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隻我一個人想要「毀神」。


    我們的祖先之中,也有很多人試圖寫出「神」。


    可是他們全都失敗了……這些什麽夜班不到的家夥中,甚至有人被自己所寫出來的「某個東西」給吃掉。這些人的共通點就是全都不得善終,他們大肆宣揚要「毀神」,之後卻因為自己愚蠢的行為,被族人給定下罪名。在他們失敗的那一瞬間,曾經信誓旦旦要達成的豐功偉業自然也成了眾人指責的對象,這就是試圖接觸「神」的人最後的悲慘下場。從很久很久以前,這樣不成文的規定便深深地刹在人們心上。


    「人」絕對不能把「神」當做目標。


    這是禁忌,即使隻是當成目標也是極大的罪過。


    「神」之所以偉大,就是因為他位於人類所無法到達的境界。


    遙不可及,崇高的「神」。


    我很明白這個道理。


    然而,我不知道該怎麽做才能接迴■■■。很久以前,在神的世界裏,伊邪那岐曾經遠赴黃泉國度,接迴伊邪那美,「神」有能力辦到,對一個可憐的渺小人類來說卻無法完成那樣的任務。如果可以,我願意傾其所有迎迴我的■■■,不管她的姿態有多蒼老,外型變化有多劇烈,我還是要將■■■帶迴來。


    可惜,我很清楚,我的願望毫無意義。


    不管我怎麽乞求都毫無意義。不管怎麽祈禱也沒用。


    「神」不會救贖「人類」,更不可能實現渺小人類的願望。


    既然如此,我為何要遵守人們定下的禁忌?


    創造「神」有什麽不對?想寫出「神」又有什麽不對?我不斷地祈禱並許下願望,然而經過無數個祈禱的日子,我總算明白這一切都沒有意義……所謂的信仰根本沒有意義,不讓「人類」看見的「神」等於從來沒有存在過。


    「神」既然不存在,就由我來創造一個吧。


    為了創造「神」,我需要那個被稱為「神」的女孩的血。我也是優秀的超能力者,可惜我們的超能力被人類的身體所困,無法發揮全力,所以需要那個被人們當成「神」來崇拜的女孩的血。我不惜犧牲一切取得她的血,為了崇高的目標、為了收集足夠的血,我會盡全力地和她對抗。這也是禮貌,我對她的尊敬便是殺了她,就算我已經是個非人的畜生,隻有這點禮貌必須遵守。


    也許……■■■不會原諒我這麽做吧?


    但我還是要做。為什麽呢?因為我——


    ————來吧,來毀滅神吧!


    *


    *


    *


    我好像聽到了什麽聲音。


    是一種像雷聲的淒厲叫聲。


    我立刻睜開眼睛,環顧四周……是我聽錯了嗎?隻見整個房間籠罩在寂靜當中。我在睡不太習慣的沙發上坐起身,空氣中殘留的巧克力香氣撲鼻而來。我輕輕地咳了幾聲,再次看著周圍。


    現在幾點了?為了保護繭墨,我已經在事務所睡了好幾個晚上。不過,無論睡多久,我還是不習慣這裏。我的耳邊聽到繭墨細微的唿吸聲,看向對麵那張沙發,隻見繭墨躺在上麵,雙手在胸前交握,緊閉雙眼。她穿著睡袍的睡姿看起來像是中古世紀的公主,頭上卻戴著附有毛線球的帽子。


    今天的毛線球好像裝上了某種機關,是一隻會自動上下搖晃的魚。


    看著那變形的紅色金魚,我歎了口氣。


    離開沙發,我往廚房走過去,想喝點水,卻發現廚房的小燈還亮著……我記得我睡覺前有關上啊?是不是繭墨又打開了?結果我突然感覺到昏暗的廚房裏有個人站著,隱約看到一道白色的身影佇立在那裏,還以為是幽靈而嚇了一跳,仔細一看才發現是白雪,白色和服的輪廓與黑暗融合為一體。她呆呆地站著,衣服有些紊亂,好像是匆忙地起床,恍惚間倉促穿上的。


    她的眼睛愣愣地看著水龍頭。


    是來喝水的嗎?不過她的視線十分旁徨。


    像是前來找東西,卻一直找不到而感到迷惘。


    「怎麽了?」


    『……』


    聽到我的聲音,她緩緩地轉過頭來,以漆黑的眼眸望著我,張開口想說些什麽,隨即像是想起什麽似地拿起毛筆,靜靜地打開扇子,在上頭寫字。昏暗之中,我努力想看清她寫出來的文字。


    『我做了一個夢。』


    「做夢?是惡夢嗎?」


    我的問題讓她有些困惑,哀傷似地眯起黑色的眼睛,眼眶像是快哭出來似地閃爍著濕潤的光澤。黑暗中的白雪看起來比平常還符合她原本的年紀。她緊握著手,搖搖頭。


    嘴角浮現淺淺的笑容。


    ——她笑了?


    『是關於以前的夢。小時候的我過著輕鬆而天真的生活,我夢見小時候的樣子,還沒有身為族長的壓力,也不知道榮譽之類的沉重存在,隻想把事情都推給旁邊的人做,自己快快樂樂地過日子,隻想開心地活下去。說來可笑,小時候的我竟然是那麽蠢笨的孩子。』


    白雪一邊修改文字,一邊敘述著。聽著扇子「啪啪」地開闔的聲音,我繼續追看無聲的文字,同時注視著她。


    她的眼神仿佛尚未自夢境中醒來一般。


    好像人已經醒了,卻不想接受暴露在眼前的現實。


    『我好像是因為聽見哥哥的聲音才醒過來的……總覺得聽見了類似慘叫聲的聲音,明明不可能聽見的。』


    我想起剛才聽見的「聲音」,全身被那道宛若打雷般的叫聲給貫穿了一般。到底是誰發出來的聲音?難道是白雪感應到的「聲音」傳到我這裏來嗎?


    我肚子裏麵的鬼會吃掉其他人的感情或者記憶。


    鬼忍不住吃掉了她對哥哥的聲音所產生的強烈感應……


    她的哥哥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我想問她,卻又想起繭墨說過的話。


    ——為什麽你哥哥要背叛水無瀨家呢?


    『應該隻是幻聽吧。』


    白雪自言自語,像是要說服自己。她「啪」的一聲闔起扇子,接著拿起杯子裝了點水,慢慢地啜飲著。分幾次喝完微溫的生水,她將剩下的水倒在水槽,看著流進排水溝的水,搖了搖頭。


    接著,她發出深深的歎息,隨後轉身離開,那雙漆黑的大眼睛再度恢複冷靜。經過我身邊時,扇子又打開了。


    『請忘掉我剛剛說的話。』


    扇子再度關上,卷起的微風打在我耳邊,她就這麽離開了廚房。我忍不住叫住她:


    「白雪小姐。」


    本來以為白雪不會理我,沒想到她當場停下並轉過頭來,嚴肅而不可侵犯的眼神中閃爍著一絲請求的光芒。


    希望你不要問我任何問題——她的眼神仿佛這麽哀求著。


    我欲言又止地閉上嘴。原本想問她「水無瀨家的背叛者是不是你哥哥?」還有「你哥哥為何要那麽做?」等等……我有無數個問題想獲得答案,卻不得不將它們全數吞了下去。


    我不能那麽草率地觸碰他人的傷口。


    「晚安……希望你能做個好夢。」


    我隻說了這些。白雪微微張大眼睛,接著緩緩低下頭鞠躬。再次抬起頭時,她的臉上掛著像是要哭出來的苦笑,不一會兒又恢複成平常嚴肅的神情,走迴房間。


    白色的身影消失,隱約能聽見房門打開又關上的聲音。我站在原地,呆呆地望著昏暗的天花板。


    想著方才聽見的慘叫聲。


    那種能穿透人的身體、野獸般的叫聲。


    像是要宣告某種時刻的到來。


    *


    *


    *


    「早安,小田桐君。」


    「早安,小繭,不過現在已經不早了喔。」


    時間已經過了十點半,睡到現在才起床的繭墨道了聲早安,一襲慣例黑衣打扮的她腳步似乎有些不穩,可能還沒睡飽。她不停地揉著眼睛,坐進沙發,穿著華麗服飾的嬌小背影蜷曲成一團。


    「你怎麽了,看起來還很困的樣子?」


    「沒什麽……隻不過是淩晨三點接了通電話,對方甚至打到我的手機,你可能因為睡很熟而沒聽見。我跟他講了很久,有點睡眠不足。真是的……希望他下次不要挑這種會幹擾人睡眠的時間打給我!不過他提供的情報倒是滿有趣的。」


    說完,繭墨拿起充當早餐的熱可可,一口一口地喝著,同時猛眨了幾次眼睛,伸展著穿著長襪的雙腿。我沒在這杯熱可可裏頭加入平常會加進去的砂糖,不過她喝了似乎沒什麽感覺。我沒察覺昨晚有人打電話來,那通電話打來的時間可能比我和白雪說話的時間還要晚……到底是為了什麽事情而在半夜打來吵人呢?在我的印象中,沒什麽人會打繭墨的手機。


    到底是誰為了什麽事情打來?


    「小繭,是不是又發生了什麽怪事?」


    「小田桐君,好久沒出門了,我們出去走一走吧。」


    「喀」地放下馬克杯,繭墨抬頭看著我……她終於清醒了,眼底閃爍著常見的那種貓咪般的光芒,大大的眼睛若有深意地眨了眨。此時,白雪打開了客廳的門,今天早上的她穿了我替她買的那套洋裝。她看到繭墨也在,身體瞬間僵硬起來,神色緊張地觀察著繭墨。繭墨刻意不看她,一臉無聊地吃著四方形的生巧克力。


    「要出去嗎?小繭,按現在這種狀況,最好待在家裏比較安全吧?」


    我一問完,小繭斜斜瞪了我一眼。


    她伸出食指,靜靜地放在臉前麵。


    噓……那個動作是要叫我保密?她的眼神與動作讓我很快明白她的用意。


    那通半夜打來的電話可能與水無瀨家有關。


    舔去沾在手指上的可可粉之後,繭墨迅速地跳下沙發,踩著輕快的腳步穿過客廳,拿起紙傘並靈活地靠上肩膀,發飾上的蕾絲隨著發絲一起搖曳著。


    她迴過頭來對著我笑。


    「走吧!小田桐君,去外麵吃午餐,轉換一下心情也不錯。」


    偶爾會想去你常去的那種便宜餐廳吃點小東西。


    無視於白雪的視線,繭墨逕自走了出去,黑色與紅色交織而成的背影十分果決。我以眼神向白雪打了招唿,接著跟在繭墨後麵走出事務所……不知道她到底要去哪裏?隻有一點可以確定。


    那就是……這頓午餐肯定是我請客。


    *


    *


    *


    歡迎光臨!您好!


    請問要內用嗎?


    「一杯巧克力奶昔,然後隨便配個套餐給我。」


    「不好意思,請給她一份大麥克套餐。」


    我擅自替繭墨點了餐,女性店員滿臉問號,不安地迴應說「好的」。結完帳之後,我拿起托盤,迴頭隻見繭墨已經先走上二樓。整潔的速食店以白色為裝漬基調,明亮幹淨,上麵傳來兒童開心的笑聲。由於正值午餐時間的緣故,二樓幾乎滿座,充滿學生、親子檔,還有上班族等等,各種階層的客人齊聚一堂,還可以看到一群帶著孩子聚餐的母親在角落快樂地笑著。繭墨的視線來迴巡視,像是在找尋什麽東西,最後在窗邊的位置找到目標。她不理會周圍人們好奇的目光,站在那裏和某個人說話。


    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我壓下內心的不安走了過去,果然看到熟悉的身影伸手朝我打招唿。


    「你好!好巧喔,小田桐先生。」


    我一瞬間差點懷疑嵯峨雄介有預知能力。


    放下托盤後,我將奶昔遞給繭墨。她說了聲「謝謝」,隨即將吸管插進杯子吸了一口,臉上出現複雜的表情。


    「嗯……這……是巧克力口味嗎?」


    「小繭,你特地跑到市中心來就是為了吃速食?」


    「啊?我隻是覺得偶爾也該替你的荷包著想一下,吃點便宜的東西。之前問雄介君的時候,我就很在意這裏,其實我到目前為止都沒吃過速食喔!托你的福,我不但吃到速食,也見到了雄介君。」


    「別這樣說,能和兩位見麵,我也感到很開心呢!啊,小田桐先生,能不能吃一根你的薯條?」


    「不!你不能吃!」


    我拍掉雄介的手並發出歎息。走出繭墨家的我們搭了六站電車,在市中心下車之後,繭墨很有自信地往前走著,沒有走到眾多餐廳聚集的地下美食街,反而走到車站旁邊的廣場。我還以為她已經找到想去的餐廳,沒想到竟然是速食店……她堂堂正正地走進這家兩層樓的遠食店,然後沒有問我要吃什麽就逕自點餐。歌德蘿莉風洋裝加上紙傘十分引人注目,但她依舊對周圍的目光視若無睹。再度喝了一口奶昔後,繭墨不甚滿意地皺起眉頭。


    旁邊的雄介拿起夾了兩片肉的大漢堡大快朵頤,這個漢堡應該是店裏貼著的海報介紹的新產品。我的視線從大口嚼著漢堡的雄介身上移開,拿起自己的漢堡。


    啵!繭墨移開嘴上含著的吸管,喝光的奶昔空杯倒在桌上。盡管我還沒吃完,繭墨卻開始表示:


    「水無瀨家換了一批隨從唷!應該和前陣子因背叛者的攻擊而傷亡慘重脫不了關係。因為水無瀨家與繭墨家處於競爭立場的緣故,我完全沒收到消息,不過知道我也卷入這次的事件之後,昨天深夜,本家的人打了通電話給我,還特地打到我的手機……故意挑水無瀨家的兩個人沉睡、你也迴去的時間點。」


    其實我昨晚沒迴去,而且就算我真的迴去了,繭墨還是會把本家打電話來的事情告訴我。


    繭墨嗬嗬地笑了。她拔出奶昔杯上的吸管轉來轉去,接著說:


    「本家拿到有關水無瀨家過去的情報,害我聽了好幾個鍾頭,都是些重複的內容……那些人還真是不懂簡短報告的重要性。和我講話的時候,不知道是太過慎重還是什麽的,時間總是非常冗長。啊,我討厭這樣,不是都說『時間就是金錢』嗎?居然這樣浪費時間。」


    繭墨像隻貓咪似地伸了伸懶腰。說是這樣說,她自己不也是遲遲不切入正題?我往旁邊瞄了一眼,隻見吃完漢堡的雄介竟然吃起我的薯條,盒子裏隻剩下一半不到的薯條……等一下幹脆好好地扁他一頓算了!下定決心之後,我將視線移迴繭墨身上。


    鮮紅的嘴唇刻畫出一抹微笑。


    她用一種說故事的口吻說:


    「這是六年前的事了,水無瀨家選出的下任族長殺了所有水無瀨家的隨從。」


    白色的牆壁染上整片鮮紅,有個男人穿著被鮮血噴濕的和服,單手拿著毛筆,佇立在牆壁前,身邊有隻灰色的老虎。老虎咬死了兩個人,其他隨從則被吸幹了血而死。


    好幾隻紅色的金魚漂浮在半空中。


    「聽說是臨時發生的慘案。就在當上族長的幾天前,他竟然將長久以來隨侍在身邊的隨從全部殺死,之後便被族長逐出家門——甚至引發出了上次的攻擊事件。」


    簡單敘述起來就隻是這樣而已。


    啊!還有一個很奇怪的目擊者證言。


    「當時對方的表情有如流著淚的般若麵具一樣。」(注3:般若麵具為能劇所使用的麵具之一,頭上有角,臉上有張血盆大口,表情猙獰可怕。)


    說完,繭墨將手撐在下巴。空蕩蕩的薯條盒子翻倒在托盤上。我忍不住想像起繭墨說的那段話所形容出的場景——被鮮血染紅的房間,一名壯碩的男子靜靜地佇立著。在我的想像裏,男子戴著一張和攻擊水無瀨家時一樣的木製麵具。


    但是麵具並非沒有任何表情,像是


    憤怒的般若。


    木製麵具的臉頰上淌著淚水。


    「順便一提,這些目擊者證書是目睹殘殺事件之後的幸仁君所說的喔。」


    我皺起眉頭,想起常常低垂著頭的幸仁。我問繭墨:


    「是幸仁說的?」


    「他是唯一生存下來的隨從……與其說是隨從,不如說是小嘍羅比較貼切。當大家找到他時,他抱著白雪一起躲在地板下,眼睛張得大大的,一直發抖。」


    聽說隻有他們兩個逃出那間滿是鮮血的房間,一直躲在那裏。


    也就是說,白雪也親眼目睹了哥哥殘殺眾人的惡行?


    我想起昨晚見到的白雪。呆呆地站在那裏的她,眼睛究竟在看什麽呢?黑暗中旁徨的眼神,看起來像是在哭泣一樣。


    仿佛正在感歎自己為何會在這裏。


    「身為下任族長人選的哥哥被趕出家門之後,最可憐的就是白雪君吧?繼承繭墨阿座化的名號之後,我曾經造訪過水無瀨家,當時的她是個很愛說話的可愛女孩。可能是已經決定讓她繼任族長的位置,大家對她寵溺有加,讓她變得很任性,並沒有出來迎接身為客人的我們,自顧自地跑出去玩耍。」


    小時候的我過著輕鬆而天真的生活,我夢見小時候的樣子,還沒有身為族長的壓力,也不知道榮譽之類的沉重存在,隻想把事情都推給旁邊的人做,自己快快樂樂地過日子,隻想開心地活下去。


    說來可笑,小時候的我竟然是那麽蠢笨的孩子。


    白雪那番自責的言語敲打著我的耳膜,之前看過的場景又閃過眼前——就是摸到她手腕上的血時所看見的光景——一群大人想打開一個小女孩的嘴,擁有燃燒般熾烈眼神的女孩拚死地緊閉嘴巴,大人們卻以蠻力使她不得不張開嘴。


    「然後——取走了她的舌頭。」


    當時看見的鮮紅色舌頭已經不存在於這個世界。


    迴過神來,我才發現自己用力捏爆了奶昔空杯。塑膠蓋子被擠出去,融化了的巧克力奶昔在杯子裏搖動著。我往旁邊一看,想找迴自己的可樂,卻剛好看見雄介拿著我的那杯可樂,一口氣喝光。我放下被捏到變形的紙杯,覺得一股怒意自腹內緩緩升起。


    我想到那個金魚屋的老頭。老人為了金魚而盡情糟蹋人類,不過他的本質也許和我差不多。


    為了超能力而糟蹋身為人類的自尊。


    我無法理解老人的態度。


    「你無法理解的,那種觀念不要理解也罷!小田桐君,我想說的隻有這些,並不是要說來讓你搞懂什麽,這隻是一段已經無關緊要的過去,即使本家的人特地打電話報告這些情報也無濟於事。」


    繭墨轉動著吸管,接著抬高手指,將吸管彈迴托盤。她看著托盤上的吸管,以滿帶笑意的聲音說:


    「我們的立場不變,依舊是等待表演開幕的觀眾。」


    她狀甚無聊地搖了搖頭說,像是個等得不耐煩的觀眾。我想直到表演拉開序幕,她才會覺得有趣吧?我看著她:心裏有種預感——她所期待的表演應該即將開幕了吧?


    那道慘叫聲就像是宣告時間已到。


    像是表演開始時的鈴聲。


    *


    *


    *


    迴去吧,小田桐君。


    繭墨說完,雄介便自然地跟在我們後麵。既然他硬要跟來,我也懶得跟他羅嗦,無視於他的跟隨,一路走到車站。我拿出定期車票,搭上車,車廂內光線昏暗。我看著繭墨,隻見穿著那身歌德蘿莉風洋裝的她靜靜地坐在椅子上,有如一尊被主人遺忘在電車上的西洋人偶。我和雄介抓著吊環站著,隨著車子的行進而搖晃,雄介聽的搖滾樂隱約傳到我耳朵。穿過市中心,遠離鬧區的車廂內乘客意外地多,大多是準備上學的大學生,以及年輕女性。


    突然,繭墨張開眼睛……我還以為她哪才在睡覺,看來隻是閉目養神。她看了看車廂的天花板,又環顧四周。


    她慢慢地低下頭說:


    「————小田桐君,你曾經跳進海裏過嗎?」


    「跳進……海裏?沒有耶,雖然去過海邊,但隻是去遊泳而已。」


    為什麽突然問我這個?我才哪想到這裏,就看到繭墨嘴角彎起,耳裏隻聽見電車前進時產生的噪音與震動。


    然而這些噪音瞬間模糊。


    「那麽,你可能會被這個嚇一跳喔。」


    ——咚。


    奇異的感覺包圍了我,讓我無法唿吸,眼前所見的一切都糊成一片,有個「東西」包覆著我的身體,好像整輛電車車廂都掉進微溫的水裏,讓人難以忍受。我抓著吊環的手顫抖著,喉嚨一片幹涸,唿吸也變得困難。我試著用力吐氣,卻覺得好像看見前方出現許多泡泡。不過肚子裏的孩子和我相反,正快樂地笑著。


    像是掉到海裏的感覺。


    沒辦法唿吸了。


    「冷靜點,小田桐君,這都是幻覺。車廂裏還有空氣,還沒有發生任何值得你害怕的怪事喔。」


    聽到繭墨冷靜的聲音時,我又能唿吸到空氣了,但是身體被異物包住的感覺依然存在,還是覺得自己泡在溫水當中。肚子裏的孩子開心地轉來轉去,痛得我不得不用力按住肚腹,手能感覺到在皮膚下層蠢蠢欲動的物體。


    肌膚上那種黏膩而溫暖的觸感讓人聯想到羊水或鮮血。


    難怪孩子會那麽興奮。


    電車在此時減速,可能快到站了。到站之後,我注意到月台上竟然空無一人,無人的車站似乎染上了紅色色調。拍了一下吊環才放手的雄介心情頗佳地吹起口哨。跳上地鐵的月台之後,繭墨迅速地轉身,黑色的蝴蝶結在無人的車站畫出大大的弧線。


    「下車吧,小田桐君————正如同水杯裝了太多水總是會滿出來一樣。」


    啪!清脆的聲音響起,繭墨打開手上的紙傘。


    她開心地笑著說:


    「期待已久的決戰——總算要開打了。」


    *


    *


    *


    從地下鐵車站走到地麵,外麵的景色似乎多了一些東西。街道上的景色沒什麽變化,然而背景竟然變成淺紅色的天空,不像是正常的夕陽顏色,比較像是鮮血滴在水裏染出來的微妙紅色。隻見好多金魚在天空中遊來遊去,比天空的紅更濃豔的紅色尾巴迎風擺蕩,動作比之前在藍色天空泅泳時還要來得強而有力,它們仿佛迴到了原來的棲息地般自在無比。


    眼前出現的、宛如牆壁般的東西上有一些圖畫。


    混合著紅與黑的奇妙塗鴉在牆麵上躍動著。


    地鐵入口旁的牆壁上也有隻野獸正蠢蠢欲動,是隻纖瘦而精實的「犬」。察覺到我們的注視,「犬」抖了抖身體,一半的身體接著跳出牆麵。它細瘦的腿踏在地麵上,赤紅色的眼珠瞪著我們。就在「犬」露出獠牙時……


    ————啪嘰!


    雄介拿起球棒,擊碎「犬」的頭顱。一聲驚人的破碎聲之後,「犬」癱軟在地,化為一灘墨汁,嘶!混合著紅與黑的墨汁蔓延至地麵。另一隻「犬」猛力地衝出牆麵,試圖攻擊我們,卻再次被雄介以球棒擊中,腦漿頓時噴出,「唰」地化為墨汁,四處飛散。


    噴出來的血液流到我的腳邊。


    我的視線突然出現雜訊,灰色的影像自眼前擴散開來,各種影像充斥在我腦海中——近在咫尺的卡車、摔倒的自行車、停止跳動的心電圖等等。


    耳邊傳來各種噪音。


    好痛!好痛!我還不想死!好痛苦啊!


    我聽見很多人的聲音,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尖銳而吵鬧的聲音逼得我不得不掩住耳朵,當場蹲了下來,但是聲音依然存在,並非透過耳膜傳達,而是直接傳到大


    腦。這些聲音應該是那些鮮血主人所留下來的記憶片段,肚子裏被活性化後的孩子重現了收藏在血液中的死前迴憶,許多慘叫聲此起彼落地響起,隨即消失。


    隻有一道聲音沒有消失。


    我發現在一片淒厲的慘叫聲中,存有某人不可動搖的記憶片段。沉穩的男人聲音穿過吵雜的慘叫聲,清楚地傳進我的耳朵。


    我依然要創造出神。


    為了那個獨一無二的目的。


    沒多久,雜音紛紛消失,我的眼前突然出現完全不一樣的影像,見到的是寧靜安詳、幾乎稱得上「溫馨」的場景。


    白皙的手臂、白皙的手心、緊緊迴握的纖細手掌與美麗的指尖、某人的溫柔笑容……這次的影像突然中止,一迴神,卻發現手裏拿著一張麵無表情的能劇麵具。由於不知道該對那些人哭還是生氣好,所以「我」選擇戴上這張麵具。然而,殺了人又背叛了家族的「我」到頭來還是無法成為般若,也無法成為鬼,就連一點可能性都沒有。懷抱著滿腔難熬的哀傷,「我」心想……


    ■■■會原諒我嗎?應該不會吧?


    ■■呢?會原諒我嗎?我猜應該不會。


    但是——「我」……


    「小田桐君!」


    尖銳叫聲響起的同時,我的臉上挨了一拳,小小的拳頭毫不留情地打上我的臉。熱辣的痛覺麻痹了臉部神經。我傻傻地低頭一看,隻見繭墨正抬頭望著我。與她四目交接後,那對漆黑的眼睛流露出笑意。


    「收起沮喪的心情吧!那樣的絕望並不屬於你。」


    沒錯,繭墨說得對,肚子裏的孩子似乎頗讚同繭墨,跟著笑了起來。透過血液所看見的景象差點將我吞沒。


    但那到底是什麽東西?


    那雙白皙的手究竟是誰的記憶?


    「你不需要徹底地研究別人心裏的痛苦。」


    見我茫然地點點頭,繭墨「嗯」了一聲,繼續往前走。牆壁上依舊存在著蠕動中的野獸,飄在空中的金魚偶爾會遊到牆壁邊,接近牆麵,於是牆上的野獸便張口吞下金魚。吃下金魚的野獸身體迅速成長,接著一分為二。我吃驚地張大雙眼。


    它們竟然不需要超能力者就能自行繁殖。


    「還不賴嘛,居然可以自己繁殖!對了,既然戰爭開打,怎麽可以少了族長?該把她叫來了,不能讓她單獨留在事務所……跑吧!小田桐君。」


    繭墨忽然用力拉著我的領帶,被拉得重心不穩的我立刻跪倒地上。接著,她很理所當然地要求:


    「就是這樣,要麻煩你抱一下,我不想自己跑,太麻煩了。」


    「就猜到你拉我領帶一定有什麽目的……」


    雖然有點不爽,但我還是認命地抱起嬌小的繭墨。看見我乖乖地跑了起來,繭墨很滿意似地點了點頭。


    *


    *


    *


    幸好牆壁裏的野獸們力量不強,雖然能夠仰賴血液來分裂繁殖,卻也因此消耗了不少力量,被雄介的球棒一打,便立刻化為一灘鮮血與墨汁的混合物。


    甚至每進行一次分裂,它們的身體就好像更不成形了。


    有點像是分裂失敗的作品。


    「『繁殖』是生物們最重要的課題。這些被畫出來、隻擁有短暫生命的東西無法靠自己繁殖後代,欠缺了生物所該具備的最重要能力——它們克服了這一點實屬不易,即使使用的是類似單細胞生物那種最簡單的繁殖方式。可惜結果也就隻是這樣而已。」


    說完,繭墨咬了一口巧克力。躺在別人懷中的她用嘴撕開包裝紙,吃起巧克力來。


    「這群野獸很可能隻是為了要讓失去平衡的天秤恢複正常,背叛者利用吸取鮮血的金魚來減低自己的犧牲——小田桐君,你怎麽減速了?沒事吧?你應該能跑得更快的啊?」


    我已經沒有力氣理會繭墨的抱怨。從車站走迴事務所大約十分鍾,即使路上都是坡度不陡的緩坡,跑在上頭依然讓我滿身大汗,頭痛持續不止,還開始覺得胃酸上湧……好想吐!我對自己的體力真的沒有自信,而且肚子裏的孩子依舊不斷地收集那些被擊潰的野獸身上的記憶。我個人覺得,沒有把這個舒服地坐在我手上的家夥丟下去就值得記個嘉獎了。


    眼前閃過好幾個畫麵,模糊得像是壞掉的電視,同時有好多個頻道交錯出現,看了頭暈想吐。現實生活中看見的景物與血液中收藏的影像重疊在一起,讓我有些舉步維艱,隻好一邊專心地聽著雄介揮棒打擊野獸的聲音,支持自己跑下去,一邊吞下幾乎要湧上喉嚨的溫熱胃酸。


    某人眼裏的「死亡」場麵——無數的慘叫聲與衝擊,「某人」的記憶混雜在這片混亂當中,這些隨機收集來的血液當中似乎混合了這個人的鮮血。


    ——我曾經畫過一隻「鶴」。


    照理說,這隻鶴應當自牆壁飛出、遨遊在空中才對,可是它並沒有成功地飛躍,從牆壁掉落的是一隻小小的紙鶴——就是■■■那白皙的雙手曾經做給我的那種紙鶴。對我來說,「鶴」不是曼妙地飛翔在天空中的動物,而是■■■做給我的假鶴,沒想到■■■帶給我的影響竟然表現在這種地方……■■■還活在我心中。我撿起掉落在地上的紙鶴,嚎啕大哭。我唯一想做的就是大哭一場,隻能大哭一場。


    你竟然存在於這樣的地方。


    可是真實的你已經不存在於任何地方。


    折紙鶴的白皙雙手已經不存在於這個世界。


    所以我才要唿喚……因為……世界上……絕對沒有神……即使……我要賭上名譽……大家一定會恨我……我的決定並非來自於對自己能力的迷戀……所以……我並非想追求那種最高境界的超能力……我……要這麽做的理由……隻不過是……


    ——為了■■■。


    ——對了,這樣的理由會不會被人恥笑呢?


    哈、哈……我張開嘴伸出舌頭,不住地喘息,口水不小心滴在繭墨臉上,她卻沒說什麽。耳畔的噪音漸漸遠離,恢複寂靜,我這時才注意到自己已經跑到了事務所樓下。當雄介拉著我的手臂,把我塞進電梯之後,我抱著繭墨跪倒在地。


    淚水滑落我的臉頰,心中悲痛莫名,我卻不知道為了什麽而難過。在一股連自己都弄不清楚緣由的衝動驅使下,我抱著繭墨,開始嚎啕大哭起來。


    為什麽■■■會死?


    她真的已經消失了?


    繭墨的身體好溫暖,被我用力抱著一定不太舒服,但她什麽也沒說。在電梯上升至五樓的這段時間,我像個孩子般哭泣著。電梯門打開後,雄介迴頭看著我們,他的臉上被畫開了一道頗深的傷口,紅色的鮮血逕自流著。他說:


    「走吧,小田桐先生……你可以先擦去眼淚嗎?」


    我握著拳頭擦去眼淚,同時站了起來。繭墨跳出我的懷裏,率先走到走廊,從那裏可以看見染成一片紅色的天空——那種紅色絕對不是夕陽造成的。隻見一隻「金魚」忽然高高地跳往半空,又迅速一躍而下。繭墨看都不看金魚,直接打開紙傘,啪!隨著尖銳的聲音響起,金魚化為一灘血,滴垂在地。繭墨抬頭一看——


    天空還有好幾隻「金魚」盤旋著。


    距離事務所隻剩下幾步之遙。


    *


    *


    *


    ——咚!


    事務所大門「砰」的一聲關上,繭墨同時撐開紙傘,轉了一百八十度,將打開的紅色紙傘朝門的方向放好,接著走過客廳,取出庫存的兩、三把紙傘,一一打開之後朝窗戶方向擺放。紙傘放好的同時,我聽到某種類似東西裂開的聲音,皮膚上詭異的觸感瞬間消失,有點像是經曆了海浪退潮的感覺。肚子劇痛加上惡心感,我當場無力地癱軟在地。繭墨將


    新的紙傘靠上肩膀,斜睨著喘息的我。


    「小田桐君,那些血液來自於許多不同的人,他們的記憶透過你肚子裏的鬼傳達給你,你一次看到所有人的記憶是很正常的。試著把影像全都整合在一起,然後心平氣和地看下去——你流下的眼淚並不是你該流的,感受到的痛苦也不屬於你,不需要太難過。」


    繭墨說得沒錯,原本充斥在心中的悲痛與創傷感逐漸擴散……畢竟是別人的感情,不會停留太久。我呆呆地望著滴落在手掌上的眼淚。


    「這些傷痛不該由你來承擔。」


    沒錯,我不必為了這些負麵情緒傷心哭泣。


    畢竟我並不了解他們的傷痛。


    可階我左思右想,依然想不出如何將那麽多人的情緒匯整成一個頻道來看。惡心的感覺尚未消失,頭依然很暈,再這樣下去,我根本無法走到外麵去。


    「繭墨小姐——為什麽要把紙傘打開放在那些地方?有什麽作用嗎?」


    「不要動那些紙傘喔,雄介君,紙傘的功能就像是蓋子一樣,蓋住房子的入口,不論外頭聚集再多的金魚都闖不進來。」


    聽了繭墨的說明,我倏地抬起頭,隻見雄介正興味盎然地戳著地上的紙傘。我看著他的動作,腦袋浮現一個疑問——繭墨應該無法以物理的方式封住門窗才對啊?


    為什麽她能夠用紙傘阻擋金魚的侵入呢?


    「小田桐君還不知道吧?這裏已經快變成異界了唷!異界等於是我的地盤,替入口加蓋這種小事根本輕而易舉。」


    繭墨說話的同時,一抹白色的身影飄過眼前。我迴頭一看,隻見換上和服的白雪從房間走過來……和服大概是白雪戰鬥時的標準配備吧?一襲純白和服、腰帶上掛著箭筒的她站定之後,看著繭墨。


    「想必族長也發現了,這個世界已經逐漸變成異界,因為有人在牆上畫出了太多生物。我剛才也說過,天秤已經開始失去平衡——這個世界無法容納太多由超能力創造出來的生物,於是便失去平衡。失衡的天秤必須重新取得平衡——於是秤砣隻好往異界那邊移動,造成失衡現象的我們自然也被牽扯在內,越來越接近異界……傷腦筋呀,居然造成如此麻煩的局麵。」


    繭墨走近窗邊,無法進入屋內的金魚正在窗外悠閑地泅泳,好像那些被關在水族館的魚兒。不過水槽裏盛裝著的不是正常的水,而是看起來猶如鮮血的紅色天空。


    繭墨一邊從小包包裏拿出尚未開封的巧克力,一邊說:


    「你看,因為失衡的關係,街上一片死氣沉沉……這就是背叛者所希望的吧?這麽一來,就能在不受幹擾的狀況下將我們一網打盡。他會從屍體上吸取鮮血,也許是想避免出現更多犧牲者————太天真了。」


    繭墨彎起嘴角,「啪」地咬下巧克力片,以輕視的口吻說道:


    「這人的計劃比我哥哥的還粗糙,他沒想到小田桐君會因此受害吧?」


    眼淚總算不再流出來,可是頭痛危機尚未解除,那些充滿雜訊的影像依舊在腦海裏不停交替上映著,我的胃酸隨著肚子裏孩子的笑聲節節高升中。


    『繼續守在這裏不是辦法,要不要一起殺出重圍?』


    白雪打開扇子建議著,從字裏行間可以感受到她難得出現的焦急與不安。繭墨斜眼看了她一眼,拒絕了。


    「還不行。如你所見,小田桐君不太舒服,最好等他恢複再說,隻有我們幾個衝出去的話似乎不太好。」


    向我投來一個視線的白雪用力晈著嘴唇,瞪著我,銳利的眼神中摻雜著幾分焦慮與憤怒。


    她的眼神好像在責怪我「要是沒有你就好了」。


    很明顯的,她對被包圍的狀況感到十分煩躁。


    像是一隻被鎖鏈困住、受了傷的野獸。


    「沒關係……我不想成為你們的包袱。你們快走吧,不要管我。」


    話一說完,繭墨便用鼻子冷哼一聲,將雙手交叉在胸前,悠閑地說:


    「小田桐君,你好像誤會了,我這樣說不是為了你喔!你怎麽樣我不在乎。不過,你肚子裏的孩子會是我們的王牌……當然,你也不算沒有價值啦,畢竟你能毫不在乎地讓鬼住在肚子裏。」


    ——不過你本人的意願和現在的狀況一點關係都沒有,我也不想理會。


    繭墨無情地宣告著,跟以前一樣毒舌。「我本來就多少有點價值啊。」我笑著吐了一大口氣,看來隻能靠自己加油一點了。我試著站起來,卻立刻虛弱地跪在地上,腦海裏再次充滿灰色雜訊。一抬頭,隻見窗外金魚的數量似乎又增加了不少,許多感情與記憶片段從飛舞在空中、身上滿是血液的金魚傳到我的大腦。


    我……討厭……死……為什麽……那個人……是我的……神……■■■……這次……要說再見了……


    越來越想吐了。我弓著身體,有隻冰冷的小手按在我的背上。抬起頭,隻見泫然欲泣的白雪正看著我,無言地搖搖頭,像是勸我:「不要太勉強了。」此時,突然有無數隻手欺近白雪臉上……大人們肥碩的手爭相抓住她的臉龐,她緩緩地張開嘴,一把以火燙過的刀子逐漸靠近顫抖著的紅色舌頭。


    ——我好像聽見了慘叫聲。


    ——有人淒厲地喊著:「救我!」


    她的手倏地移開,肚子裏的孩子開心地笑了。剛才的片段應該是白雪的記憶,孩子又擅自吃下了喜歡的記憶片段……我忍不住看了白雪的眼睛。


    就在這一瞬間,腦海裏的各個頻道終於合而為一。


    ■■■會原諒我嗎?應該不會吧?


    ■■呢?會原諒我嗎?我猜應該不會。


    白雪呢?會原諒我嗎?我猜應該不會。


    模糊的聲音漸漸消失,剩下來的是清晰得嚇人的影像……視線完全切換了!一名長相恬靜的苗條女性站在「我」麵前微笑著,同時用力地握緊「我」的手,仿佛要我安心似地點了點頭。這個「我」好像不能說話,但是她還是不斷地點頭,想告訴「我」,她一直都聽著我的聲音……她的微笑好溫柔。


    一種憐愛與珍惜對方的情緒從「我」的心裏滿溢出來。


    和她在一起就是我的幸福,好高興能夠遇見她,此生我已別無所求。


    我隻希望眼前的她永遠和我在一起。


    可是,她究竟是誰呢?


    「黑眼珠,長度到背部的黑色長發,臉孔瘦弱,像是生病了一樣,四肢纖細。」


    「……?」


    「這些特征十分抽象,不過我還是要問一下白雪小姐,你知道『這個人』是誰嗎?」


    我的問題讓白雪疑惑地歪著頭。為了讓她多擁有多一點線索,我試著再度提供一些提一不:


    「我接收到一些從金魚的血所傳遞過來的記憶,這個人很會摺紙鶴,而且……應該是個很溫柔的女性。」


    沒錯,在「我」的記憶中,她是世界上最溫柔的人。


    白雪微張著眼睛,一瞬間露出僵硬的表情,隨後又慢慢扭曲成快哭的模樣。她用力握著毛筆,在扇麵上寫字。


    潦草的字體像是小孩子胡亂寫出來的字。


    『她是哥哥的妻子,人很溫柔,可是已經過世了。』


    白雪隻寫了這些,但已足夠……我終於知道為什麽會有那些愛憐與悲傷的情緒了。我慢慢站起來,既然頻道已經整合完畢,那些充斥在耳膜、讓我頭痛的雜音隨即消失,我也不再想吐,恢複到平常身體裏多了隻鬼的正常狀態。


    我向繭墨點了點頭,接著,她露出貓咪般的微笑:


    「好了,演員們全數到齊——來完成這場表演吧!」


    她單手拿著紙傘,不停轉動著。不過窗外還有好多金魚遊


    來遊去,雖然每一隻都小小的,但是一口氣衝上來的話應該能輕易解決我們。


    畢竟那些魚可不是一般的金魚。


    光靠雄介的球棒根本無法對付它們,也無法靠白雪的畫殺死全部的魚,繭墨的超能力在這種場合應該派不上用場,又不能讓她衝出去當炮灰……至於幸仁根本連討論都不用。


    往旁邊一看,隻見幸仁正躲在桌子底下發抖,雄介衝過去,一把將他拎了出來。繭墨正若有所思地看著優雅地泅泳著的金魚,手上的紙傘顏色似乎比這些以人血創造出來的金魚還要鮮紅。


    「血啊——人類的血頂多就是這個程度了。使用人血是個禁忌,冒犯禁忌的自覺提升了超能力者的能力。」


    繭墨嘴角微揚,冷靜地呢喃著:


    「那麽,若是利用『神之血』,效果不知道會如何呢?」


    神的血應該比人血還猛吧?然而被人當成「活神」崇拜著的繭墨不是一向痛恨流血嗎?我心想。此時,繭墨離開了客廳,迴來時手上多了一個東西——是個點心盒子,底部鋪著報紙,似乎用來收藏某樣東西。我看了盒子裏麵的東西,不禁倒抽一口涼氣。


    箱子裏放著一個玻璃球,球上附著一個金屬環並綁上細繩,可以戴在脖子上。在薄薄的玻璃球中,隔絕空氣、不會凝固的紅色液體搖晃著。


    深紅色液體其實有點接近黑色……我看過這個顏色。


    那是繭墨的血。


    「小繭,那該不會是……」


    「沒錯,就是我之前給你的項鏈,很懷念吧?雖然是不久前的事情,卻好像已經過了很久很久。」


    繭墨笑著取出項鏈。血液在珠子裏麵擺蕩著,發出「啪啪」的聲音。聽見這個聲音,我覺得胸口像是被燙傷般地發熱。繭墨拿起自己的血,看著它說:


    「————『神之血』?真愚蠢,不管我是不是『活神』都無所謂,這隻是觀念的問題。」


    繭墨將項鏈遞到白雪麵前,看著緊蹙眉頭的她,開口說。


    低沉的聲音猶如咒文般清晰地傳達出來。


    「來,看好了,白雪君,這就是我的血,也是背叛者心心念念想拿到手的、獨一無二的『活神』之血,本來是不會拿出來給你看的,但是……現在『這個東西』就在『這裏』。」


    繭墨突然放開手,咻!白皙的手指鬆開的同時,玻璃球跟著掉在地上。「喀」的一聲,像是雞蛋般破裂之後,裏頭收藏的血液便從玻璃球中噴出,碎裂的玻璃上殘留著些許紅色液體。


    搖晃著的紅色玻璃碎片,看上去像是一顆寶石。


    「拿去用吧!『人血』絕對贏不了『神之血』。


    白雪猶如被繭墨催眠了一樣,順從地拿起毛筆,筆尖仿佛害怕蘸到血似地微微顫抖,不過最後還是蘸上紅色的血液。接著,她迅速地運起筆。


    ——「金魚」


    ——啪嘰。


    繭墨拗著手指,放在地上的紙傘瞬間全部關上,窗上的玻璃突然裂開,外麵的金魚一擁而上,全部衝進屋子裏來。此時,有一隻金魚跳進了這群金魚當中。


    它的姿態比其他金魚更優美,更有力——更鮮紅。


    許多金魚張開大口,朝我們衝過來,但立刻被開膛破肚。由繭墨的血所創造出來的金魚在空中飛舞,被它的魚鰭碰到的金魚瞬間被擊潰,飛散開來,一切發生在轉瞬之間。沒多久,衝進來的金魚們全數被消滅,殘存的隻有地上斑斑的血跡。


    等級差太多了。金魚拍打著碩長的尾鰭,乖乖地漂浮在空中。繭墨伸出手,隻見金魚就像小鳥一樣,飛到她的手上,吻著她的手。繭墨慢慢轉身,憐愛地將金魚放迴空中,接著說:


    「出發吧!」


    表演正式拉開序幕。


    我不打算輸喔!


    *


    *


    *


    天空似乎比剛才更紅了。自我繁殖之下的後遺症,導致路上全是一些變形的生物。分裂過頭的結果,生物的形狀完全崩壞,一隻下巴關不牢的狗正看著繭墨,自牆壁飛躍而下,靠近金魚,張開歪斜的下巴想咬下去。喀吱!一聲巨響過後,狗的身體瞬間消失,隻見金魚吸幹狗所留下的鮮血與墨汁,身體似乎比之前脹大了一圈。但是下一秒,它就將方才吸收的液體全都吐了出來。從神之血所孕育而生的金魚似乎不想讓自己的體內混入其他異物,維持一貫純粹的鮮紅,悠閑地擺動著尾鰭


    白雪重新運筆,在路上畫出狼。沒多久,一隻瘦骨嶙峋的野獸出現了,兩匹狼站在我與繭墨身邊,保護著我們,身上的堅硬毛發隨風飄逸。繭墨望著路上那群魑魅魍魎和怪異的生物,哈哈大笑。


    「喔喔,真精采呀!小田桐君,我開始擔心你肚子裏的孩子會不會太活躍……雖然這個場麵會讓你坐立難安,不過對孩子而言就像是羊水一般,也許會忍不住衝破母體喔!那孩子偶爾也想從狹窄的空間換到寬敞的空間——幸好這裏除了我們以外就沒有其他人了,我應該替那個費心創造無人狀態的背叛者鼓鼓掌呢。」


    繭墨張開雙手說。幸仁聽了之後,開始喃喃自語——直到剛才為止,一直躲在一旁喊著「好可怕」的他現在站在白雪身邊,似乎想保護白雪。


    「我想……一定是因為……不想造成無謂的犧牲……」


    他碎碎念著,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說。


    「白峰少爺……就是這麽好的人……」


    有人死掉,他會比任何人都傷心難過。


    沒有人迴應幸仁的話,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背叛者是個會因他人之死而難過的人?一個引發了這麽多殺戮的人怎麽會是個心地善良的人?我很難理解這種矛盾的狀況。


    我是個畜生,但我也會難過……心裏好難受。


    他的情緒依然透過那些血與墨汁傳達到我腦中。當肚子裏的孩子哈哈大笑時,背叛者的情緒便陸續傳了過來。


    一定沒有人肯原諒我。


    「但是,『我』還是要……」


    在我呢喃著的當下,眼前噴灑出許多血跡,隻見被金魚擊破頭蓋骨的生物一一倒下。這些詭異生物的頭上腫了一個像腫瘤的大包,已經不像原生的物種。繭墨一邊走著,一邊說:


    「再繼續打這些畫出來的東西實在沒完沒了。舞台既然已經準備好,接下來就等台上的演員到齊。既然是『他』招待我們過來這裏,就得負起責任陪我們一起表演————如果他遲遲不肯現身,就由我們主動去找他。」


    繭墨以腳上的皮鞋踩著血跡前進,微笑著轉動紙傘。


    「就是這樣,小田桐君,你可以再抱我跑一次嗎?」


    就猜到我又得當人肉轎子。


    我再度抱起繭墨跑著,頭暈的感覺已然消失,可是……不是我故意強調自己有多虛,然而連搬運滅火器都讓我累到快斷氣,即使繭墨很苗條,但一個活生生的人重量依然不輕。我靠著一股意誌力硬撐下去,兩隻狼也在我們身邊一起跑著。白雪打開扇子——


    『你沒事吧,小田桐先生?要不要換我抱?』


    「不用,我可以的,不用擔心。」


    白雪怎麽可能抱得動繭墨?不過我突然想到她曾經拿著一把大刀揮舞,搞不好抱著繭墨奔跑對她來說不算難事,隻是現在不宜讓她幫忙,因為那些繁殖過頭而變形的肉塊們正從道路兩旁試圖攻擊我們。


    ————吱!噗沙!吱!噗沙!


    聲音規律地響起。雄介伸出舌頭,舔去不斷噴到臉上的液體,狼則是咬去了正試圖抓住白雪的猴子手腕。跑下坡度和緩的下坡道之後,我們過了馬路,衝進購物中心裏麵。就在此時,我聽見了溫柔的歌聲——


    穿著紅色衣服,


    可愛的


    金魚,


    快睜開眼睛醒來,


    我要請你吃東西喔。


    這是上次雄介唱過的兒歌,現在聽見的歌聲則來自於女性。雄介用力揮出手上的球棒,將某個肉塊打在商店櫥窗上——這團東西裏唯一能辨別出的是一隻狗爪——它隨後緩緩自玻璃表麵滑落。背後傳來一陣歌聲,配合這個歌聲,我的眼前又看見一片祥和的景象。


    紅色的金魚,


    吐出一個泡泡,


    睡著香甜的午覺,


    然後自美夢中醒來。


    在水無瀨家的簷廊下,有名女性讓「某人」的頭躺在自己腿上並唱著歌。在五月新萌芽的綠色植物包圍下,她輕柔地撫摸著「某人」的頭發,繼續唱著。


    溫柔的歌聲響徹雲霄。


    沒錯,這是她很喜歡的歌,經常聽到她哼著。


    「我」知道她喜歡,隻有「我」知道她的喜好。


    因為,隻有「我」能躺在她腿上。


    ——■■■還活在我心中。


    ——喔喔,難怪會是金魚。


    沒錯,「我」懂了!為何背叛者用自己的血創造出來的生物是金魚?理由就在這裏,因為那首歌是她最常唱的童謠,童謠在他心中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當「他」想到紅色的生物時,便直覺地想到金魚。


    所以在天空中飛舞的是金魚。


    本來不會在空中遊泳的生物如今正在天上漫遊著。


    「小田桐先生,待在地麵太吃虧了,我們去高一點的地方吧!」


    雄介說完,用下巴示意我看向某座天橋。由於購物中心內的聯絡通道高度不夠,我們於是走到與百貨公司連結的天橋。我奮力往天橋的方向奔跑,緊咬著嘴唇。


    背叛者等的就是這一刻——這個世界往異界傾斜,直到讓金魚飛舞在空中的程度。他一直等著,一直一直盼望著,枯等著這一刻,幾乎要等到獨自痛哭流涕。


    他一直期待著毀滅「神」的日子到來。


    但他為何遲遲不肯現身?到底在拖拖拉拉些什麽?


    我們與被稱為「活神」的繭墨阿座化都已經到了這裏,他卻還不出現。


    「我」不是一直等著這一刻到來嗎?


    「是啊,開戰階段到此為止,小把戲也玩夠了。」


    繭墨像是讀取了我的心思般低語著,聲音雖小,卻清楚地鑽進我的耳朵。她倏地從我懷裏飛躍而下,正在爬樓梯的我差點重心不穩跌倒,卻換來她的斜眼一瞪。她輕鬆地降落在地麵上。


    然後低低地說:


    「就快出現了。」


    野獸的咆哮適時地出現,迴應了繭墨的預測。天橋劇烈地晃動,強而有力的腳步聲震撼著我的耳膜,我抬頭一看。


    情緒激昂的老虎正自另一頭的樓梯疾速衝了過來。


    那是一隻比我在水無瀨家見過的老虎還要美麗的「猛獸」。


    此時,白雪突然伸出手,狼隨即消失無蹤;接著,她摧毀飄在空中、以繭墨的血創造出來的金魚,金魚無法抵抗地在白皙柔軟的手中粉身碎骨,化成一滴滴鮮血,落在白雪的毛筆上。她立刻迅速地運筆寫字。


    ————「龍」


    一階樓梯化為紅色,不過隻靠這麽一點繭墨的血,似乎不足以創造出龍,也可能是白雪的潛意識中認為不夠,隻見那片紅色像湖麵那樣靜靜地搖動著,卻沒有其他動靜,於是白雪拿筆蘸上墨汁,在原本紅色的筆跡上重疊寫上黑色的「龍」。黑色融入紅色之中,如陰陽般相互調和,接著,扇麵上的「龍」一躍而出,整座樓梯染上紅與黑。哇哇哇!雄介大叫一聲,「龍」就在我們的腳下逐漸成形,出現鱗片,接著生出肌肉……一隻活靈活現、栩栩如生的龍的圖畫完成了!身體混合著紅與黑的龍橫跨於樓梯之間——突然開始動了起來。「龍」在我們的腳下穿梭前進,沒有障蔽物時,甚至還會將頭伸往外頭。它的眼中隻有奔馳在天橋上的老虎。


    兩方終於開始對戰,虎牙一口咬上龍的喉嚨,血與墨汁如雨滴不斷滴落地麵。兩隻猛獸的咆哮聲震撼了空氣,雨滴般四處飛散的血與墨汁噴在臉上,我一邊感覺到臉上不停受到水珠噴灑,一邊看著它們戰鬥的樣子。


    很難用言語形容這是什麽感覺……看著它們慘烈的戰爭,齜牙咧嘴地互相攻擊,我突然有種很深的感觸。


    ——人類的力量多麽渺小。


    ——兩隻猛獸的戰鬥姿態竟是如此優美。


    身體忽然抖動了一下的老虎掉至地麵並跌跤,同時龍飛躍而出,用身體卷起老虎。老虎的筋肉「喀啦喀啦」地被攪碎,骨頭斷裂,啪沙!老虎的身體就此化為一灘墨汁與鮮血,紛紛撒落地麵。白雪望著那灘蔓延開來的液體,身體顫抖著。


    她的背影並沒有任何勝利的喜悅,眼中反而充滿淚水。她緊晈著下唇。


    「啊……啊!」


    她突然大吼起來。頭一次聽見她發出如此高亢的聲音,讓我驚訝地張大雙眼。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開始不停吼叫,彎曲身體大叫著,好像想說什麽,無法匯集成語言的叫聲不斷自她的喉嚨喊出。聽著這類似慘叫的聲音,我迴想起曾經見過的影像。


    雙眼盈滿淚水,被人割去舌頭的小女孩。


    她的心情不知不覺地傳到我心裏。在淩亂的叫聲當中,明確的言語像是繪畫般慢慢浮出。


    『出來啊!這個懦夫!不要管什麽毀神,讓我們堂堂正正地一對一決鬥!』


    這是她以靈魂喊出來的宣言。


    沉痛到讓肚子裏的孩子忍不住收集起來的悲鳴。


    『為什麽?為什麽啊!為什麽……』


    沒錯,我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他」也知道。


    白雪絕對不會原諒「我」。


    『為什麽要拋下我?哥哥!』


    白雪終於不再怒吼,臉上滿是淚痕。奇異的靜默之中,她倏地抬起頭,眼中閃過類似安心的情緒與驚人的怒意。我將視線從她的背影移開,看向前方。隻見龍低垂著頭,已經自戰鬥狀態安靜下來,有個男人站在龍的另一頭,穿著工作服,高壯身材似曾相識。男人的脖子包紮著繃帶,傷勢並不輕,姿態卻看不出任何疼痛或疲憊的氣息。他的臉上戴著一張全新雕刻成的木製麵具,依然是一張沒有刻畫上任何表情的麵具,像是故意要讓人感受不到情緒一樣。


    沉默降臨,兄妹兩對峙著。


    白雪不發一語,男人也不說話。哭泣的白雪伸出手,一彈指,龍便潛入牆壁之中,在牆壁中分為黑色與紅色的團塊,接著穿牆而出,爬上白雪的袖子,兩隻袖子分別染上紅與黑。


    「咦?」


    龍消失了……為什麽要讓這個取得壓倒性勝利、以繭墨的血創造出的生物消失呢?當我正想開口詢問時,繭墨抬起手,阻止我發問。


    「小田桐君,不需要多說什麽,雄介君同樣不要靠近他們……幸仁君也退後些——我明白你的心情,但還是要請你躲遠一點。」


    繭墨語氣裏的冷淡感讓我有些驚訝。隻見她瞪著前方,靜靜地告知:


    「插手的話會沒命喔。」


    沒有任何預兆,但兩人似乎能聽見隻有他們懂的暗號,同時抬起手,兩雙白皙的手像是彼此的鏡像一般,手上同樣握著一隻毛筆——他們以相同的姿勢一起在地上寫字。


    ————「虎」


    僅以墨汁繪出的猛獸同時衝出地麵,齜牙咧嘴地瞪著對方,兩隻如親生兄弟般神似的老虎露出尖牙互相攻擊。白雪與戴麵具的男人不發一語地站在原地,一同注視著老虎們對戰的模樣。野獸們的吼聲震天價響,在我們眼中看來卻是一場異常沉靜的戰鬥。墨汁不


    斷噴出,染黑了地麵與天橋的欄杆。每當緊咬著對方喉嚨不放的老虎們跌在地上時,天橋便不住地震動。盡管如此,這依然是幅充滿寂靜感的畫麵。


    隻有黑與白兩色的野獸們互相殺戮。


    兩人靜靜地佇立著的背影。


    一切場景就像一幅畫。


    隻不過,看似永遠持續的戰鬥終有結束的一刻。


    其中一隻老虎製伏了另一隻老虎,取得優勢的老虎用腳壓製住地上的老虎,咬破它的喉嚨,老虎臨死之前還來不及吼叫便化為血泡,漸漸變迴一灘墨汁。勝利的老虎立刻衝出來,朝著創造敵人的超能者飛奔而去——它朝著白雪露出銳利尖牙,縱身一躍。白雪注意到老虎衝了過來,卻僅抬起頭,明知老虎的攻擊極有可能讓自己「死亡」……


    她卻露出一抹安詳的微笑。


    好像並不在乎自己的性命。


    ————啊啊!她真的不要命了,可惡!


    就在此時,我奮力往前衝,抓住白雪的肩膀將她往後拉,老虎那對燃燒般的眼睛瞪視著我。救援行動有些失敗,如果我能和白雪一起往後倒就好了……當我還來不及懊惱,使勁吃奶力氣往後跳躍時,老虎的利爪已經從我的胸膛畫到腹部,溫熱的鮮血隨著一股錐心的疼痛噴出。我咬著牙,忍住大聲哀號的衝動。老虎的腳底仿佛裝了彈簧,在著地的瞬間又立刻跳起準備攻擊,但是它的頭被球棒從側邊打個正著。


    ————是雄介!


    老虎頭部受傷後一度退下,不再攻擊,但是我已經動不了,身上的血一滴一滴掉落地麵。不過我不在乎,受傷的疼痛不重要,湧至喉嚨的怒意卻讓我不住顫抖。


    「你在做什麽!小田桐君,你是笨蛋嗎!」


    我的確是笨蛋……我到底在做什麽啊?為什麽要逞強救人?


    我忍不住自嘲,卻不後悔。白雪抓住我的袖子,拚命地想說話,好像忘記她一向都是用扇子寫字來表達。即使聽不見她的聲音,我依然大概能猜到她想說什麽。


    為什麽要救我?我想死,為什麽要救我?打敗仗的人死不足惜!我應該跟你說過,失去了榮譽,我寧願死。


    大概會是以上這些內容吧?真是無聊的堅持。


    耍笨也該有個限度。


    「不……不要鬧了……混、混蛋……」


    我伸出染滿鮮血的手抓住她的手,她倏地張大雙眼。我用力抓著她,到了幾乎要弄痛她的程度,但是我不能放手讓她白白送死。我希望她能想通,不要再執著於無聊的榮譽。


    我以為老虎挨打之後會立刻繼續攻擊我們,但我猜錯了,老虎隻是在一旁低吼,警戒地看著我們。雖然不知道它為何停止攻擊,但對我來說是難得的機會。


    我有件事情一定要告訴白雪。


    「你……是被逼著當上族長……吧?因為你哥哥背叛了水無瀨一族,所以……被強迫……」


    很久很久以前,被大人們強迫割去舌頭時,白雪曾經大喊——


    救命!


    白雪一向過著自由的生活,一定不想成為族長。


    聽完之後,她全身僵硬,接著用力搖頭,拚命想否定我的話……也許她真的不覺得自己是被逼的。


    她接受了族人所謂「責任」與「一族的榮譽」之類的話,也接受了族人對她的期許。


    但是那些全都是屁話。


    「你真心想維持榮譽,為了族人奮鬥……即使一開始是被逼,最後卻是真心地為了族人付出。但是……其實你一直在期待死亡的到來,所以才一個人……跑來找繭墨,是不是?」


    出現在過去影像裏的少女並不想當族長。如果她的哥哥能夠安分地當族長,她就不需要承受這些痛苦與沉重的責任,所以她無法原諒「哥哥」,雖然她一直都知道自己並不是哥哥的對手。


    盡管如此,她還是想和哥哥決一死鬥。


    「你這麽做,跟自殺有什麽不同!我不想再看見任何人白白送死!能不能適可而止?不要再鬧了!」


    已經死了那麽多人。


    怎麽可以如此草菅人命?


    大家都太亂來了!


    過度用力吼叫的結果,我的肚子又開始噴血,紅色液體滴滴答答地掉在地上。伴隨著輕微的聲響,才剛剛成形的手伸了出來,肚內的她將耳朵靠在腹部內側,傾聽著外麵的動靜。「我的孩子」喃喃地說——


    ————爸爸?


    小小的手自傷口處伸出,肚子沿著傷口逐漸裂開,我的孩子——雨香從裂縫中現身。老虎更用力地低吼著,似乎察覺到威脅而更加警戒。雖然不清楚威脅來自何方,但野獸的直覺讓老虎感覺到危機。


    眼前的「獵物」體內竟然孕育著一隻「怪物」。


    啪噠!剛自肚裏生出來的嬰兒掉落在地麵。雨香好像又長大了一點,身上那層薄薄的胎毛長長了不少。她蠕動著滿是鮮血的身體,試著從地上站立起來。老虎見機不可失,豎起全身毛發開始奔跑。


    它張開血盆大口,雨香則天真地笑著,並伸手觸摸老虎的上顎與下顎。


    老虎就此一分為二。


    耳邊響起令人厭惡的肌肉撕裂聲響,老虎的身體潰不成形,化為一片墨之海。雨香天真地咯咯笑著,奇異的壓迫感貫穿了我的身體……眼前的孩子比老虎還厲害,無論是水無瀨家,還是現在這個跨進異界的世界裏的所有怪異生物,都不是雨香的對手。


    她擁有永續存在的肉體。


    她不但擁有肉體,還有內髒。


    與那些自墨汁裏生成的生物有著完全不同密度的存在感,她透過靜香的子宮與我的肚腹成長,保持了嬰兒的外型。她抬起沾滿墨汁的雙手,自己站了起來……她長大了,已經能自己抓東西!一股寒氣竄上我的背脊,看著這個比以前還茁壯的孩子,我深切地感覺到一件事——


    不管是什麽生物都無法勝過她。


    「我的孩子」就是這麽可怕的怪物。


    男人也察覺到這一點,他的目光在繭墨與雨香之間來迴巡視著。想要殺死繭墨、取得鮮血,就得先殺死雨香,但是他根本無法對付身為鬼的雨香,我感覺男人隱藏在麵具之下的臉閃過一絲絕望。接著,他像是想到什麽似地從懷裏拿出一把小刀,朝雨香衝過去……他認為自己能夠殺死雨香,魯莽地展開攻擊。雨香興奮地大笑,天真地張開了嘴。


    男人主動伸出手,接近雨香的嘴巴……喀滋!雨香的牙齒像啃麵包似地輕易地咬斷了男人的手,他卻沒喊痛,以拿著刀的那隻手朝雨香的肩膀砍下去,隨後扔下刀,拿起毛筆蘸了雨香肩膀上汩汩流出的血。趁雨香繼續咬下手臂之前,他翻身脫離雨香的攻擊。雨香再次大大地張嘴,白雪則大叫一聲,伸手試圖抓住男人。


    「雨香,住手!」


    我製止了雨香,雨香停了一瞬,隨即又想追上那個男人,卻因為沒站穩而摔在地上,嚶嚶地哭了起來。


    「原來如此————他想拿雨香的血代替我的血。」


    繭墨呢喃著。男人沒有替自己止血,反而迅速地從樓梯逃走。我硬撐著想站起來,本來想追過去的白雪趕緊衝過來攙扶我,繭墨也慢慢地走過去,我則腳步踉嗆地在白雪的幫助下一起走過去。當我們走到天橋中央一處可以看見男人的位置之後,繭墨興味盎然地說:


    「不知道會產生什麽結果呢?」


    男人走到天橋下方緊鄰著百貨的牆壁旁,仔細地撫摸著牆麵確認材質。來迴確認了幾次之後,他以顫抖的手緊握著毛筆。停頓了幾秒後,手不再顫抖。


    他的沉默像是正在進行祈禱儀式。


    沒多久,他開始運筆。


    牆麵上出現鮮紅色的字。


    ————「神」


    「毀神」的行動在這一刻開始。


    *


    *


    *


    剛開始毫無動靜,「神」維持靜默,一動也不動。但是下一秒,突然有東西在牆壁上迅速移動,鎮上所有的塗鴉全都往「神」所在的牆麵聚集,並被「神」吸收——這些塗鴉被這個以人血、墨汁與鬼血所創造出來的「神」吸收進去。紅色與黑色合而為一,形成某種特殊紋路,最後變成一種類似曼荼羅(注4:曼荼羅意譯為「壇」、「壇場」、「壇城」、「輪圓具足」、「聚集」等,是佛教密乘的重要名相。在具體的密法、密乘的事相運用中,築起一方或圓的土壇,將觀修之諸天諸尊,按照一定的規則安置其中,便是曼荼羅的基本構成。)的紋路,紅與黑在「神」這個字的中央畫出極為精細的圖畫。但是沒多久,這些顏色又被牆壁吸收,漸漸消失,牆麵再度恢複成原先純白的模樣。


    純白的牆麵蠕動著。


    沙沙地蠕動著的物體已經不能稱為牆壁。


    那是雪白的肉。


    吸收了鮮血之後,牆壁轉化為一片肉牆。


    「這就是使用了非人的生物之血所創造出的、名為『神』的東西?」


    繭墨低低地說著,牆麵似乎迴應了繭墨的話,開始湧出泡泡狀的東西。肉牆「啵啵啵」地進行分裂,開始繁殖,重複著繁殖與淘汰的過程,漸漸演化成具體形狀。


    就好像細胞正不斷地分裂。


    最先成形的是許多樹木。


    牆麵衍生出許多細枝,樹幹漸漸茁壯,枝幹萌生出成千上百的茂盛樹葉,好幾片樹葉飄落在地上。就在樹林成長到足以將男人包覆住的森林時,又立刻被肉牆完全吸納進去,肉牆再度恢複成平麵。接著,這次是無數的魚兒自牆麵跳躍起來,許多魚強力地跳躍著,飛舞在半空中。


    但是這些魚和森林一樣,再次被牆麵吸收迴去。


    下一個出現的是鹿——一隻頭上頂著氣派鹿角的公鹿上半身浮上牆麵,隨即又出現一隻身上有斑點的小鹿臀部,纖細的母鹿則伸展出纖細的腿,每一隻鹿在出現的瞬間又被吸收迴去。接下來,出現的是人類的手,男女老幼的手一一現形,渴望地向上伸展,卻在還沒抓到任何東西的情況下漸漸消失。


    這到底是什麽鬼東西?


    這片肉牆到底想做出什麽東西


    「包羅萬象——這是個吸收了宇宙萬物的『神』。當然,所謂的宇宙萬物指的是人類所能想像出來的東西,像是包含了地球所有事物的存在。」


    包含了野獸、人類、大自然,以及海洋。


    創造出所有生物與物體之後,肉牆又迴歸到虛無狀態,「神」漸漸地膨脹。


    牆麵又開始創造東西,表麵蠕動著,做出一個形狀,就像胎兒從肉塊演化成人形一般,肉牆也開始朝著某個明確的方向演化。讓樹、魚、野獸、人類與鳥蟲等形狀貼附在身體後,肉牆大幅成長,並開始擁有自己的形狀。


    肉牆創造出來的是奇怪的人形。


    巨大的手自牆麵緩緩伸出,肉塊不斷自它身上掉下,肉牆站了起來


    「最後就是…………『誕生』。」


    在繭墨呢喃的同時,「神」開口了,發出驚人的吼聲,很難說明那是什麽樣的發音,聽到時,我的全身幾乎麻痹,連心髒都快要停止跳動。「神」的吼叫實在嚇人,人類的語言無法形容它的聲音。我全身冒出冷汗,甚至忘了肚子上傷口的疼痛,隻是專注地看著這個初生的巨大生物,它的肌膚表層持續孕育出新的物體,所有的物體在衍生出來之後又隨即被吞噬。看著這個詭異的場景,我總算接受了……這個奇特的生物讓我不得不接受。


    它的確是「神」。除了「神」,它還能是什麽?


    這個世界上有誰能夠不把它當成「神」呢?


    除了我以外的人也都無言地看著這一切,男人則開心地站在「神」的腳下,張開雙臂。這個剛剛誕生的「神」佇立在那裏,一動也不動,僅僅隻是站著……「神」誕生了,真的誕生了!套用繭墨的說法來形容,「神」就像是過於沉重的秤砣,「神」的出現會帶給這個異界什麽樣的改變?「神」站在被染紅的天空下,簡直有如世界末日的場景。


    繭墨倏地開口。


    她以熟悉的聲音百無聊賴地說:


    「不對——這個東西根本不能稱作『神』。」


    大家一片沉默。我將視線從「神」身上收迴,轉頭看著繭墨。


    每個人都被眼前的「神」嚇傻了,隻有繭墨維持一貫的態度,眼神裏閃著無聊的光。


    不知何時,她的手上又抓著一塊巧克力。


    啪!甜香的巧克力應聲破碎。


    「別鬧了,這種四不像的生物哪裏像『神』?一開始想表現出包羅萬象,變來變去卻成了『人形』,光憑這一點就知道他創造出來的『神』是個失敗作品……愚蠢至極,好貧乏的想像力呀!」


    「小繭?」


    「小田桐君,你在搞什麽?居然被這種東西迷惑?再仔細想想,道理很簡單。」


    繭墨說完,臉上露出了熟悉的微笑。她清楚的聲音迴蕩在紅色天空下,像是正在進行一場演說。男人抬起頭,透過麵具看著繭墨,「神」也緩慢地轉頭看著繭墨,它的眼睛和昆蟲的複眼類似,由無數隻眼珠組成……超過一千道視線一起射在繭墨身上。繭墨毫不在乎地接收這些可怕的視線,彎起嘴角。


    她仿佛鄙視對方似地轉動著手上的紙傘,繼續剛才的話題:


    「他為了創造出『那個東西』而利用了身為『鬼』的雨香君身上的血,但是『鬼』終究是隻『鬼』,不可能變成『神』……怎麽可能用『鬼』的血創造出『神』?」


    這種算式絕不可能成立。


    就像一加一永遠不可能等於一百一樣。


    繭墨一說完,便見男人全身顫抖,由於創造者的心境產生動搖,使得「神」的身體也開始波動。看見他們的變化,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水無瀨一族的超能力被超能力者本身的概念所左右,眼前的「神」可能也是依照男人的概念——也就是他的「信仰」而創造出來,進而擁有「神」的形體。


    但是,依靠著如此脆弱的東西而出現的生物……


    ————有資格稱為「神」嗎?


    「說到底,小田桐君,不管用的是鬼血還是我的血都沒用,當它以人類的外型出現時就注定了絕對不會是『神』,不可能是會真正的『神』。『神』在天堂司宇宙,人世間平安依舊————不,或者應該說『信仰』隻是人們單方麵的奉獻,『神』隻是迴應人們崇拜的存在,不可能經由人類之手被創造出來。你所看見的『神』隻不過是他依照個人對『神』的印象所創造出來的黏土作品罷了。」


    繭墨嘴角的微笑更深了。


    她以低沉的聲音繼續唱出咒語:


    「——更何況,那根本是個未完成的作品。」


    繭墨斬釘截鐵地說著。同時,「神」像是想否認繭墨的話似地伸出手臂,震撼的壓迫感直逼眼前,白色的肉如海浪般波動……人類的手、野獸的腳、鳥類的羽翼在它的手中不斷誕生又消失,難以估計的重量往繭墨身上壓了過去,她卻一動也不動,無所畏懼、微笑地望著眼前的巨大肉塊,轉動著紙傘,紅色的紙傘畫出弧形優美的圓。


    我也沒有采取任何行動。


    因為不需要。


    一種絕對的信心湧上我心頭。


    ——她絕對不會受傷,更不會死亡。


    ——「超能力」絕對殺不死繭墨阿座化。


    紙傘碰到了「神」的指尖,「神」的手刹時仿佛從中心爆開似地四處飛散,就像是遇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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