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女人在我耳邊笑著。


    到了晚上,我又聽見那個笑聲,在周圍一片黑暗之中,隻聽見像慘叫的淒厲笑聲。胸口糾結成團,像是心髒痛快要發作前的感覺,然而那個女人還是笑個不停,不管我躲進被窩,或是塞住耳朵,笑聲依然能穿透進來。我實在受不了,隻好拿頭撞牆壁,鼻血在撞牆後流出、滴在榻榻米上,滿是皺紋的手沾染上殷紅,好像經血的顏色,也很像那個女人生孩子時,那片流瀉到榻榻米上的殷紅……想到這兒,我的耳邊傳來了孩子的笑聲——如銀鈴般清脆而高亢的笑聲。繼續撞牆後,我聽到家人的慘叫聲……再叫大聲一點呀!把那個討厭的笑聲蓋過去吧!可是,那可怕的笑聲依舊清晰,不管我的頭蓋骨被敲擊得如何凹陷,笑聲依然持續到天亮才肯罷休。


    那個女人在我耳邊笑著。


    女人和小孩一起笑著。


    救救我!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命啊!


    再這樣下去,我會發瘋的。


    *


    *


    *


    「然後你就跑來求我幫忙?真是不知廉恥的家夥。」


    盡管嘴上說得嚴厲,但繭墨的臉上不見怒意,語氣像是背誦台詞一般單調。我站在她後麵,冷眼看著眼前的情景——太過寬敞的房間往旁邊延伸,像是戲裏才看得到的布景,不太真實。老人跪在繭墨前麵,這名身穿歌德蘿莉風洋裝的少女,如女王般睥睨著眼前的老人。


    轉頭一看,色彩灰暗的庭院映入眼簾。


    雪花不斷地白灰色的天空飄落。


    「你忘了自己曾經對我的祖母說過什麽了嗎?敢罵繭墨家的女人是狐狸精的人,你算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說我們是妖女或者是鬼的人還比較多。繭墨家不會忘記你罵過我們的話,因為那實在太過分了!」


    老人不發一語。繭墨伸手摸著滿是頭皮屑的白發。


    「你倒是說說話呀。」


    「……救救我。」


    「然後呢?」


    「救救我……拜托、拜托了!」


    老人的頭緊靠在地,繭墨抬起腳迴應,黑色洋裝下的腳踩上像麻糬般蜷曲著的老人後背,老人發出痛苦的嗚咽聲,繭墨卻看都不看他,以纖細的腳繼續踐踏著老人,老人的脊椎骨喀嘰喀嘰地響著。看著這兩個人,我發出今天第n次歎息。


    天氣好冷,能不能快點結束?


    *


    *


    *


    「為什麽骸骨會笑呢?」


    「……啊?」


    我拿著剛剛做好的巧克力蛋糕,這麽問著,穿著洋裝加上白衣的繭墨則躺在沙發上。往下一看,第一次試做的甜點烤焦了。料理一向是我的拿手強項,然而若是在不情願的心情下做菜,難免會有失敗的情況產生。我懷著懊惱與帶點自暴自棄的心情,將蛋糕切成小塊。這個蛋糕是用繭墨一時興起買下的烤箱實驗的成果,名為「命令」的要求絕對是故意找碴,她可能想讓潰瘍徹底擊垮我的胃。


    「小繭,蛋糕烤好了。」


    「喔?辛苦辛苦!我是指等了很久的我……嗚!好難吃。」


    跟我預期中一模一樣的台詞,繭墨卻迅速地吃下這難吃的蛋糕。


    「那應該是死人的笑聲吧,每天晚上持續笑著,在人耳朵邊狂笑……唉,天天聽還真是可怕。所謂人的笑聲,對聽的人來說,如果討厭笑的人,自然也會討厭對方的笑聲,就像聽到野獸的吼叫聲一樣討厭。如果不停地聽見根本不想聽的笑聲,的確會讓人很想死……熱可可裝在那個保溫瓶,我要兩匙砂糖。」


    「來了,請用。你如果再不節製一點,早晚會死於糖尿病。還有,我知道巧克力蛋糕很難吃,你就不要勉強吃了。」


    「沒有巧克力的人生,就好像待在一艘引擎故障的潛水艇中一樣苦悶!還有啊,小田桐君,是我請你烤這個蛋糕的,就算難吃也不能不吃呀,我不會做那麽過分的事。如果我請你烤蛋糕,最後你端出來的是毒藥,那就是做的人的責任;不過如果這個人原本想做的是蛋糕,結果卻烤出毒藥,那拜托他烤蛋糕的人便應該大方地吃下這塊毒藥才對。」


    也不至於難吃到像毒藥吧?


    應該不像。


    我想拿一塊來確認味道,可惜最後一塊已經被繭墨吃了。


    「我吃完了!對了,小田桐君。你剛才說得沒錯,死者每天晚上——有時連白天也是——在他耳邊笑著,他實在受不了,隻好跑來求助。」


    「嗯……剛才我也聽見他所說的內容,但是……為什麽會發生這種狀況呢?」


    「目前還不知道,不過,他聽到的笑聲好像來自死去的太太與小孩的聲音。看他那麽害怕的樣子,相信一定是想起自己做過些什麽事了吧。」


    繭墨賊賊地笑了。


    討厭的笑容一如往昔。


    「小田桐君,最有趣的不是這件事,畢竟活著的人在睡著時聽見死人說話是常見的靈異現象,這種現象多到有人給了它一個專有名詞,叫做『夢枕』。老實說,我聽類似的事情聽到耳朵都快長繭了。不過,這次的事件有兩個奇怪之處。」


    繭墨靜靜地伸出手比著,塗成黑色的指甲上畫著一隻白色蝴蝶。


    「他大約在一個月前聽見笑聲,可是太太與孩子卻是一年前死的。」


    「……中間有段空白?」


    「沒錯,而且隻有左耳聽得到笑聲,右耳聽不到;然後——小田桐君,最有趣的來了喔!」


    隻見繭墨的嘴向上彎曲,露出虎牙,不祥的預感竄過我的背脊,因為被這個少女當做娛樂來看待的事件通常充滿血腥味。


    「一個月之前,委托人的左耳被狗整個咬掉了。」


    這是怎麽迴事?


    繭墨愉快地笑著。


    在狗兒的胃中消化殆盡的耳朵卻接收到死者的笑聲。


    繭墨又被這奇特的委托給吸引了……這起事件的始末的確是繭墨喜歡的風格,我也做好心理準備,要一起瞠下這次的渾水。不過,她的笑聲驀然停止。


    「然後,小田桐君,雖然這樣的委托極為少見,我本人也有接受委托的意思……不過啊,有個問題。」


    「什麽問題?想接的話,馬上答應對方不就得了?沒人阻止你啊。」


    畢竟就算阻止也沒用。


    我故意這麽說,結果繭墨聽了皺起眉頭。


    「是這樣的,委托人跟我……正確地說,跟我家人是舊識,若我答應他的委托,家人會有很多意見。」


    反正繭墨也不會聽我的意見——雖然我打算心不在焉地聽她說話,眼睛卻不自覺地瞪大,背上冷汗直流。


    繭墨的家人……好像不太妙。


    「被你家知道的話不太好吧?呃……其實我也不太認識你家的人,不過,是不是又跟……」


    「倒也沒有那麽糟糕啦……啊,你是指那點啊?放心,『他』仍處於隱居狀態。還有,我的老家不是什麽化外魔境,家族中比較奇特的人也隻有我跟『他』而已。」


    繭墨揮揮手,像是要讓我放心,但我完全無法安心,肚子隱隱作痛,那東西從裏頭踢著我的肚子,用力地踢著,卻沒有讓繭墨察覺。我清楚地感覺到這個逐漸成形的肉塊慢慢沉入內髒與內髒之間。


    令人厭惡。


    「對方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拜托我,再加上奶奶也過世了好多年……如果這件事與第一代有關就不可能答應他的請托,不過既然隻跟奶奶有關就無所謂。何況這不是以我個人的立場來看,以繭墨家的立場來看也完全沒問題。」


    繭墨猛然站起,朝我伸出手,我很自然地將手機遞給她。繭墨的手機是深紅色,看上去很像巧克力的顏色。她一邊撥號,一邊對


    著我說話:


    「總之,小田桐君——」


    「有!」


    「——希望你不要拉我喔。」


    當時的我不是很懂繭墨為何要這樣說。


    直到三天後才了解原因。


    *


    *


    *


    「就算這樣,你也不用那麽過分吧?小繭,你到底在玩什麽花樣?」


    「怎麽說得這麽難聽?我也不想踩那種踩起來一點都不舒服的背啊。」


    換句話說,如果好踩就可以亂踩羅?


    還是別問出口比較好,萬一繭墨點頭也很傷腦筋。


    繭墨踢著光裸的腳,踩著老人時穿的絲襪已經丟到垃圾桶。榻榻米配上經典的歌德蘿莉打扮,看上去怪異得有些淒慘。他們替我們準備的客房寬敞無比,遠超過兩個人能利用的空間。我差點以為自己來到那種曆史久遠的日式旅館……不過,繭墨似乎不打算好好休息。


    「小田桐君,不管怎樣,我們已經算是接受了對方的委托,去打個招唿吧!」


    「啊?打招唿?這不重要吧,小繭,他到底跟你奶奶有什麽過節?我記得曾經聽到你們提到狐狸精上身什麽的……」


    「那也不重要。他的叔叔以前曾經因為某些因素而自焚,這件事恰巧與我奶奶有點關係,隻是這樣而已。給我一個巧克力球好嗎?」


    雖然我覺得那件事情應該很重要,不過,一如繭墨所言,對她來說想必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瞧她開心地吃著巧克力球的模樣,不見任何心情受到影響的樣子。


    「好了,走吧。」


    繭墨站起身往前走去,我以為她想跟老人的家屬打招唿,其實不是。她走迴玄關,往庭院走去。我雖然覺得有點奇怪,不過還是踏著積雪,緊跟在後,腳底傳來雪地舒服的觸感,同時感受到寒冷。庭院裏,灰色與雪白相互輝映,構成一幅美妙的風景,但是冰冷的空氣直達肺部,凍得令人難受。


    「小繭,為什麽要到庭院來?」


    「我不是說了嗎?來打招唿啊!這裏有需要先打聲招唿的人。」


    繭墨走在我前麵,一如往常地撐著紅色紙傘,堆積的白雪襯出鮮豔而醒目的紅,強烈的對比讓我立刻聯想到血。


    一種很不好的預感油然而生。


    當我們走到高大的鬆樹下時,繭墨停下腳步。這棵鬆樹可能是庭院裏最吸引人的景點,種植在寬闊的庭園中最明顯的位置。繭墨用一種陶醉、像是作夢般的眼神仰望著鬆樹的樹枝。


    ————————啪嘰。


    ————————嘰!


    與紙傘收起來幾乎同時,鬆樹的樹枝跟著發出聲響,不過現實中的樹枝根本沒有動。然而,我的眼前無聲地垂下四隻人類的腳;順著蒼白的雙腿往上看,隻見糞便與尿液掉在泥土上,伸長而充血的頭顱無力地搖晃著,最前端的頭部彷佛有千斤重似地往一旁歪斜著。也許是極度冰冷的緣故,看上去一點也不像是人類的肉體。


    看著眼前堅硬冰冷的死肉,總覺得好像很重。


    我討厭隻會這樣想的自己。


    我的手很自然地開始找香煙,並在抓緊香煙後問:


    「……小繭,這是什麽?」


    「如你所見,小田桐君,這可是難得一見的喔!」


    從屍體蹦出來的眼球固定在痛苦的表情;突出的舌頭充血、顏色灰藍,像是某種不知名生物從屍體的喉嚨爬出來一樣;雪花積在脹大的臉上,從衣服伸出的手腳正輕微地抖動著。旁邊還有一具小一號的屍體,讓人目不忍睹。


    我不忍心直視被大人逼著上吊自殺的孩子屍體。


    還有那痛苦的表情。


    「他們是……自殺的?」


    「正確地說,應該是『強迫自殺』。你看這個孩子,是不是很可憐呢?看她的表情,似乎不能理解為什麽自己要跟著一起死。這位就是委托我們來的老人——嵯峨雄二郎的第二任妻子,朝子夫人與女兒小秋。聽說第一任妻子因病過世,現在的第三任妻子則在第二任妻子死後沒多久便入籍。」


    繭墨再次撐起紙傘,臉上掛著笑容。


    像是喃喃低語的嗓音,聽起來竟帶有幾分嬌甜。


    「我想就是因為這樣,死者才充滿怨恨,恨意甚至出現在現實中。」


    ————————嘰!


    ————————嘰!


    屍體靜靜地搖晃著,不過當繭墨旋轉著紙傘時又忽然消失。


    地上沒有留下任何痕跡,隻剩下積雪,鬆樹默默佇立在寂靜當中,彷佛從來沒發生過任何怪事。


    「走吧。雖然說是來打招唿,但是正確來說,應該算是參拜吧,我隻是想讓你見見她們。之前我在會客室往庭院看時就看到她們,不過你剛才看見的隻是過去的影像,也就是所謂的『染』,沒什麽特別之處。」


    繭墨不停地轉著紅色紙傘。剛才所見便是一件活生生的慘劇所遺留下的痕跡。繭墨像唱歌似地繼續說下去。


    「哎呀,不過那些笑聲究竟是從哪邊傳來的呢?」


    應該是從你的喉嚨傳出來的吧?


    雖然我很想這樣說,但還是努力地忍下來。


    走在前方的繭墨並沒有迴頭,隨即像是注意到什麽似地停下腳步。


    「怎麽了?」


    我跟著往紙傘的另一頭看過去,隻見有個人從頭到腳包著擋雪的雨衣站在那裏。像是垃圾袋的黑色塑膠布之間,出現了一張瘦骨嶙峋的臉龐,長長的瀏海幾乎蓋住整張臉,但仔細一看,那人的臉像人偶般端正。


    但是對方的長相如何並不是重點。


    「你們好!」


    這名年約十六歲的少年笑著向我們問好。


    他的手上抓著一隻烏鴉的屍體。


    *


    *


    *


    「這是我的興趣。」


    他端出熱唿唿的綠茶給我們。我的身體正覺得冷,這杯熱茶來得正是時候,不過,烏鴉的屍體還在我的腦海裏盤旋,讓我遲遲不敢伸手拿茶來喝。


    這間房子座落在庭院一角,與其他房子不同,是棟西式建築。房間裏開著暖氣,鋪著木質地板,角落裏放著一張折疊式的床與桌子。


    還有一整麵的櫃子,放著許多骨骼標本。


    這些標本有地鼠與魚……微微變色的骨頭並排放著。頭上有一隻伸展著翅膀的烏鴉,還有狗的頭蓋骨正發出微弱的光芒。


    「好驚人的收藏,是你自己做的嗎?」


    「是啊,不過我不是什麽專業人士,然而在實際製作過之後,發現其實沒那麽困難,要訣就是盡量清除動物的內髒與皮膚,分離所有骨頭之後埋進土裏。盡管方法很簡單,但隻要經過一定的時間就能夠拿到很幹淨的骨頭。要注意不能太早拿出來,否則上頭的肌肉還沒腐化就糟糕了……魚的話呢,除了埋在土裏,還可以泡在福馬林裏,隻要將魚固定在活著時的樣子,就能變成很漂亮的標本。」


    少年爽則地笑著,與邋遢的外表不同,他的個性似乎不難相處。我不理會因標本而莫名亢奮的兩人,逕自盯著茶杯看。


    「啊,小田桐先生,請喝茶。不用擔心,那杯茶是洗過手才泡的。」


    「我沒擔心啊,隻是口還不渴才沒喝的,您毋須顧慮我。」


    「哈哈哈!直說無妨,我可以體會你的心情,畢竟是抓過屍體的手泡出來的茶,難免會有點在意。但是基於禮貌,我依舊得端茶給客人喝,所以還是泡了茶羅!」


    少年不懷好意地笑著。總覺得他對我說話的口氣比對繭墨說話時來得輕浮,有種被輕視的感覺。為了不讓他繼續這個話題,我伸手端起茶杯,熱燙的液體燒炙凍僵的喉嚨。看見我一口氣


    喝完這杯茶,少年不禁瞪大雙眼。


    「沒想到你是如此好戰的人啊……對了,小田桐先生,你不用對我使用敬語,那麽客氣的口吻一點都不適合你喔!小田桐先生,可能隻是我個人的感覺,總覺得你強迫自己說話客氣呢。」


    我忍不住倒抽一口氣。明知應該若無其事地帶過就好,我卻連一句話都擠不出來。


    繭墨也曾經說過一樣的話。


    『「在下」……小田桐君,這樣說話一點都不像你喔。』


    她一邊轉著紙傘,一邊淡淡地說著。當時我是怎麽迴她的?見我不自覺地緊閉雙唇,繭墨笑了,難得她會注意到氣氛不對勁。她對少年說:


    「話說迴來,你的說明讓我獲益良多,謝謝。你是……嵯峨雄介君嗎?可不可以問你幾個問題?」


    「好啊……是不是想問有關我爸爸耳朵的事情?」


    「咦?居然一點也不驚訝啊?雖然不該這樣說,但是你應該會覺得我們是可疑人物才對吧?還是你父親已經告訴你有關我的事情?」


    我很想說——真正可疑的人隻有繭墨一個人。


    雄介老實地點了點頭。


    「爸爸已經告訴過我這件事。知道繭墨家的小姐要來之後,全家上下引發了不小的騷動。聽說你擁有不可思議的能力?可以看見死去的人,聽見他們的聲音,甚至可以向人下咒,或是解除詛咒之類的。但我認為這次的事件完全是那個人咎由自取。你知道嗎?那個人曾經對我說了不少你們家的壞話。」


    「的確如此,說我們是『狐狸精』什麽的。」


    雖說繭墨家並非化外魔境,但雄介的口吻聽起來完全就是把繭墨家的人當妖魔。繭墨不理會我故意半闔著眼的怪表情,吃吃地笑了。


    「我也聽說了你奶奶的事情喔!好像是我父親的伯父的女兒突然自殺之後,家中的親戚們陸續病死或是發生其他怪事,所以我們就請你奶奶來幫忙……最後她阻止了怪事繼續發生,父親的伯父卻引火自焚而死……接著,你奶奶說——」


    雄介嘴角微揚。


    像是開心得不自覺微笑的表情。


    「『誰叫他要燒灼親生女兒的手,會燒死也是應該的。』」


    詛咒就像是雙麵刃,詛咒別人的同時也會傷害自己。


    『殺了一個沉睡中的人,其下場就是死於沉睡之中。』


    腦海裏又響起曾經聽過的台詞,我突然覺得茶喝起來好苦、好澀。


    「哈哈哈!幹脆請你們把我爸爸也燒死算了。」


    雄介開玩笑地說著,不過,看得出他眼裏藏著很認真的光芒;雖然臉上掛著笑容,其實他正偷偷地打量著繭墨。


    眼光像是要確認繭墨的價值一樣。


    「抱歉,我沒辦法幫你,接受委托要看先後順序,所以我不得不拒絕你。」


    「真可惜……不,應該說是運氣不好。」


    「別這麽說,我們能偶遇也算是運氣的一種呢!幫不上你的忙,我也覺得很可惜。」


    繭墨幹脆地迴答,並順手拿起帶在身上吃的巧克力往嘴裏放,鮮紅的嘴唇咬碎冰冷的巧克力,發出一種像是啃咬骨頭的聲音。


    「你也覺得有人恨你父親?」


    繭墨問,我又迴想起那兩具隨風搖曳的吊死屍。


    淒慘的死亡現場充滿怨恨與痛苦。


    雄介很快地說:


    「是啊,一定有人很恨他,那個男人活該被詛咒而死。他現在不是怕得要命嗎?其實隻要想想自己幹過什麽好事,他就應該知道為何會被人詛咒。」


    聽起來滿是嫌惡的語氣。雄介繼續說著:


    「朝子阿姨人不壞,雖然年紀太輕讓我有點擔心,不過她很努力地要跟我打成一片;小秋也是個很可愛的孩子,她根本不應該死……都是那家夥的錯!我爸爸根本沒有資格活下去。」


    接下來的故事漫長而單純,是某個男人的差勁人生故事——


    雄介的父親就是嵯峨雄二郎,雄介花了不少時間告訴我們他父親有多麽地惡劣。雄介的母親是元配,等於是被雄二郎親手殺害;他的母親原本就體弱多病,又因身心疲勞的打擊而病倒。然而之後雄二郎並未得到教訓,利用金錢,逼迫年輕的朝子嫁給自己,最後竟然對朝子使用暴力並酗酒,同時不斷出軌。朝子受不了這一切,於是帶著小秋上吊自殺。


    這樣的情節到處可見,並不稀奇。然而,對當事人來說,這樣稀鬆平常的悲劇卻是刻骨銘心的傷痛。


    痛苦到必須帶著年幼的女兒上吊。


    「在耳邊不斷聽到笑聲,算是他應得的處罰……他應該得到更嚴厲的懲罰才對!」


    麵帶笑容的雄介瞳孔放大。


    我知道那是什麽。


    隻有陷入病態的人才有那樣奇特的瞳孔。


    「不過,你父親已經被逼到有點走投無路了,無助到甚至要求助於曾經被他瞧不起的繭墨家女兒。如果他就這樣被逼瘋,你要怎麽辦?」


    雄介彎起嘴唇。


    露出的牙齒很像那些裝飾用的標本。


    「我會在那家夥發瘋之後,在他耳邊嘲笑他。」


    *


    *


    *


    「好像有點瘋狂。」


    「小田桐君,你指的是什麽?」


    「就是剛才嵯峨雄介的樣子啊。」


    「不見得吧,他那樣還在可以理解的範圍。從某個角度來看,『希望討厭的人不幸』算是一種很健康的反應。」


    繭墨塞了一顆鬆露巧克力到嘴裏。與雄介分開後,我們迴到房間,準備吃晚餐,但繭墨沒吃,明明澡都洗好了,卻不停地吃著糖果。


    「小田桐君,如果不到那種能任意殺人的程度,怎麽算得上是瘋狂呢。」


    也許繭墨說得沒錯,畢竟在腦子裏想像算不上犯罪。就連我的腦內現在也想著「要是能迴家,泡個熱水澡該有多好」,很想趕快忘記浮現在腦海中的死屍模樣。


    「這裏的浴室泡起來也很棒喔!還是說……你不喜歡檜木浴缸?」


    「小繭,請不要任意讀取別人心裏的想法好嗎?」


    「唔……真不懂呀,你怎麽會這麽愛你住的地方?」


    繭墨完全聽不進別人的話,逕自躺了下去,即使白皙的大腿整個暴露在外也不甚在意。


    「如果想離開我的話,你大可以跳上電車離開這裏喔。」


    要是能這樣做,我才不會這麽困擾,如果肚子裏沒有東西,我老早就逃之天天了。


    就是因為沒辦法逃離,所以我才會繼續待在這裏。


    「已經是晚上了,小田桐君,已經是晚上羅!」


    繭墨像在唱歌似地說著,然後跳了起來,一臉開心地看著天花板。


    「等一下就可以見識到害怕死者聲音的人會出現什麽瘋癲狀態了。」


    不知想像了什麽畫麵,隻見繭墨的嘴角浮出一抹微笑。


    那種狀似天真無邪的模樣讓我有點想吐。


    *


    *


    *


    男人的哀號畫破黑暗。


    同時,我踢開棉被,從淺眠中醒來並站起身——幸好我早有準備,刻意穿著西裝睡覺——我想叫醒繭墨,她卻已經醒來了。


    「我也聽見了……原來如此,真是好聽的叫聲呢。」


    我的雙眼慢慢習慣黑暗。繭墨的聲音清楚而明了,聽起來不像是沒睡醒的聲音。一想到她身上穿著單薄的睡衣,我正想問她會不會冷,眼睛卻忍不住瞪大。


    「——————什麽呀?」


    有如被人重擊一拳般,我的頭受到不小的衝擊,因為繭墨竟然穿著貴族千金小姐常穿的那種蕾絲睡衣,看起來好像非常


    冷,不過她似乎不這麽覺得。


    但是,這不是重點。


    繭墨頭上戴著有毛線球的帽子,做成貓咪形狀的毛線球有著圓滾滾的眼珠,隨著繭墨的動作晃動著。


    為什麽要加這種裝飾啊!


    「呃、那個……小繭……」


    「走吧,小田桐君。」


    「不是啦,出發前我想說……」


    「快走,不快一點的話,會看漏某些重要片段喔。」


    不,我想無論如何,應該都看不到比眼前景象更有趣的東西吧。


    ……與其說是有趣,不如用「恐怖」來形容,比較正確。


    我吞下想說的話,跟在繭墨身後出發。昏暗的走廊寒風刺骨,唿出的氣息凝結成白色的霧。遠方持續傳來苦悶的聲音,同時混雜著毆打頭部的聲音,「咚咚」的堅硬聲響裏還夾雜著「啪噠」的水聲。


    是血的聲音。


    ——讓他發狂而死吧!


    我想起雄介的笑容。


    「在這裏!」


    繭墨用力拉開紙門,隻見雄二郎就在房間裏。這名身穿睡袍的老人正以手搔抓著土牆,指尖像是按壓在磨泥板般磨去了血肉。然而老人不打算停手,即使滴落的血液濡濕了榻榻米,他的手還是繼續抓,彷佛想抓破這片牆壁一般。


    喀哩喀哩、喀哩喀哩、喀哩喀哩。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雄二郎無力地蹲坐下去,接著突然開始搔抓起自己的臉部——失去了耳殼並包紮著紗布的左耳。他毫不遲疑地抓傷曾經有過耳朵的位置。喀哩喀哩、喀哩喀哩,血肉被挖出,鮮血四處滴落。傭人與一名豔麗的女性拚命地阻止老人,這名女性很可能就是第三任妻子。過了一會兒,像是主治醫師的男人衝了進來,綁住老人的雙手。


    「原諒我、原諒我吧!朝子,朝子————!」


    老人扭動身軀哀求著。在他懇求時,字句之間似乎混入了其他的聲音。


    是一道女人的聲音。


    是聲調極尖的笑聲。


    沒多想的我轉身看向後方,然而,庭院裏隻有皚皚白雪,沒有任何反應。


    純淨的雪白場景,看上去竟有些明亮。


    一個人站在庭院中央,一排足跡自遠方延伸到他站立之處。


    雄介嘴角上揚,開心地笑著。


    他在庭院中欣賞著受盡折磨的老人。


    ————————嘰。


    我的腦中浮現吊死屍體搖晃時的聲響。


    視線倏地搖晃起來。當我正覺得不妙時,雙腿跟著失去力氣,肚子開始隱隱作痛。這種生理上的疼痛與外傷不同,也是原本一輩子都無法體會到的痛法。


    簡單來說——很像陣痛的感覺。


    繭墨喜歡的委托,恰巧也是肚子裏的「那個東西」所愛的委托,打從它在那個夏天短暫地出來之後,便持續活化。我聽到嘴巴咀嚼的聲音,肚子裏的東西彷佛在吃些什麽,也許正大快朵頤著人的思念或記憶吧。


    真討厭。


    安分點行不行?


    我抱著肚腹滾倒在地,堅硬的地板像冰塊一樣。


    好冷。


    「——————小田桐君?」


    遠方傳來繭墨的聲音。看著她模糊的身影,我努力地想開口說話。


    (住手——————我不想讓你看見脆弱的樣子。)


    我寧願讓你嘲笑我沒用。


    (到此為止。)


    我的意識突然啪地突然切斷了。


    *


    *


    *


    喀嚓、喀嚓、喀嚓。


    有人靠近雪地中那具黑色的野獸屍體。他手持利刃,以媲美機械的速度描繪出銳利的軌跡,血液隨著刀子的軌跡噴散出來,融蝕積雪。沒多久,那個人開始探索著被切開的野獸肚腹,並在挑選後拉扯出血紅色的內髒,接著由上而下地縱切開還在跳動的內髒,於是內髒裝載的東西就這麽嚏啦地掉落在雪地中。


    視線忽然又翻轉起來。


    就像繭墨旋轉著紙傘一樣,整個視野消融在一片殷紅之中。


    少年端坐在房間一角,臉色蒼白的他抱著屈起的雙腿。外頭蟬兒嗚叫著,濃厚的陰影反映出少年臉上殘留著的絕望,他的手掌上有不少像是被人捏了無數次而造成的瘀青。


    三周前,他的母親死了。


    從那天起,這些瘀青才開始一點點地好轉。


    少年的臉宛若凍結一般,端正的五官並未隨著年歲增長而改變多少。


    他是小時候的雄介。


    這時,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雄介好像從來沒提過死去的母親。


    他的感情排山倒海而來。母親一直將壓力發泄在雄介身上,她死後所帶來的放鬆感,還有被父親冷落的母親到死都不曾關心過自己的絕望——雄介所擁有的兩種情緒強烈地襲擊我的胸口,也是肚子裏的東西狼吞虎咽的、活生生的感情。


    住手!不要讓我看下去,也別再讓我感受這一切!


    胃部翻攪著。我按壓著嘴巴,一點都不想知道別人的情緒,不想施予同情,更不想與對方通合一氣。


    因為,那樣做,絕對不會有什麽好處。


    忽然有人來到少年麵前,擁有一頭烏黑長發的女性注視著他。見少年緩緩地抬起頭,女性的表情因緊張而緊繃著。她問少年:


    「你是……雄介吧?」


    女性為了配合少年的視線而蹲下


    然後,伸出一隻雪白的手臂。


    「初次見麵,我是朝子。」


    少年圓睜雙眼。


    時間彷佛在這一刻靜止。接著,女性綻放出一朵笑容。


    他聽見蟬的叫聲。在夏日強烈的陽光下,女性的笑容顯得燦爛而美麗。


    而這名女性在幾年後上吊自殺。


    「你能理解嗎?」


    背後有人說話。眼前的景象凍結成一幅美麗的畫。


    「你懂嗎?」


    懂不懂這份絕望呢?憎恨就是從這時候開始的喔。


    肚子好痛,但我還是打起精神強站起來,將手從肚子滑向胸口,卻找不到香煙,沒辦法借助尼古丁的力量。


    我隻迴答:


    「——————知道又如何?我無法承受這些。」


    *


    *


    *


    「……小田……桐……小田桐君。」


    我聽到這聲唿喚而清醒過來,積在眼眶的淚水順勢滑下。我發現自己迴到房間,身體無法動彈,隻能以眼神詢問繭墨「發生了什麽事」。


    「雄二郎已經冷靜下來,醫生也替你診斷過了。」


    我點點頭,對自己醜態盡出感到懊惱,也恨自己造成大家的麻煩。然而盡管硬撐著想坐起來,肚子卻一陣狂痛,疼痛傳到大腦,我忍不住想彎著身體。剛才接受到的所有情感成了我的情緒,在腦中不斷流竄。


    悲傷痛苦寂寞想殺了他!


    為什麽那個人會死我要殺了他!


    「——小田桐君。」


    繭墨語氣沉穩地開口說,這時的她已經換迴平常的衣裳了。


    「希望我拯救你嗎?」


    繭墨露出微笑。


    她用聖母般的表情望著我。


    「如果你希望我救你,我會實現你的願望。」


    真是極度甜美的誘惑,我差點就點頭了。我試著移動嘴巴的肌肉,擠出一抹笑容,不管笑得好不好看,至少也算是麵帶微笑。


    「——————不用了。」


    我已經欠了她一個很大的人情,求她幫我隻會讓積欠的人情如銀行欠息般越滾越多,要是再讓她幫忙,其實


    跟依賴毒品沒兩樣。


    越依賴就越像個廢人。


    「小繭,我不需要幫忙。」


    聽了我的迴答,繭墨滿足地笑了:


    「是嗎?那你再睡一會兒吧。」


    我的眼皮隨著繭墨溫柔的語氣而闔上,因疼痛的緩和而迅速湧上的睡意模糊了我的意識,像是催眠曲般的甜美嗓音迴蕩在耳邊。


    「我會一直在這裏陪你。」


    好像一直是這樣。


    不管我在哪裏醒來,陪在我身邊的隻有這個少女。


    *


    *


    *


    與昨晚的喧鬧完全相反,到了早晨,一切是如此寧靜,眩目的朝陽射進房內。我坐起身,昨天的痛苦完全消失,像是作了一場夢。我因安心而打了一個嗬欠,接著正好與坐在床邊的繭墨四目交接。


    她靜靜地微笑著。


    我突然感到氣氛有些尷尬。


    「已經早上了喔,小田桐君。」


    「是啊……」


    我忍不住別過臉。繭墨若無其事地繼續說:


    「你被雄二郎的樣子嚇到了吧?不過昨晚算是頗有收獲,也聽到了傳說中的可怕笑聲。」


    那個笑聲夾雜著尖叫聲。我試著迴想昨晚所見的淒慘場麵,同時差點想起曾經體驗到的各種情緒。我慌忙地推開這些記憶,結果貓咪造型的毛線球突然躍入眼簾。


    什麽鬼東西啊……


    「小田桐君,怎麽了?」


    「…………沒什麽。」


    「真的?我想再次強調這點——我對人家提出的問題,並不會生氣或覺得麻煩喔!如果你有疑問,歡迎隨時提出,我想迴答的話就會迴答你。」


    換句話說,如果問到繭墨根本不想迴答的問題,也就得不到答案。


    ——為什麽要戴那種東西?


    這個問題湧到差不多接近喉嚨的位置,又被我硬吞了下去,因為萬一這個問題正好是繭墨不想迴答的問題,我該做出什麽樣的反應才好?


    「對了,小繭,是不是找到什麽線索了?我們來這裏已經過了一天喔。」


    「嗯,我看出不少端倪喔!不過,線索還不足,所以我們來拚湊出其他部分吧,小田桐君。」


    繭墨站了起來,一個大大的蝴蝶結在她的腰上搖晃著,今天的造型讓她看起來像個洋娃娃。她抓起紅色紙傘,說:


    「來問問那隻耳朵被狗吞下肚子時的狀況吧!」


    *


    *


    *


    「嗯,我當時真的被嚇到了。」


    雄二郎的第三任妻子——綾音高雅地說著,略施薄粉的臉意外地豔麗,姣好的外型與豐滿的身材讓人目不轉睛,一看就覺得是那種男人會垂涎的女人。盡管丈夫的耳朵被狗吃掉算是嚴重的意外,她的口氣仍然平淡。房間裏滿是現代風的時裝,仔細一看,這些衣服全是名牌貨。


    當我們問她雄二郎狀況如何時,她也隻是淡淡一笑,並迴答:


    沒辦法,上了年紀的人就是這樣的。


    她似乎把雄二郎的所有奇怪行為都當做是得了老人癡呆的結果,所以才能如此鎮靜地麵對繭墨的提問。感覺上,她似乎很擅長隱藏自己的意見,並壓抑自我,不過這個做法讓人覺得她一直在愚弄別人。


    這個女人恐怕是因為看雄二郎再活也活不到幾年,才會答應嫁給他的。


    結婚後隻要忍耐幾年就可以解脫……看樣子,她並不會像朝子一樣上吊自殺,我覺得自己的判斷十分正確。「希望討厭的人不幸」——原來如此,這個女人的心理狀態算是很健康的。


    至少比那種隱忍一切、最後崩潰上吊自殺的人來得健康。


    「那隻狗是附近一位姓田代的鄰居養的,是一隻很兇惡的狗,田代先生將它關在籠子裏養著。但後來田代先生過世了,隻留下那隻狗,田代先生的家人也不願意處理,打算叫衛生所的人來。然後,我先生說好像滿有趣的,想看看那隻狗,想說可以養它,好防止小偷跑進家裏。」


    「防止小偷?」


    我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語。雄介曾經說過「家裏之前養的狗被朝子殺了」,因為雄二郎常常讓那隻狗咬朝子的腳。


    朝子拿著染了血的球棒,站在狗屋前,狗就這麽倒在一旁,頭被敲裂、腦漿噴得到處都是。穿著涼鞋的朝子不停踐踏著那些四散的腦漿……啪嚓啪嚓啪嚓!當我一走近,她便說:「啊啊,是小雄啊!我終於殺死它了,隻要這隻臭狗死就沒事了……這樣一來,痛苦的迴憶也減少了喔!」


    我告訴大家那隻狗是我殺的。狗被殺死之後的幾天,朝子阿姨便上吊自殺了。我當時真應該拿起那支球棒把我爸殺掉的!直到現在,我依然這樣覺得。


    「沒錯,為了防止小偷。沒想到結果竟然是他的耳朵被那隻狗咬掉。」


    因為來到陌生的地方而興奮異常的狗兒咬斷繩索,咬上了在一旁觀看的雄二郎。綾音說著說著,竟吃吃地笑了起來。


    「然後雄介刺殺咬人之後想逃跑的狗。他從口袋裏拿出蝴蝶刀,一切發生得很快,不過最後被刺傷的狗依然奮力地逃跑。結果……狗的屍體就這麽消失得無影無蹤。」


    「狗的屍體消失了?」


    繭墨問道,綾音點點頭。


    「嗯,到處找都找不到,隻找到血跡,卻找不到狗的屍體。過沒多久,雄二郎就說他聽見奇怪的笑聲,我猜應該是耳朵被狗咬走,讓他受到不小的打擊才出現幻聽,醫生也是這麽說的。」


    綾音的嘴角嘲諷地上揚,繭墨則陷入沉思。我比較意外的不是「狗的屍體失蹤」這件事,而是「雄介刺殺了想逃走的狗」。照理來說,他應該很感激那隻狗咬去了父親的耳朵才是,怎麽會刺傷它?


    「我知道了,謝謝你的幫忙。」


    說完,繭墨站起來,打算離開,隨即像是想起什麽似地又返迴房間,然後隨口問道:


    「對了,我最後還有一個問題想問。」


    「朝子小姐與小秋的屍體被發現時,她們的頭顱都在嗎?」


    *


    *


    *


    濃稠的血之海不斷地蔓延開來。


    鮮紅的液體從榻榻米一湧而出,像是忽然出現沼澤一樣,滿溢的鮮血延伸到繭墨穿著絲襪的腳邊。雖然聞不到類似鐵鏽的血腥味,這樣的景象依然強烈而鮮明。


    穿著像喪服的歌德蘿莉風洋裝佇立在血之海。


    紅色紙傘旋轉著,畫出渾圓的影子。


    幾塊被細細分解開的屍塊出現在繭墨麵前,看得出是大人與小孩的屍體。兩人份的屍體被分解,散布在四周,內髒被拉出來,按照各個部位擺放著。定睛一瞧,屍塊群中明顯地少了某些部位——手、腳、肋骨,還有頭都被拿走,彷佛屍體從來沒有過這些部位。


    ————————啪。


    繭墨收起紙傘,影像隨之消失。


    地上又變迴幾近全新的榻榻米,曾經是客房的房間重新恢複到原先的沉默。這間麵向簷廊的房間離庭院很近,隻要凝神眺望,好像便能看見那些吊死的屍體。


    「——————原來如此。」


    「小繭,剛才看到的影像是……?」


    「那是過去的影像,也是駭人聽聞的殺人現場,淒慘的場景就這樣深深烙印在這裏,即使換過榻榻米也無法抹滅它,我隻是把影像叫出來而已。真是……慘不忍睹的一幕啊。」


    繭墨的語調依然平淡。她以纖細的手輕撫著幹燥的榻榻米,總覺得雪白的指尖好像泛起一絲血紅。


    過去的影像逼真鮮活……還有那些被肢解的屍塊。


    全都是實際發生在這間房間的影像。


    「發現朝子小姐與小秋的


    屍體後,他們馬上將她們兩人搬到這裏。害怕醜聞公諸於世的雄二郎沒有報警,也沒有送她們到醫院,隻找了熟識的醫生過來。確定她們死亡後,得知死訊的雄介突然肢解了這兩具屍體——當然,他是趁家人都沒注意的時候做的——他肢解屍體的手法相當純熟。然後,有幾個部位不見了。」


    ——我也是之後才聽說這件事的,雄介的頭腦有些不正常呢。雖然他現在住在另外的地方,不過我多少還是覺得害怕啊。


    綾音的聲音重現耳畔。不過,最奇怪的是——


    「我問過雄二郎,但是他什麽也不肯說。雖然雄二郎想跟兒子斷絕父子關係,但雄介要脅說『要是想趕我出家門,我會將朝子自殺的事告訴別人』,最後的結果就是雄介搬到庭院另一頭,與我們分開生活。」


    「沒有找到屍體的某些部分,他們卻不打算深究啊……」


    「沒錯,正確來說,雄介觸犯了損壞屍體的罪行,雄二郎卻沒有將兒子移送法辦。」


    即使害怕兒子肢解屍體的怪異行為,他卻不認為兒子應該因此被問罪。不知道是害怕家醜外揚,抑或是擔心這件事替家族留下汙點。但我覺得理由或許很單純——


    因為被拉出的是朝子的內髒,自己的肚子並不會痛。


    所以他才沒有譴責雄介的行為。


    這樣醜陋的想法讓人作嘔。


    「嗬嗬,那麽丟在這裏的骸骨究竟跑到哪兒去了呢?」


    繭墨站起身,漆黑的眼眸盯著過往曾經擺放著屍塊的地方。


    「唱歌的骷髏啊……」


    她喃喃自語著。骸骨、骷髏頭——從頭部被切下的骨頭。


    骷髏頭會唱歌?


    「咦……你不知道啊?小田桐君,這是很有名的民間傳說喔!雖然有不少版本,但共通點就是骷髏頭找殺害自己的人報仇。某個骷髏頭跟殺了自己的男人說,隻要自己唱歌就能賺取金錢,男人聽了,便很開心地帶這顆骷髏頭迴家。但是,骷髏頭在將軍麵前並未照著男人命令地開口唱歌,於是將軍便殺了這個說謊的男人。男人死後,骷髏頭大仇得報,歡欣地唱起歌。」


    即使血肉腐朽,怨念與執著依然殘留。


    這兩種情緒讓原本無法行動的骷髏頭有了生命。


    「就算死了,隻要還有怨念,骷髏頭就能唱歌,也能發出笑聲。」


    繭墨嘴角微彎,露出笑容,接著轉身並邁開腳步。


    「嗬嗬,被切下的耳朵明明已經離開身體,卻還……該出發羅,小田桐君。」


    「要去哪裏?」


    「那還用說嗎?」


    紅色的紙傘躍入眼簾,再度被展開的紙傘被繭墨放在盾上。


    「來會會骷髏頭吧。」


    她頭也不迴地向前走,紅色的紙傘橫跨過依舊雪白的庭院,聽起來頗舒服的沙沙腳步聲響起。然後——


    「可以讓我聽聽那個笑聲嗎?」


    雄介略顯驚訝,隨即微笑著替我們打開門。


    *


    *


    *


    「老人家,我已經找到讓你發狂的東西是什麽了。」


    繭墨氣勢驚人地拉開紙門,這樣告訴雄二郎,我與雄介也跟著魚貫進入房間。雄二郎一臉憔悴地躺臥在被窩中,不過在見到繭墨之後,他立刻從被窩坐起身。


    「喔……已經找到了?」


    雄二郎有氣無力地說著,衰弱的語氣讓我替他感到難過。我斜眼瞄了一下雄介拿著的箱子——這個箱子是塑膠材質,內側貼上報紙,箱裏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很像是某種小動物在裏頭爬來爬去的聲音。然而,雄二郎對此一點也不在意。


    雄介拿著箱子,邪邪地笑著。


    「有件事要先向你說明。老人家,你的耳朵並沒有消失在這個世界,有個人把被動物吃下肚子的耳朵拿了出來,被妥善保存著的耳朵向你傳送了奇怪的笑聲——整個狀況大概就是這樣。」


    繭墨指著背後的箱子,拿著箱子的雄介點了點頭,然後麵帶微笑地打開了箱子的蓋子。


    雄二郎的唿吸為之一窒,我忍不住歎了口氣。


    我們看到一片白色的耳朵裝在滿是福馬林液的瓶子裏,被咬下的耳朵在液體中像片棉絮般輕輕飄動著,旁邊的兩塊骸骨則像是包圍著耳朵般被擺放,一大一小,是人類的頭骨標本。


    當雄二郎慘叫的同時,頭骨會發出女人的笑聲。


    咿嘻嘻嘻、咿嘻嘻嘻。


    我塞住耳朵,不想聽到雄二郎的慘叫與笑聲。


    即使是他人的低級嗜好,也希望能適可而止。


    *


    *


    *


    「是啊,我割開了那隻狗的肚子喔!我追上那隻快死掉的狗,將它整個反轉過來,在它斷氣前開膛剖肚。畫開仍在蠕動的胃時,爸爸的耳朵就泡在胃酸、血液與一團惡心的物體之中。我將那隻耳朵泡在福馬林中保存,並將狗的屍體埋進土裏。朝子與小秋的骸骨開始說話則在更早之前,說話的聲音並不如傳說故事中所敘述的那樣清晰,隻能發出單音或是笑聲。我很想讓爸爸親耳聽聽這些骸骨發出的聲音,卻又怕萬一他見到這些骸骨,會做出對它們不利的事。但是,難得它們會發出笑聲,就這樣放著實在好可惜,到底該怎麽做才好?我煩惱了很久呢!結果剛好在這時候取得了這隻耳朵。嗯……要是能見到爸爸發瘋的模樣,一定有趣極了,搞不好我會笑到死吧。不過,你怎麽猜到是我的?」


    雄介倏地張大雙眼。


    他的故事漫長而單純。


    跟他父親的人生故事一樣。


    朝子與小秋死了之後,雄介從遺體上取走骨頭,據說是為了從內髒中取出肋骨與骨盆,才會拉出那些內髒,並在當場挖出眼球與鼻子、盡量刮除所有皮膚與肌肉之後才拿走頭蓋骨。由於這些工程十分繁複,雄介告訴要好的傭人,說是想靜靜地向死去的人告別,支開了其他人而爭取到充裕的時間,並趁這段時間好整以暇地取出骨頭,全部帶走。


    目的是為了保存這些骨頭。


    當做與珍愛家人的迴憶。


    不過,當骨頭埋在土中並製成標本之後,奇異的事情發生了。


    骸骨們開始說話。


    聽到雄介的疑問,繭墨聳了聳肩膀。


    「任誰聽到是你帶走遺體的頭顱,都能猜到。你房間裏的架子上放著一個狗的頭蓋骨,對吧?你曾經說過『之前養的狗被打破了頭』,所以我猜架子上的頭蓋骨應該是第二隻狗的。還有,昨天晚上,我們聽到了應該隻有你父親才能聽見的詭異笑聲。」


    我迴想起昨晚那混雜著尖叫的高亢笑聲,迴頭一看,隻見雄介站在白雪覆蓋著的庭院。


    昨晚聽見的笑聲是真實地傳入耳朵的聲音。


    「那個笑聲是從一個被打開、而且稍微有距離的地方傳過來的。你打開住處的門,然後過來這裏觀賞父親痛苦的樣子,就在那個時候,我們也聽見了笑聲。」


    「原來如此。」


    雄介似乎明白繭墨做出正確推論的理由,咧嘴一笑,依然冷靜如常。他低頭看著箱子,並伸出手撫摸著小骷髏頭,像是摸著心愛的妹妹一樣,小骷髏頭因此喀噠喀噠地咬合著牙齒,像是打從心底開心的模樣。


    「對了,有個問題想問你。」


    繭墨認真地問著,雄介歪著頭。


    「想問什麽?」


    「頭骨會說話,是因為累積在它們之內的怨念而致,並不奇怪,問題是雄二郎的耳朵並沒有任何怨念。一般來說,當耳朵被切下,那隻耳朵就隻是一塊血肉,沒辦法將聲音傳達給原主人。照理來說,不可能隻把耳朵泡在福馬林就能讓它起作用,跟死魚能永遠完美地存放是不同的狀況。


    」


    繭墨漆黑的雙眸此時像隻貓兒似地眯起,總是滿不在乎的語氣明顯地帶有冰冷迫人的氣息。


    「你是怎麽辦到的?」


    質問的語音剛落,雄介便嗬嗬地笑了起來。


    「關於這點,我等一下再迴答你。你們想讓我爸爸看這個東西吧?拿去給他看吧!」


    「……真的要拿給他看?」


    本想安靜地待在一旁的我忍不住插嘴,雄介則聳聳肩膀。


    「沒差,因為事情的演變越來越無聊,把這個拿去給我爸爸看想必很有趣。」


    接著,雄介咧嘴一笑。


    他笑起來的樣子就像個骷髏頭。


    『希望討厭的人不幸』


    小繭,這樣想的人真的正常嗎?


    我想問,但眼前的少女仍然緊閉雙唇。


    「啊啊!啊啊——————!」


    雄二郎在被窩中後退著,雄介卻拿著箱子,笑著逼近不停慘叫的老人。失去血色的耳朵不斷搖晃,一旁的骷髏頭大聲笑著,笑聲中夾雜牙齒咬合的響聲。


    有高尖的女人笑聲,也有天真的孩子笑聲。


    「老爸,你真是的,不用這麽害怕吧?」


    笑聲中同時加入了少年的說話聲。


    「這、這是什麽!為什麽會這樣?」


    「老爸,你在說什麽?這是朝子阿姨跟小秋啊,你看清楚點。你看,她們都是因為你才變成這副模樣的喔。」


    咿嘻嘻嘻、咿嘻嘻嘻。


    骷髏頭附和著雄介,再度揚起笑聲,雄二郎圓睜雙眼,繼續後退著。雄介跟著父親,小心地捧出箱中的骷髏頭,推到老人麵前。老人驚叫並掩住麵孔,然而雄介依然不肯罷休,執拗地將頭骨貼在父親臉上磨蹭著。


    繭墨別過頭,沒有興致繼續看這醜陋的畫麵。


    「既然已經查明原因,我們也該走了。」


    冷淡地說完之後,繭墨轉身就走。雄二郎驚詫地看著她並大喊:


    「繭、繭墨小姐!」


    雄二郎語帶懇求地喊著繭墨,她隻得轉身迴應。


    「你的委托內容是找出笑聲的來源,如今這笑聲的來源已經出現在你眼前。她們不會咬人,你應該能對付她們的,不是嗎?」


    你還有一雙手,至於骸骨,又沒辦法自由行動。


    聽到繭墨的話,雄二郎的臉頰開始顫抖,並直直地盯著骷髏,接著忽然心生恐懼地抓住雄介的手。


    「雄介,把骷髏頭給我!我要把它打碎!」


    雄介略顯吃驚,接著沉默了幾秒鍾。


    然後若無其事地說:


    「可以給你,不過——你會死喔。」


    空氣中流動著詭異的氣氛。


    惡意慢慢地滲透進來,唿吸困難到讓雄二郎忍不住抓住衣領,冷汗也自背脊流下。他瞪大眼睛,說:


    「你……剛剛說什麽?」


    聲音像是擠壓出來的一樣。


    雄介天真地歪著頭迴答:


    「老爸,你想打破朝子阿姨與小秋的頭骨也行,但是,如果你真敢那樣做,我會敲破你的頭。」


    「你、你敢?殺了我你也逃不了的!」


    「嗯,我知道警察會逮捕我,可是,那又怎樣?不管你逃到天涯海角,我都會把你找出來,窮盡一輩子的時間想辦法敲破你的頭顱。如果你想再次殺害朝子阿姨與小秋,我會殺了你。我留在這個家都是為了向你報仇,為了讓你聽見這些笑聲而隱忍著,一旦警察抓了我,就沒人能好好照顧她們的頭骨。要是你不願意忍受這些笑聲,我可以殺掉你——隻要有什麽風吹草動,我都會很樂意地殺了你喔!」


    雄介說話的口吻出奇地平淡,因為他不是在威脅雄二郎,而是闡述一項早已決定好的事實。過了幾秒,雄二郎的全身開始顫抖,流出的眼淚沾濕了滿是皺紋的老臉。


    他一定很清楚,清楚到像是脖子被人套上繩圈一樣。


    ——這世上已經沒有容身之處的那種絕望。


    雄介笑著拍打著父親的肩膀,說:


    「所以羅,隻是一些笑聲而已,你就忍一人吧!」


    好嗎?雄介歪著頭,哈哈大笑著。


    骷髏也跟著雄介笑著,女人、小孩與少年三種笑聲此起彼落。


    就像是極為和樂的三人家庭,彼此笑得開懷暢快。


    *


    *


    *


    我與繭墨踏著雪前進,逐漸遠離的房子裏傳出笑聲與悲痛的嚎哭聲。我緊跟著眼前的紅色紙傘,想盡快遠離他們。紙傘反射著透明的陽光,耀眼刺目,庭院依舊雪白一片,但天空已經放晴,微微的溫暖熨著凍僵的肌膚。


    雪已經停了,空氣仍然冰冷而沉重。


    有腳步聲忽然靠近。我們一迴頭,隻見雄介正氣喘籲籲地站在後麵。


    「太好了,總算趕上了!對不起,我爸爸沒辦法來送你們。」


    「沒關係,他不需要來送我們。」


    看剛才的狀況,雄二郎想必不可能出來。但雄介還是再度道謝,並在慎重地道歉後繼續說道:


    「最後還有一件事情想告訴你們,因為剛剛沒機會說——是關於我爸爸的耳朵。」


    被切下之後,仍繼續接收聲音的耳朵,連結著本人的死肉。繭墨倏地眯起雙眼。


    「那個方法是我打電話問朋友問到的,也是他教我要特別保管好骷髏頭。我告訴他,朝子阿姨死後,我取下了骨頭。然後他就說『如果死者的怨念依舊存在,總有一天會開口唱歌,你隻要等到那一天到來就可以報仇,你們三個人一定能再度歡笑』。跟他談完沒多久,我就得到了那隻耳朵。」


    「你朋友……究竟是何方神聖?」


    繭墨詢問的語氣出奇地平靜,雄介也跟著壓低聲音。


    ——彷佛覺得不該用太過輕鬆的語氣說出那個朋友的名字一樣。


    「繭墨日鬥」


    我不禁瞪大眼睛,好像有人打我一拳那樣開始暈眩,肚子跟著絞痛起來,疼痛從腹部的正中央蔓延擴散。我按壓著肚腹,並看著眼前人物的背影。


    「——————是你的哥哥。」


    隱藏在紅色紙傘下的人並沒有答腔。


    我聽到不知道從哪兒傳來的、融雪崩解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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