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上王子的人魚公主來到巫婆的家。她以美妙的聲音做交換,挨了一瓶能將尾鰭變為人類雙腳的魔法藥水。巫婆是這麽說的:


    「如果王子娶了其他女孩,你會化為一堆泡沫而消失。」


    公主依然完成了交易,前往王子身邊。


    「真是淒美的愛情故事……但是換一個角度來看,這也是一個關於契約的故事。為了讓藥水的效力永遠有效,必須得到『王子的愛』;如果沒有完成契約所列出的條件,那麽喝下的藥水將成為毒藥。我這樣說,你聽懂了嗎,小田桐君?」


    繭墨從繪本中抬起頭,像魔女般的眼睛不帶任何感情,雙頰卻如火般紼紅。


    「在這個故事中,『愛』並不需要成為目的。」


    假設人魚公主說謊,她根本不愛王子,但是,隻要她對人類世界還抱有憧憬,這個故事依然會發生。「王子的愛」隻不過是一種手段,就算公主想要的隻有「永遠不會消失的人類雙腳」,故事的發展還是會和現在一樣……搞不好公主真的是這樣想呢!


    不管是不是都不重要。


    「你感冒了,不要再發表這些五四三的言論,乖乖躺下睡覺好嗎?」


    「連這種繪本都拿來看了,你應該知道我有多無聊了吧?看完這本書,我有的書算是都看完了。你知道嗎?那個有名的偵探——福爾摩斯為了排遺無聊,有使用古柯鹼的習慣,所以,小田桐君,在我成為廢人之前,快幫忙找一些比毒品更好的消遺給我,這算是你身為助手的義務喔!」


    「真不巧,我忙著照顧病人……還有,不要等到這種時候才把我當助手,好嗎?」


    你平常根本把我當奴隸。


    我露出笑容說。繭墨在床上踢了一腳,以示抗議,結果導致床邊的書如雪崩般整個滑落,可惜感冒的人沒資格發言。根據我的理論,平穩的時間比地球的地位還重要,我已經下定決心,要強迫她在不能亂動的這段期間領悟這個道理。


    嗯,通常大家叫這樣的做法為「洗腦」。


    我走到廚房,看著爐上的鍋子,鍋子裏煮著的粥恰到好處。我打進一顆雞蛋,試了味道,半熟的雞蛋完美地融化在舌尖。盡管做甜點不是我的強項,但料理可不同。


    首先要讓繭墨吃一些巧克力以外的食物。


    「小繭,粥煮好了。」


    「我不想吃。小田桐君,你想想看,體弱的時候怎麽可能吃下原本就討厭的食物?如果要我吃巧克力以外的食物,我會死掉喔。」


    那就死吧!


    雖然很想笑著這樣迴答,但我還是忍住了。我瞪著繭墨,她則鑽進被窩裏。帽子上的毛線球搖晃著,兩隻兔子的紅眼睛閃閃發光。


    這次的兔子比之前的貓咪還誇張。我靜靜地在一旁看著,繭墨終於再度露臉。


    「……為什麽要盯著我看?我不會真的去死,放心吧,不用在這裏盯著我。我不喜歡在生病的時候被人這樣觀察,這算是生物的本能吧?」


    「啊……好,我走就是了。」


    我很自然地轉身想離開,但又不能不想辦法讓她吃點東西。


    如果騙她說粥裏放的是巧克力,不知道她會不會上當?


    「對了,小田桐君,有件事情想拜托你。」


    「沒問題,小繭,什麽事?」


    我立刻轉身看著她:心想該不會被她讀出剛才的計劃;不過,她的感應似乎因感冒而變得遲鈍,什麽也沒說。她從棉被中伸出手,揚了揚握在手裏的紙片。


    「昨天有客人傳真進來,內容敘述某個女孩子的周遭發生很多怪事,要我們保護她。」


    「啊?要貼身保護?真稀奇,好像不是小繭喜歡的案件嘛。」


    「是啊……的確不喜歡。不過,對方很一廂情願,希望我們接受這個委托,隻好麻煩你先去看一下狀況了。」


    「去看一下也無妨,你跟對方約什麽時候見麵?」


    「今天十二點。」


    我抬頭看向牆上的時鍾,已經過了十二點……感覺額頭上的血管好像爆開了!我生氣地用力放下手中的砂鍋,製造出極大的聲響。


    結果,這段時間還是一點都不平穩。


    *


    *


    *


    「請問,你是立花琴子小姐嗎?」


    抵達寒氣逼人的公園後,我詢問坐在長椅上的少女。她訝異地抬起視線,並點了點頭,圓睜著淺咖啡色的大眼睛,然後因放心而放鬆,接著露出一抹笑容,笑臉讓我聯想到不怕人類的和善小狗。


    「太、太好了,你真的來了。」


    她穿著米白色毛衣與緊身牛仔褲,非常適合她。淺色的短發帶給人一種活潑的印象,她的身上有著甜甜的水果味道,可能是噴了香水。


    大致觀察過後,這個與預期中不太一樣的女孩讓我有點害怕。


    這名少女開朗得有些不可思議,我不禁想起穿著純白洋裝的女性,還有咧嘴怪笑的少年……繭墨的客人通常很不正常,這名少女很明顯是當中的異數。


    這麽正常的人,怎麽會找繭墨幫忙?


    「我以為你們不會派人來了呢!所以我很高興,真的。」


    「那個……立花小姐,方便請教一個問題嗎?」


    「啊,可以啊。對不起,我一直在發呆……呃,你想問什麽呢?」


    「你是用傳真的方式聯絡上我們的,想請問你是從哪裏知道我們事務所的傳真號碼?」


    這也是疑點之一,因為繭墨靈異偵探事務所的資料並沒有登記在電話簿裏,客人通常都是透過繭墨的朋友或是認識的人介紹才知道我們,或是被人帶到我們事務所。再來就是這些客人都有一個共通點——被怨恨的人一定有被怨恨的理由,被怪事纏身的人也一定有被纏身的原因。但是,這個少女——琴子卻沒有這樣的特點,她究竟是怎麽找到繭墨的呢?


    「請問……我是不是造成你們的困擾了?還是說,第一次委托的客人要親自到你們事務所才行?是不是……?」


    「不是那樣的,隻是……我們事務所的傳真並沒有公開,所以才會這樣問。」


    「咦……」


    琴子歪著頭,好像有些不能理解似地說:


    「可是,你們的傳真號碼就登在網路上的某個留言板啊。」


    背上流竄著不知名的寒意。我故作鎮定地問道:


    「登在網路上?」


    「是啊。」


    從來沒發生過這樣的事。繭墨的打扮很醒目,但是她不會隨便把事務所當話題寫在網路上。異樣的感覺像蛞蝓般爬上身體,總覺得我這奇特又安定的日常生活即將產生異變。


    腦海浮現出過去的影像——屋頂、晴空、某個消失在指尖之前的人。最近出現的是純白色的雪景、繭墨日鬥,還有那個撐著紅色紙傘、聽到這個名字卻不做任何反應的人。那天之後,繭墨依舊保持緘默,什麽也沒說。


    肚子有些悶痛。


    「你沒事吧?」


    琴子一臉擔心地看著我,我試圖忘掉這些影像並迴答:


    「沒什麽。對了,你想委托的工作是貼身保護嗎?我聽說你的身邊陸續發生了一些怪事。」


    跟她確認委托內容之後,琴子用力地咬著嘴唇,臉上明顯出現懼色。


    「是,就是這樣,你可能很難相信我說的,但是……」


    大大的眼睛裏湧現出淚水,從她的樣子看不出絲毫瘋狂的氣息,困惑的表情看起來的確柔弱無依,這樣的她讓我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或許是因為至今見過的委托人大多是加害者,害我幾乎忘了一件事。


    所有被卷進不合理狀況中的被害者都充滿恐懼。


    「所謂的怪事是什麽樣的狀況呢?」


    我一問完,琴子便打了一個噴嚏。她揉揉鼻子,手縮進毛衣的袖子。今天的氣溫的確不太適合站在外頭談話。


    「我們先找個地方坐吧!繼續站在這裏,身體會越來越冷。」


    「就是……那個……」


    聽到我的提議,琴子像是要挽留我似地慌張抓住我的手。不過她立刻又鬆手,可能是因為不好意思而瑟縮身子。正當我以為她不能信任我、為了讓她安心而打算再跟她說話時……


    她的臉開始龜裂。


    其實並沒有,隻是表情的劇烈變化讓人有這樣的錯覺。隻見她的臉忽然布滿了恐懼,如觸電般全身痙攣,顫抖的嘴唇則開口說:


    「腳……」


    我循著她所說的,低頭往下看,腳邊好像有什麽東西。


    「我的……腳……」


    滲白的手緊抓著纖細的足踝,手的皮膚閃耀著有機物體的光芒——隻見一隻讓人聯想到魚或是溺死屍體、上頭鑲著鱗片的蒼白手腕從長椅下方伸出,緊抓住琴子的腳。


    「————!」


    我想都沒想,一腳踢開那隻怪手,鞋底陷入軟軟的手,害我全身起了雞皮疙瘩;怪手上的鱗片沙沙作響,像隻蛇般爬行並消失在長椅下方。


    它的消失之處留下了被海水濺濕的水痕。


    檢查鞋底,發現了幾片鱗片,我用麵紙包起其中一片。琴子掩麵顫抖著,露在牛仔褲外頭的腳出現一個明顯的紅色指印。


    「總之,我們先離開這裏吧。」


    琴子咬著嘴唇點了點頭,但她的雙腿發抖,有些無法動彈。繼續待在怪事發生的地點實在危險,於是我環抱哭泣中的琴子肩膀,讓她站起來。


    「抱……抱歉,我、我——」


    「沒關係,走吧。」


    我哄著琴子,要她開始前進。


    啜泣中的琴子身上傳來一股甘甜的香味。


    *


    *


    *


    「歡迎迴來!還滿快的嘛。」


    繭墨一邊吃著巧克力,一邊說著,還沒打開的藥被扔在桌上。快吃藥,不要吃零食!快睡一覺讓身體暖和點!雖然我很想這樣對她大吼,但還是忍住了,現在比較重要的是向她報告發生了什麽事。我冷靜地坐在她對麵的沙發。


    「真讓我吃驚……因為客人看起來滿悠閑的,還以為她的狀況不嚴重……但是她所遇到的狀況可說是前所未見。」


    「喔?是怎樣的狀況?」


    說是這樣說,但繭墨的語氣聽起來一點都不感興趣。由於她整個人鑽進毛毯中,我隻好對著兔子毛線球開始報告。


    「這次的受害者看起來十分正常,卻遭遇到奇怪的事情。」


    「這種狀況應該也不少,也許那些人隻是沒來找我而已。死者作祟時並不一定會鎖定特定對象,那些無處發泄的怨念可能找上任何一個人。我所接過的委托之中,也有不相幹的人被卷入的情形。但是,目前還沒碰過委托人是『百分之百的被害者』的案例喔。」


    人會吸引怪事找上門,通常存在著某個原因,不管本人是否知道,一定都有某個「原因」,在繭墨承接的案例當中並沒有人是「百分之百的被害者」。


    「而且,今後也不可能有。」


    繭墨別有深意地笑了。黑暗中的她露出討厭的笑容,接著說——


    那個少女身上也一定有某個原因。


    我不能認同這個說法。也許是我無法辨識出來,但是在琴子身上看不見任何瘋狂的因子,懷疑那個被嚇哭的女孩讓我產生罪惡感。


    「我想告訴你發生了什麽怪事。」


    「好啊,隻是我還在發燒,也許無法聽得很專心,但是絕對不是因為我不在乎這件事喔,知道嗎?麻煩你說明吧。」


    「好的。委托人立花琴子從幾個禮拜之前就開始遇到奇怪的事情,也就是『被上頭有鱗片的手抓住』,我也親眼目睹了,若需要知道詳情,等一下我會另行報告。她曾經請神社的人驅魔,但是沒用,於是在無奈之下,利用網路搜尋類似的事件,並在某個超自然留言板上得到我們事務所的資料。」


    繭墨從毛毯中探出頭,貓兒般的眼睛疑惑地彎曲著。


    「留言板?」


    「是的,我問了那個留言板的網址,能顯示的留言期間非常短,所以那則留言已經被刪除了。聽琴子說,留言的內容是說『隻要委托他們,就能解決怪事』。她說『要不是已經被怪事逼到走投無路,也不會聯絡你們』。」


    「她知道留言的人是誰嗎?」


    「所以我想問你。」


    盡管感覺舌尖有些幹燥,我仍硬撐著打開黏稠的嘴巴,逼自己問出口:


    「這件事跟『他』有關係嗎?」


    繭墨一瞬間麵無表情,不過隨即露出了一貫的笑容。


    「關於這一點,連我也摸不著頭緒。」


    真的嗎?我的疑問越來越深,可是從繭墨的笑容裏讀取不到任何訊息。若繭墨不想迴答,再多問也隻是浪費時間。我試著冷靜下來,忽視自己的煩躁與繭墨給的差勁答案,繼續說下去:


    「委托人的精神狀態十分衰弱,讓人有點擔心;怪事本身也很離奇,最奇怪的就是有物理性的接觸。再這樣下去,委托人恐怕會有生命危險。這是怪事發生後采集到的鱗片。」


    「喔?就是這個啊……」


    我將麵紙包著的鱗片遞給繭墨,她立刻取出鱗片,將它對著天花板上的燈光,鱗片上閃爍著油亮的光芒。繭墨像是看出什麽端倪似地,意有所指地笑了。


    「——————是變態的人魚公主。」


    繭墨的話讓我想起那隻怪手,蒼白柔軟的手上長著魚鱗,就像是得到人類雙足的人魚公主。雖然這樣說有點妙,但也算是奇特的比喻。


    「關於之後對委托人的保護方麵……」


    「咦?不太對耶,小田桐君,我還沒決定要接受這次的委托喔。」


    「啊?」


    我忍不住發出質疑的聲音。繭墨在假裝咳嗽之後說:


    「如你所見,我的病體虛弱。而且很可惜,這次的委托內容並不具備讓我感興趣的要素。你常常忘了一件事——我隻是個十四歲的少女喔!當然不希望助手離開我,跑去當某人的貼身護衛。」


    繭墨的臉頰的確因發燒而漲紅。她虛弱地露出微笑,同時繼續說:


    「這次的判斷也不太像你的作風了,你一向不喜歡跟其他人有深入的接觸,不是嗎?」


    她說得沒錯,我很害怕一切人類的情緒——包括其他人的絕望或痛苦等——不想感受別人的情緒,也不想接近任何人,即使對象是我的戀人或朋友也一樣,因為接觸之後,等著我的絕對隻有地獄。


    但是不知為何,我很想幫琴子,她是被害人,我想幫助她迴到正常的生活,無法忽視強烈地想幫助她的願望。即使是我,也希望能幫助一個還有希望得救的人。


    我想相信自己還有救人的能力。


    「可是都已經知道她的狀況了,若放任不管,將來要是出了什麽事,我會良心不安的。」


    「好吧,如果你想幫她也無所謂,我不會幹涉你……隻是,小田桐君——」


    沒想到繭墨這麽快就改變心意。隻見她雙手抬高,補充說:


    「希望你別忘了……」


    繭墨的口氣非常認真。她偷偷摸了自己的薄肚皮說:


    「人的肚子是很輕易就會裂開的東西喔。」


    *


    *


    *


    「太好了!太好了!謝謝你,真的太感謝了!」


    我們在公園再度碰麵。我告訴琴子


    我們將接受她的委托,琴子聽了喜極而泣,那張沮喪而僵硬的臉浮現出笑容。聽說她沒有辦法與任何人商量,怕被當成神經病看待,煩惱了很長的一段時間,心裏承受了許多壓力,即將爆發,必須在事態惡化之前解決才行。少了繭墨的協助,不知道我能不能幫得上忙?但是至少可以給琴子心靈上的支持。


    「那麽,接下來想跟你討論一下貼身保護的事情。」


    「嗯,麻煩你了!啊,談這個之前可不可以先離開這裏?」


    琴子說想帶我去某家店,小跑步地走到路上又突然停下腳步,神色有異地看著停在不遠處的卡車。仔細一看,她的雙腿正在發抖。


    「怎麽了?」


    「抱歉,我以前曾經發生過車禍,不、不是很嚴重,但是……會有點害怕。」


    說完,琴子低垂眼簾。那次的車禍難道與這次的怪手有關?盡管我本來想問她,但看見她雙腿抖個不停的樣子,決定先不追問;畢竟車禍可能在她心裏留下不小的創傷。痛苦的記憶並不會輕易地消失。


    就如同每當我迴想起過去,便會忍不住想嘔吐,是一樣的道理。


    我默默地走過去,替她擋住卡車,並與她肩並肩地開始走著。琴子張開雙眼,溫和地笑著。


    「小田桐先生真是個好人。」


    『阿勒人真好。』


    曾經聽過的聲音與現在聽見的聲音重疊,是誰在說話?在我想起來之前,幻聽便消失了,隻剩下當時所感受到的情感——因某人的好意而心頭一暖的一瞬間在此時重現,是一種我不曾再感受過的、令人懷念的感覺。


    然而不知為何,我同時察覺到背脊竄上一股寒意,好像有某種奇怪的存在隱藏在懷念的感覺之後。


    但是,我無法判斷那奇怪的存在究竟是什麽。


    「我……」


    ——並不好。


    在兩種複雜的情緒幹擾下,我這樣迴答琴子。她笑了笑,喃喃地說:


    「才沒有,你真的很好。」


    甘甜的香氣飄了過來。當我聞到這股香氣之後,方才的恐懼感逐漸消失,剩下的隻有十分懷念的感覺,我再次感受到能和人輕鬆地交談是多麽愉快的事情。琴子抓著我的手,再次呢喃:


    「你真的非常、非常好。」


    *


    *


    *


    「我迴來了。」


    「歡迎迴來。」


    看著繪本的繭墨頭也不抬地打了招唿。不知道是不是發現了什麽線索,她正讀著美人魚的故事。一旁放著巧克力的空盒,至於未開封的感冒藥依然扔在巧克力空盒旁。


    「小繭,我們決定好貼身保護的時間了。」


    「喔?打算何時開始?」


    繭墨完全沒有正視我說話的意思。我歎了口氣,告訴她貼身保護的時間將自明天開始,結果原本靜靜地聽我說話的她突然闔上繪本,轉頭看著我。


    「小田桐君,你看起來好像滿開心的嘛。」


    繭墨懶洋洋地說著,甜膩得像是要黏住人似的嗓音一向是她的特色,然而已經習慣聽她說話的我突然覺得聽起來有些沉重,可能是很久沒有跟繭墨以外的人說話才有這種感覺。與嗓音輕柔的琴子比起來,繭墨的聲音好比讓我作嘔的巧克力般濃鬱。


    感覺全身有種怪怪的沉重感,該不會是被繭墨傳染感冒了吧?或許是疲憊的感覺顯現在臉上,繭墨嘴角微揚,嘲弄似地說:


    「怎麽臉色這麽難看?小田桐君,既然接下委托,你就好好享受吧!但是……」


    她討厭的笑容讓人聯想到童話故事裏的壞巫婆。


    「不可以忘了我喔。」


    這一點不需要她提醒。我狠狠瞪了繭墨一眼,卻換來她噗哧一笑,笑聲讓我有些頭暈。盡管原本已經習慣她那奇特的模樣,現在卻覺得有些刺眼。她應該知道她的笑聲讓我不舒服,卻不肯停止,不過,我隻能默默地留在繭墨身邊繼續工作。


    就像無法離開大海的魚兒,我無法離開她。


    莫名地感到煩躁而按捺不住的我站了起來,準備離開事務所。還以為繭墨會在背後說些風涼話,但我猜錯了。


    背後傳來隻有帶有痰音的咳嗽聲。


    *


    *


    *


    空氣中飄散著水果的清甜芳香,琴子正津津有味地吃著水果布丁聖代。開心地吞下嘴裏的聖代後,她像是想起什麽似地抬起頭,慌張地拿起菜單遞給我。


    「不、不好意思,我自顧自地點來吃了……小田桐先生要不要也吃點什麽?我請客!點你喜歡的來吃。來,別客氣喔!」


    「我不吃,你不用這麽客氣。」


    我拒絕了琴子的提議,並喝了一口咖啡,但是她不放棄,那雙泫然欲泣的盈盈大眼讓人聯想到可憐的小狗,我隻好應她的要求拿起菜單,才使她破涕為笑。瀏覽菜單時,我因為看到巧克力聖代而不自覺地停下翻閱的動作。


    鼻子彷佛聞到了巧克力的香味,幻想出來的香味瞬間蔓延開來。


    就算逃到地獄的盡頭,我依然逃避不了這個味道。


    我曾經這樣想,然而,這裏並沒有巧克力的味道。這家咖啡廳明亮而正常,沒有紅色的紙傘,所以我察覺到了。


    我現在正在一個沒有繭墨的地方。


    簡直像在作夢一樣。


    這家店好明亮,害我快分不清哪邊才是夢境。


    「選好了嗎?還有啊,這家店最好吃的是可樂餅三明治喔!」


    琴子的表情也很開朗。距離接受委托已經四天,她的身邊一直平靜無浪,沒有怪事發生。我每天接她上下學,放學後陪著她,問題是晚上琴子就得一個人了,畢竟我不太方便到單身的女孩子家去。雖然想請繭墨幫忙,不過還在重感冒的她恐怕有心無力,那個平常總是泡在砂糖裏的身體看來很難打敗病毒,光用想的就覺得頭很痛。希望她能三餐正常,不然至少要乖乖吃藥。


    我每天都替她煮粥,給她感冒藥和開水,她還是不好好吃。


    「小田桐先生?你沒事吧?是不是太累了?」


    「沒事,剛才隻是在發呆,我沒事。跟照顧上司的工作相比,保護立花小姐的工作要輕鬆得多了。」


    「這樣啊,沒事就好……」


    琴子善解人意地點點頭。我將菜單遞還給她說:


    「我想點可樂餅三明治,要不要跟我平分?」


    「好啊!」


    『好啊!』


    有個開心的聲音與琴子的聲音重疊了。琴子幸福地笑著,彷佛得到了以為無法再擁有的平凡生活,曾經失去的場景如今重現在我眼前。


    其實屬於我的平凡生活早已不存在。


    *


    *


    *


    迴到事務所時,繭墨正在睡覺,所以我沒開燈,彎曲單膝蹲坐在地上。繭墨睡著的樣子好像童話裏的公主,被病魔襲擊的她依然擁有超越塵世的美貌。巧克力的味道襲來,唿吸困難的我動手鬆開襯衫的領子……這個房子的一切都是那樣地不真實。我想著明天要帶琴子去哪裏,想著想著,突然覺得有點不太懂。


    為什麽我要留在這裏?


    難道說,我一定非得待在這裏不可?


    「……小田桐君。」


    沉睡中的繭墨忽然開口說話。我本想迴應她,卻又不知該說什麽……她可能隻是說夢話吧?繭墨白皙的手移動著,像是在找尋什麽東西。雖然覺得或許應該伸手握住她的手,但我並沒有那樣做。


    這個少女不可能需要我。


    絕對不可能。


    纖細的手終於停下搜尋的動作,自黑暗中看過去,這雙蒼白的手彷佛靜止在半空中。沉默忽然被打破,繭墨用嘶啞


    的嗓音喃喃地說:


    「你……想迴去?」


    肚子突然絞痛起來。


    睽違幾天的疼痛迅速地迴到身上,肚子裏的東西像是嘲笑般地踢著我,惡心想吐的感覺與劇烈的疼痛折磨著我的身體,我像隻小狗似地不住喘息著。可惡!隻要迴到這裏,好不容易才遺忘了的感覺就會再次蘇醒,類似憎恨的情緒席卷了我的整顆心。


    繭墨稍稍睜開眼睛,閃爍著貓樣神采的眼睛裏映出我的影子。


    「那天看的櫻花……好漂亮。」


    像是在說夢話一般。說完後,她又閉上雙眼。


    櫻花,到處飛舞的花瓣有如輕柔的雨絲,紅色的紙傘,喪服般的黑色洋裝。


    第一次見麵時,她像幻影一般,既純美又醜惡。


    我緊握住拳頭,骨頭軋軋作響,記憶波濤洶湧地衝了過來,沉重的霧跟著緩慢地散開,眼淚不由自主地湧出,滑落在臉頰。臉上感覺到淚水熱度的我喃喃地說:


    「可以的話……我當然想迴去。」


    沒有任何迴應,我突然有點火大。已經被有辦法迴到從前了——我很清楚這一點,她也是。既然知道辦不到,為什麽還要那樣問我?


    我一點也不想來這種地方,也不想變成現在這種樣子。


    我隻想過著穩定而毫無變化的平凡日子。


    「如果可以的話,我當然想迴去啊!」


    即使大吼大叫也得不到任何迴應,繭墨睡死了。我一氣之下,踹飛放在她身旁的繪本,但繭墨依然沒有反應。


    她的臉蒼白而通透,就像生命已經走到盡頭的人一般。


    *


    *


    *


    假日,我與琴子一起逛街。她接過剛剛烤好的可麗餅,開心地轉過頭來看我。穿著圓領毛衣搭配長裙的她一路上蹦蹦跳跳的,看起來有些興奮,步伐不太穩定,像個隨時可能跌倒的孩子。


    「雖然我這樣說可能不太恰當,但是能遇上這些怪事,也許算是好事一件喔!」


    琴子說完,高興地微笑著。


    「若不是遇到怪事,我也不會認識小田桐先生。」


    琴子的臉頰染上紅暈,害羞地低下頭。盡管有點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但是琴子的一雙大眼滴溜溜地看著我,所以我決定先來個低調的笑容,然後迴答:


    「謝謝你,我還怕一直跟在你身邊會讓你覺得不自在呢。」


    「怎、怎麽會!托你的福,最近都沒有發生怪事了。」


    琴子激動地搖著頭,隨即沮喪地低下頭,然而又像是突然下定決心似地抓起我的手,一陣甘甜的香氣撲鼻而來。聞到這種淡淡的香味,讓我產生一種幸福的感覺,很想就這樣一直和琴子在一起。


    如果能一直這樣下去該有多好,不必再承受任何痛苦。


    真不懂,為什麽我要自願迴到地獄裏頭?


    這個想法出現之後,我一瞬間感到天搖地動,腳步不穩,接著撞到走在我身旁的少年。


    「——這樣真的好嗎?」


    「咦?」


    素不相識的少年對我呢喃,他有著一頭及盾金發,臉上戴著一副墨鏡,從墨鏡之下窺視到一張媲美模特兒的俊美臉孔,銳利的眼神與人偶般的漂亮五官讓我產生似曾相識之感……好像在哪兒見過這個人。


    肚子開始隱隱作痛。我穿過人群往迴走,但少年的背影早已混入人群當中,不見蹤影。另一個人影卻躍入我視線範圍內。


    一個身高頗高的人撐著深藍色的紙傘,鮮豔的色彩迅速填滿整個視線,感覺整個街道一時彷佛靜止了。然而,這抹色彩不一會兒又消失在往來的人潮裏。


    隻有兩個人會在鬧街之中大刺刺地撐著紙傘。我的腦中浮現出紅紙傘的樣子,接著又變成深藍色的紙傘。


    背上寒毛直豎,彷佛孩提時所經曆過的恐懼一湧而上。


    『——————繭■日■』


    『——————你的■■』


    大腦自動播放這兩句話,是某個人在一片雪白的景色中說的,可惜他說話的聲音像壞掉的卡帶一樣沙啞,沒辦法聽清楚。照理說應該清晰無比的記憶變得斷斷續續,記憶在不知不覺中產生錯亂,讓人感到深深恐懼。


    同時,腦子裏還出現了其他影像。


    有隻白皙的手撫摸著薄薄的肚皮。


    『人的肚子是很輕易就會裂開的東西喔。』


    不知道她現在在做些什麽呢?


    當我正想往前跑時,背後卻傳來一聲驚叫;一迴頭,隻見琴子跌在地上,路麵像是沸騰的水一樣冒著泡泡,氣泡中伸出一隻手。這隻抓住琴子足踝的手,很像是從土裏爬出來的死人的手。


    「小田桐先生!」


    我趕緊衝到琴子身邊,踢飛那隻手,接著,怪手靜靜地沉入地底。除了我跟琴子,大家都看不到剛才的怪現象,路人們紛紛以奇怪的眼光看著我們兩個。我慌張地抱起猶自發抖著的琴子,握住她柔弱無骨的手,這時……說也奇怪,肚子的疼痛像是打了麻醉藥一樣獲得緩解。琴子的盈盈大眼近在咫尺,正眨巴眨巴地看著我,甜甜的香味充滿肺部,比香煙更加溫柔地麻痹了我的全身。


    她的身體溫暖而柔軟。


    「小田桐先生,你喜歡我嗎?」


    琴子緩緩地呢喃,害我的頭感到一陣麻痹。現實感離我越來越遠,眼睛所見到的景物全都搖晃起來。


    「我……不能失去小田桐先生。」


    她溫柔地微笑著,我覺得自己彷佛快被她的眼睛給吸了進去。


    「請不要離開我。」


    『你根本不想談戀愛吧?畢竟戀愛這種東西是接受他人情緒的行為之中,最為強烈的一種。』


    當我正想點頭答應琴子的要求時,腦子裏卻傳來某個人的聲音。站在房間窗戶旁的她,穿著歌德蘿莉風的華麗服飾,轉身看著我,嘴角浮現著如貓咪般的嘲笑,用一種宛若看透一切的眼神對我這樣說著。


    我最不喜歡她的地方就是——明明還是個孩子,卻擁有洞悉一切事物精髓的觀察力。


    『振作點,相信你也不想依賴病人吧?』


    聽到這句話,我像是被人打到臉頰般迅速地驚醒了。甘甜的香氣飄到遠處,我用力甩掉琴子的手,並往後退了一步。視線又開始搖晃起來,如同於千鈞一發之際逃離斷崖邊緣的安心感,讓人產生酩酊大醉的錯覺。


    不能待在這裏。


    突如其來的預感與恐懼竄過背脊,可是,我搞不清楚過上的究竟是什麽樣的危險……肚子又開始痛了,而且這次的痛法跟以往好像不太一樣,有點像是麻醉藥退了之後漸漸出現的悶痛。


    「小田桐先生,你怎麽了?」


    我想逃開琴子那甜甜的嗓音,於是逃離她的注視,蹲在巷子裏。我的胃部痙攣著,接著忍不住嘔吐出來,吐在地上的穢物中混雜著血液,身體同時感到異樣沉重,大腦刺痛著,隻覺得一切是那麽不對勁。


    但是,到底是什麽地方不對勁呢?


    突然傳來有人走近的聲音。一抬頭,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金發與墨鏡。


    「你在做什麽呀?」


    如人偶般漂亮的臉上掛著一副匪夷所思的表情。


    剛才見到的少年正低頭看著我。


    *


    *


    *


    「嗬嗬,讓我重新打聲招唿——好久不見了,小田桐先生。不過,其實最後一次見麵是上個月,對吧?好像不應該說『好久不見』,真是的——」


    後來,那名少年拉著我走進附近的一家咖啡廳,逕自點了東西,逕自聊了起來。他對我說:「好久不見。」可是我一點都想不起來我們何時見過。見我一臉疑惑,少年


    拿下墨鏡,嘴角浮現一抹微笑。


    對方咧嘴露出的牙齒,讓我想起骷髏頭的樣子。


    「你不記得我了?」


    骷髏頭的笑聲再度充斥在我的耳朵,我很快地想起這名少年的名字。


    「嵯峨……雄介?」


    「答對羅!真開心,沒想到你還記得我的名字。」


    不過,我沒辦法把記憶中的雄介跟眼前的少年連在一起。他原本留著很長的頭發,外型陰氣頗重,跟現在的樣子實在沒有絲毫相似之處。眼前的他將頭發染成亮眼的顏色,配上有點輕浮的表情,跟當初簡直判若兩人。他交叉穿著故意磨破的牛仔褲的雙腿,繼續說著:


    「那次的事件之後,我爸如我所願地上吊自殺了。我搬了家,打算轉學到這附近的高中——當然,朝子阿姨與小秋也跟著一起過來了——我租了間有隔音設備的房子,現在正過著青春洋溢的生活,學校生活真的很棒!加上我以『不會再迴老家』做為交換,綾音小姐給了頗為豐厚的資助,我的生活可說是一帆風順!」


    雄介興致勃勃地說著。我不知該作何反應,那可憐老人的死訊並未讓我產生特殊的感覺,大腦還是一樣,痛到有些麻痹,無法產生任何情緒。


    「看來你被整得滿慘的嘛。」


    雄介眯起眼睛,交握雙手,狀似擔心地問。


    「繭墨阿座化小姐怎麽樣了?」


    繭墨阿座化。


    對喔,不知她現在如何了。


    「……原來如此,看樣子情況真的滿糟糕的。其實呢,小田桐先生,本來呢,我是不能來找你們的。我的立場有點像修卡裏的人(注2:假麵騎士中的犯罪組織。),沒有上級的命令不能隨便行動。不過,你們沒有幫我爸爸,算是對我有恩,托你們的福,我才能將他逼至上吊自殺的絕境……那人抓著繩索爬上凳子那一幕簡直是傑作!肥胖的身軀笨拙地爬上去的樣子,真是有趣到不行啊。雖說主要得感謝日鬥,但我是個知道感恩的人,也該謝謝你們的幫忙。」


    瓷盤被店員「喀」的一聲擺放在桌上,冰得透心涼的巧克力慕斯搖晃著。雄介將這盤甜點推到我麵前。


    「請用,吃了之後,頭腦會稍微清醒一些。」


    我在雄介的催促下吃了一口,但吃不出什麽味道。軟綿綿的口感讓我聯想到腦漿,惡心到難以下咽,一放下湯匙卻又被雄介瞪,隻好繼續吃下去。廉價巧克力的甜味在嘴裏整個擴散開來。


    『不論是便宜的巧克力還是貴的巧克力,吃起來的滿足度都一樣。』


    肚子又開始痛了,劇烈的疼痛讓我張大雙眼,鬆開手裏拿著的湯匙。肚子裏有個東西恣意跳動著,好像腹部長出另一顆心髒一樣。


    我愣愣地抬起頭,雄介正溫和地望著我。


    「你還是迴去比較好,小田桐先生。繭墨小姐生病到今天是第幾天了?她現在身體很虛弱,你卻好多天沒去找她了,對吧?日鬥對她下了足以致命的咒語,她現在的處境非常危險。」


    他在說什麽?殺……誰會被殺?


    我還是聽不太懂,不過,不太清醒的頭腦似乎越來越清楚,曾經失去的時間感正慢慢恢複中。


    算一算,我已經一個禮拜沒見到繭墨了吧。


    「你也該醒過來了。」


    肚子痛到不行。


    是因為離開繭墨的關係嗎?


    「就算你想理解別人的絕望,對你自己的絕望也不會有任何幫助。」


    雄介倏地站起身,由上而下睨向我,然後說:


    「太天真了,你怎麽會以為有辦法能逃出地獄呢?」


    這一點不必他說,從那天起,我就徹底地體會到了。當我倒臥在滿是櫻花花瓣的路上,抬頭望著絕美的她時就已經知道……沒錯,我已經無處可逃。


    「不管是我,還是你。」


    沒錯,已經無處可逃了。


    *


    *


    *


    一迴神,我的身邊一個人都沒有。我利用椅子勉強站起,在店員疑惑的注視中離開。


    我一定要迴去。


    但是,要迴去哪裏呢?


    我搖搖晃晃地走出咖啡廳,漫步在路上,忽然撞到了某個人,那人抓住我的手,非常用力地抓著。她的手很溫暖,我卻渾身打冷顫。


    『阿勤!』


    「小田桐先生!」


    可愛的少女正淚汪汪地看著我,那股香甜的味道再度撲鼻而來,我一瞬間差點陶醉在這股香氣中,下一秒卻感覺到不舒服與劇烈的疼痛,頭開始暈了。


    我沒有辦法逃出地獄,也沒有辦法得到救贖。


    不存在的東西不該存在於這個世界。


    「救命,小田桐先生,救救我!」


    她流著淚哀求著,身後的路化為泡沫,蒼白的手伸了出來,多達幾十隻的手充滿整個路麵,如海藻般搖曳著,怪手上的鱗片閃閃發光,白皙的手緩緩畫出一定的軌跡——這樣的奇景怪異而美麗。


    哭泣的少女拉著我的手不斷懇求,希望我幫她,但我突然覺得她有點怪怪的,至今未曾感受到的怪異感覺終於出現。


    繭墨不在這裏,我沒有辦法借助她的力量,也沒有別人能看見我現在所看見的景象……為什麽隻有我能看見這些怪現象呢?沒錯,這一點非常可疑。


    我根本沒有救人的能力啊。


    「立花……琴子小姐?」


    「是……」


    我喊了她的名字,以便確認,她聽了之後點點頭,香甜的味道讓我的視線逐漸模糊,腦中同時閃過一個想法——根本沒有什麽奇怪的事情。在這裏拘泥在這種無聊的疑點上,該如何迴到正常的生活呢?迴到之前那種不正常的生活並沒有任何好處。


    待在繭墨身邊,並不會為了能活下去而開心。


    這樣的想法瞬間占據了大腦,我趕緊冷靜下來。就算是那樣又如何?很久以前,我便有所覺悟。


    無論如何,我還是想活下去。


    我再次看著琴子,她的眼眶含著淚水。怎麽想,我的陪伴也不可能終止這些怪事發生,若真是如此,隻剩下一種可能性。


    那就是——她的委托本身就是個大謊言。


    「你認識繭墨日鬥嗎?」


    聽到這個問題的同時,琴子的臉彷佛出現裂痕一般,溫和的笑容消失,嘴唇同時歪斜顫抖著,看來像是個難看的傷口。看到她的模樣,我確信她認識繭墨日鬥。她的背後則傳出一種類似玻璃加熱後的聲音,眼前的景象變成兩層重疊在一起——一層是原來長出怪手的路,另一層則是平常道路的樣子。琴子冷冷地問道:


    「那是誰?」


    「你一定認識那個人,不然怎麽可能引發這樣的怪現象?」


    「什麽意思?你說這些怪現象是我引發的?」


    我迴想著和她相遇之後的所有情景——我踢了路上的某隻怪手,鞋底沾上怪手的鱗片,我彎下腰拿下鞋底的鱗片,薄薄的綠色鱗片閃耀著彩虹般的光芒。如果她說謊,那我手上的這個東西就不是鱗片……會是什麽呢?當我懷著這樣的念頭,閉上眼睛又張開,手上的鱗片竟變成一張小紙片,上頭寫著密密麻麻的文字。突然,那些文字像螞蟻一樣動了起來,染上我的皮膚,墨水進入我的微血管中。


    這就是幻術的真麵目。


    「那些怪現象根本不存在,是你故意讓我看見的。」


    「……」


    當我想通了之後,路麵上的無數隻怪手立刻消失了,如死人的手的物體「嘶」地一聲慢慢崩解。


    最後,路上隻剩下許多飛散的紙片。


    「那天在公園,我坐上長椅時,你抓住我的手,將紙片按到我手上——這


    就是第一個幻覺出現的原因。然後我踢開了幻覺之手……正確地說,我『以為』自己踢開了那隻手,結果卻讓更多的紙片依附在我身上。一旦紙片上的文字產生作用,你便能隨心所欲地讓我看見這些幻覺了。」


    說完,我的視野變得更清楚。我往後退一步看著琴子,並繼續說下去:


    「不隻如此,你身上的香味也具備毒品的效果。」


    好甜好甜的香味,如水果的味道般清甜可口。一聞到這好聞的香氣,我便好像被打了麻醉劑一樣,麻痹了所有感覺。如果就這麽依賴著那股香味,應該會覺得很舒服吧。


    但是,我還是直截了當地問了她:


    「你——為什麽要對我施幻術?」


    「不…………」


    「…………?」


    「不、不、不不不不!」


    琴子抓著頭發驚叫,然後轉過身逃跑了。當她消失之後,肚子又開始痛了起來,像是被利刃刺進腹部一般疼痛。我痛到忍不住蹲在地上,無法追趕琴子。疼痛愈演愈烈,眼前一片黑暗,但我還是硬撐著站起來,畢竟現在沒時間理會腹部的劇痛。


    不迴到繭墨身邊不行。


    『我隻是個十四歲的少女喔。』


    她曾經笑著這樣說。無法控製的焦急讓我的腳開始顫抖,我硬撐著走下去,到事務所的這段路彷佛漫無止境。當我終於搭上電梯,來到最頂樓的事務所時,卻不禁瞪大眼睛,因為事務所的門是敞開的,微微打開的門縫裏隻有黑暗。突然,有人從裏麵推開了門。


    裏麵的少年露出一抹像骷髏般的笑容。


    「你果然來了。實驗失敗……嗯——還是算成功呢?」


    「雄介,你……!」


    「哎呀,放心啦,這次不是正式的,好嗎?我隻是來跟她打聲招唿,說我已經搬家了。日鬥怎麽可能對一個病體虛弱的女孩子出手呢?何況這個女孩子還是他的『寶貝妹妹』。」


    雄介搭著我的肩膀,我的腳竟然完全無法動彈。「我先走羅!」雄介揮揮手離開,過了一會兒,雙腿麻痹的感覺才漸漸消失。我應該是被施了某種幻術或是麻藥,但是現在沒空想這些。腳能動之後,我立刻踢開門,衝進屋裏。


    繭墨躺在沙發上熟睡,穿著如喪服的黑色洋裝,一動也不動地躺著。


    她從什麽時候開始睡在這裏的?


    一直在這裏睡覺嗎?


    她的手跟死掉的人一樣蒼白。


    「小繭、小繭、小繭!」


    我叫喊著她的名字並抱起她。如同她之前所說的,這具身體的確屬於一個十四歲少女所擁有,柔弱無力,也沒有辦法保護自己。她的身上沒有外傷,卻緊閉著眼睛,手指像冰塊那樣冷。我渾身顫抖,懊惱自己為何拋下她一個人留在這裏,為什麽不聽她的話留下?後悔的情緒不停湧出……太奇怪了,還以為若有一天她死了,我會很開心。這個喜歡嘲笑人的不幸者死掉,我應該開心得大笑才對,為什麽現在眼睛卻覺得好燙?眼淚快要奪眶而出。


    「為什麽……」


    我不能理解為什麽繭墨會死,她的死等同於世界末日。認識她到現在的所有迴憶一一浮現在腦海——黑色的歌德蘿莉風洋裝、紅色紙傘、如貓咪般的笑容。她是個很差勁的人,卻隻有她一直陪在我身邊。


    失去她的我該怎麽辦?


    該怎麽生存下去呢?


    「小……繭……」


    我沒辦法說話,隻能抱著她嬌小的身體。


    就在這個時候——


    「我聽見了啦,好吵,可不可以不要在我耳朵旁吵我?」


    我的腦筋一片空白。


    「————————咦?」


    我發出驚唿。繭墨吃力地坐起來,打了個大大的嗬欠,同時轉著頭,一臉不高興。眼前的確是平常的繭墨,不但沒有絲毫改變,甚至可以說比上次看到她時還要有精神。


    怎麽迴事啊?


    「可是……小繭,在你身上有個能殺掉你的咒語……是日鬥下的啊。」


    腦筋一片混亂的我提出疑問——盡管這個句子不太像正確的文法,但繭墨應該聽懂了——她頗感意外地迴答說:


    「你在胡說什麽啊,小田桐君,就算哥哥在我身上下咒,如果沒有造成實質的傷害,一樣殺不死我。我比較害怕的是你不在這裏的時候,家裏發生火災,或是有人跑進來搶劫之類的意外,不過這不重要。其實呢,你搞錯了對象喔!那個『殺人咒語』要殺的人根本不是我。」


    這樣的迴答很含糊,十足的繭墨風格。我還沒聽完整句,視線便越來越暗,鐵鏽般的臭味充滿整個鼻腔,好像還聽到血滴在地上的聲音……但是,繭墨並沒有受傷啊?她一臉困擾地看著我。


    「也就是說,該怎麽講呢……小田桐君,你好像還沒發現耶?」


    「發現什麽?」


    「你忘了我的忠告,對吧?」


    繭墨指著我的肚子,我低頭一看,白色的襯衫上竟染上紅色血跡……我的肚子裂開了!溫熱的血液不斷地自裂縫中流出。


    「人的肚子是很輕易就會裂開的東西喔。」


    一隻幼小的手從肚子裏爬出來,肉的裂縫中出現暗灰色的手,某個沾滿鮮血的物體正從內髒之中采出頭來。


    肚腹之中的生物正奮力地往外爬出來。


    「啊、啊、啊啊!」


    視線搖晃之後,我就這麽倒臥在地。


    *


    *


    *


    嗚嗚嗚——嗚嗚嗚——


    是誰在哭?哭聲彷佛海浪的聲音,仔細聽的話,可以聽出是女生的哭聲。某個少女發出尖銳的聲音,大聲哭泣著,好像正渴望著某樣東西而大聲哭喊著。


    從大海來到陸地的人魚公主,若得不到愛情便會死去。


    『請你救救我!』


    封印在記憶深處的聲音撩撥著我的耳朵。


    不要讓我想起來!就這麽死去吧!拜托!


    我一邊哭泣一邊懇求,最後憤怒地破口大罵,心中盛滿悲傷與憤怒。雖然不想聽到哭聲,卻無法擺脫它,哭聲就是不肯停歇,像毒藥般逐漸地滲透到心靈與身體之中。


    『請你救救我!』


    她哀求著,可是我不認為那是請求;她堅信我會答應救她,這樣的請求根本是強迫中獎。這時,肚子的疼痛慢慢減輕,有人替我闔上了肚子的裂縫,肚子恢複正常之後,那些記憶也逐漸遠離。


    就是這樣才討厭,一味地配合他們根本沒好處!


    我不想跟任何人有任何瓜葛。


    一個人孤單地生活比較好。


    *


    *


    *


    「小田桐君,沒事了,好像很久沒有幫你把肚子闔上了。」


    說話聲讓我醒了過來,繭墨的臉瞬間映入眼簾。她咳了幾聲,從我身上離開,平常隨意地披在肩上的白袍,現在正整齊地穿在她身上,白袍上染著血跡。我則躺在沙發上,呆呆地看著她。


    嗯……好像是這樣呢。


    仔細一想,隻有她總是陪在我身邊。


    「這次你離開我身邊太久了,所以我才叮嚀你不可以忘了我。正確來說是你『太相信對方』了,寫在紙片上的文字是為了讓你看見幻覺……應該說,那些文字同時也是為了讓你肚子裏的東西成長而寫的,所以你的肚子才會裂開。」


    我低頭看著已經愈合的肚子,上頭沒有一點傷痕,都快忘了曾經有隻手從裏頭跑出來……它好像剛才並沒有發生那些騷動般地平坦,一切都恢複成平常的樣子。我同時有種之前經曆過的時間完全消失的感覺,傻傻地發愣,繭墨則繼續說道:


    「那個咒語想殺的人是『你』,


    是利用你喜歡的『讓你體會平凡生活的少女』而設下的陷阱。話說迴來,小田桐君,你也太容易上當了,我真的很高興這一次你能夠逃出生天,撿迴小命呢!」


    咳咳咳,繭墨繼續咳了幾聲。盡管她的臉頰依然紅潤,但已經能自由行動了,跟之前昏睡的模樣判若兩人,看樣子,她的感冒已經快好了。我忽然想起將怪手的鱗片交給繭墨的情景,當時的她拿著鱗片對著燈光看著。


    那個時候,她究竟看到了什麽呢?


    「小繭,我拿鱗片給你的時候,你曾經說那是『變態的人魚公主』,對吧?」


    繭墨默不作聲,脫下身上的白袍,露出白袍底下的歌德蘿莉風黑洋裝。


    看著如往常般的背影,我繼續問道:


    「難道你早就預料到會發生這種事情?」


    「嗯,算是吧……不過,這是你自己的選擇,選擇為了迴去一個你無法迴去的地方而死,也是你的權利,我不能阻止你。」


    繭墨倏地轉過身來,嘴角浮現著如貓咪般的笑容。


    「沒有人能斷言,那樣死去的你並不幸福。」


    我的喉嚨好像梗了一塊東西,某種無法書喻的情緒湧上心頭,但我沒有答腔。雖然很想否定繭墨的說法,卻找不到任何詞匯可以表達。我用力咬著嘴唇,繭墨則拿起紅色紙傘、靠在肩上。


    「好了,『變態的人魚公主』故事總算告一段落。沒想到我剛好先看了人魚公主的繪本,頗有讀它的價值呢!抑或是他剛好知道我看了這個故事,所以利用這個梗來布局……嗯,很有可能,品味真差啊!不過,最後還是演變成我喜歡的開始。接下來會如何發展呢?你不要怨我喔,小田桐君。」


    變態的人魚公主。


    繭墨指的是誰?


    「由她負責接下來的結尾,我就不管了喔。」


    如果從不同視點來看,這是個契約的故事。


    讓手裏這瓶藥水永續有效的方法就是獲得「王子的愛」,若是無法達成契約上的條件,喝下的藥將變成毒藥。


    我的腦中浮現琴子的身影。


    若不能達成契約上的條件……


    我從沙發上跳下來,衝出事務所,感覺到繭墨也跟在我背後,但我並沒有理會她,逕自向前跑著。盡管腳步因為先前的失血而有些不穩,幾乎快跌倒的我卻依然堅持跑著。沒多久,我來到和琴子第一次見麵的公園。寒冷的氣溫下,一名少女站在那兒發抖著,臉上失去了開朗的光采,表情充滿深深的恐懼。


    「立花小姐……」


    我的聲音讓她抬起頭。隻見她的臉突然一歪——那樣的笑容是我常見到的——她以瘋狂的表情說道:


    「為什麽不喜歡我?」


    她的眼神就像是被逼至絕境的野獸,全身顫抖,咬著牙,發出喀吱喀吱的聲音。我產生了一種不祥的預感,於是問她:


    「你……是不是跟繭墨日鬥達成了某種協議?」


    「我不是說過了嗎?小田桐先生,之前我曾經發生過車禍啊!其實那次的車禍很嚴重,卡車輾過我的腳,整雙腿都壓碎了!大量的血不斷地湧出,好痛好痛,還以為我快死了。就在那個時候,有人走過來,他說『你的腿已經無法恢複原狀,但是如果你想要的話,我可以給你一雙新的腿,跟你交換這雙已經被壓碎的腿』。」


    人魚公主和巫婆訂下契約,舍棄了人魚尾巴,得到了人類的腳。


    但如果公主無法遵守契約的話……


    琴子的表情再次扭曲,變得有如般若鬼麵一樣可怕。她抓著頭發怒吼:


    「為什麽!為什麽不肯愛我?為什麽不喜歡我!我已經和日鬥先生約定好了呀!用他給我的紙片和藥水讓你愛上我,然後取走你的性命,可是……為什麽會變成現在這樣?」


    她哭喊著,將一切過錯推到我頭上,這樣的情景讓我的腦子裏似乎想起了些什麽,好像以前也曾經發生過類似的事情。


    『都是你的錯。』


    纖細的手伸向我,有人聲淚俱下地對著我哭訴,說這一切都是我的錯。那個人一邊哭泣,一邊責備我……當時我是怎麽迴答那個人的呢?


    琴子忽然停止哭叫,大大的眼睛裏充滿淚水,滿懷恨意的表情消失,蒼白的臉上隻剩下困惑,像是被帶到陌生地方拋棄的孩子。她一邊環顧四周,一邊看著我,喃喃地說:


    「救我…………」


    同時,她的指尖開始膨脹,手的皮膚像是吹氣球般脹了起來,從指尖開始變化,延伸到手腕,整隻手膨脹了兩倍。


    然後,她的手「啪」的一聲破了。


    很像是吹太飽的氣球被撐破那樣。


    被撐破的手爆開之後,沒留下什麽,手腕之前的那一段完全地消失了。琴子立刻驚叫起來,看著消失的手,發瘋似地搖著頭。


    「不、不要!不要!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化成泡沫——我不是在比喻,她的手真的像泡沫一樣消失了!這讓我察覺到一件事,因此大受打擊,像是被人從頭打了一拳。氣到眼前發黑的我恨恨地說:


    「住手……」


    為什麽人可以做出這麽可怕的事情?


    做出這麽殘忍的事?


    琴子的全身出現泡泡,皮膚彷佛從內部被灌入氣體,漸漸膨脹,臉也充滿泡泡,好像有個頑皮小孩拿著吸管插在她臉上吹泡泡一樣。眼睛膨脹之後從眼眶彈出,眼淚從裏頭流出。


    那一瞬間,我確定她正看著我。


    「住手住手住手住手!」


    我吼叫著,然後像之前那樣,向喊著「救我」的她伸出手。然而當我幹燥的指尖觸碰到她的臉時——


    啪——


    泡泡破滅了。


    她在我的指尖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無數的水滴,水滴像雨一般地落在地麵。


    我的腦海中浮現繭墨殘忍地宣告結局。


    人魚公主化為泡沫,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迴過神來時,我坐在地上,全身濕透,惶恐地打開雙手一看,手上滿是人的鮮血,但是我知道這並不是琴子的血。我低頭看著肚子,上頭的傷口又裂開了,可是這次感覺不到任何疼痛。她的笑容還印在我的眼簾……除了微笑的琴子以外,我還看到別人的臉。記憶一點一滴地迴到腦中,被封印的記憶完全複活了!我看著血紅的雙手,喃喃地說:


    「——————靜、香。」


    哭泣的少女,雜亂的房間,飛散的櫻花,紅色紙傘,尖叫聲,抓著我求救的手,空虛的雙眼,還有那緩緩張開的嘴巴。


    『——————要是你能讓我■……』


    還有,在那個人身邊蹲坐著的——


    「你一點也沒變嘛。」


    耳邊傳來慵懶的嗓音。當我一抬頭,因眼淚而模糊的視線裏便出現一把深藍色紙傘,紙傘下方是個長身玉立的少年。他穿著樸素的襯衫與牛仔褲,頭上掛著一個狐狸麵具。與繭墨一樣有著漂亮臉孔的他看著我說:


    「你還是一樣無法愛人,所以才有這種下場。」


    「日……鬥?」


    我強迫舌頭動作,開口詢問,聲音聽起來像是野獸的呻吟。


    他以帶有一絲睡意的眼神歪著頭,並幹脆地點點頭,同時旋轉著手裏的紙傘。


    「你肚子裏養的那個東西長滿大的,看來養得還不錯……真好,我有點想要它呢。」


    深藍色紙傘轉動起來,我的肚子同時再次痛到難以忍受,眼睛所見都變成深藍色調,卻又立刻轉換成其他顏色。


    轉換成鮮豔的紅色。


    迴過神來,隻見繭墨站在我麵前。


    「嗨,親愛的妹妹。」


    「嗨,親愛的哥哥。」


    五官相似的兩人對峙著,看起來就像是鏡子映照出的人與自己的影子。


    「看來你比我想像的還有精神呢,妹妹。」


    「我的確感冒了,一如你所預期的,哥哥。你也看見了,就算不是來真的,也做得太過分了些。」


    說完,繭墨笑了,日鬥也跟著微笑,兩人的嘴彎成弧線。


    一模一樣。


    「是嗎?那我們下次再見羅。」


    說完,日鬥轉過身,深藍色的紙傘漸行漸遠。繭墨並不打算追上去,紅色的紙傘停留在原地。


    「日鬥……」


    不要讓他逃了,不可以讓他就這麽逃走!


    我很想追上日鬥,卻無法動彈,隻能趴在地上,伸出手扒抓著地上的泥土。然而即使碎石子因此卡入指縫,皮膚也因此受到創傷,身體依舊無法前進,血從腹部湧出,眾積成一灘血漬。小小的手又試圖扯開我肚子上的傷口,但這不是我最感到害怕的,身體不聽使喚的這一點才讓人難過、讓人不甘心。


    「日鬥!」


    我對著遠離的背影怒吼著。


    聽起來有如喪家犬的悲鳴。


    我對著瀟灑離去的日鬥,


    同時也曾經是朋友的人不停大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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