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時間,真九郎人在新聞社的社團教室內看報紙。一邊吃午餐,一邊大致瞄過報紙上社會版的他將報紙放迴桌上,同時歎了口氣。看著上頭滿是增稅、詐騙、殺人事件及貪汙賄賂等烏煙瘴氣的報導,讓真九郎不禁直搖頭。話又說迴來,真九郎有點納悶,明明社會上就有這麽多類似的案件,為什麽自己卻接不到任何工作呢?難道是因為知名度太低,也就是自己沒有好好宣傳的緣故嗎。不過就算真是如此,真九郎也沒有足夠的預算去報紙或雜誌上刊廣告。


    到頭來還是隻能一步步打拚嗎……


    一麵思考這些事,真九郎將從販賣部買來的飯團咀嚼了十次左右吞下,然後喝了口紙盒包裝的烏龍茶。至於銀子則隨手拿著紅豆麵包及牛奶,眼睛仍直盯著筆電熒幕。


    真九郎伸手搗嘴打了個大嗬欠,吃飽喝足,加上溫暖的房間,可說是平穩到不能再平穩的午休時間了。再加上教室內寂靜無聲,更加助長一直坐著不動的他的睡意。真九郎又打了個哈欠,心想在這兒小睡一會或許不錯的當下,銀子冷不防拋出一句「……真不像樣」。


    雙手撐在後腦勺的真九郎反駁:


    「冬天是個大家都會想睡的季節啊,像是青蛙或熊會開始冬眠,太陽也會比較早下山。我想應該整個地球的自轉都會慢下……」


    「真九郎,你聽過螞蟻與蟋蟀的故事嗎?」


    強烈的一記反擊拳,村上銀子就是如此現實。認真工作的銀子與昏昏欲睡的真九郎相較之下,就是螞蟻與蟋蟀的翻版。照這個說法看來,現在的狀況是懶惰蟋蟀在勤奮螞蟻的房間內幹擾她做事。不知是不是看到真九郎無言以對的模樣而心滿意足,銀子沒有繼續追擊下去,看來還是趁她再度開口之前趕快溜之大吉吧。


    也是時候該走了……


    真九郎看看牆上的時鍾,動了起來。將午餐的包裝丟進垃圾桶,拿了書包站起身,往教室門口走去。


    銀子這時停下打字的動作,隔著眼鏡的鏡片瞪向真九郎。


    「真九郎,你有著落了沒?」


    「著落?」


    「你還債的期限到何時?」


    「這個……我記得隻到月底?」


    「所以你目前?」


    「……還在拚命努力。」


    「我等你的好消息。」


    真九郎對著銀子深深一鞠躬。


    然後默默離開情報社的社團教室。


    真九郎決定翹掉下午的課。理由不是因為他很想睡,或是下午是他不太善長的古典文學與化學課,而是為了去接紫。畢竟看她昨天那個樣子,不禁讓真九郎有點擔心。當真九郎推估小學上午的課程及打掃結束的放學時間來到小學前時,校門剛好正要打開。心想時間算得剛剛好的真九郎開始定睛尋找,不一會便在一群走出校門的孩子中發現了紫的身影。不過,當真九郎仔細看到發現自己,並朝這裏跑過來的紫時,卻嚇了一跳。因為她身上穿著與平時不同的打扮。不是平常的短褲,上半身是高級的女性襯衫配上牛角扣大衣,下半身則是輕飄飄的水藍色裙子,發型也綁了個與平時不同的馬尾。


    紫以一種不安的眼神抬頭望向真九郎,開口問:


    「……會很奇怪嗎?」


    「沒這迴事,很適合你喔。」


    「……可愛嗎?」


    「很可愛。」


    真九郎老實地吐露了他衷心的感想。當然,短褲也不是不好,不過紫畢竟是女孩子,穿女孩子的服裝當然沒什麽奇怪不奇怪可言。紫一聽到這個評價,臉上浮現鬆了口氣的笑容,上前摟住真九郎的腰。


    ……似乎隻是杞人憂天。


    看到紫露出笑容,真九郎才放下心中的大石。本來想說若紫還像昨天一樣的話就傷腦筋了,不過看來沒什麽問題。雖然不知道她為何突然改變穿著與發型,但既然她已打起精神,就沒必要再追究了。


    真九郎牽起紫的手,朝位於學童上下學行經路線上的商店街走去。紫一邊說著自己在體育課上踢足球時的活躍事跡,兩人一邊穿過商店街往黑色高級轎車等待的地點前進。但是真九郎與紫卻突然停了下來,因為他們看到了一副未曾見過的景象——騎場大作與柔澤紅香一同站在轎車旁。


    兩人保持了一點距離,吸著煙的同時也在交談。


    「你有好好讓孩子吃飽嗎?」


    「有。」


    「有讓孩子去上學嗎?」


    「有。」


    「生病呢?孩子有沒有染上感冒?」


    「……你還是一樣羅哩叭唆的耶,所以我才討厭看到你。」


    簡直就像畢業後的學生撞見老師的氣氛。當他們看到真九郎與紫兩人走近,騎場將嘴裏的煙以攜帶型煙灰缸弄熄後深深一鞠躬,紅香則是叼著煙輕輕「呦」了一聲打招唿。據紅香表示,她今天會來並非有什麽特別目的,隻是久久想來探望一下真九郎罷了。此外紅香還提議要開自己的車送真九郎迴家,真九郎決定接受她的好意。


    「真九郎。」


    被紫唿喚的真九郎單膝跪地。隻見紫雙手摟住他的脖子後往臉頰溫柔一吻,說了「那就明天見啦」離開真九郎身邊,坐進黑色高級轎車的後座。看著車緩緩駛去之後,真九郎也坐上紅香車的副駕駛座。今天這台乃是號稱擁有六百馬力,美國製的srt.viper。紅香的評價是「隻是替代品,但還不賴」。由於以前那台愛車遭到星齧絕奈破壞,現在她似乎是找了認識的車廠訂做新車。當紅香一踩下油門,車就隨著一陣爽快的引擎聲開始前進,開進大馬路後更一口氣加速,超過路上一台又一台的車輛。


    真九郎決定趁這個好機會開口問看看。


    紅香與騎場究竟是什麽交情。


    「……就類似戰友吧。」


    紅香一臉嚴肅吐著煙,如此迴答。


    「我和那大叔已經認識很久了……第一次遇見他的時候,我可是比現在的你還年輕呀。」


    「這樣啊……」


    代表紅香在國中,甚至小學時期就認識騎場了嗎?盡管真九郎試著在心中想像比自己還要年輕的紅香,卻怎麽也想像不太出來。因為真九郎根本無法想像紅香年幼懵懂的模樣,總覺得她從小時候開始就是現在這種感覺,而想必這與事實相去不遠。


    問看看吧。


    「你小時候大概是什麽樣子啊,紅香小姐。」


    「可愛的美少女。」


    「……這樣啊。」


    即使不可能實現,不過還真想看看呢。


    當真九郎接著對紅香報告近來自己發生的一些事,例如與惡宇商會停戰及和歪空魅空相親等事之後,換來的是紅香一陣大笑。


    一邊將煙灰點落煙灰缸內,紅香說:


    「我本來還擔心我與惡宇商會之間的事會不會帶給你麻煩,沒想到對方竟用這種解決手段啊。」


    「果然還是不太妙嗎?」


    「也不是,你現在這樣總比胡亂樹敵好太多了……是說,你那相親對象,《歪空》家的公主大人是個怎樣的家夥?」


    「怎樣的家夥……她隻是名普通的女孩子啊。」


    「《歪空》可是很難搞的一族喔……在裏十三家中可是數一數二的『怪物』呢。」


    「怪物?」


    「沒錯。不是『像怪物一樣』,而是如假包換的『怪物』。」


    被冥理說不想扯上關係,甚至被紅香稱為怪物的《歪空》一族。真九郎與魅空相處時沒感到任何異狀,難道隻是因為相處時間太短,隻能看見她表麵的緣故嗎?


    因為真九郎還打算去買晚餐的材料,於是請紅香在車站前的超市放他下車。


    「非常感謝。」


    「小事情而已。」


    真九郎從副駕駛座下車後,車又再度加速狂奔,不一會便消失得無影無蹤。進到超市的真九郎開始思考今晚的菜單。看到豬肉及高麗菜價格蠻便宜的,他於是決定做培根炒飯配蛤蠣燉高麗菜。他買完東西,穿過樹林大道迴到五月雨莊,換上居家服打算開始準備晚飯的時候,突然響起一陣叩叩的敲門聲,心想不知道是誰的真九郎一打開門就愣住了,是今日第三次被嚇到。原來是因為門外站著一名出乎意料的人物——一名戴著眼鏡,年約二十八、九歲的女性,真九郎記得自己過去曾在參加紫的教學參觀時見過她並打過招唿。這名女姓名叫菅原裏美,是紫的班導師。


    真九郎微微點頭說了聲「好久不見」打招唿,菅原也畏畏縮縮地跟著點頭。


    「不好意思來得這麽突然……我有點事想與你談談。」


    「不會……那個,請問是關於紫的事嗎?」


    「不是,我今天來是有事相求……」


    「有事相求?」


    是什麽呢?真九郎完全猜不到。


    菅原說完就緊閉著嘴低頭不語,一股沉重的氣氛充斥在房門外冷冰冰的走廊上。


    稍經思索之後,真九郎打開房門,說:


    「……總而言之,還是請你先進來坐吧。」


    隔天一大早,真九郎就陷入憂鬱的情緒裏。即使來到學校還是心情沉重,從坐到座位上起已經歎了好幾次氣。早上的課就在渾渾噩噩中過去,午休時間真九郎也沒有去新聞社的社團教室,而是久違地去了趟校舍頂樓。不知是不是因為寒風刺骨,此處完全看不到其他學生的身影。真九郎漫步在空無一人的頂樓,往邊緣的鐵絲網一靠後,便吃起買來當午餐的咖哩麵包。雖然他沒什麽食欲,倒也不是身體狀況出了問題,而純粹是精神壓力。造成壓力的原因正是昨晚與菅原交談後,她所提出的請求實在過於艱難。


    希望將自己寫的一封信送到一名正被關在看守所內的人手中,這就是菅原的請求。當然,這是對身為糾紛調解人的真九郎提出的委托。


    菅原本人無法親自前往交信是有原因的。那名人物現在在檢方的考慮之下被禁止見客,除了家屬以外的人,沒有人能將信交到當事人手上。被關進看守所的那名人物,是菅原第一次接班導時班上的女學生,遭逮捕的理由是殺人。菅原似乎是在年末迴老家過年,初一前去新年參拜時,才從在神社遇見的一群畢業生口中得知這個消息。菅原無法置信,她所認識的那名女學生絕非一名會殺人的孩子。因此菅原才會窮盡辦法想將信送到她手上,向她說自己相信她是清白的。這就是菅原跑來拜托真九郎的經緯。


    那麽,這個情況下,真九郎該怎麽做才好呢?


    隻要還在禁止見客期間,就不可能采取正當手段與女學生碰麵,當然也不可能像好萊塢電影那樣躲過層層警備與監視器潛入。總結一句話就是無計可施,對現在的真九郎來說是個不可能的任務,所以他才會一大早整個人無精打采。


    咬一口咖哩麵包吞下肚後,真九郎喝起紙盒包裝內的烏龍茶。關於真九郎是糾紛調解人這件事,菅原似乎是從紫口中聽來的。然後菅原看真九郎竟能與九鳳院家的千金關係如此要好,誤認為他一定是位十全十美的優秀人才。肯定沒料到真九郎其實隻是名剛起步的新人。「其實我也不知道跑來拜托你這種事究竟好不好……」不知是否因為知道這種事是違法的而感到愧疚,菅原在整段話的最後附加了這一句。將信偷偷交給身為嫌犯的女學生的確違反法律,但真九郎才不管那麽多。就算於法不合理,於情卻是天經地義,社會中就是有許多類似的狀況發生。所謂糾紛調解人,就是要將這些狀況處理得合情合理。


    真九郎必須在今天內決定要不要接下這份委托。菅原不隻是紫的班導師,紫還說過她是位溫柔的好老師,所以真九郎當然想盡可能幫上她的忙。不過如此一來,就非得做好覺悟才行。


    ……姑且問看看吧。


    真九郎將剩下的咖哩麵包及紙盒內的烏龍茶都塞進嘴裏,然後深深吸了一大口氣,讓冷冽的空氣進入肺部,使身體內部整個冷卻下來。冷靜下來之後,真九郎一邊在腦中整理該怎麽開口,一邊從製服口袋中拿出手機開始操作,撥電話給「她」。


    多須賀看守所是一座從東京都都心搭電車轉乘公車,費時兩個半小時才會到達的設施。真九郎到的時候已是晚間十一點,在他對入口的警衛自報姓名後,警衛便拿起電話確認。過沒多久,有一名看似管理官的中年男子從設施內走了出來。雖然管理官看到真九郎如此年輕有點錯愕,但當真九郎低頭表示「萬事拜托了」,管理官也默默點頭帶真九郎進入。現在早已過了會客時間,但對方仍以禮相待,甚至絲毫不過問來由。這當然不是真九郎的力量,靠的全是柔澤紅香的幫忙。


    真九郎心想紅香或許有些能走後門的方法而試著打了通電話,沒想到一問之下紅香爽快地答應了。當時電話中的紅香大笑了一會,然後一如往常以「小事情,別放在心上」一句話輕輕帶過。留下「拜托前輩正是你們這些後生晚輩的特權呀」這句話之後,便替真九郎處理好各方麵的手續。真九郎一麵感激紅香的寬宏大量,一麵開始展開行動。首先於放學後連絡菅原與她見麵,迴複說自己答應這起委托,並從她手中拿過委托費及信件。接著步行繞到附近的圖書館影印了當時報紙上的報導,最後才於深夜時分來到看守所。之所以將見麵時間訂得這麽晚,主要是為了避人耳目,因為此舉明顯違反設施內的規矩。


    真九郎與管理官搭乘電梯來到三樓,通過檢查室與置物間後,進到一條燈光昏暗的長通道內。覺得有點冷的真九郎,忍不住拉起穿在襯衫外的皮夾克拉鏈。這件夾克是真九郎從崩月家收到的壓歲錢,似乎是法泉年輕時曾穿過的衣服。心想穿這件來有助壯膽的真九郎,現在心跳正常,唿吸平順,一切可說進行得相當順利。


    跟在管理官身後走在通道上的真九郎,在腦中重新整理了一次關於這起事件的概要。真九郎這次申請會麵的被告人名叫角橋智惠,十四歲,罪狀為殺人罪。根據報紙上刊載的報導,這起事件發生在去年夏天某日晚間的晚上八點左右,事發地點在智惠的朋友家中。當時智惠以利刃殺害了在場同年紀的少女五人與朋友的母親,其後畏罪自殺,跨過陽台欄杆從十一樓高空一躍而下。此舉雖然造成地麵一處腳踏車棚的鐵皮屋頂破了一個大洞,但身負重傷的她沒有順利死成,而遭到警方逮捕。由於智惠仍是未成年人,一開始將她移送少年法庭,不過最後在認定屬重大刑事案件之後,整起案件移交地方法院審理。而後雖遭到起訴,首次開庭的時間至今未定。報導中將角橋智惠的名字以「少女a」代替,真九郎依稀有在電視新聞上看過這則報導的印象。思春期少女心中的黑暗麵、金錢糾紛、與朋友之間不合等等,當時雖列舉出這些可能的動機,但真相仍未明朗,案發當時的報紙也沒有提及更多的詳細細節。


    在進入指定的會客室前,真九郎將帶來的物品——從菅原那裏拿到的信件、便條紙及原子筆交到管理官手中。當管理官一轉身離開,真九郎也跟著進入會客室內。裏頭是一間單調又狹窄、沒有空調、令待在室內的人不寒而栗的房間。房內隻有一張折疊式鐵椅,兩邊則以厚重、正中央區塊開有幾個小洞的壓克力板分隔開來。現在不隻本該在場監視的管理官不在場,就連房內的監視器也是關著的,真不愧是拜托柔澤紅香處理的結果。


    真九郎往鐵椅上一坐,打直脊背,雙手輕輕握拳置於膝上。關於真九郎不隻送信,還安排與智惠見麵的理由,是因為菅原希望他能看看智惠目前的狀況。


    殺了六人的被告究


    竟會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等了大約五分鍾後,一名少女從房間對麵的房門現身。角橋智惠,菅原初任班導時帶的女學生。外表看來遠比真九郎想像中嬌小,感覺也像個老老實實的女孩。智惠拖著右腳走了一會,最後在鐵椅上坐了下來。她在這次的事件中留下兩個後遺症——右腳踝與喉嚨。右腳踝使她無法正常步行,喉嚨則是傷到了聲帶。除了信件以外還準備了紙筆的原因,正是為了讓她得以寫下想表達的話。


    等到與她一起進入房間的管理官離開之後,智惠拿起原子筆在便條紙上寫字。接著將寫好,工整易讀的字句隔著壓克力板給真九郎看。


    你是誰?找我有什麽事?


    她很清楚在這種深夜時分,管理官又不同席的會麵根本不可能成立。雖然智惠很明顯對自己懷有戒心,但真九郎仍決定不對她解釋細節,開口對她說:


    「你還記得小時候曾擔任過你班導的菅原老師嗎?」


    記得。


    「我姓紅,受那位菅原老師之托而來。」


    你和菅原老師是什麽關係?


    「嗯……這要解釋起來有點困難啊。」


    智惠先是瞪了含糊其詞的真九郎一眼,接著拿起信封讀起裏頭的信。真九郎沒有看過信的內容,但他清楚裏頭一定寫滿感動人心的溫暖字句。


    看完信的智惠眼眶泛淚,並在便條紙上寫下感謝之意。


    請你替我對菅原老師轉達,說我非常感謝她。


    「好,我知道了。」


    還有,也一起轉達老師,請她忘了我這個人。


    「咦……為什麽?」


    我希望她不要再和我扯上關係比較好。


    「不要再和你扯上關係……比較好?」


    智惠開始在便條紙上寫下理由。即使尚未開庭審判,但她很清楚自己一定會被判有罪。要是被其他人知道與這種人扯上關係,肯定會有人對菅原抱持偏見吧。智惠的意思是不想給菅原添麻煩。


    真九郎看完便條紙上的字句後,沉默了約二十秒左右。


    接著重新看向智惠,單刀直入開口問道:


    「……那個,可以請你告訴我整件事的詳細經過嗎?」


    為什麽?


    「雖然我已看過報紙與電視新聞,但我還是想聽細節。」


    你聽了又能如何?


    「聽了之後,我會去思考。」


    真九郎不覺得自己有相人的能力,但他怎麽看都不覺得智惠是那種會殺害多達六人的女孩。為什麽呢?是從她身上感覺不出罪犯特有的陰沉氣氛嗎?還是她一雙盯著自己看的真摯大眼與真九郎熟識的幼小少女相近?


    智惠即使顯得有些訝異,但最後仍凹不過真九郎。歎了一口氣後,她再度緊握原子筆,在便條紙上寫下迴複。


    這可不是那麽簡單的事喔?


    她勉勉強強答應了真九郎的請求,緩緩寫下案發當日的經過。


    角橋智惠的父親在她兩歲時因被貨車駕駛酒駕輾過而去世。當時智惠還小,根本不太記得父親的事,因此對於自己變成一個由單親母親撫養大的小孩這點,她並沒有感到不滿或寂寞。擅長烹飪的母親開了一間烹飪教室為生;智惠則是從國中起便在外打工送報紙,每天的生活倒還算得上愜意。送報必須要很早起床這點多少有些辛苦,不過智惠甘之如飴。


    在某個暑假第一周的星期五,一位同樣在打工送報的學姐說有份待遇不錯的打工,問智惠要不要一起做。雖然一般打工都限製至少得上高中才行,但是這份打工反倒希望國中生來接,心想多少能補貼家計的智惠決定去看看樣子。隔天晚上,智惠通知母親自己會晚點迴家後,便與學姐一同出發前往負責統籌這份打工事宜的朋友家,澤內尚子的住處。國三的尚子與家人住在一棟十二樓高公寓內的十一樓。當天房內除了尚子和智惠以外,還有其他四名少女,她們全都是在尚子介紹之下一起打工的夥伴。一群少女待在冷氣很強的房內,一邊喝著冰涼的烏龍茶,一邊聽尚子簡單說明打工的內容。她拿出一本小相簿,並從中拿出幾張照片攤在桌上給其他少女看。照片內的主角是一名看似國中生的少女,從少女的視線都沒有看向拍攝者這點,可以得知這些照片都是隔著一段距離偷拍來的。打工的內容就是監視這名少女,由現在在場的人每天排班,在少女放學後跟蹤她。據尚子表示,這份打工是一名自由記者提出的委托,監視對象的少女則是位與犯罪組織相關的人。可能是覺得拜托年紀相近的國中生來跟蹤監視對方較不會起疑心,自由記者才會找上尚子她們。即使看到名片上印著「馳丘恭治」這個名稱,對媒體界不熟的智惠根本不知道他是何方神聖。至於受監視的少女背後是哪種犯罪組織,她到底又與組織有何瓜葛?這些重要的情報尚子卻不太清楚。智惠開始猶豫了起來,理由不是因為這份打工可能觸犯法律,而是對監視與自己同年紀的少女這件事感到良心不安。當智惠決定先靜觀其變,拿起桌上的烏龍茶往嘴裏送時,情況有了變化。原來是門口的電鈴響了,在廚房準備晚餐的尚子媽媽前去應門。當媽媽打開門後過沒幾秒,人倒地的聲響傳進房內。察覺到有點不對勁的尚子本想起身去門口一探究竟,不過似乎沒那個必要,因為外表為人的「不對勁」自己走了過來。穿過走廊出現在房門口的是一名少女,她頭戴貓麵具、雙手戴著皮手套、手上拿著一把染血的尖銳刀子。智惠轉頭往門口方向看去,看到的是尚子媽媽的脖子大量出血,整個人倒臥在血泊之中。


    這名少女究竟是誰?


    在場其他人都還來不及問這個問題的當下,戴麵具的少女已經動了起來,用刀朝房內離她最近的另一名少女頭部剌去。隻見刀子輕輕鬆鬆刺穿皮膚與骨肉,遭刺的少女一聲不吭就倒了下來。房內其他少女看到夥伴遇害,個個嚇得花容失色。與這些發出尖叫在房內竄逃的少女們形成對比,戴麵具的少女顯得冷靜且迅速。她用刀子開始攻擊離房門較近的少女,一人被她刺穿腹部,一人是背部,甚至還有一人臉部慘遭刀子刺穿。房內上演了一場單方麵的大屠殺,隻見麵具少女手起刀落,其他少女就一個個命喪九泉。當四名少女斷氣時,房內的牆與地板已經鮮血四濺,剩下的隻有縮在角落不停發抖的尚子與智惠兩人。她們兩人之所以能活到現在並沒有什麽特別的含意,單純是因為她們剛好坐在離房門較遠的位置,就隻是如此罷了。戴麵具的少女將下個目標鎖定為尚子。麵具少女先是強硬地抓住大聲慘叫想逃跑的尚子,用腳往下盤一掃使她倒地並跨坐上去,接著朝尚子的臉部及胸口不斷地、不斷地刺下刀子。不管尚子再怎麽高唿「救命!」、「饒過我!」,刀子仍無情地往她身上招唿。刺了約十來下之後,刀子發出聲響從刀柄接縫處斷裂。麵具少女直到確認尚子完全斷氣之後才從屍體上離開,她身上滿是被害少女們噴出的血,麵具與上半身染成一片血紅。拿著斷刀的麵具少女此時開始朝房內最後的活人——智惠走近。即使智惠差點因地上的血泊滑倒,仍連滾帶爬地死命逃跑。打開窗戶逃到陽台的她本想大聲唿救,沒想到麵具少女卻早了她一步。麵具少女追上智惠後,先是往後頸部一抓將她扯了迴來,接著再以單手舉起智惠的身體往陽台欄杆外一扔。從十一樓高空跌落的智惠重重衝擊一樓的腳踏車棚,撞穿了鐵皮屋頂倒在腳踏車堆中。右腳雖因此往詭異的方向扭曲造成劇痛,但智惠卻叫不出聲。原來是被撞壞的腳踏車車輪鋼條刺穿喉嚨導致。得救了,智惠即使身負重傷,仍心想自己總算逃出生天。不過事情卻沒有她想得那麽簡單,因為過了大約數分鍾,右手持斷刀的麵具少女竟出現在腳踏車棚。被恐懼支配的智惠雖死命想爬起身來逃走,但掉落時受到的衝擊使身體完全不


    聽使喚,幾乎離不開原地分毫。麵具少女看著智惠在地上掙紮的模樣仍繼續走近,智惠心想自己死定了,不過麵具少女的舉動卻完全出乎意料。麵具少女竟抓起智惠使不上力的右手,強製讓她握緊斷刀刀柄後再將斷刀丟在智惠腳邊,最後靜靜地離去了。


    智惠不曉得麵具少女此舉到底在打什麽主意,她隻知道當警察趕到案發現場後,竟將自己以犯下殺人罪的嫌疑犯逮捕。警察們似乎將這起事件定調為智惠在屋內與其他五名少女起了紛爭,憤而殺害了少女們及家中的主婦,最後等到冷靜下來後承受不了良心苛責,從陽台一躍而下企圖尋死。智惠當然出言反駁,但警察根本不肯采信她的說詞。憑殺害少女們的兇刀上留有智惠的指紋這點,就足以成為相當有力的證據,警察們因此駁斥了智惠口中所謂的麵具少女,認為那隻是她捏造出來的幻想。就連辯護律師都不肯站在智惠這邊,隻一味地要智惠趕緊認罪反省,或許還能換取到輕判的可能。智惠當然沒有妥協,從頭到尾都不肯認罪,並主張真正的犯人另有他人。這樣的互動持續下去,使得她與檢方及辯護律師的關係變得相當險惡,才會導致現在被關在此處,禁止會客的局麵。


    寫完一連串事件的經過後,智惠看似有點疲倦地吐了口氣,想必是她已經在檢警的詢問過程中不斷重複同樣的說明吧。為了使他人快速了解,智惠這段話很明顯經過整理。


    真九郎聽完的感想隻有一句話。


    ……怎麽會這樣?


    真九郎啞口無言。的確如同智惠方才所說的「這可不是那麽簡單的事喔?」,這起事件的背後的真相與新聞或報章雜誌上看到的完全不同。智惠隻是一名被害人,真正的兇手另有其人,換句話說就是冤獄。


    警察與律師不采信智惠說詞的理由也很容易猜測,畢竟比起一名不知打哪來的少女闖入殺人,當然是智惠因為某種原因痛下殺手比較容易說得過去。兇刀上留下的指紋也成了認定智惠是犯人的鐵證。


    會客室外傳來一股敲門聲,暗示著這段極為機密的會客時間即將結束。看到智惠站起身來準備離去,真九郎連忙出聲「請你再等一下!」叫住她。


    「角橋同學,你確定這起事件非你所為對吧。」


    當然。


    「那你為何……」


    我誰都沒殺。不過還是算了吧。


    「算了吧?」


    無論是警察還是律師都不相信我,我根本無能為力啊。所以還是算了吧。


    「可、可是……」


    你願意相信我說的話?


    「嗯,我相信。」


    謝謝,你真是個溫柔的人呢。


    智惠臉上的表情柔和許多,卻是一種放棄一切希望的悲傷笑容。


    此時像在催促似的,會客室外再度響起了敲門聲。智惠微微對真九郎點頭致意後,一邊留意無法自由活動的右腳,一邊從椅子上站起身來。真九郎注視著這副景象,同時開始思考。


    如智惠所言,她最終被判有罪的機率相當高。要是照這樣下去,未成年的她即使可以躲過死刑,關個十來年恐怕仍是在所難免。她現在才十四歲,代表她即將在狹窄陰暗的監獄中度過這段人生最充滿樂趣的時期。角橋智惠現今正打算放棄,任憑不白之冤蒙上己身,落得幫真正的犯人背黑鍋的下場。然後真九郎現在正眼睜睜看著這一切成定局,


    這樣真的好嗎?


    真九郎相信智惠說詞的理由無它,就是一種直覺,或許是他在地下世界中打滾一段時日所磨練出來的第六感吧。


    猶豫了一會後,真九郎決定了自己接下來該做的事。或許是一條布滿荊棘的道路,但他還是決定往前邁進。


    心意已決的真九郎開口對正要離開會客室的智惠問:


    「……角橋同學,能否請你再將整起事件的經過描述得更詳細一點?」


    智惠聞言停下腳步,一臉訝異地拿起紙筆寫下:


    你聽了又能如何?


    「或許整件事情還有轉機也不一定。」


    轉機?


    「能讓我幫你抓到真正的兇手,證明你是清白的。」


    智惠想必相當驚訝吧?她不斷盯著真九郎的臉看。


    然後將她心中最直接的疑問以紙筆寫下:


    你是什麽人?


    真九郎微微一笑,重新擺好姿勢,「請恕我至今才報上姓名」,對智惠道歉。


    接著說出生平第一次的自我介紹。


    「我叫紅真九郎,是名糾紛調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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