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空,高度2萬公尺附近。


    有一架隱形運輸機靜靜地保持著飛行狀態。


    機上則有一名頭戴全罩式安全帽、搭配一襲緊身皮衣裝扮的少女,以及一名身穿和服的男子。他們連安全帶也沒綁地坐在光線昏暗的貨物室內。


    「從高空發動突襲嗎……還真虧鵝媽媽想得出這麽大膽的作戰計劃呢。」


    男子——幻想教團的大蛇,一邊『鏘鏘』地把煙管內的火星敲落至地板上,一邊喃喃自語地發起牢騷。而坐在一旁的少女則是一麵檢查彈匣特別長的小型機關槍,一麵迴應大蛇的牢騷。


    「教團也被逼急了。現在不是抱怨的時候。」


    「哈,原來我們的渣滓小妹也已經學會講大話啦……嘿!」


    把煙管收入懷中的大蛇,起腳踹了屹立在眼前的鐵塊。


    少女也從剛剛開始,就惡狠狠地瞪視著這堆導致機艙空間變得擁擠不堪的鐵塊。


    「……兩個人就夠了。根本就不需要送這種人偶過來。」


    「如果隻是戰爭的話,派這批家夥出馬便綽綽有餘就是了。事實上像這次的作戰,它們的確不適合參與。」


    「……《英雄》,惡心。」


    「英雄起碼也比無名小卒來得像話多了吧。畢竟我們是召喚者,況且它們再怎麽糟糕也都還是英雄,至少還可以協助我們完成目的啊。」


    大蛇邊大打嗬欠邊伸手輕按腰際的刀柄。


    確認完剩餘彈數及重新裝好彈匣之後,少女雙手握成拳頭互擊。


    《敵方開始護送至今已過三分鍾,要打開艙門羅。》


    設置於貨物室內的喇叭,傳出了似乎是駕駛員的聲音。同一時間,紅色警示燈轉變為綠色,運輸機的降落艙門也伴隨著低沉的聲響緩緩開殷。


    月光灑進機艙內,兇猛的強大風勢跟著灌了進來。


    拜光芒所賜,鐵塊終於顯露出真麵目。


    它們是早已啟動完畢的漆黑龍騎兵。數量多達20架。


    全部都是無人機。這本來就不是一款以有人駕駛的情況為前提所開發而成之機體。


    擬似英雄召喚用特殊觸媒·魔導龍騎兵。這是alchemist社負責開發工作,幻想教團加以采用——英雄召喚用的無機質魔像的一種。這些機體無一例外,全都有英雄的靈魂寄宿在其中。


    閃耀著血紅光芒的機械眼球,若要將之稱作無機質物的話,未免也顯得太過兇猛及詭異。


    《彈射器射出——投下魔導龍騎兵。》


    駕駛員報告完畢之後,啟動推進器的龍騎兵們接二連三地被發射出去。


    少女及大蛇站了起來,邊任由全身承受著強風吹襲,邊伸手拄著艙門附近的牆壁。


    「好啦,該動手羅。出發前再次確認作戰內容。」


    「…………」


    「無法好好飛翔的就隻有你而已。隻要一發現目標就設法逮捕,沒能發現的話便擊墜所有運輸機。我跟英雄負責搞定地麵上的護送車隊。」


    「了解。」


    「喂,渣滓。」


    大蛇伸手搭著少女的肩膀,輕輕敲了敲她臉上那頂全罩式安全帽。


    他的表情十分嚴肅,先前那種瞧不起人的態度已不複見。


    「聽清楚了,絕對不可為了采取飛行以外的動作而拔劍出鞘喔。那個東西的危害實在太過兇猛。要是稍有不慎,很有可能也會波及一般無辜民眾。」


    聽大蛇這麽一說,少女反手握住收在背後劍鞘裏的巨大雙手劍劍柄。


    而這把大劍的特色,就在於那與漆黑色無機質劍鞘極不搭調的烈焰狀握柄。


    少女目不轉睛地凝視著這把散發出異常熱能的武器。


    「…………」


    「給我一個明確的迴應。要是你敢拔劍出鞘的話,就等著跟自己的腦袋說再見吧。」


    「…………了解。」


    聽見少女心不甘情不願地出聲迴答之後,大蛇才從懷裏掏出烏黑色水晶。


    「我現在要啟動符咒術式,而轉送魔法將在整整30分鍾後發動。這個東西相當珍貴,因此沒有備用品。務必在時限內完成任務與我會合,否則我會丟下你不管,給我記清楚了。」


    「嗯。」


    「哪來的嗯,要迴答『了解』。」


    「了解。」


    說了聲ok之後,大蛇為了開始準備跳機而向前探出身子。


    「等等。大蛇,你的降落傘呢?」


    「不需要。我負擔的區域是地表啊。」


    「……怪物。」


    「你沒資格挖苦我好不好——先走一步啦!」


    大聲宣告後的大蛇,挪動腰杆及右腳,就此順勢躍出機外。


    少女也隨後跟上,縱身跳向天際。


    少女一邊對著遍布於遙遠地表的城鎮燈火釋出濃烈恨意,一邊劃破天際趕赴戰場。


    同一時間,在高度1萬公尺的上空。


    草剃樹夕護送作戰開始至今已經過了5分鍾。


    有七輛護送車及三架運輸機同時自審問會總部出發。出發後便各自朝四麵八方散開,為了混淆視聽而分別前往截然不同的目的地。


    走空路的三架運輸機均為幌子。而地麵上的七輛護送車,其中一輛為作戰總部,也就是真正收容了草剃樹夕的護送車。


    這些誘餌車輛及運輸機上頭,最起碼都安排了一名ee隊員隨行。


    搭乘這架運輸機的ee隊員是大野木彼方。也就是先前與鐵隼人一同放任斑鳩自由行動,再暗中跟蹤試圖查探alchemist社內幕的密探出身女性隊員。


    「有來自總部的通知嗎?」


    彼方打開貨物室的門扉,詢問駕駛艙內的騎士團機師。


    「總部通知到目前為止並沒有發生問題。誘餌車輛與運輸機也都毫無異狀。」


    「……要小心一點喔。敵人若有意襲擊的話,采取空襲手段的可能性很高。請務必提高警覺。」


    「哈哈哈,我完全不認為魔女們有辦法派出戰鬥機之類的戰鬥兵器就是了。沒問題啦,這架運輸機基本上也附有武裝配備,沒什麽好擔心——」


    就在機師話講到一半時——


    副機師突然睜大雙眼,望向比行進方向還要高一點的上空。


    「喂!那是什麽東西啊!?」


    他麵露宛如看見某種不可置信之物的驚愕神情,伸手指著天際說道。


    受到牽引的兩人跟著轉移視線一看,赫見遠處……竟出現一條打開降落傘的人影。


    「開玩笑的吧……?挑這種時間玩跳傘嗎?而且還選在這種高度?」


    「——立刻迎擊!快把那個人打下來!」


    「嗄?」


    「快點!」


    「但是,區區一個人哪有辦法擊墜運輸機……」


    在兩人爭論不休的期間,打開降落傘的人影已急速逼近運輸機。


    盡管匪夷所思,但對方顯然早已事先算準雙方交會地點。


    人影極其精準地往運輸機直飛而來。


    隻要路線維持不變的話,那道人影勢必會迎麵撞上運輸機。


    瞬間,不明人影居然解開降落傘。


    人影縮成一團,開始往運輸機的行進方向滑翔。


    不對。那顯然是在飛行。


    (騙人的吧!?)


    人類開始在半空中飛行的事實令彼方大感錯愕。接著人影在張開四肢的同時,竟冷不防地抽出兩把機關槍,槍口筆直對準運輸機的駕駛艙。


    機師遵照彼方的命令,操作附掛的機關槍朝人影展開射擊。


    槍彈伴隨『啪噠噠噠』的連發聲疾射而出,猛然掃向人影。


    但卻因為人影的所在位置比運輸機還高出一些,導致子彈全數落空。


    那道人影則穿越這波槍林彈雨——朝向駕駛艙發動一輪掃射。


    照理說以區區機關槍根本無法貫穿的駕駛艙擋風玻璃竟應聲碎裂,子彈奪走了正副機師的性命。


    彼方連忙縱身往後跳開。


    「心懷永無止盡之願望——召喚製裁魔女之鐵槌!」


    在脫口說出召喚噬魔聖物之宣言的同時,人影從原本有擋風玻璃的地方鑽進機艙。但來者自然抵消不掉——在入侵飛行時速將近500公裏的運輸機時,所造成的劇烈衝擊。


    頭戴全罩式安全帽的人影撞中彼方,兩人就這麽夾帶一陣悶響,筆直飛向貨物室。


    接著一路通過機內,猛然撞上貨物室的堅固艙門。


    艙門彷佛挨了一記大炮似地完全凹陷,衝擊力道則導致運輸機產生劇烈晃動。


    對一般人而言,這絕對不會隻是賠上性命就了事的狀況,不過勉勉強強完成魔女獵人化的彼方卻是保住了一命。


    「唔……可、惡……!」


    「——!噬魔聖物!?」


    這名奇襲者在看見裹住彼方全身的鉛色裝甲後,頓時驚訝萬分地倒抽了一口大氣。


    該吃驚的是這邊才對吧——彼方如此暗自感歎。又有誰能夠料想得到,世上居然有人會發動這種突然衝進駕駛艙的奇襲手段呢。


    為了推開企圖舉起機關槍槍口對準自己的奇襲者,彼方狠狠賞了對方的腹部一腳。奇襲者雖被衝擊力道震退,卻立刻站穩腳步,重新挺直身子。


    彼方也拔出卡在艙門上的身體,擺出應戰態勢。


    展開對峙的兩者互瞪對方。


    (運輸機已開始墜落……再這樣下去必定很快就會撞上地麵。就算在擊敗這家夥後,立刻趕迴駕駛艙握住操縱杆,也為時已晚。再加上我的噬魔聖物並不適合打近身肉搏戰。)


    她的噬魔聖物·『信長』,是狙擊步槍型的噬魔聖物。


    雖具備有威力會隨著距離拉長而提升的固有性能,但距離過近就會變得跟一般步槍沒什麽兩樣。相較之下,敵人的武器是兩把機關槍。而且都裝上了特別長的彈匣。盡管好像不是魔導遺產,但配上對手非比尋常的強健體魄及戰鬥力,勢必能構成可怕的威脅。


    (話又說迴來,這家夥是怎樣啊……為什麽以時速咖公裏的速度撞進飛機裏頭,結果居然還活得好好的?簡直莫名其妙!)


    就在彼方怒火中燒地持續瞪視著對方時,穿著緊身皮衣的奇襲者突然開口說道:


    「看來這架,沒中。喂,你這家夥。」


    「……我沒什麽興趣跟敵人交談。」


    「這裏沒我的事了。如果你肯放過我,我就放你一馬。背起降落傘逃命去吧。」


    聽見對方以相當支離破碎的隻字片語講出這段話,彼方頓時為之一愣。


    但她旋即忍不住咯咯地笑了出來。


    「放、放我一馬?你說你……要放我一馬嗎?」


    「嗯。」


    「哈哈哈,開什麽玩笑啊!臭小鬼!」


    氣得放聲怒吼的彼方,霍然舉起信長的槍口對準奇襲者。


    奇襲者則壓低身子,擺出將機關槍探向前方的應戰姿勢。


    「——別瞧不起審問官!」


    彼方扣下信長扳機開了一槍。但奇襲者卻邊以肉眼觀察邊輕輕鬆鬆地閃過這一擊。


    彼方對她避開這一擊的結果絲毫不感驚訝,反而邊發出咆嘯邊主動衝向奇襲者。


    「喝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盡管全身遭到機關槍掃射的彈雨襲擊,彼方仍毅然欺近敵方懷中。


    奇襲者見狀旋轉身子,以運使拐棍的要訣揮動機關槍的長彈匣,順勢轟向彼方的下顎。彼方靠左手上臂部位擋下這一擊。


    威力雖然驚人,卻還不到足以擊碎魔女獵人化盔甲的地步。


    彼方並未錯過擋下敵人攻勢時所衍生而出的破綻,順勢緊緊扣住奇襲者的雙手。


    「逮到你了吧……!」


    奇襲者心生戰栗,彼方則趁機抬起一隻腳。


    敵人擺出防禦姿態——但彼方抬起腳的用意並不是為了攻擊對方。彼方這一腳踹中的,是緊急用的艙門開啟鍵。


    盡管已因被撞出鬥大凹痕而變形,不過運輸機的艙門仍然一鼓作氣開啟,兩人的身體隨即遭到強風吹襲,一同被甩出運輸機外的高空。


    「唔!」


    在上空邊纏鬥邊墜落的過程中,奇襲者一腳踹開彼方,藉機拉大雙方間距。


    奇襲者緩緩握住背上的大劍劍柄。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其背部竟冒出一對彷佛由紅色亮光粒子構成的羽翼,在轉瞬之間便疾速飛向遠方。


    「…………」


    彼方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見,她大概難逃重重地摔迴地麵的下場吧。


    被拖出運輸機外,對奇襲者來說反倒是好事一樁。


    「大蛇,你雖然要我不準拔劍……但對上噬魔聖物就不妙了。」


    奇襲者一邊繼續飛行,一邊準備接近第二架運輸機。


    奇襲者像昆蟲般張開羽翼,將身體朝向西方修正飛行軌道。


    但奇襲者卻不曉得——唯獨在對上彼方的場合,拉開距離反而會害自己身陷不利局麵的要命事實。就在奇襲者完全把彼方之存在拋諸腦後的瞬間——


    ——嗡~~~~~!


    「哇!?」


    化作一團巨大魔力結晶的子彈朝背後直撲而來。奇襲者在千鈞一發之際翻轉羽翼,成功避開子彈。然而魔力結晶卻是硬生生地扯斷了其中一邊的羽翼。


    「——從那麽遠的距離!?」


    子彈來自彼方所在的方向。在極其遙遠的下方,身形已經變成如同米粒般渺小的彼方,運用噬魔聖物『信長』展開遠距離狙擊。


    即便自身正一路往地表墜落,縱使目標仍處於飛行狀態,彼方依舊精準地擊中目標。


    奇襲者體認到,彼方是一個實力淩駕於自己之上的威脅。


    「我才沒空管這種對手!先逃再說!」


    奇襲者重新建構出羽翼,再次試圖逃亡。誰知無論她往哪個方向逃竄,彼方在墜落中發動的攻擊都必能抵達她的所在位置。


    「收到來自大野木隊員的通訊,表示遭受了敵人的奇襲。」


    地麵上,在為了穿越關西地區,而以時速高達數百公裏之速度疾馳於高速公路上的護送車中,鐵隼人聽見了部下的報告。他一點也不吃驚,因為他早就事先預料到幻想救團會派人發動奇襲。如此一來反而印證了他們正在覬覦草剃樹夕的事實,剛好可以消除掉對後續行動的遲疑心態。


    「繼續執行作戰。保持現有速度趕往目的地。」


    對司機下達完命令的隼人,轉身迴到後方的貨物室。在形似貨架的貨櫃當中,有一具大型鐵處女,以及一名坐在牆角的男子。


    「……我方已確認到敵人的奇襲行動。作好隨時可以出擊的準備吧。」


    「…………」


    「……霧穀,你聽見了沒?」


    隼人搬出強硬語氣再次詢問,隻見坐在板凳上看著地板的京夜抬起頭來。


    「用不著你說我也知道啦,隊長先生。」


    「…………」


    「話又說迴來,你好像跟理事長一樣都相當偏愛草剃呢。想不到你居然會提出要求,希望隻以關禁閉來懲罰那個理應被判處徒刑的家夥就好,再怎麽寵他也該有個限度吧。」


    「你想說什麽?」


    麵對不動聲色地散發出強烈壓迫感的隼人,京夜喀喀地發出低沉笑聲。


    「……我在問你這個問題啦。」


    「…………」


    「你究竟是人類這邊的幫手,還是異端那邊的幫兇?」


    隼人並未迴答,他隻是靜靜俯視著京夜。


    「既是ee隊長,又身為魔女獵人第一把交椅的你……要是幹出什麽遊走在立場邊緣的事情,那可是會令人傷透腦筋啊。」


    「你這家夥沒資格質疑我的立場。」


    「就算你認為沒有,但我就是有資格啦。既然你不是屬於任何一邊的幫手,那就不要妨礙我報仇……!」


    京夜站了起來,由下往上斜瞪隼人。


    「我要報仇……!不單隻是針對那個混帳死靈術師!我要一視同仁地消滅掉這世上所有的異端……!虧你還是個隊長,假如沒有幹勁的話,就給我滾一邊去吧!」


    「……原來如此。你確實是個合乎尼祿胃口的膚淺家夥。鳳櫻花雖然也是個恰如其分的笨蛋,不過你的愚蠢程度更是深不可測啊。」


    麵對隼人冷靜的挑釁,京夜頓時氣得鬢角冒出數條青筋。


    隼人卻隻是目光冷淡地凝視著京夜。


    「我對你那份無聊的複仇心完全不感興趣。我的目的在於貫徹『我心目中身為審問官的法律』。本人並不打算隨著你的戲言起舞。」


    「……你……!」


    「作好你的份內工作,我對你這小子的要求就這麽簡單。至於你那份跟嘔吐物沒什麽兩樣的抱負,就好好收藏在你的胃袋裏頭吧。」


    現場氣氛化作一觸即發的狀態,京夜眼看著就快要衝向前去揪住隼人的衣襟。


    就在這個時候,護送車受到了強烈衝擊。


    車身大幅傾斜,一股宛如瞬間失去重力的感覺襲向兩人。


    兩人伸手拄著牆壁,勉勉強強站穩腳步。


    「……總算出現了嗎!」


    京夜興高采烈地抬起頭來。


    《前方有不明物體著地!那是——龍騎兵!共計三架!先遣車輛被壓毀了!》


    聽見司機發出悲鳴般的喊叫聲,京夜立刻動手打開貨櫃艙門。


    下車迴到路麵上,任憑夜風吹拂發梢的京夜,轉頭觀看護送車的行進方向。


    由於這是一次並未執行交通管製的秘密護送,因此道路上也有不少一般車輛。這些從護送車旁邊通過的一般車輛,接連引發了追撞事故。


    而導致一般民眾陷入混亂的原因很快便揭曉。


    答案正是在行進方向上製造出巨大坑洞,並屹立於其中的三架機器人。


    「來得好……三隻異端……!簡直就是豐收嘛……是吧!」


    京夜雙眼散發兇光,咧嘴露出利牙,整個人因喜怒交織而激動不已。


    「……那是英雄。我負責其中兩隻,你就設法解決掉一隻給我瞧瞧吧。」


    隼人也步下護送車,站在京夜身旁。


    「嗄!?少在那邊講什麽煩人的鬼話——全部、它們全部都是我的!」


    「隨你高興。但到時要是被卷入我的攻擊當中而喪命也別怪我。」


    「那是我的台詞啦!」


    京夜微微側身擺出舉起手槍的姿勢,隼人則開始轉動左輪手槍的彈筒。在發出尖叫聲四處逃竄的人潮當中,兩人就這麽水火不容地同時詠唱言靈。


    「「心懷永無止盡之願望——召喚製裁魔女之鐵槌!」」


    兩名魔人,在哀嚎聲不絕於耳的高速公路上點燃了戰鬥的狼煙。


    ***


    過去的記憶湧上心頭。


    無論何時,哮總是能夠鮮明地迴想起五年前的往事。


    哮與樹夕的相遇,是發生在兩人都才年滿9歲左右時的事。


    草剃家位在東北地方的深山林中。雖然房子本身夠大、占地麵積也很寬敞,但由於顯然早已殘破不堪的老舊外觀,使住在山下的民眾都一致認為那是間鬼屋。盡管基本上門口掛著一塊寫有『草剃真明流』等五個大字的招牌,卻因遭到不良少年們以噴漆罐胡亂塗鴉,致使招牌文字幾乎都被遮蓋掉了。


    哮就是在這間美其名為道場,實際上卻堪稱是間破爛宅院的環境下長大。


    雙親雖然健在,祖父母及其他親戚族類卻一概不見蹤影。父母親既未曾對哮提及任何有關其他族人的事情,哮本身也絲毫不感興趣。


    母親個性溫柔和藹,父親卻非常嚴格。父親主要工作是前往其他道場指導劍術,收入並不算優渥。另外不知為何,他的身上總是布滿大大小小的傷痕。


    自從懂事以來,哮便開始接受父親的劍術調教。


    『執著於劍。』


    『唯有劍術能夠確立你的存在價值。』


    『撇棄其他所有事物。』


    『不要為了劍以外的事動怒、憎恨、欣喜。』


    『你唯一能采取的行動就隻有劍術而已。』


    哮日複一日地被灌輸同樣的觀念。這就是針對草剃家男子所規劃的教育方針。據說草剃家曆代祖先的男性成員都非常容易動怒。


    打從還是小嬰孩的時期開始,哮也因為受到迴蕩於心中那股格外狹隘的感覺影響,造成他動不動就惹事生非。


    盡管不知原因為何,但總之就是覺得身體內側十分『狹窄』。


    因此,草剃家的男性自年幼便開始習練劍術。首先,作父親的會日複一日地把孩子打成遢體鱗傷的模樣,藉此教導孩子學會強者與弱者之間的差別、他人賦予自己的痛楚,以及自己能帶給他人的痛楚等道理。孩子則會逐漸產生想要勝過父親的心態,進而請求父親傳授劍術,藉此鍛練自己的心靈、技巧、體魄。


    透過這種方式學會自製心與忍耐力之後,便有辦法克服草剃家特有的肉體『狹隘』感。


    父親很厲害。身為草剃真明流師範,他具備無從挑剔的高強實力。


    然而哮卻身懷超越父親的劍術天分。


    隻不過相對的,他也比任何人都還要缺乏所謂的人情味。


    他的脾氣甚至暴躁到即便修習劍術也壓抑不住的地步。


    而他在加入普通人的圈子過生活這件事上,可說是苦難重重。


    在封閉的貧寒村落裏,窮苦的草剃家常常被其他村民瞧不起,也是造成這種狀況的原因之一。


    他在就讀一般小學的時候,曾發生過被其他小孩譏笑為鬼怪之子,並拿石頭丟他的事情。


    哮當場把拿石頭丟他的三名小孩打得頭破血流。


    即便對方放聲大哭、跪地求饒,哮仍不肯停下他揮擊木刀的行動。


    『那個家庭從以前開始就是個問題家庭啊。草剃家的男主人連工作都做不好對吧?。


    『聽說他好像常去其他道場幫忙教導劍術,可是光看他們家的狀況就曉得收入一定好不到哪去啊。他會不會是完全沒有打算要認真工作賺錢啊?』


    『……拜托別把劍術這種既落伍又危險的東西傳授給小孩子好不好啊,真是夠了……』


    每次隻要一聽見有左鄰右舍在講自己家的壞話,哮就會拿起木刀去敲碎這些鄰舍家的牆壁或窗戶玻璃。


    而父母親也每次都得挨家挨戶去向鄰居低頭道歉。


    『不對的明明就是那群家夥,為什麽老爸跟老媽非得低頭道歉不可啊?』


    哮無法理解雙親的行動,每次都顯得相當不滿。雙親雖然再三用哮能夠明了的方式向他說明,哮卻始終不能理解。他唯一尊敬的對象,就隻有自己的家人。


    哮總是感到煩躁不已。


    狹窄、好狹窄。


    他持續過著一邊在心中放聲大喊,一邊猛


    抓頭發傷透腦筋的生活。


    那是炎夏的某一天。


    在深邃的森林中,當哮被自樹葉縫隙之間透射下來的強烈陽光照得眯起雙眼之際,突然聽見一陣不知從什麽地方傳出的歌聲。


    哮順著歌聲傳出的方向,步行於山林小徑之中。最後他抵達的終點,是一間突然出現在深山內的鬥大倉庫。這問倉庫座落在一個宛如一道夾縫的場所,位於斷崖與斷崖之間,日光幾乎無法透射進去。


    平常的話,這可說是個絕對無法發現的地點。倉庫本身是用彷佛上過油漆的黑色石材打造而成,摸起來有種冰冰涼涼的觸感。外觀則留有修補過好幾次的痕跡,甚至亦可發現有好幾個看似最近才剛補修完畢的部位。歌聲則是隱隱約約自倉庫內傳人哮的耳中。


    聽起來就跟母親過去唱給他聽的搖籃曲一模一樣。


    哮像是受到牽引一般,在倉庫外圍繞了好幾圈。


    最後在離歌聲最近的位置停下腳步。


    『……喂,裏麵有人嗎?』


    哮聽見倉庫內響起一陣倒抽一口大氣的聲音。


    『……是、是人嗎?外麵,有人嗎?』


    對方顯然相當驚恐地發出了顫抖的迴問聲。仔細一看,在倉庫外牆下方有一道小小的裂縫。哮隨即走近裂縫,彎曲膝蓋擺出蹲低的姿勢。


    『你在這個大箱子裏麵幹嘛?你是妖怪之類的東西嗎c』


    『啊……唔……樹夕,叫作樹夕……』


    『……我叫草剃哮。你是人類嗎?』


    哮率直地提問,倉庫內的聲音隨即支支吾吾地展現出不知所措的樣子。


    過沒多久,突然有個物體從裂縫中冒了出來。


    是一隻極其白皙的手指頭。


    樹夕默默地隔著縫隙不斷輕翹手指頭。


    『………………這是怎樣?』


    『握……握手。媽媽有說過,要跟頭一次相遇的人……握手。』


    樹夕一邊結結巴巴地講出這句話,一邊竭盡所能地從縫隙間伸長手指。


    哮雖覺事有蹊蹺,但她既沒有對自己不禮貌,而且尋求握手似乎也是很正常的舉動,因此盡管有點提不起勁,哮仍伸出自己的手指頭勾住樹夕的手指。


    樹夕的手指冰冰涼涼的,感覺很舒服。


    『……啊~~?』


    樹夕發出了打從心底覺得高興的聲音。


    哮也覺得不可思議,隻有在觸及樹夕時,他才會再也感受不到體內那股『狹隘感』。


    盡管對這種初體驗感到不太自在,但哮並未轉身離去,而是彎腰坐在那道裂縫旁邊。


    『……欸,你為什麽被關在這個大箱子裏頭啊?』


    『不曉得。從出生開始,樹夕就待在這裏了。』


    『哦,對我來說無所謂就是了。』


    『呐呐,跟人家聊聊天好嗎?』


    『聊天?你想聊什麽話題啊?』


    『像是外麵的事情。還有哮的事情。』


    樹夕發出有點興奮雀躍的聲音說道。


    若是平時的他,是絕對不會想跟別人交談的,但跟樹夕在一起時,內心的暴躁情緒竟然就莫名消弭無蹤。


    於是從這一天起,哮便養成了每天往樹夕這邊跑的習慣。


    透過與她交談,哮的壞脾氣也獲得了某種程度的改善。盡管他仍舊無法跟別人打成一片,但在學校惹事生非的次數也明顯減少許多。


    雙親也十分樂見這樣的良性轉變。


    ——直到得知哮會去找樹夕的事實為止。


    自從認識被關在深山的樹夕以後,一年很快就過去了。


    哮固定每天都會前往大箱子所在的地方。就連他自己也搞不清楚為什麽要去那裏。


    畢竟父親曾告訴他隻有劍術才是他所擁有的一切,而如今這個觀念依然沒有改變。


    但不可思議的……唯獨跟樹夕聊天時,能讓他覺得神清氣爽。


    隻有跟樹夕在一起時,名喚狹隘的感情才會消失無蹤。


    內心感到無比平靜。


    『人家今天也想跟你聊天耶。』


    在箱子裏的樹夕,總是搬出這句話向哮撒嬌。


    哮能跟她聊的都隻是一些平淡無奇的話題。例如今天的練習很吃力、驅趕道場內的蟑螂很辛苦、附近的臭小鬼很討厭等等,再加上哮本就不擅言詞,描遊起來實在不怎麽有趣。


    但樹夕仍然開心地輕輕敲打著箱子的牆壁。


    『蟲子是什麽樣的生物呢?樹夕隻有在書本上看過耶。』


    『在這種後山地帶,蟲子應該多到不像話,而且也會鑽進箱子裏頭吧?』


    『沒有耶,它們不會跑進來唷。』


    『蟲子不會經由縫隙鑽進去嗎?』


    『蟲子大概很怕進到箱子裏頭唷。』


    『蟲子會害怕。』——這句出自樹夕口中的話,促使哮低頭往下看。


    自從相識以來,哮就一直避免觸及這個疑問。


    這對哮而言一點都無關緊要,他也不認為有什麽問題可雷。


    所以他始終不覺得有深入思考這個疑問的必要性。


    『老實說……你到底是什麽東西啊?』


    哮若無其事地提起這個問題。樹夕頓時沉默不語。


    哮突然覺得陷入沉默的樹夕,好像伸手輕輕觸摸著他背部緊貼的箱子內牆。


    『……樹夕,就是樹夕啊。』


    樹夕一定早就明白自己的真實模樣了——哮如此心想。


    『你就從來沒產生過想要從箱子裏麵出來的念頭嗎?』


    『…………出來?』


    『一般來說應該會想出來吧?我討厭狹窄的地方。我會想要搗毀一切出來外麵。難道你不是嗎?』


    『樹夕討厭寬敞的地方。雖然沒去過,但樹夕曉得自己並不喜歡。況且樹夕被吩咐不準離開箱子到外麵去。他們說——因為樹夕是不該存在的東西。』


    『是誰對你講那種鬼話的啊?』


    『爸爸跟媽媽。』


    『那種人根本不配當你的父母親吧。』


    『…………』


    『…………』


    『…………』


    『其實你很想出來對不對?』


    『雖然討厭寬敞的地方,但樹夕確實有點,想見哮一麵……應該吧。』


    『好,我立刻放你出來。』


    『……真的嗎?』


    『我從不說謊。因為說謊沒有意義。』


    語畢,哮站了起來。


    接著一鼓作氣抽出掛在腰際的刀。


    『我要帶你走出這個箱子。』


    『…………』


    『我保證,絕對會將你救出來。』


    哮揮刀劈砍箱子的外牆。


    結果卻隻換來如同山穀迴音般的尖銳敲擊聲響,沒能對箱子造成任何損壞。


    但哮仍不肯死心地一而再、再而三,使盡所有技巧發動攻擊。


    箱子卻依舊紋風不動。


    『呐,還是住手吧?』


    『我有住手的必要嗎?跟你在一起,我的心就不會再發出「好狹窄」的悲鳴。所以我也想見你一麵,我想待在你身旁。』


    『……哮。』


    『該不該活在這世上,並不是他人有資格決定的事情吧!我就是看不慣這種事……!』


    『…………』


    『我就是想跟你麵對麵聊天啊!』


    哮雙手麻痹,已經痛到幾乎快要握不住劍柄。


    樹夕跟自己相同。隻因為異於常人就受到拘束,光是活在這世上就飽受排擠。


    是誰決定他們不可以活在這世上?


    是神隻嗎?假如天底下真有如此傲慢的家夥,我會一劍把弛的腦袋砍成兩半!我會親手破壞掉這所有一切。


    麵無表情的哮,被滿腔怒火逼到瀕臨失控邊緣。


    天啊,好狹隘。好狹窄。這具軀體根本狹小到不足以表現出我的怒火。


    體統算什麽?普通的人心算什麽?我的身體沒有多餘空間可以容納下這些東西。


    我的身體光是承載怒火就已經接近爆滿了。


    哮傾盡全力,一劍猛然劈落。


    直擊壁麵的瞬間,手中長劍的劍身伴隨尖銳聲響彈開,攔腰斷成兩截。


    『該死……!』


    脫口咒罵的哮握緊斷劍,再次凝聚全身力量。


    但就在這個時候,突然有人用力抓住哮的肩膀。


    迴頭一看,赫見站在背後之人竟是父親。


    父親的神情充滿絕望與憤怒,同時夾帶著一絲悲傷。


    他狠狠賞了哮的臉頰一拳,半拖半拉地將哮帶迴家。


    從父親口中聽來的敘述,簡直就是天方夜譚。


    事實上,這是一則天方夜譚沒錯。一方麵是因為隻有草剃家傳承了這段實際上曾經發生過的曆史,而且就算真的聽完如此破天荒的故事,也一定不會有人相信。


    樹夕是哮的妹妹,名叫草剃樹夕。在戰場上大發神威的草剃真明流,原本是一門名叫草剃諸刃流,專門用來對抗幻想生物的劍術流派。


    此外,草剃的家係則繼承了一個自太古時代延續至今的詛咒。


    父親講述的所有一切,全都是哮一無所知的訊息。


    『我們草剃一族,必定會生下身為異端的女兒。』


    父親語氣平淡、神情凝重地對哮說道。


    過去在日本,有一種名叫鬼的幻想生物。


    鬼怪的特性既詭異又惡劣。它們不會進行繁殖行為,而是采用《轉生》的形式寄居於人類身上。鬼必定經由人體降生,就算順利擊殺,也會再次從其他人類的胯下誕生。草剃一族則是代代均以承接討伐鬼怪的任務維生。據傳過去曾在神話世界斬殺八頭惡龍的盜版神技等等……草剃一族就是運用這些——魯莽、實在不適合人類使用,且不惜自我毀滅之構想,所衍生而出的瑕疵劍術技巧,與陰陽師聯手屠殺鬼怪。


    但縱使殲滅了所有鬼怪,其魂魄總有一天會寄居在他人身上,再次生下全新的鬼怪。因此草剃家為了防止鬼怪轉生,便要求太古時代的陰陽師,將所有鬼怪全數封印於自身一族的精卵之中。


    為了不讓其他人生下鬼怪。為了防止鬼怪擴散增長。


    草剃一族——一肩挑起了這項駭人詛咒。


    自此,草剃家便有了世世代代都會生下鬼怪結晶的慣例。


    百鬼夜行。


    草剃家如此稱唿他們一族所生下的鬼怪結晶。而草剃一族也都代代奉行著——每當生下有鬼怪寄宿於體內的嬰孩,就必須當場斬殺的鐵則。


    『作為百鬼夜行誕生的新生兒,一概都是女嬰。而我們草剃一族代代均規定,必須當場擊殺出生於草菇家的女嬰。』


    然而……父親補了一句但書,悔恨不已地低頭向下。


    『鬼怪的力量年年漸趨強大,到了我這代……終於無力消滅鬼怪了。無論是砍下首級,還是刺穿心髒……就是殺不死百鬼夜行……殺不死樹夕啊。』


    據說降生於人世的樹夕,在還是嬰孩的階段便已身懷超乎想像的強大力量。


    縱使父親揮刀砍下首級,似乎也會立刻長出另一顆替代的新頭顱。樹夕才剛出生,就殺光了剩餘的一族成員,隻留下父母親的命。


    『這也太奇怪了吧。假如樹夕是鬼怪的話,那她應該也會順便殺死老爸老媽才對。換作是我就會這樣做。所以我認為她根本不可能是鬼怪。』


    哮如此說道。


    『樹夕個性很溫柔啊。』


    遠比自己來得更有人情味的樹夕絕對不可能是鬼怪,哮對此深信不疑。


    父親不發三一。哮雖然也明白父親還有事情瞞著他沒講,但由於整件事情聽起來實在太過荒唐,導致他根本提不起勁追問到底。


    『別再接近樹夕。她……不是如你所想像那般容易對付的存在。』


    『我搞不懂為什麽不可以接近她。我想見她。隻要有她陪伴在身旁,我的內心就不會感到暴躁不安。我不曉得這算是喜歡或討厭,但她對我來說是個不可或缺的人。』


    『…………你也已經長大了,講話愈來愈有人情味了呢。』


    父親臉上浮現出悲喜參半的複雜表情。


    『但我無法允許你去見樹夕。我不能讓你背起這個沉重的負擔。希望你能諒解父親的苦心……』


    縱使父親說希望自己諒解,他也根本無法接受。


    在哮心中,樹夕的存在已經變得太過龐大了。


    至於是不是鬼怪,對他而言一點都無關緊要。


    他純粹對樹夕是自己妹妹的事實感到開心。


    『樹夕是我妹妹……她曉得這件事嗎?』


    『…………』


    『……老爸,我很慶幸她是我的親妹妹。拜她所賜,我才變得比較有辦法理解他人的感受。我總覺得再過不久,自己就能成為老爸所期望的那種正常人。所以老爸,拜托你別講出不準我去找她之類的話啦。』


    聽見哮這樣說,父親站了起來。


    『……哮,請你原諒力量不足的父親。』


    此時的哮,還不明了父親這句話究竟意味著什麽。


    之後的幾個月,哮被禁止前往找樹夕。


    哮由於被安排暫且前往外地道場習練劍術,有好一段時間都不在家。


    到了某個新月高掛的夜晚,悲劇發生了。哮一迴到家,竟赫見父母親身子交疊,血流如注地倒臥在道場正中央。


    哮連忙衝向氣若遊絲的父親身旁。


    『是,哮……嗎?』


    『到底出了什麽事!』


    『…………樹夕她……逃到箱子外麵……我無能為力了。』


    『無能為力……這究竟是什麽意思啊……!?』


    『憑我一個人……再也壓製不住她了。樹夕原本就恨透了我。殺不了那孩子,是從一開始就注定好的結局。』


    父親懊悔不已地咬牙切齒。


    哮明白父親握在手中的刀劍,究竟代表了何種意義。


    就在怒火攻心的哮準備放聲咆嘯之際,父親突然將刀柄推至哮的胸口。


    『……由你……選擇吧。』


    『老、老爸你胡說些什麽啊……』


    『這是隻有你才辦得到的事情。你跟樹夕的關係變得太過密切了。』


    『…………』


    『假使可以的話……我實在不想讓你背起這份重擔……


    父親一邊口吐鮮血,一邊抓住哮的肩膀。


    『隻要身為草剃家的一份子……就非得做出選擇不可……正如我過去所做的一樣。』


    『…………』


    『……是要誅殺……或者守護……就由你選擇吧。』


    哮搞不懂父親為何要將這樣的事情交托給自己。


    目睹父親流下眼淚,哮頓時發不出聲音。


    『那孩子是人……是個懷著人心及魂魄而降生的鬼怪。』


    『…………這是什麽意思啊……?』


    『至於你……則是……』


    哮睜大雙眼,等著聆聽下一句話。


    然而無論經過多久,父親始終未曾再開口對他講話。


    猛一迴神,哮發現自己單手持劍行走於山中。


    腳步蹣跚不穩、連扯斷藤蔓的力量都使不上來,他就這


    麽一邊頻頻被絆倒,一邊下意識地往前走。


    『……樹夕。』


    哮隻能茫然若失地輕喚著妹妹的名字。


    這時的哮實在太年幼,根本無力扛起自己的宿命。若換作以前的哮,或許還能毫不猶豫地實現父親的心願。然而時至今日,哮的利劍早已生鏽。對哮而言,現在的樹夕已是一名比任何人都來得尊貴、也比任何人都還重要的對象。


    『……樹夕……你在哪裏……』


    哮宛如尋求幫助似地四處徘徊。


    他好想現在就觸摸那孩子。


    他好希望她能設法替自己化解掉內心這股無可救藥的狹隘感——現在可能有辦法理解我的對象,就隻剩下樹夕一人而已。這個世界隻剩我們兄妹兩人。而這個世界卻絕對容不下我們的存在。


    想見她一麵。好想見樹夕一麵。哮就這麽順從內心渴望踏入森林。


    是誅殺或守護——父親要他作出選擇。


    既是如此,哮決定選擇守護。


    這還用說嗎?樹夕是自己的妹妹。沒什麽好迷惘的,賭上性命保護她就好。


    抵抗吧,如果這個世界不肯承認樹夕的存在,那就使盡全力反抗到底。


    哮加快步行的速度,開始往前奔跑。


    跑啊跑、跑啊跑、跑啊跑……哮總算來到樹夕的身邊。


    『————』


    先前的想法、言詞,全數煙消霧散。


    在能夠一眼盡覽下方那座貧寒村落的高崖上——


    赫見一頭鬼怪,靜靜佇立於隻有星光閃爍不已的詭異夜空底下。


    那頭鬼怪——呈現出身穿雪白裝束的少女姿態。


    然而會讓人覺得看起來很漂亮的,就隻有具備少女姿態的中心部位。除此以外,周遭一帶放眼望去——便隻見蠢動。宛如把大量鬼怪丟進鍋子來迴攪拌混合一般,不知如何形容的存在遍布四麵八方。到處都長滿嘴巴、到處都長滿眼睛、到處都長滿了角。


    那宛如是一座以毀滅建構而成的城堡。


    那宛如是一個持續進化的駭人威脅。


    那宛如是一朵盛開的瘋狂氣焰。


    份量極其驚人的肉塊不斷侵蝕周遭的地麵、岩石、樹木及花草,加以吸收轉化為自身的一部分。


    那種狀態,以混沌來稱唿可說是再合適不過。就連色彩也顯得模棱兩可。根本分不清是不是肌膚的大量肉塊,滋滋地釋放著宛如被烤熟般的蒸氣,異口同聲地囁嚅細語,唿喚著他的名字。


    ——哮。


    ——哮……你在哪裏?


    感覺既憐愛、寂寞,又不安地唿喚著哮的名字。


    如同空穀殘聲一般自山溝斷崖上響起,迴蕩於深山林間。


    唿喚著心愛之人名字的鬼怪合唱戛然止息。


    緊接著,鑲嵌於蠢動肉塊表麵的無數眼球霍然轉動,同時望向哮。


    『『『『『『『『『『『『『『『哮?』』』』』』』』』』』』』』』


    『  啊啊  總算  見到你了  』


    位在中心的人形部位流下鮮血般的淚水,轉頭望向哮。


    隻見純白裝束的心髒附近染成一片赤紅,具備少女外貌的部位對著哮展露微笑。


    哮內心的感受並非恐懼,而是隻有滿滿的悲傷。因他看見一張與周遭異形極不相襯的人類笑容出現在眼前。


    想要守護她——這份心意至今仍舊沒有改變。


    可是,在眼前擴展開來的光景究竟是怎麽一迴事?這是樹夕嗎?


    麵對力量過於兇猛的妹妹,哮逐漸失去保護她免遭世界排擠的信心。


    樹夕則在蠢動的肉塊之中,一味地對哮露出微笑。


    緊接著,開口說出她的願望。


    『『『『『『『『『『『『『『『  殺了樹夕好嗎?  』』』』』』』』』』』』』』』


    『  哮  請你動手殺了樹夕  』


    哮彷佛迴應她的心願一般,邁開步伐往前走。


    即便有氣無力,哮仍緊握著手中的刀,並未讓刀尖落地。


    此時,哮總算明白父親所說那句話的含義。


    無論是誰,必定都殺不死樹夕。在這個世界上,大概找不到有辦法終結她性命的人吧。但假如她期盼死亡降臨的話——倘若心愛之人能為她帶來死亡的話——相信樹夕一定願意接受。她應該會欣然地伴隨著寧靜安祥的心情,迎接哮賦予她的死亡吧。


    哮無法逃避地理解到這一點。正如同這就是草剃一族與生俱來的宿命一般。相信父親、祖父、曾祖父,以及遠古時代的祖先們,必然都背負著草剃家的罪業,且完成了應盡的使命吧。他們大概都一肩挑起了這樁悲劇吧。


    草剃流的夙願,就是鏟除可憎的邪惡族類。


    哮也隻能跟著效法。


    守護不了。因此草剃家的人們才親自痛下殺手。


    哮腳步蹣跚地跨越蠢動不已的異形浪潮,緩緩走向樹夕身旁。樹夕的額頭上,長出一根如同紅色水晶般的角。還真是與其溫柔心靈極不相襯的異形。


    樹夕伸長雙手繞至挨近她身旁的哮背後,緊緊地抱住他。


    『樹夕一直一直都好想這樣做。』


    『…………』


    『求求你,阻止樹夕。』


    『…………』


    『樹夕自己已經無能為力了。樹夕的身體會擅自實現樹夕的願望。再這樣下去,樹夕搞不好會殺光這世界上的所有人。已經……不想再繼續坦率下去了。不想再這樣,被迫強行表達出自己的心聲了。』


    『…………唔……』


    『哮……答應過人家,對吧?哮曾說過,會拯救樹夕。』


    『…………』


    『所以……殺了樹夕好嗎?哮。』


    『……唔……』


    『人家不要爸爸、也不要媽媽……隻要哮就好……因為在樹夕的世界裏頭,就隻有哮而已。』


    哮以手中刀刃抵住樹夕的頸項。樹夕臉上浮現出打從心底感到安祥的表情,準備坦然接受這一切。隻要在此時此刻砍下樹夕的首級,就能換來皆大歡喜的結局。喪命的隻有草剃家的人,而盼望死亡的樹夕也能安心上路。沒什麽好迷惘的。草剃流就是為了誅殺鬼怪而存在的劍術,樹夕也渴望迎向這樣的結局。


    ——但為什麽?


    ——為什麽樹夕竟是如此溫暖呢?


    ——為什麽隻是被樹夕觸摸,內心就會變得如此平靜安穩呢?


    『……我怎麽可能……下得了手……?』


    淚水沿著哮的臉頰滑落。這是他有生以來,頭一次掉下的眼淚。


    『開什麽玩笑啊……可……惡……』


    那段與樹夕共度,被箱子隔開的日子有如跑馬燈一般掠過腦海。


    雖然平淡無奇,但卻無可取代。


    是一段無以複加的美妙時光。


    『這實在……太過分了。為什麽啊……為什麽明明好不容易才出現一個相處起來很開心的家夥。好不容易才出現一個讓我變成正常人的家夥。為什麽我現在卻非得殺死她不可?』


    『…………』


    『我……實在辦不到啊……!我喜歡你,所以我怕你怕得要命……!。


    『…………』


    『我……無法殺害自己的妹妹……!』


    哮放開利刃,緩緩往後倒退。


    心中有股如假包換的恐懼。看見樹夕的哮不由自主地感到害怕。


    樹夕則是一臉茫然若失的樣子,在蠢動的肉塊中微微側首凝視著哮。


    『哥……哥?』


    直到此時此刻,樹夕才首度得知哮是自己親哥


    哥的事實。


    哮嚇得兩腳發軟,整個人跌坐在地。


    樹夕一邊覺得困惑,一邊試圖對哮……對哥哥伸出手臂。


    『咿……!』


    哮的畏懼感表露無遺。


    哮不是懼怕樹夕,而是懼怕『殺害樹夕』這件事。他害怕——頭一次湧現的這股珍惜重視之人的心意,會下意識地轉變成殺意。


    但這小小的排斥舉動,卻對樹夕的精神造成致命打擊。


    目睹哮驚恐萬分的神態,樹夕流下了一行淚水。


    『啊……唔……嗚嗚嗚……唔……!』


    孤獨,鑽進了感覺自己遭到拒絕的樹夕心中。


    一股極其寬闊的孤獨感悄然降臨。對鬼怪的軀體而言,人類的靈魂實在太過渺小。對人類的靈魂而言,鬼怪的軀體實在太過寬敞。身體不斷發出『打開、打開』的呐喊。肉體要求樹夕敞開心靈,振翅高飛。


    名喚理性的枷鎖應聲崩毀,樹夕的本質隨之表露無遺。


    『打開』、『打開』、『打開』、『打開』、『打開』、『打開』、『打開』、『打開』、『打開』、『打開』、『打開』、『打開』


    附著於肉塊表麵的嘴唇,宛如合唱似地開始高歌。


    鬼怪就該像鬼怪一般,打開自己的靈魂……這句呐喊強行撬開了人的靈魂。源自哮的恐懼反應所帶來的絕望,跟著開花結果。


    原本應該成為唯一救贖的哮之存在,原本應該是唯一能帶給她安心感的兄長存在,如今再也拯救不了自己。


    既是這樣,她寧願摧毀這一切。


    『啊、啊……——————!』


    錐心泣血般的悲鳴響徹天地。


    樹夕一邊痛苦不已地喘著大氣,一邊拖著肉塊走向斷崖邊緣。


    『住手……不要撬開樹夕的靈魂……!樹夕才沒有那樣想!沒有那樣期待!殺了樹夕……救救樹夕,哮……!』


    潸然淚下的樹夕,開口懇求哮動手殺了自己。


    『……樹夕……!』


    樹夕在開始合唱的肉塊中痛苦掙紮,哮試圖向她伸出援手。


    但是為時已晚。草剃樹夕的魂魄早已聽從鬼怪軀體的指示開花結果。


    破滅之城欣喜若狂,為草剃樹夕的綻放獻上祝福。


    在異形的喧囂聲及暍采聲中,樹夕最後看了哮一眼。


    『————騙,子。』


    這是她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此時,哮才切身體會到,他違背了自己會出手救她的承諾。


    樹夕的身體像是往後倒臥一般,自斷崖頂端頹然墜落。


    哮隻能神情茫然地眺望著這一幕光景。


    瞬間的寂靜過後,下方森林開始躁動。


    隻見以樹夕的墜落地點為中心——湧現出大量妖魔鬼怪。


    百鬼夜行趁著新月之夜瘋狂疾行。宛如洪水一般淹沒森林、吞噬人群。


    悲鳴的祭典樂聲頌讚著月光稀微的暗夜。


    鬼怪饗宴永無止境。在吞噬全世界之前,絕不會輕易告終。


    火焰及肉身遭到燒灼的焦臭味,不斷折磨著哮。


    ——都是你的錯。這一切全部都是你的錯。


    慘叫聲響徹漆黑的夜空。


    頭一次體會到絕望感的哮全身直打寒顫。


    過去曾經有好多好多一直無法理解的情緒,也有許許多多不能明白的溫柔心意。他之所以總算能夠理解這些情緒,得到這些感受,全都是拜這名擁有鬼怪軀體的少女所賜。草剃哮有辦法脫胎換骨重獲新生,全都是托草剃樹夕的福。


    然而在這一天,哮卻失去了能讓自己心情恢複平靜的一切。


    同時也不自覺地承接了——


    ——自己應當背負的殘酷宿命。


    ***


    「………………樹夕。」


    睜開雙眼,隻見一片昏暗的天花板。


    哮身處在一間由水泥砌成的冰冷箱子之中。從簡陋鐵管床上起身的他,轉以背部貼住冷冰冰的牆壁。


    房間裏麵隻有一座不太幹淨的馬桶、一張鐵管床,以及入口的鐵柵欄。


    這裏是審問會的單人牢房。自從因協助囚犯逃亡的罪名而遭審問會逮捕之後,至今已過了整整兩天。


    「…………」


    他也已經好幾年未曾做過有關過往的夢境。


    (我跟當時比起來……根本一點都沒變。)


    自己又再次放開了妹妹的手。


    狀況不一樣了。控製樹夕體內力量的研究已有頭緒。假如隻單純地采信字麵含義的話,這算是一件好事。


    至於颯月可不可信的問題則先撇開不談。


    總而言之,哮被禁止前往探視樹夕一事已成既定事實。


    (這樣的話……根本就連想保護她也無能為力啊……)


    既然連探視都辦不到,哮就再也沒有辦法為樹夕做任何事情。頂多隻能乖乖滿足颯月的要求,等待他核發探視許可令。仔細迴想起來,哮其實也不過就是個……從一開始就因妹妹被抓去當作人質,而隻能乖乖受他利用的存在罷了。


    哮抱著膝蓋,整個人縮成一團。


    「……草剃,你醒來了嗎?」


    背後的牆壁另一側突然傳出說話聲,使哮不禁大吃一驚。


    哮目不轉睛地凝視著牆壁,戰戰競競地提問。


    「是鳳嗎?」


    「嗯。太好了,先前看你一副意誌消沉的模樣,害我很擔心啊。」


    「你……怎麽會?」


    哮一邊伸手貼著牆壁,一邊開口拋出疑問。


    「主犯是我。說什麽也不能隻讓草剃你獨自承擔罪責,所以我自首了。」


    「……你也不用這樣刻意被關進大牢吧。」


    「打從決定替你們兄妹爭取相處時間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經作好覺悟了。不這樣做我實在無法釋懷。」


    「…………」


    「犯罪就是犯罪。這是我應受的懲罰。」


    聽見櫻花搬出正氣凜然的語調如此說道,哮不禁歎了口氣,再次將背部靠在牆上。


    奇妙的是,他曉得人在隔壁牢房的櫻花也挪動背部貼著同一個位置。


    盡管被水泥牆隔開,兩人卻是背靠背坐在各自的床鋪上。


    「草剃,抱歉。事情會演變成這樣,都是我的錯。」


    「……你在胡說什麽啊。想也知道這不是你的問題嘛。」


    「但我聽說你被禁止前往探視樹夕。結果我等於隻是奪走了你們兄妹珍貴的相處時光啊……」


    櫻花沮喪的嗓音連同歎息,一並吐露出對自己感到失望透頂的心思。


    「我……真不像話。完全沒有成長。看樣子我好像又白費工夫了啊。」


    「我能爭取到與妹妹一同外出逛街的時間,全都是你的功勞。我感謝你都來不及了,哪還有可能怪你。」


    「……我原本以為,自己或許能夠稍微替你分擔一些肩上的重擔啊……」


    聽見櫻花這段懊悔的發言,哮突然感到相當好奇。


    「……你為什麽肯幫助我這種人到這個地步呢?」


    「…………給我等一下?你怎麽敢講出這句話啊!?」


    櫻花帶著整個人幾乎快往前衝的勁勢,表現出過度劇烈的反應。


    「難道不是嗎?嫉惡如仇的你,竟然為了我們兄妹而不惜違背自己的原則承擔罪責……這未免也太奇怪了吧。」


    哮覺得很不可思議地說道,櫻花頓時沉默不語。


    雖因隔著水泥牆而看不見表情,但哮聽見了一聲長歎。


    他能想像到櫻花打從心底感到傻眼


    的模樣。


    「……我也曾經有過妹妹,我很能體會你想見卻見不到麵的感受。因此就算隻是短暫片刻也好,我還是希望你們兄妹能夠共度一段幸福的時光。」


    想見也見不到麵。好沉重的一句話。


    盡管不是隨時都能見麵,但哮要跟樹夕見麵閑聊幾句並非不可能的事。然而,櫻花卻是再也盼不到這樣的機會。


    因為她最心愛的家人……


    早已被人奪走性命。


    「我……很感謝你。」


    「……感謝?」


    「托草剃的福,我現在即便麵對兇惡罪犯,也有辦法保持冷靜心態……真的,感到輕鬆多了。」


    「那單純隻是因為你——」


    「因為我有了一群夥伴。」


    夥伴這個字眼,促使哮將差點脫口而出的話語吞迴肚子裏。


    「……我啊,不擅於表達自己的情感。坦白講,我也不曉得該怎麽形容才對……可是這幾個月相處下來,在巧試驗小隊的活動,對我而言已逐漸化作一股安心感。或許你會認為『小隊活動令人感到安心』是一句很不爭氣的話……但事實就是這樣,我也沒辦法。」


    「……」


    「對於過往隻以複仇為精神糧食而生存下來的我而言,這種停滯狀態讓我感到很舒適。也幫我重新尋迴原本以為大概再也無法取得的事物。我覺得自己學習到『不要隻是一味往前衝,偶爾迴頭看看背後也很重要』的道理。」


    「…………」


    「這些全部都是拜你所賜喔。是你改變了我。」


    櫻花說道。


    自己能夠朝著好的方向改變,全都是托哮的福。


    櫻花以彷佛噘起嘴唇般的聲調繼續表示:


    「況且啊……你都強行替我背起一半的責任了。所以我的意思就是——也讓我替你背負責任吧。」


    「……咦?」


    「你、你曾說過……要跟我並肩同行對吧。難道你,不記得了嗎?」


    一陣宛如刻意壓低的詢問聲傳入耳中。


    這是自己說過的話。用不著她問,哮也記得一清二楚。


    那句話毫無虛假。當時他希望,可以設法扶持獨自一人孤單地行走於黑暗之中的櫻花。因為他覺得,一心渴求複仇、盛氣淩人地闊步前行的櫻花,背影看起來格外落寞。


    由於把自身過往與櫻花的過去疊合在一起,哮才覺得自己有能力與她並肩同行。


    「……我認為所謂的並肩同行,是當其中一個人即將不支倒地的時候,身旁的另一個人就該伸出援手才對。隻有其中一方持續依賴另一方的形式……我無法認同。」


    「……為什麽?我並不覺得自己有被你依賴就是了。」


    「問、問我為什麽……?總總總、總之並肩同行就是這麽一迴事啦!你每次多深入了解一名同伴,就會順手背起她們的重擔不是嗎旦雖然我覺得身為隊長有這種心態很令人敬佩,但再這樣下去,你總有一天會被壓垮啊!所、所以……」


    拚命地試圖擠出一絲話語的櫻花支吾其詞地說道。


    「……所以……那個……也讓我,替你……扛起一半的責任吧。」


    「…………」


    「讓我……與你並肩同行。」


    雖是結結巴巴,櫻花仍對哮吐露了自己的心意。


    聽見有人對自己講出這種話,要不開心也難。但也同時產生一種相當難為情的感覺。這還是他頭一次聽見別人對他說出,讓我幫你背負重擔』這句話。


    哮低頭向下,臉上浮現出自我解嘲的笑容。


    「……我說鳳啊,你還記得兩年前的那場同班同學之間的死亡對決賽嗎?」


    「幹嘛突然這樣問?我是還有一點印象啦……當時的你帶著一雙與現在截然不同的叛逆眼神。簡直就跟我一模一樣。」


    「跟我一模一樣。」聽見這句話,哮內心頓覺感慨良多。


    想不到我們兩個竟然抱持著相同的看法……


    「你剛剛雖然說是我改變了你,但其實起初是你先改變了我喔。」


    「……?」


    「也難怪你不記得啦。畢竟當時你隻不過是痛扁我一頓而已啊。」


    「痛、痛扁你一頓?」


    哮懷念地仰望著天花版,麵露苦笑接著說道。


    「是啊……痛扁了我一頓。」


    哮至今仍能鮮明地迴想起當時的情況。


    才剛升上二年級,就立刻上演了一場分組的死亡對決賽。或許是因為一年級時,都隻被安排室內學科課程,導致他根本無從發泄多餘精力吧,那一天總算有機會展露精湛劍術的他可說是充滿了鬥誌。


    他不覺得自己會輸,也沒有本錢敗在任何人的手上。


    要改變異端審問會,救出樹夕。我絕不會輸給任何一人。我會輸才怪!——抱持這種心態參與對決賽的哮,結果竟一敗塗地。他甚至不顧一切地施展掃魔刀應對,最後仍然鍛羽而歸。


    『我贏了。』


    佇立於黑暗之中,以槍口對準他的那道身影著實絕美無比。


    她那與哮屬於同類的眼神,甚至讓哮內心萌生出『我敵不過這家夥』的念頭。這個女生,隻憑藉一股堅定意誌活在這世上。隻為了達成單一目的而自我烽煉並且屹立在此。甚至露出了舍棄一切、拒絕一切、憎恨一切的眼神。


    湛藍的眼瞳既深邃又黑暗。雖是同類,但她卻置身在更加深不見底的領域。她的眼神如此斷雷著——你追不上我。你的信念隻是空殼,你沒資格和我並駕其驅。


    這個女人,遙遙領先在我之前。


    ——當時麵對櫻花的哮,內心漠然地產生了這個想法。


    「……那時候……我超不甘心的。心想『絕不能認輸』的我,為了確認自己的決心而跑去探視樹夕。我還刻意當著樹夕的麵,半鬧別扭地對她說『不管落敗多少次,我都一定會救你出來。這是我唯一的生存意義。』……」


    哮懷念地微眯雙眼。


    「……那個時期的樹夕,打死都不肯開口跟我交談。就連探視時,也始終轉身背對著我,不肯讓我看看她的臉。」


    「……這樣啊。」


    「然而,唯獨那一次,她轉頭麵向我,露出生氣的表情這樣說道——」


    哮握緊拳頭,用力敲打自己的膝蓋。


    「她說『哥哥根本不懂樹夕的心思,也完全不懂他人的感受。解救樹夕?哥哥真的明白「解救」是什麽意思嗎?』……」


    「……這,很難受吧。」


    「嗯。即便是莽撞又自以為是的我也大受打擊啊。」


    苦笑著迴應的哮,這次則是舉起拳頭輕敲額頭。


    「打從那次以後……我才開始稍微懂得考慮他人及自己的心思。」


    什麽叫作他人的感受?救人又是怎麽一迴事呢?


    哮急急忙忙地跑去詢問斑鳩,卻換來一張目瞪口呆的傻眼表情。


    於是半自暴自棄的哮,便將跟自己身世有關的一切全部講給斑鳩聽。


    哮逐漸產生轉變。他開始試著理解旁人。起初,這一切全都是為了自己的妹妹。妹妹在想些什麽、渴望些什麽……他拚命地試圖弄清楚這些事情。或是閱讀書籍,或是效法被視為典範的故事中主角的行動。用盡各式各樣笨拙的方法不斷摸索。


    而他就是在這個時期加入35試驗小隊。此時的他,盡管還不怎麽靈光,但已經學會比較人性化的思考模式。雖然結交到一群別具特色的夥伴,卻因大家的自我主張都太過強烈,隻會不斷互相排斥,導致第一名隊員離開、第二名隊員離開、第三名隊員離開,後來他就莫名被指派為小隊隊長。


    坦白講,他覺得自己並不適任。自己非但能力不足,也無法理解他人心思,這樣帶領部下簡直太過魯莽。「我還辦不到」——當時他是真心這麽認為。


    「而與你的重逢,就是發生在那個時候。」


    與櫻花再會,得知她的過去之後,哮在她身上看見自己當時的影子。


    相似極了——他如此心想。櫻花的痛苦、悲傷、憤怒,所有的一切哮都能理解。經由與她產生交集,哮總算有辦法理解他人的想法。


    包括真理、小兔及斑鳩。


    人人都背負著各式各樣的過去、都麵對著形形色色的問題。而哮則是每一次都將自己的狀況投映在她們身上。


    因此才會想要幫助她們,才會認為這樣做是正確的。


    哮之所以能夠開始扮演好隊長的角色,正是拜過去曾經敗在櫻花手下,日後又再次與櫻花重逢的經曆所賜。


    「……所以啊,該說感謝的應該是我。假如當時你沒把我打得落花流水,就沒有現在的我。我依然會是個目中無人的魯莽笨蛋。」


    「……我可不是刻意擊敗你的喔。」


    「就算是這樣,我仍然很感謝你。讓我停下腳步的你……是我的恩人。」


    被說成恩人的櫻花,嘀嘀咕咕地在水泥牆的另一側開始小聲自言自語起來。


    哮傾吐完所有心聲之後,突然歎了口大氣。


    「……我,沒自信啊。」


    「?對什麽事沒自信?」


    「打從像這樣開始與他人來往之後,雖然自認個性也變得比以前還要像話一些……但我有時仍會冒出『結果這也隻不過是在模仿別人罷了』的想法。」


    「…………」


    「就連一開始,也是基於『為了妹妹』的這個理由。透過閱讀書本思考何謂正常人,或是模仿他人裝出平凡人的模樣……就是因為付出了這些努力,才造就出現在的這個我……所以……」


    「…………」


    「我常覺得……結果自己該不會就隻是徒有其表……」


    這點總是令哮感到相當不安。


    之所以背起同伴的重擔,也隻不過是因為學習到那樣做是正確的,自己搞不好並非真心想要幫助她們。仔細迴想起來,哮協助同伴的行動完全不帶任何理由。純粹隻因為她們是自己的隊友罷了。


    自己的所作所為,是否伴隨著真心呢?


    會不會隻是單純在依樣畫葫蘆而已呢?


    他無時無刻都把這樣的想法放在心上。


    聽完哮的煩惱之後,人在牆壁另一側的櫻花突然忍不住開始笑了起來。


    「……喂,人家明明很認真地在煩惱這個問題,你也不用笑我吧?」


    「噗……對、對不起……嘻嘻嘻……真想不到,原來你也有這麽可愛的一麵呢。」


    「哪來的可愛啊……這段話根本就沒有笑點,看一下場麵氣氛好不好啊你。」


    頗感不服的哮,稍稍用力地敲了敲櫻花那間牢房的牆壁。


    「哎呀,抱歉……我隻是覺得你本末倒置罷了。草剃,如果你真是個不懂為他人著想的人,那你基本上也不可能為這種事情而傷透腦筋吧?」


    「……咦?」


    「在采取行動之後,又說自己隻是設法扮演一個值得欽佩的好人?你是因為想成為一個能夠幫助同伴的人,才決定采取行動對吧?這種想法其實大家都一樣啦。就是因為懷著那樣的心願,你才會做出自己認為是正確的行動。縱使是他人的發雷所促成的契機也沒關係。既然你已采取行動,那麽結果便代表一切。」


    被櫻花這麽一說,哮才領悟到她所講的這段話本來就很理所當然。


    櫻花語氣柔和地笑著說道。


    「你是個正常人,是個名叫草剃哮、笨手笨腳的人。是個好好先生、容易為了奇怪的事情動怒、很替隊友著想的……35試驗小隊隊長。我認為,唯獨這點,你大可以有信心一點。」


    隻是不足的地方還多得很就是了——如此說道的櫻花樂不可支地笑了出來。


    「抬頭挺胸吧。你就是你。是我熟知的草剃哮。」


    這句話讓哮的內心大受感動。


    他由衷感到開心。


    「……謝啦。鳳。」


    「沒必要道謝,我隻是講出理所當然的事情罷了。」


    隔著牆壁的兩人依舊維持著背靠背的姿勢。


    「草剃,你並不是孤單一個人。」


    「…………」


    「你還有我、還有我們陪著。我們是同伴。你妹妹……樹夕的事情,之後再找大家集思廣益吧。」


    「…………」


    「我相信如此一來……必能理出解決問題的頭緒。就算是不可能的事也一定有解決的方法。你不是每次都這樣對我們說嗎?」


    「……嗯。」


    「所以這次換我向你保證。」


    櫻花笑著說道,之後便陷入沉默。


    並肩同行。櫻花說得對,當其中一方快要跌倒時,就攙扶對方一把,從旁給與少許幫助。哮由衷感激櫻花能夠站在那樣的立場對待自己。


    隻要跟同伴們聯手出擊,就算是不可能的事也必定能迎刀而解。


    好一句可靠的話。過去鴉試驗小隊也是一直這樣跨越層層難關,並締造了值得信賴的結果。


    所以這次也試著相信看看吧。


    相信大家一定能聯手保護樹夕到底。


    「…………」


    這股沉默並不難受。反而令人感到自在舒適。


    縱使被牆壁隔開,他仍覺得背部彷佛能夠感受到櫻花的體溫一般。


    就在兩人不發三一地沉默了片刻之後,突然有人敲響牢房的房門。


    「呃~……是這裏嗎?哦,找到了找到了,草剃同學啊~」


    緊接著響起一陣格外慢條斯理,與鐵柵欄極不相襯的嗓音。


    哮從床上起身,走近鐵柵欄察看。


    「呀?我來救你羅~」


    出現在眼前的人,竟然是學生會長·星白流。


    「星白會長……你怎麽會?」


    被關在隔壁牢房的櫻花,也隔著鐵柵欄凝視著流的身影。


    不知為何,流的手上竟然握著牢房的鑰匙。


    流默默地打開哮與櫻花的牢房,放他們兩人出來。


    「星白會長怎會跑來救我們?」


    櫻花開口詢問,隻見流雙手叉腰、麵露得意笑容迴答。


    「我認識幾個在裏麵工作的獄卒,於是就強迫他們把鑰匙交出來羅。」


    「什麽!你該不會是收買了獄卒吧!?」


    「小櫻花,你好過分唷!……我不是說過了嗎,我有不少誌同道合的戰友。」


    流一邊發出『嘿嘿嘿』的奇特笑聲,一邊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膛。


    「可是為什麽……」


    哮接著提問,流隨即換上嚴肅神情。


    「我打算賣個人情給你們……原本是想這樣講,但即便是我,也不可能單純隻為了這點理由就鋌而走險啊。我收到了必須讓你知道的緊急報告。」


    「緊急嗎?」


    「嗯。不久前,審問會已經開始執行護送你妹妹的作戰,你有聽說嗎?」


    「……沒有,我隻知道我妹妹會在今天被審問會送走……」


    哮微微低頭,雙手緊握成拳頭狀。


    流一邊看著他的表情,一邊改用慎重的語氣說出該講的情報。


    「希望你冷靜一點聽我說。草剃樹夕……你妹妹所搭乘的護送車,似乎遭到了幻想教團的襲擊。」


    「…………什麽!?」


    哮睜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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