


    我怕她明天起早真去種田了,她下定決心出來做什麽事沒有人攔得住她。是以,我讓人把方圓百裏的鋤頭都藏了起來。


    “不知死,焉知生。”


    我也怕她,在將死之際,突然看破紅塵悟得什麽道理,又想去做道姑或者尼姑了。


    是以,我將方圓百裏的道姑和尼姑都趕走了。除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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